这一次严肃的谈话发生在法布利斯回到桑塞维利纳府的第二天。法布利斯一举一动都显得喜气洋洋,这对公爵夫人仍然是个打击。“原来,”她对自己说,“那个虔诚的小姑娘骗了我!她不理睬她的情人才三个月就忍耐不下去了。”
年轻的亲王,这个如此怯懦的人,因为相信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所以有了勇气恋爱。他听到一些风声,桑塞维利纳府里在做出门的准备。他那个法国亲随不大相信贵妇人们的贞操,给了他对付公爵夫人的勇气。艾尔耐斯特五世居然采取一个步骤,受到王妃和宫廷上所有通情理的人严厉责备。老百姓却把它看成公爵夫人受到惊人恩典的证明。亲王到她的府邸去看她。
“您要出门,”他用一种使公爵夫人感到讨厌的、严肃的声调对她说,“您要出门,您想欺骗我,违背您的誓言!可是,我要是迟十分钟再答应您赦免法布利斯,他就没有命了。而您却让我陷在不幸中!没有您的誓言,我是绝不会有勇气像现在这样爱您的!您难道不守信用!”
“仔细考虑考虑,我的亲王。您这一生中,有没有像过去的这四个月一般幸福过?您作为一个君主,从来没有这么荣耀过,而且我敢说,您作为一个可爱的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下面是我向您提出的契约,如果您肯赏脸同意,我就不必履行被恐惧心逼出来的誓言,仅仅在短暂的瞬间里做您的情妇,可是我会把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用来为您谋取幸福,我会永远像我过去四个月那样,说不定友谊发展到了后来,还会产生出爱情来呢。我决不会发誓说这是不可能的。”
“好吧!”亲王欣喜若狂地说,“您就担任另外一个角色,一个更重要的角色,既统治我,又统治我的国家,做我的首相。我向您提出结婚,只要是令人遗憾的习俗允许我这样身份的人办的事,我都能办到。我们跟前就有一个例子:那不勒斯国王新近娶了德·帕尔塔纳公爵夫人。我向您提出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一次同样的婚礼。我还要补充一个关于可悲的政治的想法,好证明我不再是一个孩子,证明我什么都考虑到了。我决不会向您强调我给自己造成的、做我这一个家族的末代君主的局面,也不会向您强调在我生前会看见那些强国来决定我的继承人的悲哀;我感谢这些非常现实的不愉快,因为它们给我提供了另一个方法,向您证明我的尊敬和热情。”
公爵夫人连片刻也没有犹豫,亲王使她感到讨厌,她认为伯爵十分可爱,在她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胜过他。再说,她控制着伯爵,而亲王却迫于他的地位,会或多或少地控制她。况且,他还可能变心,找些情妇;年龄差得这么大,要不了几年,他就会有权利这样做。
公爵夫人一开始就认为像这样的未来生活是乏味的,所以已经打定了主意。然而她希望显得亲切一些,请求容许她考虑。
她设法用几乎是情意绵绵的措辞和无限优雅的谈吐,来掩饰她的拒绝,如果在这儿把这些话详细叙述出来,那就太啰唆了。亲王勃然大怒,他看到他的幸福化为乌有了。公爵夫人离开他的宫廷以后,怎么办?再说,遭到拒绝,有多么丢脸!“而且我把我的失败告诉我那个法国亲随,他会怎么说呢?”
公爵夫人知道怎样来平息亲王的怒火,而且逐渐把谈判引回到切合实际的范围内。
“这个事关重大的诺言会使我轻视自己,所以在我看来,它是可怕的,如果殿下肯开恩,不强制我履行它,我就一辈子留在您的宫廷里,这个宫廷永远会像今年冬天那样。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将用来为您谋取人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君主应该享受的荣耀。如果您一定要我遵守我的誓言,您就会毁了我的余生,您就会立刻看到我离开您的国家,永远不再回来。我受到屈辱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最后和您见面的日子。”
但是,亲王和那些怯懦的人一样,是固执的,何况,他的求婚遭到拒绝,又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和作为一个君主的自尊心。他想到为了使公爵夫人接受这桩婚姻所必须克服的种种困难,然而他下定了决心要战胜它们。
一连三个钟头,两个人不断地重复各人的理由,谈话中常常夹着一些非常尖锐的措辞。亲王嚷道:“您难道想要我相信,夫人,您不守信用吗?法比奥·康梯将军给法布利斯下毒药的那一天,假使我也犹豫这么久,您今天就会忙着在帕尔马的哪个教堂里替他盖一座坟墓啦。”
“可以肯定,决不会盖在帕尔马这个到处都是下毒犯的国家里!”
“好,您走吧,公爵夫人,”亲王怒气冲冲地说,“您会带着我的轻蔑走的。”
在他走的时候,公爵夫人低声对他说:“好吧,晚上十点钟到这里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您来做一笔不上算的交易。您会是最后一次看见我,我本来会献出我的一生,使您得到一个专制君主在这个雅各宾党人的世纪里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还要请您想一想,等到我离开您的宫廷,不再尽力清除那里固有的沉闷而恶毒的气氛,它会成个什么样子。”
“您啊,您拒绝帕尔马的王冠,而且还不止是王冠,因为您本来不会是一位一般的王妃,她们的婚姻只是出于政治因素,而并不是出于爱情。我的心完全属于您,您会看到我永远对您唯命是从,您不但支配我的政府,而且支配我的行动。”
“不错,可是您的母亲,王妃,会有权利轻视我,把我看成一个卑鄙的阴谋家。”
“哼,我会给王妃一笔赡养费,把她赶出国去。”
他们继续针锋相对地谈了三刻钟。亲王生性软弱,他既不能下决心使用他的权力,又不能下决心让公爵夫人走掉。他听人说过,不管怎么样,只要弄到了手,女人都会回心转意的。
恼怒的公爵夫人把他撵走,他居然有胆子在十点差三分,浑身哆嗦着,愁眉苦脸地又来了。十点半,公爵夫人登上马车,动身到博洛尼亚去。她一离开亲王的国境,立刻就写信给伯爵:
牺牲已经做出了。别指望我在一个月内会快乐。我再也不会和法布利斯见面了。我在博洛尼亚等您,您什么时候愿意,我什么时候就是莫斯卡伯爵夫人。我只向您提出一个要求,永远不要强迫我再到我离开的国家去。别忘了您的年金顶多只有三四万法郎,而不是十五万法郎。所有那些蠢货过去都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您,以后您只有降低自己的身份,去领会他们所有那些卑贱的念头,才会受到敬重。这是您心甘情愿的,乔治·当丹!
一个星期以后,在佩鲁贾的一座教堂里,他们举行了婚礼。伯爵的祖先们的坟墓就在这座教堂里。亲王绝望万分。他派来过三四个急差,公爵夫人每次都把他的信原封不动地装在另外的信封里退回去。艾尔耐斯特五世给了伯爵一笔重礼,还把大绶带颁发给法布利斯。
“和他分别的时候,我感到最高兴的是这件事,”伯爵对新结婚的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夫人说,“我们像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那样分手。他给我一条西班牙的大绶带,还有一些价值抵得上这条绶带的钻石。他对我说,他本来要封我当公爵,不过他暂时不封,想用这件事来促使您回到他的国家去。因此我奉命通知您,这对一个做丈夫的说来,真是个好差使,只要您肯回帕尔马,哪怕只回去一个月,我就会被封为公爵,封号由您挑选,而且您还可以得到一块很好的地。”
公爵夫人带着近乎深恶痛绝的表情拒绝了这件事。
宫廷舞会上的那段情节看来似乎很有决定性,但是克莱莉娅事后却仿佛不再记得她曾经分享过的那片刻的爱情。她善良、虔敬,她的心灵再也无法摆脱那无比强烈的悔恨的折磨。法布利斯十分了解这一点,尽管他竭力使自己抱着种种希望,可是他的心灵也无法摆脱那深沉的苦痛了。然而这一次,苦痛却没有像克莱莉娅结婚时那样促使他去避静。
伯爵曾经请求他的侄子把宫廷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通知他。法布利斯开始明白自己欠着他的情,决心忠实地完成这个使命。
和全城以及全宫廷的人一样,法布利斯并不怀疑他的朋友打算回来重新组阁,而且回来以后他的权势会比以往更大。伯爵的预料很快就证实了。他走了还不到六个星期,拉西就出任首相;法比奥·康梯将军当了国防大臣。那些几乎被伯爵出空的监狱又渐渐地住满了。把这些人召来掌权,亲王认为是对公爵夫人的报复。他爱得发了疯;他把莫斯卡伯爵看成是情敌,所以特别恨他。
法布利斯有很多事要做。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七十二岁了,身体已经非常衰弱,几乎不再走出他的府邸,因此他的职务差不多完全要副大主教来执行。
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受到悔恨的折磨和忏悔师的恐吓,想出一个极好的办法来躲避法布利斯的眼光。她以第一次怀孕快要足月做借口,像坐牢似的藏在自己的府邸里。但是,这座府邸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法布利斯设法溜进去,在克莱莉娅最喜爱的那条小径上放了一束束的鲜花,花朵按一定次序布置成为一种语言,就像他从前被监禁在法尔耐斯塔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派人送给他的那些花束一样。
侯爵夫人对他的这种举动非常生气。她的情绪起伏不定,时而受到悔恨支配,时而受到热情支配。一连好几个月,她一次也没有下楼到府邸的花园去。她甚至朝花园里望一眼都有顾忌。
法布利斯开始相信他永远和她分离了,绝望也开始攫住了他的心灵。他对他生活在其间的这个上流社会厌恶得要命,要不是他私下里相信伯爵不当首相心里不能平静,他就会在大主教府他那一小套房间里避静了。要是能够整天独自思索,除了在正式执行职务的时候以外不再听见人声,那他会多么愉快啊!
“可是,”他对自己说,“为了莫斯卡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利益着想,没有一个人能代替我。”
亲王始终很尊重他,把他置于宫廷的最高地位;他这样得宠主要应该归功于他自己。法布利斯对充满在人类生活中的那些装腔作势的行为和卑贱的欲望漠不关心,甚至感到厌恶,所以他显出极端冷淡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却激起了年轻亲王的虚荣心。他常常说,法布利斯和他的姑母一般性格。心地单纯的亲王对一个事实倒看到了几分,这就是那些走近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心情和法布利斯一样。连最普通的廷臣也不会看不出,法布利斯得到的尊重绝不是一个普通副大主教所能得到的,它甚至超过了君主对大主教表示的敬意。法布利斯写信给伯爵说,假使亲王还算聪明,能够看出大臣拉西、法比奥·康梯、左尔拉和其他那些和他们一流的人物把他的政务弄得一团糟,也许可以利用法布利斯这个现成的关系,通过他来接洽,而不至于过分损害自尊心。
“要不是一位尊贵的人物还记着一个有才能的人对他使用过‘这个孩子’这几个不幸的字,”他写信对莫斯卡伯爵夫人说,“这位尊贵的人物早就会大声叫喊:‘赶快回来,给我把这些无赖赶走!’今天,只要这个有才能的人的妻子不惜采取一个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的步骤,伯爵就会被热情地召回来了。但是,如果他愿意等时机成熟,那么他回来的时候,就会格外体面。还有,人们在王妃的客厅里腻烦得要命,除了拉西的胡闹以外,没有别的可以消遣。拉西当了伯爵以后,变成了贵族狂。新近下了严格的命令,凡是不能提出八代世袭贵族证明的人,绝不可再擅自参加王妃的晚会(这是敕令中的原词)。所有已经有权利在早上进入大走廊,站在那里侍候君主去望弥撒的人,继续享有这个特权,但是以后那些新来的人必须证明他们是八代世袭贵族。因此有人说,明摆着拉西连一代也不算。”
我们能够想象到,这种信是决不会交给邮局投递的。莫斯卡伯爵夫人从那不勒斯回信说:“我们每星期四举行音乐会,每星期日邀请朋友来闲谈。我们的客厅里挤得转不过身。伯爵对发掘古物入了迷,他每月要在这上面花一千法郎,最近从阿布鲁齐的山区里找来一批工人,每天只用付二十三个苏。你真该来看看我们才对。忘恩负义的先生,这已经是我第二十几次要你来了。”
法布利斯根本不愿意去,光是每天给伯爵或者伯爵夫人写信,他已经觉得是一件几乎不胜负担的苦差事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他却无法和侯爵夫人说上一句话,我们知道了这个情况,一定会原谅他。他想尽办法想和她通信,但是始终都遭到深恶痛绝的拒绝。由于对生活感到厌倦,法布利斯除了在执行职务和在宫廷上以外,无论到哪里都保持着沉默的态度。这种惯常的沉默,再加上他在品行上十分纯洁,使他受到了如此异乎寻常的尊敬,以至他终于决定听从他姑母的劝告。
“亲王对你是那么尊敬,”她在信上对他说,“因此你应该预料到很快就会失宠。他会百般地冷待你,紧接着他的轻蔑而来的是,廷臣们可恶的轻蔑。这些小专制君主,不论他们多么正直,却和时尚一样善变,而且根据的是同样的理由:厌倦。除了依靠讲道以外,你找不到力量抵抗君主的反复无常的心思。你是十分善于即兴作诗的!你试试,花上半个钟头谈谈宗教信仰。一开始你会讲出一些邪说,不过你可以花钱请一位博学而谨慎的神学家听你讲道,指出你的错误,你到第二天改正。”
谁要是在爱情上遭到波折,他心灵上引起的那种苦恼,就会使他把一切需要花费精力的事都当作可怕的负担。可是,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如果他在老百姓中间得到声望,这种声望也许有一天会对他姑母和伯爵有用。他在处理事务中,渐渐学会了认识人类的邪恶,因此他对伯爵的尊敬每天都在增加。他决定讲道,他的消瘦的容颜和破旧的衣服给他造成了空前的成功。人们发现他的话里散发出深切忧郁的气息。这种气息加上他可爱的容貌,还有关于他在宫廷里享有莫大恩宠的种种传说,征服了每一个女人的心。她们说,他曾经是拿破仑军队中最英勇的军官之一。这个荒唐的传说很快就没有人怀疑了。人们都预先到他讲道的那些教堂里去占座位。穷人们早晨五点钟就去占了座位,做投机生意。
法布利斯得到这样大的成功,最后他终于产生一个想法: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哪怕是出于好奇心,也很可能有一天来听他讲道的,这个想法完全改变了他的心境。入迷的听众们忽然发现他的才能一下子增长了一倍。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竟敢用些叫最有经验的演说家都会战栗的、大胆的譬喻。有时候,他完全忘掉自己,在一瞬间受着热情的灵感支配,所有的听众都感动得淌眼泪。但是,他的aggrottato眼睛白白地在朝着讲坛的许许多多的脸中间寻找着,他找不到那张脸,如果那张脸出现,对他说来将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
“可是,如果我真的得到这个幸福,”他心里说,“即使不昏过去,也会一下子怔住。”为了避免后面这种难堪的局面,他写了一种亲切而热情的祈祷文,一直放在讲坛上的一个凳子上。他打算,万一侯爵夫人出现,使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就念这篇东西。
有一天,他从侯爵的那些被他收买了的仆人那里知道,已经吩咐把大戏院里casacrescenzi的包厢收拾干净,第二天要用。一年以来,侯爵夫人没有上过戏院,她为了一个男高音才打破了这个习惯。这个男高音引起了狂热的赞赏,而且使剧场里天天晚上满座。法布利斯头一个感觉是极端的快乐。“我终于能够整整看她一晚上了!据说她脸色很苍白。”他竭力想象着,既然由于内心苦恼,她那张可爱的脸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红润了,那么它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朋友路多维克虽然对主人的这种做法感到非常惊讶,管它叫作瞎胡闹,但是仍旧费了很大的事,在第四层上找了一个包厢,几乎正对着侯爵夫人的包厢。法布利斯想到一个主意:“我希望能够引得她想来听讲道,我要拣一个非常小的教堂,好把她看得很清楚。”法布利斯平常总是在三点钟讲道。侯爵夫人要上戏院的这天,他一早就让人宣布,他因为有一桩公务,需要整天留在大主教府内,所以他破例改在晚上八点半,在圣母往见会的小教堂讲道。这座小教堂正对着克里申齐府侧面的一排房子。路多维克替他送了许许多多蜡烛给圣母往见会的修女,请她们把教堂点得亮堂堂的。他要了整整一营的掷弹兵,为了防止盗窃,在每一个神殿前面都布置一个枪上上了刺刀的卫兵。
通告说八点半才讲道,可是两点钟教堂里就满了。那条耸立着克里申齐府这座华贵建筑的幽静街道上,我们不难想象,有多么热闹。法布利斯预先让人宣布,为了向慈悲的圣母表示敬意,他要讲的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对一个不幸的,哪怕是有罪的人,所应有的慈悲心。
法布利斯尽可能仔细地化了装,在戏院门刚打开,里面一盏灯也还没有点亮的时候就到了包厢里。戏在八点钟左右上演,几分钟以后他感到的那种快乐,凡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没法想象的。他看见克里申齐府的包厢门打开,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出现了。从她给他扇子那一天以来,他还没有像这样清楚地见过她。法布利斯相信自己会快乐得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心跳得那么不正常,以至于他对自己说:“也许我要死了!就这样结束我如此悲惨的一生是多么美妙啊!也许我要倒在这个包厢里了。那些聚集在圣母往见会教堂里的信徒们白白地等我了,明天他们会听说,未来的大主教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到歌剧院的包厢去,而且还打扮成仆人,穿着一件号衣!我的名誉全完啦!可是我的名誉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到了八点三刻,法布利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离开第四层的包厢,好不容易才步行到他换衣服的地方,脱去他那身有点像号衣的服装,穿上一件比较合适的衣服。到了九点钟他才到达圣母往见会,他是那么苍白和衰弱,以至于教堂里纷纷传说,副大主教先生当天晚上不能讲道了。他躲避在修女们的内会客室里,我们可以想象到她们隔着栅栏怎样关切地照应他。这些女人话说得很多,法布利斯要求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他匆匆向讲坛走去。他的一个助手三点钟左右告诉他,圣母往见会的教堂完全满了,不过都是些下层阶级的人,他们显然是被灯火辉煌的场面吸引来的。他走上讲坛,发现座位上坐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和最有声望的人物,真是喜出望外。
开始讲道以前,他先说了几句道歉话,人们压低嗓门发出赞赏声,表示欢迎。接着他对不幸的人做了热情的描绘,他说,为了很好地向慈悲的圣母表示敬意,应该对不幸的人慈悲,况且圣母自己在世上也受过那么大的苦。讲道的人非常激动,有几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坐在这个小教堂的各个角落的人仅仅勉强可以听见。在所有女人和不少男人的眼中,他本人就像个应该蒙受慈悲对待的不幸的人,因为他的脸色苍白极了。他说过那几句道歉话作为讲道的开场白以后,没有几分钟,人们就发现他的心境和往常不一样。他们发现这天晚上他的忧郁比平常更深切,更感人。有一次,他们看见他含着泪水,立刻在听众中间升起一片呜咽声,而且是那么响,以至于讲道完全被打断了。
他的讲道头一次被打断以后,接着又被打断了十来次。有的人发出赞叹的叫声,有的人放声大哭。随时随刻都可以听见这样的叫喊:“啊!圣母!”
“啊!伟大的天主!”这群上流社会的人士普遍压抑不住他们的情绪,竟没有一个人感到大声叫嚷是可耻的,同时那些像着魔似的大喊大叫的人,在他们周围的人看来,也一点不显得可笑。
法布利斯按照习惯,讲到一半时间休息,休息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戏院里简直连一个人都不剩了,只看见一位夫人还在包厢里,就是那位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在休息时,教堂里突然响起一片很大的闹声,原来是信徒们在表决替副大主教先生立一座雕像。在他讲下半部分的时候,获得的成功是那么惊人,那么世俗气,听众再不是情不自禁地表示悔罪,而是发出赞美的叫声,这完全是对天主不敬的行为,因此他认为在离开讲坛以前不得不向听众们说几句类似责备的话。于是所有的人走出去的时候,举动都规矩得少见。一到了街上,所有的人开始疯狂地鼓掌,叫喊:“evvivadeldongo!”
法布利斯急忙看了看表,然后跑到一扇装着栅栏的小窗户前面,这扇窗户开在从放管风琴的地方通到修道院内部的狭窄过道上。街上人多得叫人难以置信,挤得水泄不通,真是难得见到的景象;为了向这群人表示敬意,克里申齐府的门房在手形铁架上插了十二个火把。中世纪盖的那些府邸的正面墙上,至今我们还可以看见这种突出来的手形铁架。过了几分钟,嚷叫声还没有停止,法布利斯那么焦急地等待着的事情发生了,侯爵夫人看完戏回来,她的马车出现在街头。车夫不得不停下来,凭着大声吆喝,才把马车一小步、一小步地赶到大门口。
侯爵夫人正像那些心情悲伤的人一样,听到美妙的音乐,很是感动;但是,等到她知道剧场里为什么只剩她一个人以后,她就越发感动了。在第二幕中间,那位高明的男高音正在台上,连池座的人都突然离开他们的座位,去试一试运气,想挤进圣母往见会的教堂。侯爵夫人被拥挤的人群挡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忍不住淌下眼泪。“我没有挑错人啊!”她心里说。
然而,正是因为有过这片刻的激动,她才坚决地拒绝侯爵和常来她家里的那些朋友的邀请。他们不懂她为什么不肯去看看这样惊人的一位传道者。“真是的,”有人说,“连意大利最好的男高音都被他打败了!”
“如果我看见他,我就完了!”侯爵夫人心里说。
法布利斯的才能似乎一天比一天焕发,他在靠近克里申齐府的同一个小教堂里又讲了好几次道,但是没有达到目的。他一次都没有见到克莱莉娅,最后反而惹恼了克莱莉娅,因为他已经逼得她连自己的花园里都去不成,现在又来装腔作势地扰乱她的僻静的街道。
好久以来法布利斯的目光在那些听他讲道的女人的脸上掠过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一张非常漂亮的小脸,黑黪黪的皮肤,两只眼睛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通常总是在他讲道讲到第八九句的时候,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就被泪水淹没了。法布利斯不得不说些使他自己觉得讨厌的、冗长的话,遇到这种时候他喜欢把目光停留在这张脸上,这张脸上的青春气息使他感到高兴。他听说这个年轻的姑娘叫安奈塔·玛利尼,是几个月以前去世的、帕尔马最富有的布商的独养女儿和继承人。
不久,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这个布商的女儿安奈塔·玛利尼。她疯狂地爱上了法布利斯。在那几次声名远扬的讲道刚开始的时候,她和司法大臣的长子乔科摩·拉西的亲事已经停当了,而且她并不是对他毫无好感的,可是她只听了法布利斯副大主教大人两次讲道,就宣布她不愿意结婚。别人问她根据什么理由这么奇怪地改变主意,她回答说,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疯狂地爱着一个人,却嫁给另外一个人,那是不妥当的。她家里的人想查出那个人是谁,开头却没有查出来。
可是,在听讲道的时候,安奈塔流出的热情的眼泪给他们提供了线索。她的母亲和叔父们问她是不是爱上了法布利斯副大主教大人,她大胆地回答说,既然他们已经发现真相,她就不会用谎话来辱没自己。她还说,她没有希望嫁给她崇拜的人,至少她不愿意让她的眼睛再受到小伯爵拉西那张可笑的脸的侮辱。她嘲笑的是一个受到整个资产阶级嫉妒的人的儿子,因此不出两天,这番话就变成了全城人的话题。安奈塔·玛利尼的回答被认为很有趣,人人都在重复着。克里申齐府里也像别处一样谈论着这件事。
克莱莉娅在自己的客厅里听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从来不开口。不过,她盘问过她的侍女;在下一个星期日,她在她府邸里的教堂望过弥撒以后,叫她的侍女随她登上马车,到玛利尼小姐的那个教区的教堂去望第二次弥撒。她发现城里所有的美男子都出于相同的动机,聚集在这里。这些先生们站在门旁边。不久,在他们中间起了一阵很大的骚动,侯爵夫人知道这是那个玛利尼小姐走进教堂来了。她发现自己坐的地方非常好,可以把玛利尼小姐看得很清楚。她虽然非常虔诚,这时候心却完全不放在弥撒上了。她发现这位资产阶级的美人带着一点儿果断的神情,在她看来,这种神情只有对一个结婚好几年的女人才相称。撇开这一点,她的娇小的身材倒显得非常苗条,她的眼睛,正像伦巴第人说的,看什么,就好像会跟什么说话似的。侯爵夫人没有等弥撒结束就逃走了。
第二天,那些每天晚上都到克里申齐家来的朋友,津津有味地谈起安奈塔·玛利尼又干了一件可笑的事。安奈塔的母亲担心她会干出什么傻事,只给她很少的一点钱使用,因此她把她父亲送她的一个精美的钻石戒指给了当时在帕尔马替克里申齐府装饰客厅的、大名鼎鼎的海依兹,请他画一幅台尔·唐戈先生的像。不过,她希望他在画上只穿黑衣服,不要穿教士服装。前一天晚上,小安奈塔的母亲在女儿的房间里发现了法布利斯·台尔·唐戈的一幅出色的画像,镶在最精巧的镀金框子里,在帕尔马近二十年来还没有看到过镀金镀得这样好的画框呢。这件事不仅使做母亲的大为惊讶,而且感到非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