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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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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杰勒德醒来之前玛格丽特就回到了鹿特丹,真的把孩子留在了高达庄园。她马上叫忠实而又健壮的赖克特带着一套神父的灰袍,一顶大毡帽前往高达,并仔细吩咐她该如何管好她的新主人。

然后,她去找乔里昂·凯特尔,因为她寻思道:“他是我所碰到的口最紧的人,因而也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在他的合作下,她干了两件非常秘密的事,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尽管她自以为并非如此。要是有人问我这些不明不白的事内容究竟如何,我的回答是:既然“毕竟是个女人’的她要至死保守秘密,作为一个男人的我也就——不想再增添什么话。

她有意回避高达庄园。

在争论激烈时没怎么引起注意的东西,有时事后倒会引起很大的怨忿和不满。当她回想起经过的整个情况,使她感到生气的是杰勒德竟以为她会忘记她过去的爱人现在已经成了神父。“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说道。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十分羞怯,而她这种完全纯洁的人,本来是不应当感到这种羞怯的。羞怯更进一步获得了自尊心的支持,向她耳边发出轻声的劝告:“别再去高达庄园了。”

她把小杰勒德留在庄园里,目的是想使幼儿有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从而帮助他父亲永远在人间落脚下来。母爱使得玛格丽特把取得的胜利归功于幼儿,而不归功于她自己的说服力和贤惠。

但这一很有策略的慷慨行为,却使她的内心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还从来没有和娃娃分开过哪怕一个钟头。没有他在身边,她感到很不习惯,很凄凉。一天以后,她简单变得不能忍受。可怜的妈妈只好晚上悄悄走到高达庄园,小偷似的潜伏在屋子附近,直等到她看见赖克特独自一人呆在厨房里才钻出来。然后,她轻轻敲着窗子说道:“赖克特,看在怜悯的分上,悄悄把他领出来让我看他一眼吧。”对于玛格丽特说来,她朝思暮想的娃娃已由“他”这个代词替代了他的名字。

赖克特很快找了一个借口,把小杰勒德领出去。看到的先是母子欢乐相会的场面,继之而来的又是母子哭泣分离的情景。

玛格丽特和赖克特作了一个安排,要这位女仆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带着娃娃到进城的中途地方,好让她来和他们会面。母子欢欢喜喜地会面。就像年轻的猫带着她头生的幼猫一起蹦跳一阵之后,娃娃便独自坐在她们脚边玩,而两位妇女通常就利用这个机会认真地谈起卢克·彼得森的事。话是这么谈起的:

“赖克特,”玛格丽特说道,“我等于答应了嫁给卢克·彼得森。我说:‘只要你一开口,我就嫁给他。’”

“可怜的卢克!”

“你讲讲,为什么说卢克可怜呢?”

“老是时而肯时而不肯地被抛来抛去。”

“嘿,赖克特,你没有头脑简单到爱上那个小伙子,而替他说话吧?”

“我?”赖克特把头一甩说道。

“啊,请你原谅。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轻点!小声点说!小宝贝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听我们讲的每个词哩。”

这时,两个人的头紧紧地挨到了一起,简直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两个头同时罩起来。

两位妇女合伙对付一个小伙子?啊,你们女人都是见不得人的胆小鬼!

这些偷偷的会面持续了大约五天之后,玛格丽特开始觉得这很不在理,感到难受而又气恼。

正当她为这事哭起来的时候,一辆马车来到她的门口。车里坐着的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他穿着灰色的长袍,戴着她送给他的那顶大毡帽,全身十分整洁,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手雪白。苍白的脸上已显出了一点红润的颜色。

她马上跑上楼去,洗掉脸上的泪痕,换了一顶帽子。这帽子是刚从抽屉里取出来的,按理说自然要比原来戴的那顶更干净一些。接着,她走下楼来迎接他。

他握住她的双手,热情地吻着,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转过头去,好让他看不见她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泪。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的功德你干吗要躲得远远的呢?我们每天都在等你,但一直看不见你玛格丽特。”

“你不记得你讲过一些话吗?”

“那是我还是个隐士,还是头笨驴的时候讲的呀。”

“那不管!反正你讲过一些话,而且你毫无道理。”

“把我在那洞里说的话全忘了吧。谁会在乎一个疯子说的胡言乱语呢?我现在明白了,要是那样再过几个月,我简直会变成一个成天嚼牙巴的白痴。要不是你,谁也不可能说服我走开。你表现出何等的善良和智慧啊!在这儿,我不可能像应有的那样来感谢你,祝福你。只有在你赐与我的家里,在你使我当上神父的教民当中,我才有可能做到这点。我已经热爱我的教民了。我必须在他们当中来感谢‘凡人曾有过的最忠实的朋友’。前几天你对我说:去高达庄园吧。现在我也同样要对你说:去高达庄园吧。”

“哼!我考虑考虑好了。”

“嘿,玛格丽特,要不是我肯定你有一天会回来找孩子,你以为我能把他留那么久吗?我把他随时都挂在心上。但比起你来,我对他能有多大的权利可言呢?你坦白地说吧,你为这事对我很有些不满的想法。”

“不,不,我没有。嘿!你现在又是过去的杰勒德了。你以前总是关心别人的。你既然这么说,我倒真有点想去高达庄园了。”

“来吧,即使你有点想来,也抵得上别人十分想来。”

“好。我相信我会去的。不过么,也用不着这么急嘛,”她冷冷地说道(实际上她是恨不得马上就走),‘你先给我说说,你和你的教民相处得怎样吧。”

“嘿,我那些可怜的教民已经在我心里生根了。”

“我想也是这样。”

“他们当中有一些很好的老实人,单纯粗犷,迷信,但非常善良。”

“啊!你能在许许多多缺点当中看到一点优点,却不提你自己。”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我告诉你,玛格丽特。有两个人结了四年的冤仇,而两个人都跑到庄园来,想利用我的弱点拉拢我,但荣归吾主,我却利用了他们的优点,使得他们言归于好,并对自己干的蠢事哈哈大笑。”

“你得回答我,你真成了他们的教区神父吗?”

“当然。我不是已经见过主教,宣过誓,并在教堂执事面前敲了教堂的钟,触摸了祭坛、弥撒书和圣杯吗?他们把教区的大印给了我。你瞧,这就是。要晓得,我是作为一个真正的教区神父来邀请一位忠实的朋友去高达庄园的。”

“这样我就心安理得了。现在,我想听你再说上几箩筐的话哩。”

“好吧,亲爱的。你知道,在所有的教民当中,我最挂在心上的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这残废是我的护佑天使,也是他的护伤天使特意送到我家里来的。瞧你把头转了过去,想必你已经知道这位天使的大名了。西布兰特和我成了真正的兄弟,而这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当你知道我们怎样互相亲吻,彼此宽恕的时候,你一定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忧伤。他对你赞不绝口,心里十分虔诚。他说他遭灾以后要比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反而幸福一些。离开我家以后他将会去天堂,而不会进地狱。”

“你可以谈谈你自己的情况嘛,杰勒德!你讲的这些都很好,但对我不是什么新闻。难道我不了解你过去是怎样一个人吗?”

“好,让我想想。起先呀,我感到太阳光太刺眼,不敢出门——就像个猫头鹰,不过这已经过去了。好心的赖克特——哼!”

“她怎么样?”

“这只是悄悄说给你一个人听。她可真是个金不换的好姑娘。但她的声音却像把刀那样戳人的心。话说回来,除开你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悦耳以外,别人的听起来都有点刺耳。行了,现在我可要给你讲个消息。昨天,我和一个老人谈话。他老说他脾气坏,并担心别人认为他脾气坏。但说实在的,别看他穿得那么破破烂烂,他心肠可最好不过。”

“嘿,这简直成了天使住的教区了。”玛格丽特带点挖苦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它呢?”杰勒德反驳道,“那老人对我说,全荷兰也没有哪个教区像高达那样让魔鬼篡夺了那么大的权力。在他举的例子中,说了这么件事:‘我们有位隐士,本来是荷兰最圣洁的人,但由于这地方是高达教区,所以魔鬼终于在这个星期找到了他头上,把他连人带东西全部拿走,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张皮,很像一张刺猥皮,和一块擦得亮亮的旧铁片。’”

玛格丽特微笑起来。

“不过,”杰勒德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岩洞的确垮了。要是我十分顽固地拒绝你的恳求,我肯定会在对自己进行活埋的地方被岩石活埋。所以,我在这个事件当中看到了上帝的天意。这说明上帝是在谴责我过去的生活道路,而赞许我现在的生活道路。你看呢?”

“我能猜透神的奥秘吗?我只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我想,你多少要超过一个普通的女人。这事本身就证明了你是我的护信天使。别的一切也都证明了这点。所以,我要求你去高达庄园。”

“好吧,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不,你得坐车和我一道去。”

“不行。”

“为什么?”

“我是个女人,我能说为什么吗?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似乎——觉得——似乎希望——一个人去。”

“那好吧,我把车子留给你,因为,正如你说的,你是个女人。我将走路回去,因为我现在又成了一个男子汉,而且你将去高达的喜讯使得我浑身是劲。”

当玛格丽特到达庄园的时候,她最先看到的是杰勒德父子聚在一起。儿子在草地上闹着玩,父亲躺在一张椅子上,戴着一顶大帽子,手上拿着铅笔和纸,正十分耐心地画他的速写。

他向她热情地表示欢迎之后,把速写拿给她看。“我尽量想叫他不动,但毫无办法,”他说道,“他简直活泼得像水银。不过,你只要注意他那美丽而又变化无穷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柔软自如,看去就像不知不觉地从一种姿态又换成了另一种姿态。”接着他又补充说,“饰字画也真叫人晦气!看到你这娃娃,我感到我和我的同行真不知在弥撒书上画了些什么蹩脚的、歪歪扭扭的丑癞蛤蟆,还自称画的是大小天使。”最后,他失望地把纸扔在地上。玛格丽特悄悄把画捡起来,揣在怀里。

晚上,当他们都围着炉火坐着的时候,他叫他们注意观察铜烛台和别的闪光金属器皿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多么美丽。观察的结果使得凯瑟琳眼睛炯炯发光。“我在这儿盖的被子多好啊。”他说道,“我经常感到良心过意不去,心想:‘你算个什么人,配盖这种雪白柔软的亚麻布被子?’有钱的戴维斯也不像我这样有福气。想想看吧,世界上有不少人具有我所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竟还不知满足。让他们在一个隐士的岩洞里呆上六个月,与世隔绝,他们就会发现这罪恶的世界多么可喜可爱,他们就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确是上帝创造的最美好的生灵。玛格丽特一直是很美的,但依我看,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出色。”玛格丽特不相信地摇摇头。杰勒德继续说道:“我母亲一直是善良而慈祥的。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非凡地美丽。”

“我自己可没发现。”凯瑟琳说道,“二十年前我倒长得还可以,现在可不行了。”

杰勒德对她说,不同年纪自有不同的美。“瞧这对柔和的灰眼睛吧,”他说道,“它们曾充满母爱地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母爱留下了它的阴影,面这种阴影正是时间无法消磨的内在美。再看这秀丽的嘴唇和纯白的牙齿,以及美丽已化为尊严的端正的前额吧。亲爱的妈妈,你在我眼里的确很美。”

“亲爱的,你说的话够我高兴的了。现在你该上床睡觉了。明早你还得讲道哩。”

赖克特·海恩斯和凯瑟琳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是想说:“我们两人照管着一个和蔼可亲的疯子,在他眼里什么都称得上美。”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们去他自己的教堂听他讲道。教堂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抱着好奇心而来,但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心情。他那惊人的口才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充分地表现出来。由于他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教民聚集在一起,内心深为感动,并对他长久忽略了的教民感到由衷的同情。在长达两小时然而显得只有二十分钟的讲道当中,他宣讲了《圣经》的全部要旨。他向不悔罪、漫不经心的人们发出警告。他使得动摇者坚定起来,使失去亲人的遭受痛苦的人们得到了安慰,使穷人的心灵得到了鼓舞。讲道结束后,会众仍然如痴如迷地站着,不肯相信他的声音和灵魂发出的圣洁而美好的音乐已经终止。

不用说,我们那两位可怜的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也是眼泪汪汪,如痴如迷。

“他这才能是哪儿得来的呢?”凯瑟琳用裙子蒙住眼睛,轻声说道,“圣母在上,肯定不是我给他的。”

一当她们单独站在一起,玛格丽特便用胳膊搂着凯瑟琳的脖子吻她。

“妈妈,我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但我是一个值得自豪的女人。”

她跪在地上发誓,永不通过她的言行使她的爱情干扰这年轻的圣徒对上帝应尽的责任。

读者们,你们可曾在暴风雨之后,在风骤然停息下来的时候站在海边观望过呢?波浪并不因风停而立刻平息。乍听起来,我们的耳朵似乎觉得波涛拍岸比风吹的时候还更猛烈。不过,我们还是意识到宁静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此刻,波浪只不过像在摇篮里那样被摇着慢慢入睡。对于这两位忠实的、经过暴风雨考验的情侣说来,情况也是如此。当他们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在星空底下手牵手地从高达的隐士洞来到高达庄园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已经开始出现。有时,一个大浪偶尔也会呼啸着向岸边拍打过来,但这只是那袭击过他们生命的暴风雨的尾声和对往事的追忆发出的回响。暴风雨本身已经过去。从那天晚上起,滚滚的波涛已开始缓慢而不可避免地逐渐平息。

这一形象的比喻足以替代那些枯燥无味、没完没了的细节描述。当前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总的境况,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奇怪而曲折的感情变化。尽管在讲说故事方面,历史本身比浪漫小说要大胆得多,然而讲到的一些情节也很少有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以后许多年当中的相互关系那样奇特。他们既靠今天的感情、过去的亲密以及虽不正规却完全合法的婚姻连结在一起,但又被神圣教会以及他们自己的良知所隔离;而他们自己的良知又毫无保留地和神圣教会站在一起。或者说,尽管教会把他们分开,但当时完全合法的一种爱情保证又把他们连结在一起。

他们住的地方只相隔几英里。他的妈她也叫“妈”。几年当中,她总是礼拜天带着孩子去高达,天黑时回来。不管她什么时候去,高达庄园都像过节,大家都像接待小皇后那样接待她。在这些岁月里,凯瑟琳几乎总是和她在一起,伊莱也经常和她在一起。比起鹿特丹来,特尔哥已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最后,他们索性完全迁走,在鹿特丹定居下来。

时间就这样一年年地消逝。如今已不再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伟大的希翼和巨大的恐怖。去年、今年和明年是那样一模一样,若不借助于查考日期,我几乎无法说明时间的推移。

第二年,即一四七一年的年初,勃艮第的公爵夫人在公爵表面反对暗中默许下,招募军队去帮助她被罢黜的兄弟——英国的爱德华四世进攻英国。我们的老朋友丹尼斯应征入伍。他在路过鹿特丹上船前往英国的时候,听说杰勒德当了神父,玛格丽特仍然是个独身妇女。他来看玛格丽特,并对她说,结婚虽然不是他的习惯,但既然他的伙伴已经无法履行他的婚约,他感到有责任代他履行婚约。他说:“这是因为对我们说来,伙伴的荣誉和自己的荣誉同样可贵。”

她先是发愣地呆望着他,然后便微笑起来。“我宁愿仍然做你的女同伴,”她说道,“要是我们更亲近一些,也许就不会那么合得来了。”作为他的女同伴,她赠给他一把安特卫普造的剑和两把银币。“我不给你金币,”她说道,“因为金币和银币花得一样快,而挣回金币却不那么容易。上帝保佑你平安,别碰到危险。在外面既会有美女想用娇好的面孔勾引你,也会有男人想用斧子把你剁成肉泥。”

丹尼斯在拉·维尔匆忙上船,当时没能见到杰勒德。

一四七三年,西布兰特已生命垂危。由于哥哥的温柔体贴和他自己知足常乐的精神,他可悲的生活得到了某些改善。考虑到他过去的历史,这种精神几乎是了不起的。杰勒德没有哪天不在他身上花上两个小时;要么对他朗读或唱点什么,要么和他一起祷告,要么让他坐在他跟玛格丽特合做的一辆柔软的小车里,拉着他到处散步。当这不幸的人感到他末日来临的时候,他请求派人把玛格丽特找来。她马上赶到他身边。当他已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再一次求她宽恕,尽管她早已宽恕了他。她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他断气为止。他祝福他们,同时受到了他们的祝福,最后死在被他造成终身分离的两个忠实情侣的怀抱里。这种宗教感情真能促使人们行善。

一四七四年,在玛格丽特家里举行了一个婚礼。新郎是卢克·彼得森,新娘是赖克特·海恩斯。

要是我把不久前中断了的一次对话的主要内容写出来,这事就不显得那么奇怪了。

当时,玛格丽特继续往下说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很容易地让他爱上你。为了我的缘故,你也应当这样做,因为我的良心很不安。我一定得给他找个对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对象。”玛格丽特指示赖克特要始终一贯地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对待卢克。要不,他就会把她看成一个怪脾气的典型。“不过,你可别头脑太简单,由你来消除他对我的好感,”她说道,“这事得由我自己来做。你尽管为我说好话,我会自己动手来毁损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赖克特就像接受打扫房间的命令那样接受了她的指示,并十分认真地照令行事。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可怜的卢克一直受到两方面的炮击。他觉得玛格丽特对他只是冷若冰霜,而赖克特却是他温暖的阳光。连他自己也不大知道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回事,他的感情已经换了对象。

结婚的那天,赖克特拥抱玛格丽特,几乎淌着眼泪对她表示感激。“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她说道,“他就一直是我的意中人。”

“哎呀,你以前从不肯告诉我。怎么,赖克特,你也和别人一样狡猾吗?”

“不,不,”赖克特急切地说道,“我以前从没料想到你真会把他让给我。在我们这个国家,女主人总是比女仆具有优先权的。”

玛格丽特把他们安顿在她的铺子里,分给他们一半的收益。

一四七六年和一四七七年是杰勒德很不顺利的两年,因为良心驱使他不得不和教皇唱对台戏。神圣的教皇陛下支持灰色游行修士,也和他们一样决心掩盖圣母玛利亚和圣子之间的人体差别,同时打算将整个基督教世界都笼络过来拥护他这乖谬的做法。他对凡是愿意在圣母颂里加上这样一条的人大发赎罪符。这段文字写的是:“您的母亲安娜有福了,因为您圣洁的血肉毫无污点地来自她的身体。”

杰勒德也和许多北方国家的教会人士一样,认为这句子是彻头彻尾的异端邪说。他不但拒绝在他的教堂里念这个句子,而且警告他的教民别私下引用这个句子。与此同时,教皇还发明了一个名为“圣母神奇受孕日”的新节日。杰勒德也拒绝庆祝这个节日。

这事使得方济各教派对他十分仇恨,而他们力量很强大,有充分的能力给他制造若干严重的困难,并给他穿了不少小鞋。

在紧要的时候,他都和玛格丽特商量。她总是要么说“我还不清楚”,并拒绝瞎猜,要么就给他一些事后证明十分明智的劝告。杰勒德有天才,但她非常讲究策略。

每当玛格丽特感情用事,失去妇女应有的判断能力时,杰勒德也来帮助她。比如说,尽管她知道她在溺爱小杰勒德,凯瑟琳也在妨碍他一生的幸福,她还是舍不得让他离开家,硬要把他关在家里,使他的才能得不到培养。小杰勒德已经是个九岁的聪明孩子了。但他不学习干活,不听父母的话,而是成天玩耍,从父母亲无限的无私当中反学会了自私,对母亲和祖母他都表现得非常任性和专横。她们两人本来都是聪明勇敢的妇女,但对孩子的宠爱把她们简直降到了白痴的地步。

看到这个情况,杰勒德很感苦恼,便进行温和而坚定的劝阻。经过一番相当艰苦的斗争他才取得了胜利,终于把小杰勒德送到一个名叫哈格的人在德文特兴办的欧洲最好的学校去学习。时间是在一四七七年。临别时,家人流了许多眼泪。孩子在那所有名的学校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使玛格丽特或多或少安下心来。赖克特·海恩斯这时已成为她的生意伙伴,她对玛格丽特的忠诚也使得玛格丽特有可能在德文特一次住上几个星期,来照看她的宝贝。

时间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悄悄溜了过去。人们可以想象,这对情侣一直受到强烈而持久的诱惑的考验,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对方的护佑天使,而不是对方的诱惑者。

可以肯定地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下一世纪会出现的一种较灵活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教导人们说,向上帝所立的誓言越合理才越具有神圣的价值。既然如此,这两个情侣唯一的选择就是要么自我克制,要么亵渎神明。

听到他们怀着无限的柔情谈及他们的孩子,而他们之间却又随时存在着一道冰雪般的屏障,的确令人感到奇怪。

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和一般的男人相比,杰勒德算是幸福的。

而玛格丽特并不幸福。

她脸上惯常出现的是一种恬静的沉思的表情。但有时她也很容易生气,有点小心眼。她甚至会偶尔对杰勒德发发脾气。她去看他的时候,要是碰到哪个修士和他一起,就会头一扭走回家去。

她讨厌修士,因为,正是这些修士使得杰勒德不能和她结合。她也给孩子灌输对修土的轻蔑。这种意识小杰勒德保留了一生,至死没有改变。

杰勒德天使般地迁就她这些表现。他知道她有颗金不换的好心,认为这阵坏脾气会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由于他热爱教民,教民也热爱他,同时他从早到晚都埋头于为他们做好事,所以多年来他都一直感到处境顺利,称心如意,因而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他天生的乐观性格。说实在的:他的快活和诙谐,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也是一种处世的手法。除开戏剧中的和睦先生以外,他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和事佬。他在十年当中和解成功的冤家对头,比他的许多前任在三百年当中和解成功的总和还多。他在和解艺术当中,使用的手法之一,就是使争吵双方自己对争吵的起因感到好笑。他正是通过这样的方法给煽动不和的魔鬼拆台。但话说回来,他的确也喜欢开点有益无害的玩笑。他十分善于驯服像松鼠。兔子、麋鹿这一类的动物。有个教民的骡子据说着了魔,他半开玩笑地把它牵到他家里对他说:“神父,要是你办得到的话,给我驯驯这个浪子吧。”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才大约六个月的工夫,他不但驯服了骡子,还赢得了它的感情,使它变得像只狗一样,一听见他吹口哨就跑过来。有天,他在一家酒店外面的石椅上面坐着躲雨,忽然听见里面一个外乡的酒鬼吹牛皮说,若要比谁一口气喝的酒多,高达没有哪个赛得过他。他马上走进去说道:“怎么,小伙子们,难道你们谁也不敢为了高达的荣誉和他赛一赛?难道从别的教区来了一个这么厉害的酒鬼,咱们谁都比他不过?不行,我作为你们的教区神父,得接受他的挑战。好吧,我马上就去找个教民来和你比赛。他准比你一口气喝得更多。”

打完赌之后,杰勒德便吹了一声口哨。那骡子得得喀地跑了进来——因为他已经教给它如何不慌不忙地跑进屋子——接着把它的鼻子杵进确信能赌赢的神父的手心。

“真是一对酒桶!”杰勒德叫道,“让我们瞧瞧驴子生的这对宝贝谁一口气喝得更多吧。”

另外一次是两个农夫争论谁家的草最好。由于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便说:“让我们去问问神父吧、”因为他已经成了为他们评判世俗琐事的总裁判。

“你们想得起到我这儿来,也真算你们幸运,”杰勒德说道,“要知道,我家正住着一位客人。他算得上是全荷兰最能鉴别草料的行家。你们只消每人给我两把就能解决问题。”

他们回来之后,他把他们请进客厅,将草各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吹起口哨,又把那名叫杰克的骡子叫了进来。

“天哪!”一个农夫叫道。

“杰克,”神父用谈话的口吻说道,“你给我们说说这两把草哪把最好吧。”

杰克用鼻子闻了闻这两把草,马上作出了选择,然后把草一口口吃掉,表示它的诚意。两个农夫拍拍大腿,又抓抓脑袋。“嘿,我们连这个都没想到,真是两个大傻瓜!”说罢他们各送给那骡子一大捆草作为酬谢。

从此,杰勒德便被人叫做快活的高达神父。玛格丽特却像大多数重感情的女人那样,并不比斑鸠具有更多的幽默感,因而对此很不高兴。“怎么!”她想道,“他心底一点都不感到痛苦,竟能扮演起小丑的角色?”她能理解被拆散的情侣由于虔诚听天由命而感到的满足,但不能理解他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正当这阵抑郁感(而女人似乎总比男人更容易感到一阵阵的抑郁)扰乱了她内心宁静的时候,爱多事的凯瑟琳又跑来做她的工作。凯瑟琳见她闷闷不乐,便对她说道:“你的孩子已经离开你了。‘我要是你的话,就不肯一辈子过寡妇般的生活。”

“他比我更孤独。”玛格丽特叹息道。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你不能只想到他,不考虑你自己。裙子贴身,内衣更贴身。再说,他是个神父,也只好如此。但你不是神父。他有他的教区要管。他把心都放在教区上面了。你考虑考虑吧!时间不等人,别挨过了你的黄金时代。既然他们夺走了你可怜的小杰勒德,把他送到那倒霉的学校去念书,难道你不想身边再有三四个小宝贝,好让自己开心吗?”她就通过这种方式对一个已经十分气恼的女人做说服工作。

玛格丽特有许多求婚者。只消她说句话,甚至使个眼色,他们就会争着娶她。求婚者当中有两个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商人。一个叫范·舍尔特,一个叫奥斯特瓦根。“在这两个当中选一个,改嫁得了。”凯瑟琳说道。

“好吧,我将问问杰勒德我能否这样做。”玛格丽特有天泪汪汪地说道,“照目前这个样子,我是维持不下去了。”

“嘿,你头脑这么简单,竞打算去问他?”

“你以为我能这么没良心,不得到他的同意就去嫁人吗?”

她果真按她的想法来到了高达庄园。她先是低着头,脸上羞得发红,边哭边说她感到很不幸。然后她告诉他,他母亲希望她在两个商人当中挑一个,嫁给那位商人。她问他赞不赞成她嫁人,愿不愿运用他的智慧,告诉她这两个商人当中哪个将来会对小杰勒德更好些。至于她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她倒并不在乎。

杰勒德感到仿佛她把一只柔软的手伸进了他的内脏掏他的心。但这神父作了一番巨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并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谢绝承担这个义务。“我不是圣徒,也不是先知,”他说道,“我也许会给你出错主意。但我将为你读结婚祈祷文。”他嗫嚅地说道,“这是我的权利。谁也不能像我那样为你祷告。不过你得自己选择。我愿看到你幸福。过去四个月你一直很不快活。”

“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快活的。”玛格丽特说道。

当她离开以后,他跪了下来,祈求上苍的帮助。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心情激动地走回家去。“妈,”她说道,“别再对我提这个事了。否则我们会吵架的。”

“他不许吗?好吧,那他就更可耻。还有什么可说!”

“他不许?他还没屈尊到这个地步。我有多卑微,他就有多高贵。他不愿替我挑选,因为他怕给我挑上一个不好的丈夫。但他愿为我的未婚夫和我念结婚祈祷文。他说那是他的权利。妈,我是个多没良心的人啊!”

“好吧。我先还以为他没有这么通情达理哩。”

“唉,你倒相信那可怜人讲的话。可我一看到他脸上那痛苦的表情,我就把他的话只当做空话,算不了数。我看到在他那可爱的脸上,神父的义务和真诚的爱情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使得他脸色刷白。啊,他一边说着那几句刚毅的话,一边嘴唇不停地发抖。啊!啊!啊!啊!啊!”接着玛格丽特失声痛哭起来。

凯瑟琳伤心地呻吟着。“得了,以后干脆别再提这个事,”她说道,“你们两人算是终身拴在一起了。要是上帝发发慈悲,事情总不会太长久的。想想看,你算个什么呢?既不是处女、妻子,又不是寡妇。”

“别提了,”玛格丽特说道,“事实上早就如此了。现在我想的是如何安慰他。你瞧,我这倒霉鬼偏要跑去使他也忧伤起来。”

第二天,她们俩都来到高达庄园。杰勒德一直在祷告上帝使他安于自己的命运,所以接待她时显得特别亲热,把她看做是一个他将永远失去的宝贝。但她很激动,急于让他不说也明白,她决不会再嫁别人。她像只小狗似的向他大表殷勤,想以此求得他的原谅。临走的时候她喃喃地说道:“原谅我,忘掉这一切吧!我毕竟是个女人。”

他误解了她的意思,随口说道:“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让我看到你对生活满意。看在怜悯的分上,别让我再像今天这样看到你发愁。”

“亲爱的,你再也不会看到我发愁了。”玛格丽特吻着他的手泪汪汪地说道。

起先,他对此也产生了误解。但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他并没得到有关她结婚的消息,而她到高达来时心情也比较愉快,甚至对安布罗斯神父——附近一个多明多修院的温和而慈祥的修士——也表现得很客气。这时他才理解了她原来的意思。一大,他邀请她到教堂围场去和他一道散步。在我讲述他们谈话的经过之前,我得讲讲这围场的历史。杰勒德来到庄园四五天之后,有天他从窗口望出去,忽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妈!玛格丽特!你们瞧,我的一只小鸟飞来了。嘿,又是一只,又是一只。四只,六只,九只。真是个奇迹!真是个奇迹!”

“嘿,你怎么分得出你的鸟和别的鸟呢?”凯瑟琳说道。

“我认得出它们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你瞧,那一只是我在爪子上染过金色的小鸟。上帝祝福它!”

这时,他欣喜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就像他原先住的岩洞倒塌一样,他也把小鸟的这一表现看做是上帝对他的赞许——赞许他走上新的道路。同时,这也使得他很奇妙地保留着对动物的友爱。他搞起一个围场,以“逐出教会”进行恫吓,把所有淘气鬼都赶了出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我们不容许任何人屠杀生灵。”他说道。被他驯养的有小兔、鹧鸪、小鸟、白兔和麋鹿。他发现有只松鼠断了一只脚。他克服了巨大的困难,表现了巨大的耐心才把它的脚接起来。治疗中,他喂了它大量的橡子、核果和板栗等等。这松鼠治好以后跑回森林,但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又来拜访他,并带来了它的配偶。第二年,人们发现小松鼠也受到了父母性情的感染。所有这些动物全都一代比一代更驯顺。这使得我们这位好心的神父寻思起来。最后,他终干掌握了中世纪的隐士们在驯养野生动物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真正秘诀。

他亲自掌握围场的钥匙。除开他自己以外,从不许任何人进去,如果没有他或玛格丽特带着,就连小杰勒德也不让独自进去。‘小孩都是淘气鬼。”他说道。

在这个沙漠的绿洲上,他开始对玛格丽特推心置腹地讲他的知心话。他说道:“亲爱的玛格丽特,近来我比以往更多地想到你,并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感到心满意足,而你却十分忧伤。”

“因为你比我更善良,更聪明,更圣洁。我看,不外乎就是这些原因。”

“我们的一生都表明,情况并非如此。”杰勒德沉思地说道,“我对你的善良和你的智慧了解得太深,我无法得出你这种荒谬的结论。再说,我也知道我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深沉。然而,我的确比你更幸福。这是什么道理呢?”

“亲爱的杰勒德,我已经像人世上任何妇女所能指望的那样幸福了。”

“但并没有我幸福。现在你听我讲这是什么道理。首先,因为我是个神父。上帝连同欢乐一道给我的这个巨大的考验和失望,我让我的教民群众和我分担了。要知道,在成千上万的神父当中,我并不是永远不能指望获得完全的世俗幸福的惟一神父。谈到这里,不能不说你的命运要比我的更艰难。”

“不过,杰勒德,我的孩子,我可以爱我的孩子。你并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占据他的心灵。所以你该把这点作为你的不利的方面。”

“但我却使他离开了你。这是个残忍的事。不过,要是我不送他走,他总有一天会叫你伤心的。你听我说吧,亲爱的。我想,我开始谈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我有我的教区,它使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我的教民们没有哪天不使我的内心产生各种不同的感情。他们的悲哀经常使我哭泣,有时他们的怪脾气也会使我生点气,而他们的荒谬又会使我发笑。但有时他们显露出来的意想不到的善良却会使我异常兴奋,简直想拥抱他们。而你哩,可怜的玛格丽特,心情却像……”

“像铅一样沉重,杰勒德。”

“瞧,你的命运比起我的命运来显得多么不公正。我想劝说你,通过那使我温暖的火也使你自己得到温暖。”

“唉,但愿我办得到。”

“只要你愿意,你就办得到。你可以到我的教民当中去。你可以把我留的济贫费接管过来,通过你亲切的话语把它施舍出去,并倾听他们哀怨的诉说:它们会向你表明生活的确充满了忧患。你说得很对,在这个人世,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没有他或她的痛苦和辛酸。这房间里有一幅高达教区的地图。一开始我不想叫你负担过重。我只打算把二十户人家交给你照顾。你看怎么样?要不是多亏你的智慧,我准会作为一个可卑的疯子死去,决不会看到高达庄园,也不会享受到虔诚的宁静。你愿意反过来利用我的一小点智慧来改善改善你的处境吗?要知道,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

玛格丽特热忱地表示愿意。对于分给她的那个地区说来,这的确是件很幸运的事。人们感到仿佛有位天使降临到了他们中间。她的手指头不知疲倦地为他们编织,裁剪,她的心灵也无休止地向他们表示同情。她那富于同情的心灵很快开朗起来,开始挥动它原已下垂的翅膀。从事善良和高贵的事业带来的喜悦也使它逐渐感到温暖。再说,既然她有机会更多地接触杰勒德和他那种感人的精神,她也得到了自己的报偿。这期间,某些人一直在说他们的坏话。“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比表面看来更多的一层关系,那她干吗不嫁人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很遗憾地说,我们的老朋友琼·凯特尔也是怀疑他们的小人当中的一个。一个冬天的夜晚,她紧紧地跟踪他们。她看到玛格丽特和杰勒德在林阴道上很认真地谈着话,便急忙一闪,躲到一颗树的后面。“现在我会听到点什么了。”她说道,而她也的确听到了一点值得一听的东西。当时正是冬天。早些时间涨了大水,接着又是严寒到来。杰勒德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能使四五十户没有住处的人家找到住处,以躲避刺骨的寒冷。这时他说道:“啊,亲爱的,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该怎么办呢?庄园挤满了人,而今晚又有一股寒流袭来。”

玛格丽特在思索。琼在屏息静听。

“你得把他们安顿在教堂里。”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安顿在教堂里?这未免亵渎神明吧。”

“不。慈善事业不会亵渎包括教堂在内的任何东西。今天才不过是星期二。赶快去救救他们的生命吧。严寒的夜晚眼看就要到来了。把你的炉子搬进教堂,暂时收容他们一下。主日以前,我们可以四处找些地方让他们住下。”

“我还没有能力想到这么个好办法哩。祝福你,亲爱的玛格丽特,你的思想比我更强,更敏捷。”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一个女人目光短浅,所以事情看得比较清楚。明天我会过来帮你照料的。”

说到这里,他们便在互相祝福中分手。

琼悔恨地溜回家去。

打那以后,她经常制止有损于他们名誉的猜测。“当心点,”她说道,“不然总会有某个天使叫你的舌头长水泡的。你说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是情夫情妇,让我告诉你吧,他们是两个圣徒,在一起密谋如何给穷人办好事。”

一四八一年的夏天,杰勒德决心为教区的穷人可能重新遭到的灾难做些救灾准备。因此,他花了自己相当大的一部分收入,并向朋友们募捐(热心的神父经常这样做),以建立一个大收容所来收容水灾和火灾的受害者。贾尔斯和他的朋友们都很大方。但这些都还不够。幸好多年来他热情而友好地接待过的多明我修士也都慷慨解囊,捐了一大笔钱来帮助这位慈悲为怀的神父。

“都是些好心人,”玛格丽特说道,“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好。”

“任何了解他们的人都会想到的。”杰勒德说道,“谁能比修道士更慈悲呢?”

“得了吧!他们也不过是把俗人的母猪下的一只小猪交还给俗人罢了。”

“我还不是这样吗?公爵还不是这样吗?”

富于雄心的神父决心要在庄园附近建一所养老院,使那些衰老的诚实教民能得到食宿,度过他们的晚年。他的钱用完之后,他又向玛格丽特募了几千块砖,脱下僧袍,自己当泥瓦匠。由于他头脑聪明,又有赫克里士般的大力气,再加上艺术家般的热忱,很快他就盖起了两幢神父造的养老院。

在他干活的时候,玛格丽特有时亲自给他送饭,外加一瓶莱茵好酒。有一天,她看到他推着一辆装满了砖块的手推车顺着一块长木板跑了上去。要是建筑工人推这么重一车砖,大多数人肯定会脚步不稳,摇晃起来。玛格丽特说道:“情况真完全变了。你记得吗,以前我还得从你手上把小杰勒德接过来替换着抱呢。”

“哎,亲爱的,谢谢你。”

第一所房子盖好以后,跟着产生的问题是他们该把哪些人请进养老院去住。他们就像对待一个新玩具似的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但有位老朋友及时跑来为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有一天,杰勒德走过鹿特丹的一家酒店,听见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勃艮第的丹尼斯。不幸的是,他已经大大地变了模样。胡子已有些灰白,衣衫褴褛不堪。虽然他还穿着铠甲,戴着大手套,但拿着的却是根拐杖,而不再是十字弩。酒店里的客人们听他讲,觉得他在大吹牛皮。实际上他是在如实地讲述爱德华第四怎样用两千人的军队攻进兵力雄厚的英国。他讲到爱德华如何在一个让军队站着观望也足以把他的人马吞没的国家里长驱直入;讲到他的杜克斯伯里和巴勒特战役;最后讲到他如何在率领那支由荷兰人、英国人和勃艮第人混合组成的军队在洪泊登陆三个月之后,收复了他的首都,夺回了他的王国。

在这十五世纪出现的最大的赫赫战功中,丹尼斯表现得很出色。一方面,他嘲笑大胆的查尔斯好战的狂言,说他是个有打仗瘾而无打仗天才的公爵,并把英国的爱德华说成是当代最伟大的将领,另一方面,他也没忘记抬高他自己。

杰勒德聆听着他的故事,眼里闪烁着友好而逗趣的目光。“我也参与了所有这些战绩,得到过勇敢而年轻的王子格洛斯特的夸奖,以及那伟大将领本人的赞扬,而我却成了终身残废。被什么搞残废的呢?被马踢了一脚。而今晚我还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住,歇一歇我疲乏的筋骨。这地方我本有个伙伴,按说他是不会让我离开他老远找住处,而不住在他家里的。但他当上了神父,抛弃了他的爱人。看来他不会还记得他的伙伴。十年的工夫可以使得我们的心灵和身体都受到很大的摧残。”丹尼斯叹息起来。杰勒德对他感到十分同情和怜惜。

“你这是什么话呀?”他喉咙哽咽着说道,“谁还舍不得请一位勇敢的士兵去家里吃顿晚餐,睡一夜觉呢?请跟我来吧!”

“十分感谢。不过我不喜欢神父。”

“我也不喜欢当兵的。不过吃顿晚饭,睡一夜觉,对于两个老实人说来算得了什么呢?”

“对你无所谓,对我倒是解决了一点问题。好吧,我愿意跟你去。”

“过一个小时好了。”杰勒德说道。说罢他兴高采烈地走去见玛格丽特,告诉她他准备招待一位客人吃晚饭,她一定得来陪客。此外,她还必须让他母亲乘坐他的小马车,由她驾着快速赶到高达庄园,准备做一席丰盛的晚餐。

然后,他自己借了一辆马车,让丹尼斯坐在上面,相当缓慢地驾着车回家,以便让两位妇女有充足的时间准备饭菜。

路上,丹尼斯发现这神父是个很和善的人,于是把他的苦恼告诉他,并坦白说他的心都快要破碎了。“大人物们总是利用我们勇敢而忠实的心灵、强健的体魄、坚韧的生命力,等到我们衰疲了,便像用废的工具那样把我们扔掉。”接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杰勒德好容易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当场拥抱他,暴露他的身分。他想让一切都按小说书上讲的那样去发展。谁一生中没有过这种一时的心血来潮呢?要知道,约瑟夫就有过。我们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在新盖的小屋前下车。屋子干干净净,炉火烧得正旺,晚饭已经摆好。

丹尼斯顿时高兴起来。“可尊敬的先生,这是您的家吗?”

“嗯,这是我两只手盖起来的。不过嘛,也该算做你的家。”

“唉,我可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丹尼斯叹息着说。

“不过我要说,你有这个福气。”杰勒德大声说道,“不但如此,我(咽了一口气)还要说(又咽了一口气):‘伙计,鼓起勇气吧,魔鬼已经呜呼了!’”

丹尼斯一惊,几乎摇晃起来。“嘿,这是怎么回事?”他口吃地说道,“你——你——你是谁,竟能使我又听到我年轻时爱讲的乐观话,又使我回想起年轻时的快乐日子?”他显得非常激动。

“我可怜的丹尼斯,我是你的老相识。我只是容貌变了。别的什么也没变。亲爱的忠实的朋友,让我拥抱你吧,让我拥抱你吧。”说着他眼泪汪汪地伸出两只手臂。丹尼斯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面孔,一个个地辨认他的五官。当他肯定这的确是杰勒德的时候,他惊喜地大叫了一声,致使两位妇女从屋里跑了出来。他扑过去一把搂住杰勒德的脖子,一遍遍地吻他,然后慢慢跪在地上,高兴得又哭又笑,感情是如此强烈,以至杰勒德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弄巧成拙,演一场戏。幸亏两位妇女用温柔抚慰的办法使这大老粗很快平静下来。他一边拉着玛格丽特的手,一边拉着杰勒德的手,自己微笑着坐在中间。四人一道吃了晚饭,然后带着一颗温暖的心各自去睡觉。这位落魄的士兵在朋友的关怀下,终于在这个新家里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他恢复了他那天生的乐观性格,在荒废了八年之后又喊起了他的口头禅,跛着脚跑来跑去,使他所在的地方活跃起来。但由于他把人们所敬爱的神父称做伙伴,而且只称做伙伴,不禁使教民们感到这是一种莫大的冒犯。

他们在杰勒德面前就这事大做文章。但他只是盯着他们的脸说道:“这怕什么?要是你们能叫他不说诅咒话,那我倒很感谢你们。”

这年,玛格丽特跑去见一位律师,要求立下她的遗嘱。她听说,既然她儿子不是合法夫妻所生,她若不事先立下遗嘱,她儿子继承财产时就不免会遇到麻烦。然而,律师在谈话当中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这只是教会人士瞎说而已。”他说道,“你的婚姻尽管不正规,但完全合法。”

接着他告诉她,除开英国南部以外,整个欧洲有三桩不正规的婚姻,其中最站得住脚的就是要数她这一桩有证人作证的订婚。

“这以后要是没有性的结合,”他说道,“那么这婚姻只是形式上的完备,而实质上并不完备。履行过这种订婚手续的人永远有权禁止另一方的结婚告示。然而,要是订婚的一方以后设法和别人正规地结了婚,又生了小孩,婚约便不存在。但这种决定是为了后代着想,而且是否公正还值得怀疑。不过,你的情况是已经生了小孩,这就关闭了那一扇门,而使你的婚姻无论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很完备。所以,你要做的只是为你的婚姻权利进行诉讼。这将是本世纪最妙的一个案例。法律完全在我们一边,而教会则在他们一边。既然话已经谈到这个地步,我可以告诉你,尽管那强使圣职人员结婚的巴塔维亚法典已经失败,但从来还没有谁把它正式作废。”

玛格丽特感到莫名其妙。“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呀?你说,我该和谁去打官司吧?”

“谁是被告呢?还不就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么。”

“哎呀,可怜的人!我干吗要和他打官司呢?”

“当然是为了叫他把你带回家,和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饭咯。”

玛格丽特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多谢你的劝告,”她说道,“难道那是女人该干的事吗?难道可以强使一个男人做自己的丈夫吗?这只是男人追求女人的做法,不是我们女人的做法。即使我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坏女人,我也只会去勾引他,而不会去找他打官司。”说罢她拂袖而去;由于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

“这真是个思想不切实际的傻瓜。”那滑头的律师说道。

玛格丽特找到另一个地方立好了遗嘱,以便使她的孩子不管她结婚不结婚,将来都能避免贫困。

以上是这一对情侣整整十年的平静生活当中碰到的主要事件。在此之前,即使在短得多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活也曾经是充满了冒险和激情。

他们生活的基调如今已是宁静、虔诚,持久而适度的满足,而不是那种稍纵即逝的强烈欢乐。当然,首先是从事基督徒的慈善事业。

在这一圣洁的基础上,这对真诚的情侣经常聚在一起。他们的思想感情一致,充满了对人的同情和友爱,这自然使他们心灵的创伤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们的日常活动就是一道去向死了亲人的人表示慰问,一道去探索高达教区的弊病,一道想方设法来补救一切可以补救的东西,并利用他们自己的忧患授予他们的稀有的洞察力来了解人们痛苦的心灵,想法使别人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通过这美好的事业,他们之间的激情有所冷却,感情反而更深。玛格丽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杰勒德虔诚的慈善事业,对杰勒德的感情也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各种世俗的沉渣。这种感情早已使得毁谤和误解无疾而终。人们也许很希望这样一个忘我的纯洁情操的光辉范例将长期地显现在世人面前,向他们表明,宗教信仰(即使不完全合理)和宗教慈善事业(始终是合理的),可以把两个真诚情侣的心灵升华到那么接近天使之爱心的地步。不巧的是,人事的伟大主宰者作出了另外的抉择。

小杰勒德在德文特城亚历山大·哈格所办的著名学校取得的极大进步,使得双亲感到欢欣鼓舞。

玛格丽特上次到学校去看他,回来之后便去找杰勒德,脸红红地充满了自豪感。“啊,杰勒德,小家伙总有一天会成为伟人。我得感谢你的智慧,使他离开我们这些傻女人的身边。有位名叫津第阿斯的大学者曾参观学校,考问了学生。我们的小杰勒德站起来回答时,不管津第阿斯念出贺拉斯或泰伦斯作品里的哪一行,小家伙都能跟着背下去。‘嘿,你真是个神童。’那伟大的学者说道。他没想到他可怜的妈妈正站在旁边亲耳听他讲这句话哩。他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亲嘴。你猜他又讲了句什么话?”

“我猜不出。”

“‘你的名字将传遍荷兰,而且将超越荷兰,传遍全世界。’嘿,你脸上怎么这么发愁呀?”

“亲爱的,我像你一样高兴,但我对这孩子智力早熟很感不安。我很爱他。但他已经成了你宠爱和崇拜的偶像。要知道,上帝是经常毁掉我们的偶像的。”

“你只管放心,”玛格丽特说道,“上帝决不会夺走我的孩子。今世我该受的罪全都受够了。要是你或孩子遭到什么不幸,我不会比你们多活一个星期。上帝是知道这个的。他会把孩子留给我的。”

一个月以后,他耳朵里还嗡嗡响着玛格丽特讲的这番话。有一天,当他按每天的惯例走访穷苦的教民时,他偶然听人说起德文特城遭了鼠疫。瘟病是两个水手从汉堡带去的。

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在当时那个时代,消息传得不快,这致命的传染病一定流行了很久,消息才传到高达地区的。他写了短短几句话,叫信差送给玛格丽特,告诉她他去德文特接小杰勒德回高达庄园住一段时期,请她很快准备一张床,因为他明天就会回来。他希望在事情顺利过去以前,避免让她听到这一坏消息。他借了一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到德文特。时间已是当天下午四五点钟。他马上去学校看儿子,但发现小杰勒德已被转移。

当他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猛然在近旁一所房子的窗口看见了玛格丽特的面孔。

她每次来德文特都住在这所屋子里。

他匆忙跑过去想责骂她一顿,并把她和孩子从屋里撤出来。

他感到惊奇的是,仆人有点犹豫地对他说,玛格丽特来是来过,但已经离开了。

“妇人,你说她走了吗?”杰勒德气愤地说道,“撒谎不害臊吗?要知道,我刚才还看见她站在窗口哩。”

“啊,要是你见到了她……”

楼上传来一个亲热的声音,说道:“别拦他了,让他进来吧。”这正是玛格丽特。

杰勒德跑上楼梯,来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她匆忙地缩了回去。

他显得异常吃惊。

“我很不高兴,”她冷冷地说道,“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呢?你不知道城里在闹鼠疫吗?”

“知道,亲爱的玛格丽特,所以我立即赶来,好把孩子接走。”

“怎么,难道他没有妈吗?”

“你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是想让你不知道这个事。”

“怎么,你以为我能留下孩子,没有人照管吗?我雇了一位可靠的妇女,要她当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注意他脸上的任何变化,把情况告诉我。我是他的妈。”

“孩子在哪儿?”

“我想他早已回鹿特丹了。”

“谢天谢地!为什么你不回鹿特丹呢?”

“我有点不舒服,不宜动身。别管我。你马上回去!我很快会跟上来。真亏你冒着丢掉你宝贵生命的危险跑到这儿来。”

“我的生命没有你的宝贵,”杰勒德说道,“不过,别谈这个了。我们得一道回去,而且马上回去。”

“不行,我还得在城里办点事情。你马上走,我很快就会跟上来。”

“把你留在一个闹鼠疫的城市里?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在对谁说话呀?”

“不行?那好吧,杰勒德,我告诉你,我们会大吵一架的。”

“我倒想看看玛格丽特和杰勒德怎么个吵架!要知道,吵架要有两个人才吵得起来,而我们只是一个人。”

说着杰勒德朝她亲热地微笑起来。但他并没有得到她亲热的目光作为回报。她显得冷漠、阴郁和苦恼。他叹了口气,耐心地坐在她对面,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他什么也不说。他相信她会解释她这种任性的表现。要不然,这种表现也会很快得到应有的说明。

突然,她急忙站起来,打算回她的卧房,但走了几步便开始摇晃。他一只手伸了出去,惊叫着跑到她跟前。她立刻昏倒在他怀里。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捶打她冰冷的手,又跑进她的卧房取来冷水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他自己的脸也几乎同样苍白,因为他看到面盆里装的水染上了血色。也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就很惊慌。过了很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时她看见杰勒德握着她的手,无限关怀、无限温柔地低头望着她。起先,她像要做一个回答的表示,但紧接着瞳孔就扩大了,她喊道:

“唉,你这个家伙,快丢开我的手。你怎么敢来挨我呢?”

“上帝救救她吧!”杰勒德说道,“她已经神经失常了。”

“这么说,你不会离开我,杰勒德,是吗?”她微弱地说道,“天哪!我干吗要问这个呢?要是你也——难道我会离开你么?你至少不要挨我。这样我就可以让你留下,看玛格丽特最后一眼。亲爱的,玛格丽特以前从没对你说过厉害的话,以后也决不会了。”

“天哪!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狂乱不安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杰勒德紧合着双手痛苦地说道。

“我可怜的杰勒德,”玛格丽特说道,“请原谅我对你讲的那些话。我毕竟是个女人。我本想不让你看到一个叫你伤心的情景。”她突然哭了起来。“唉,倒霉的我呀!”她边哭边叫道,“我竟不能让你避免哀伤!我亲爱的人儿碰到了巨大的伤心事。这回我可不能为他揩干眼泪了。”

“让悲哀来找我吧,玛格丽特,这样它就不会去找你了。”杰勒德颤抖着说道。

“最亲爱的,”玛格丽特严肃地说道,“现在你得求宗教给你帮助,也给我帮助。要么我会比你先死,要么我会比你后死,死于悲恸。”

“死?你会死?我决不能让你死。你到底哪儿疼?你到底怎么不舒服?”

“是中了瘟疫。”她安静地说道,杰勒德恐惧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没用,”她又安详地说道,“我鼻子已经出血。得了鼠疫的人还从来没有谁活下来。千万别叫些傻瓜来这儿对他们无法挽救的病人啰唆一通了。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想有谁干巴巴地望着我。除你以外我希望谁也别来看我。”

正说着,她全身突然抽搐起来。虽然她很久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但神志仍然清醒。

这时,杰勒德才开始看清了可怕的事实真相。他狂乱地跑来跑去,正像行将没顶的人向同伴呼救那样呼大喊地,哀求上帝的救助。他用手臂撑着身子,设法使她安静下来。

她告诉他,她已经尝够了希望和恐惧轮番的折磨,决心让他避免这种痛苦。“我的思想过多地考虑这个危险,”她说道,“因而让大脑敞开了大门。厉害的病毒一旦通过这道门进入了大脑,就会很快发作。我亲爱的杰勒德,我不会满身斑疹,不会看起来叫人恶心。上帝是善良的,他将使你避免这一痛苦。但在十二小时之内我将死去。唉,别那样吧!你得像个男子汉,像个神父的样子呀!别再在我身上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我的死已经注定,只求你安慰安慰我即将归天的灵魂。”

杰勒德怀着一颗悲伤、冰凉的心跪了下来,祈求上帝帮助他尽他的职责。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面孔苍白而冷漠,但表现出了死一样的宁静和对痛苦的忍耐。他悄悄把床搬到房里,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用枕头垫着她的头。然后,他坐在她旁边,念着祈祷文,为临终的爱人祷告。对每句祈祷文她都回答一声“阿门”。好几个小时她都处于昏迷状态。当那可怕的病魔对它的猎取对象已有充分把握的时候,她的神志反而清醒过来,要求杰勒德听她忏悔,为她免罪。“啊,我的良心真感到包袱很重。”她忧伤地说道。

“我的孩子,把你的罪过都向我坦白吧。不要有任何保留。”

“神父,”她忧伤地说道,“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很大的罪过。甚至现在,当死神已来到我心坎的时候,我还不能够很好地承认它是罪过。但上帝是仁慈的,如果你向他祷告,也许他会原谅我。”

“我的孩子,你先坦白吧。”

“我——天哪!”

“坦白吧!”

“我骗了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欺骗你。”

眼泪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孩子,勇敢些,勇敢些!”杰勒德慈祥地说道,极力以神父的责任感来克服强烈的爱情。

她把脸藏在手心里,叹了许多声气,才向他坦白说,是她在琼·凯特尔的帮助下毁掉那个隐士洞的。“我太肤浅了。我干这事只是想阻止你返回岩洞。当你把这事看做是上帝的天意时,我就扮演了一个奸诈的角色。我想:‘只要他这么想,他就永远不会离开高达庄园了。’我一直隐瞒未说。啊,我的心太虚假了。”

“勇敢些,我的孩子。你显然夸大了一个小小的过错。”

“唉,还没说完哩。还有那小鸟。”

“怎么?”

“并不是什么奇迹使得它们跟你来高达的,是我用计把它们引来的。我想,要是你见不到曾在你的岩洞里拜访过你的小鸟,你永远是不会快活的。我很忌妒它们,气得哭了起来,说: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是我孩子的竞争对手。我买来几块面包。琼和我把面包屑撒在洞门口,又一路上撒到庄园,然后留下一堆摆在庄园里。我的计策成功了,小鸟来了。你很愉快。我也高兴地看到你很愉快。当你把我这个骗局看成是上帝的意旨的时候,我这骗人的坏女人又瞒住未说。难道快死了还要骗你吗?唉,可不能这样。我不能再骗你。要是你办得到,你就宽恕我吧。我毕竟是个女人。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不好,因为,当时像用一道阳光写在我心头上的惟一的话就是:让他留在高达庄园,使他幸福。”

“原谅你吗,可爱而纯真的玛格丽特?”杰勒德啜泣着说道,“我有什么可原谅你的呢?你有一个愚蠢、任性而又稚气的男人。你为了他的幸福把他引到正道,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我感谢你,祝福你。不过作为你的忏悔师,我应当指出,在上帝纯洁的眼里看来,任何欺骗都是不对的。所以,你把它坦白出来还是好的。正因为你坦白了,而且表示后悔,现在教会通过我给你兔罪。你再说说你更严重的过错吧。”

“更严重的过错?哎呀,我还于过什么不好的事会比那个更严重呢?我不是个坏女人,不是个很坏的女人。如果上帝能原谅我骗过你,那他就能原谅我干过的别的事。”

杰勒德温和地催促她再回想一下。最后,她说她后悔一生没有做更多的好事。她说道:“我刚开始做一点好事,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过,既然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也不后悔。只是我很担心你会想念我,感到很孤独。”说到这里,尽管她竭力克制,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杰勒德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由于他了解她一生都是虔诚。纯洁和善良的,同时考虑到在她目前的情况下,除开骗过他以外也的确想不起还有别的罪过,便宣告她可以无罪升天。他把一个十字架放在她手上,然后一边念着经对敷油进行圣化,一边叫她别再一心想自己的是非功过,而要集中思想,思念在十字架上殉难的耶稣。

她带着一种充满信赖的爱与顺从的表情听从他的嘱咐。

他用圣化了的油抹在她眼睛上,然后跪在她旁边大声祷告。

很快她就朦胧入睡。

他在旁边守护着她,自己也已显得半死不活。

黎明时她醒了过来,似乎又获得了一点精力。她要他把她箱子里装的结婚证书和一张画像找出来拿给她看看。他满足了她的要求。然后她又恳求他,看在他们互为对方所受的痛苦的分上,庄严发誓要满足她临终的要求,以解除她的一个忧虑。

他发誓不折不扣地照她的要求去做。

“是这样的,杰勒德。你不能让任何人来殓我的尸体,我不能忍受别人瞪着眼睛看我赤条条地躺着,不然我死了也会脸红的。再说,我也不想叫人把我搞成一个可怕的怪物,让虫子吃我,又让虫子嘲笑我。我的衣服也受到了污染,它们得跟我一起埋葬。我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生前没替人们干多少好事,死了反害人那就太不像样了。所以就请你照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把我封进棺木,深深地埋在地里!但别埋得太深,好让你有一天能认得地方,把你的尸骨埋在我的旁边。

“我生前每周只去高达一两次。我是很克制了一番才没有每天都去走一趟。但愿我死后能弥补这个损失。我希望永远躺在亲爱的高达——躺在那绿色的教堂公墓里。

“再说,人们都说死人的灵魂总是盘旋在尸体所埋葬的地方。我愿我的灵魂盘旋在你的近旁,而教堂坟地也正好离庄园不远。我很担心,玛格丽特不在了,你会遭到什么不幸。

“瞧,我亲手把我的结婚证书揣在怀里,不让任何人用手挪动它。否则,它就会受到你和我诅咒的惩罚。当世界末日来临,天使跑来叫我的时候,它会说她是个诚实的女人,她有结婚证书——你知道,尽管神圣教会把我们分开,我还是你合法的妻子——这样天使就会把我和诚实的女人放在一道。我不愿和坏女人坐在一起,哪怕在天上我也不愿意,因为她们的心和我的不一样,她们的灵魂也和我的不一样。我曾悄悄站在我的窗前,听到过她们的谈话。”

有一阵子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但她向他打打手势,表示还没有说完。

她终于缓过气来,叫他看看那幅画像。

这是他给她画的肖像。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相爱在一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地分离。他把画像拿在手上瞧着,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留下的这画像本来已被剪成碎片,但现在却是完完整整的。

“杰勒德,他们本把它剪成了碎片。但爱情的力量却藐视他们刀剪的能耐。

“我在这弥留之际哀求你让这幅画像永远悬挂在你眼前。

“我听说得了鼠疫不出斑疹死去的人,要在死后身上才出现斑疹。啊,我不能忍受你记得最后看到的我竟是那种可怕的样子。所以,我求你当我一断气的时候,就把这块手绢盖在我脸上,直到我们在天上团圆以前,别再看我一眼。反正我们是后会有期的。啊,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杰勒德啜泣着说道。

“你只消看这张画像就行了。原谅我吧,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面容在你的记忆中留下丑恶的印象。我要你回忆中的我仍然是既忠实又美丽。你曾经有一两次把我叫做天使,这未免太过分了!我一再对你说我不是什么天使,只是一个可怜的单纯的女人,有时候看问题比你更清楚一点,因为她目光十分短浅,而且她深深地爱你,除你以外从没爱过别的男人。如今在她弥留之际求你娇娇她,答应她这个请求。”

“我答应,我答应。你的每句话,每个愿望都是神圣的。”

“祝福你!祝福你!要是你答应这样做,那么,即使我的眼睛已被疫病搞得模糊不清,几乎已看不见你,即使我的嘴唇怕传染你,不能再亲吻你,但它们仍将像我们都还年轻,你热爱我的时候那样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玛格丽特啊,说什么像过去爱你的时候那样!你要知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爱你!”

“但你近来一直没对我这么说过。”

“天哪!难道爱情非用言语来表达不可吗?我是个神父,我要负责照看你的灵魂。纯洁的爱情所产生的亲切的体贴和照顾是合法的,而表达爱情的言语至少说是不审慎的。但现在斗争已经胜利了!啊,我所爱的玛格丽特,要是你生时怀疑杰勒德变心,死时可千万不能这样,因为在过去的十年中,从来还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得到过这种温存的爱。”

“亲爱的,你别这么着急,”临终的玛格丽特含着天使般的微笑说道,“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女人。直到我听你亲口说这话以前,我是不会幸福地死去的。唉!这些话我已经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年,你终于说出来了。这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只是死的时候才能听到这个话。好吧,我也并不吝惜这个代价。”

从这时起,她那不断晦暗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温和而满意的表情。但她不再说话。

这许多年来杰勒德一直热爱着她的灵魂。现在,他惟恐她去世时思想过于专注在世俗的感情上。“啊,我的孩子,”他叫道,“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爱我真像我爱你一样深,就别让我痛苦地看到你归天时你那虔诚的灵魂还专注在世俗的东西上。

“我羔羊中最可爱的羔羊啊,我得为你的灵魂负责。求你别再思念尘世的爱情,而只思念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博爱吧。啊,愿你最后目光朝向天堂。愿你最后说句祷告的话。”

她用感激和顺从的目光转过身去望着他。“哪位圣徒?”她低声说道,意思无疑是问,“我将请哪一位圣徒做替我求情的人?”

“你要祈求的是圣徒们本身也祈求的耶稣。”

她再一次用充满爱与顺从的目光亲切地望了他一眼,把她美丽的手合在一起,孩子般做起她最后的祷告。

“耶稣!”

这个得福的名字是她说的最后两个字。她静静地躺着,眼睛向着天庭,两手合在一起。

杰勒德热情地为她归天的灵魂做着祷告。他祷告了很长一段时间,头转了开去,以免看到她断气时的情景。一切都显得异乎寻常地宁静。他害怕地把头转了回来。果然是他所想的那样。

她已离开了人世。

现在,留给他的只是那曾经美化过人世的一颗最忠诚、最纯洁、最有爱心的灵魂的萎缩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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