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开馆,倏逾十年。去冬草创已就,即付排印,名之曰《清史稿》,意者尚有待于讨论与润色欤?昔清修明史,历三十二年(康熙十八年至五十年)而草稿成,又二十二年而定本出。以今较昔,不为不速矣。夫与其因循延宕,致贻“头白可期,汗青无日”之讥,毋宁因陋就简,先以所成者问世,博征众见,而徐图修订,故吾人于《清史稿》之及今刊布,许为得计。《清史稿》凡百册。去冬印行者乃纪、志、表、传之各一部分,凡五十册;其余五十册,云于今年端午节以前刊竣,未审能如约否耳。(全书定价百元,一次付清,北京东华门内清史馆经售。)观其已印成之部分及其余部分之目录,殊多使吾人失望之处,兹分体例及内容两项,评论如次。
欲明清史体例之所宜,当先确定国史(指国史馆所修之史)之任务。
近人喜称颂章实斋之史学,而于章氏在我国史学上一空前之创见,则罕能识其微旨,此即“记注之史”与“撰述之史”之厘辨是也。此之区别,在西洋史学上,惟晚近意大利学者柯洛齐(benedetto croce,今译为克罗齐)于其所著zur theorie und geschichte der historiographie(今译为《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始畅发之。章氏之分记注与撰述,与柯洛齐之分chronide与history其意略同。章氏曰:“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知来欲其抉择去取。”(《书教篇》下)章氏所谓记注与柯洛齐所谓chronide完全相同,惟章氏所谓记注,实含有教诲与预测之意。客观的历史,未必完全于教诲与预测无裨,然不能以此为鹄的。然则撰述将以何者为抉择去取之标准欤?曰:以现在问题之解答。凡一时代之对于过去,精神上及智力上皆有其所寻求追索而待解答之问题,非得解答则不能满足,撰述之史专以解答此诸问题,而记注为过去之库藏,虽与此诸问题无涉之资料,亦贮而存之,以备将来新问题发生之取汲。此柯洛齐所认为记注与撰述之区别,而吾人所当赞同者也。
持此以论官修之国史,其当为记注之史欤,抑撰述之史欤?曰:记注之史。此其故有三焉。
其一,记注之史需求极殷,然其范围广而取材繁,非个人所优为,必合众力而易举,且网罗文籍、采访调查所需经费,殊非私人之力所能给,藏于公共机关之史料,更非私人之力所能致。若委之于私人或私人团体,何啻俟河之清?故编纂完备之记注,非国史馆孰任其责。
其二,撰述之史必有一根本见解或观点贯注全书,连络各部。而“众手修书,道旁筑室”,难收贯通一致之效,若强而行之,必产生“非驴非马”之结果。
其三,记注“整齐世故”,有绳墨可循;撰述操抉择之权衡,易流于偏激。凡居特殊地位之人,其偏见特多。国史馆为国中惟一之机关,国史非私人著作所能取而相代,去取抑扬苟不得当,则史学上之损失极大。
合此三因,可确定国史当为记注之史。(至将来国史馆之组织及将来国史之体例不在本文范围,当别论。)今《清史稿》之大病,即在未能认清记注与撰述之界限,遂至于“记注、撰述两无所取”。夫既为记注,则其体例须适应下列两条件:(1)记述须求赅备,换言之,即须带百科全书性质。然所谓赅备,非无所不包,虽邻猫产子亦以入录之谓也,要之直接或间接有影响于人群,有关涉于文化者为标准。(2)材料之比次须便于检查。
旧史记传之体若加变通,尚能适应此二条件,无须根本改造。且有清二百余年来史馆所储之资料,皆为作旧式正史之预备,若根本变革其体例,则成书事倍而功半,更不论其与旧有二十四史之衔接与否也。然若墨守旧史体例,不加变通,则无取矣。今《清史稿》之体例,除诸帝本纪外,志则有《时宪志》《天文志》《灾异志》《地理志》《乐志》《舆服志》《选举志》《职官志》《食货志》《河渠志》《兵志》《刑法志》《艺文志》《交通志》《邦交志》,表则有《皇子表》《诸臣封爵世表》《大学士年表》《军机大臣年表》《部院年表》《疆臣年表》《藩部世表》《交聘年表》,传则有《后妃传》《诸王传》《诸臣传》《循吏传》《儒林传》《文苑传》《忠义传》《孝友传》《遗逸传》《艺术传》《列女传》《土司传》《藩部传》《属国传》。其中除《交通》《邦交》二志及《疆臣》《藩部》二表为新创者外,余皆不出前史窠臼。此书体例乃采用洪宪时代杭县吴士鉴所定,而略有修改。吴撰有《纂修清史商例》,载《中国学报》(洪宪时代刘师培等所办)。吴氏于近世史学毫无所窥,其所起例固无足取,然以吴氏之《商例》较今《清史稿》之内容,则知后此史馆中人,识见反出吴氏下。例如吴氏拟立《使臣表》《兴学志》及《外臣传》,而《史稿》无之;吴氏合天文及历法为一志,而《史稿》分之,此其著者也。《史稿》之体例,一方面病其包罗不赅,一方面痛其滥收不入历史范围之资料。兹斟酌损益,以为将来清史定本之体例应如下。
第一,本纪仍旧,记国家大事、中央政令及帝王之重要言行,以年月日为纲。今《史稿》本纪以每年为一段,年中按日,不相连贯之记载悉相联缀,直无异于不分条之流水账簿,极不便于阅览与检查。宜每年为一节,每月为一条,每月空一格,庶醒眉目。至循例之事,但于适当地位记其成例及偶然之例外便足,其每次之奉行不记载。乃《史稿》不知出此,如属国循例之朝贡、日食之循例免朝等类,每次必书,何不惮烦耶?
第二,本纪之下宜增立《疆圻纪事》一项,此实即旧史之有世家。盖我国幅员广漠,山川隔分,各区域内文野之程度既不相同,事变之影响或不相及,故宜分载,以见其异。兹立此目以各总督所辖及各藩部为单位,旧时属国在未丧失以前亦属焉(如甲午前之台湾则隶于福建)。《史稿》中之《疆臣年表》《藩部传》《属国传》及《土司传》均归纳于此项中。此项之内容亦为编年体,凡疆臣之政教设施、制度俗尚之兴革、灾异变乱及其他一切影响一区域内之大事皆属焉。其不能以年系者,则于适当之年中附及之。
第三,天体及地形之叙述不属历史范围,且今已各成专门之学,故《天文志》及《地理志》可删。若夫灵台中仪器及技术之改进、观测及推算上之新成绩,则可附入《历志》中,舆地疆域之变易则可纳入《疆圻纪事》中,河道之崩决与迁徙则可纳入《疆圻纪事》及《河渠志》中。《历志》及《乐志》中涉及推算技术之部分,皆成专科,亦宜删汰。《食货志》及《艺文志》皆为极重要之部分,惟皆未印出,未知其内容如何。窃以为《食货志》宜增《海关贸易出入表》。《艺文志》若每书作提要,则不胜其繁,似可不必,惟当注明撰人之年代,若此不可考,则注其成书之约略年代,此亦不可考,则注其书初刊之年代。《灾异志》亦未印行,不知其内容如何。天体现象如日月食、彗星见之类,旧史视为凶变而记录之者,今当削去;其水旱及大地震等类影响民生者,可按其地域归入《疆圻纪事》中,故《灾异志》亦可不立。
此外当增三志:(1)《学志》,载国子监及各省大书院之史迹,及清季兴办学堂、厘定学制之经过。(2)《宗教志》,叙黄教、喇嘛教及释、道等在清代之情形。又如雍正以前耶教之输入与传播,及其后衰废之故,道咸以降新教之输入,及《江宁条约》以后民教之相仇,皆宜详叙。今《史稿》中关于此方面叙述极缺略,清初耶教状况仅《南怀仁传》中数十字了之,何简陋乃尔耶!(3)《食货志》专记国民经济,其关于国家财政宜别立《财政志》载之。
第四,书中七表(《交聘年表》未印行)仅列人名,直数十册点鬼簿而已。窃以为表不必独立一门,宜附于有关之纪志之后。除《疆臣》及《藩部》二表采入《疆圻纪事》外,余如《交聘年表》可附于《邦交志》之后,《大学士》《军机大臣》及《部院年表》可附于《职官志》之后。又《邦交志》宜增《历朝外交条约表》,《交通志》宜增《电报及铁路兴建次序表》。其他《食货》《兵》《形》等各志中材料,当以表驭者更夥,是在作者随处制宜,兹不能一一列举。其《大学士》《军机》《部院年表》不当仅举人名,并宜摘记大事。其不甚重要之大臣,若一一立传,则嫌烦冗,若悉摈不录,则又嫌缺略,存之表中,恰称其宜。《皇子》及《封爵》两表,乃点鬼簿式之帝王家谱及封爵传袭表,最无意义。夫其人苟无关于社会,无补于文化,则虽膺显号,虽演天潢,亦何殊于编户之民?必一一著其名氏,则四万万人何择焉?兹宜并加删汰,其皇子及世爵苟有可传者,则立为传,不可立专传者,则择适当地位附于纪传之后。
第五,忠义、孝友、遗逸等事非不当表扬,然历史非褒善录,亦非修身教科书,《史稿》中上列各传所收人物,苟非真可泣可歌,行为影响于当时而流风被及于后世者,皆宜刊落。合并其余为《懿行传》,后妃及诸王之立传亦以有关朝政者为限,其不足立传者但附于本纪中。
第六,旧史悉不注明资料之来源,最为憾事。然《史记》及“两汉书”犹恒或于叙述中附及之。例如《史记·三代世表》言本于谱牒旧闻,《汉书·艺文志》言本于刘歆《七略》,《后汉书·西域传》言本于班勇所记。后世并此例亦不知循守,今读《史稿》绝不见有声叙史源者。夫国史卷帙浩瀚,若必如阮元之作《国史馆儒林传》(见《揅经室集》),几于每句皆加小注,则不胜其冗,而势有所不能,惟当于每节每篇或每卷之后,注明所据,如需要时,并作考异,此后来续修清史之人所必当注意者也。
偌大史书无一序跋,亦是怪事。窃谓主纂者宜作一长序,说明清代国史馆之情形及民国后纂修之经过,历来参预修纂此书之人,亦著其姓名履历及所参预之部分,列为一表。
此上略论体例之宜增革者竟。其内容之缺憾可得言焉。
其一,《史稿》既不著史源,故其所已取及未取之资料为何,不易考察。然观其记多尔衮与博尔济锦氏之关系,记平三藩及锄明裔之用兵,记康熙末年宫闱之惨剧,记清初诸文字狱,事实及观点俱无殊于官书,则知本纪所据盖不出《实录》《东华录》及诸方略。观其列传,恒类于谀墓之文,例如李光地之丑行揭于谢山,而《史稿》之传光地,直无瑕可击之完人。又如王鸿绪之窃《明史稿》,本传中绝不言其事。又在鸦片战争时,海龄之守镇江,临难苟免(见《出围城记》),伪报死节,而《史稿》信以为真,则知列传所据多不出宣付国史馆之形状。又如其传陈资斋,不及其《海国见闻录》,其传洪稚存,不及其《意言》,则曷若勿传,此盖亦受行状撰者之累也。
其二,其中根据官样文章,致成笑柄之处颇多。兹举数例如下:(1)《本纪六》记康熙五年“朝鲜、荷兰入贡”。(2)十七年“朝鲜、西洋入贡”。夫稍有常识者,当知是时西洋诸国断无向中国入贡称臣、自侪于朝鲜之理,不谓数百年前我国人盲目之夸大狂,犹存于今日之国史中。(3)《阮元传》之“祖玉堂活降苗数千人,有阴德”,堂堂“太史公”,识见乃同于乡曲之妇孺乎?
其三,书中论赞,于前清诸帝颂誉备至,几于人人皆足与尧、舜、禹、汤比肩。虽以胤禛之刻薄凶残、弘历之骄暴淫侈,犹曲为阿谀。书首发刊通启,两处皆用甲子,不书民国正朔,一望而知编纂之人多为亡清遗老也。夫兴悲麦秀,对泣南冠,士各有志,无用诋讥,然若使此种态度影响于史迹之论述,则殊乖实事求是之精神。革命时代之宣传,以天下之恶皆归于满洲,固是偏见。若处处立意为亡清掩护,其失均耳。不幸本书即犯此病,其纪传之谨官书无论矣。他如清初平定东南,屠戮压迫之惨,又如康乾两朝号称黄金时代,然其时民生之疾苦,若唐甄《潜书》、汪辉祖《病榻梦痕录》中无意叙入者,吾人皆不能于《史稿》中得丝毫之印象。所谓信史,固如是夫?
其四,书中亦颇有讹误之处。例如(1)《阮元传》谓元“集清代天文律算诸家作《畴人传》”。按《畴人传》实总述历代历算诸家,上起秦汉以前,其书极通行,可按覆也。(2)《林则徐传》谓义律呈缴烟土二万余箱,按据林文忠公奏疏,实万五千余箱耳。(3)《交通志》记我国铁路权丧失之历史云:“法自越南筑路以达云南省,自龙州筑路以达镇南关。德据胶州湾筑路以达济南。葡据澳门筑铁路以达广州。……此各国以铁路侵略中国之大略也。”按葡萄牙并无在澳门筑铁路以达广州之事,亦从未有此议。事关国权,堂堂国史中岂容衍此巨谬?史馆中人,陆沉若此,吾不禁掷卷而惊起矣。
署名“燕雏”,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0期,1928年5月21日。
附:
清史馆来函
《大公报》鉴:先读贵报(《文学副刊》第二十期)所载论《清史稿》一文,正深钦佩,又蒙赐示,感幸至矣。此次校刻史稿,原非定本,意在借以求益,徐再修正。既辱不弃,倘能代为广达此意,使海内外通人硕学源源指教,则尤幸甚。开馆修史,虽逾十年,而迭经变乱,仓卒付印,急就成章,实无异于明修《元史》。至体裁全仿《明史》,不合新史,此则为旧史体例所拘,无可如何。当俟当代名人合二十五史,而另编通史,庶足为史学界启一新纪元。同人拙陋,万万不能及此也。文末承示错误各节,定当于校勘记中正之。如更有赐教者,并望函寄北京清史馆金息侯。至愿拜嘉,匆匆即请撰安。燕雏先生能示姓名,尤感。
清史馆启(阴历)四月十二日
【编者附言】按本报于每期《文学副刊》出版后,必寄赠该期中所批评介绍之书籍、杂志之编辑人及其发行之书店各一份,俾得知晓,是为定例。来函有关系者,亦必刊登,以谂读者。又本副刊立论,力求大公无我,专重批评精神,但论其书,不问其人。然鉴于常人每喜于人的关系肆为推求,于是毁誉轻重,妄为曲解,而友好亲知亦多顾忌,故本副刊于作者(除来稿自愿用真名者外)例不署名,或则谨志别号,而真姓名亦约定不以告人,俾作者、读者两得自由。作者可以畅所欲言,而读者亦就文论文,就书论书,不为其他之推测,如是方可得精确严正之批评。此意于本副刊第一期《本副刊之宗旨及体例》第三段之末,已申言之。故清史馆赐函函末所询一节,恕不能答复(此层兼答北京何季琨君)。又本副刊虽由多人执笔,然各篇互相照应,内容实为一贯,望读者合其而后全体而观之,勿专注意寻求某作者或某种题目,则幸甚矣。
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3期,1928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