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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水窗春呓》(记曾国藩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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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冬,予游杭州,于故书肆购得《水窗春呓》二卷,不著撰人。中颇记咸同间人物与事故。作者与曾文正甚接近,而观察亦别具眼光,不随流俗。所记曾事,虽寥寥数则,实为曾传之最佳而最重要资料。自曾氏之殁,为之谱传者不一,而皆出其门生故吏手,推崇拜之心,尽褒扬之力,曾氏面目遂在儒家圣贤理想之笼罩下而日晦。昔陈怀冲(已故)撰《中国近百年史》(中华书局版),谓曾始办团练,杀戮甚夥,时人有“曾剃头”之号。予尝读而疑之,心念《论语》中“子为政,焉用杀?”之语,意谓文正岂有读《论语》不熟者?今览此书乃无惑也。中记副将李金旸者,年未三十,勇悍绝伦,尝战败陷贼中,旋逃归。所属营长某控其通贼。二人并解至东流大营。文正力辩李冤,谓营官诬告统领上司,判即正法。是日李来谒,盛称中堂明见万里,感激至于泣下。文正旋忽传令:李金旸虽非通贼,既打败仗,亦有应得之罪,着以军法从事,即派亲兵营哨官绑至东门处斩。闻者无不骇愕。文正手段之辣,有如此者。

作者有一巧妙之观察曰:“文正一生每三变:书字(1)初学柳诚悬;(2)中年学黄山谷;(3)晚年学李北海而参刘石庵,故挺健之中,愈饶妩媚。其学问(1)初为翰林词赋;(2)既与唐镜海太常游,究心儒先语录;(3)后又为六书之学,博览乾嘉训诂诸书,而不以宋人注经为然。又(1)在京时以程朱为依归;(2)至出办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3)咸丰七年在江西军中丁外艰,闻讣奏报后即奔丧回籍,朝议颇不谓然。左恪靖(宗棠)在骆文忠(秉璋)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文正)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无沾沾自喜之色。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文正尝言,吾学以禹墨为体,庄老为用。可知其所趋向矣。”

文正之以老庄为用,书中有一佳证。“辛酉祈门军中贼氛日逼,势甚急。时李肃毅(鸿章)已回江西寓所,幕府仅一程尚斋,奄奄无生气,时对予曰:‘死在一堆何如?’众委员亦将行李置舟中为逃避计。文正一日忽传令曰:‘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事平仍来营,吾不介意。’众闻之,感且愧,人心遂固。”此非老氏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一绝例乎?文正之以禹、墨为体,吾于书中亦得一旁证:“文正夫人……在安庆署中,每夜姑妇两人纺绵纱,以四两为率,二鼓后即歇。一夜不觉(已)至三更,劼刚(曾纪泽)世子已就寝矣。夫人曰:今为尔说一笑话,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妇纺至夜深者,子怒詈,谓纺车声聒耳,不得眠,欲击碎之。父在房中应声曰,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碎为妙。翌日早餐,文正为笑述之,坐中无不喷饭。”富贵易改常度,观妇可以知夫,吾故以此为旁证。呜呼,今之从政者何如?

上引文正“一生三变”条中,谓文正自称欲著《挺经》。《挺经》者何?此非曾读《庚子西狩丛谈》者不知。《丛谈》乃曾纪泽婿吴永所述,而刘焜为之笔记者也。吴永曾居李鸿章幕府。鸿章为之述文正旧事有云:“我老师(文正)的秘传心法,有十九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两便么?其人曰:你教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致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以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一文不值。这担子身分不同,安能教我让避!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给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为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竞争,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吴氏续述云,鸿章语“至此而止,竟不复语,予俟之良久,不得已始请示第二条。公含笑挥手曰:这此一条,够了,够了,我不说了”。惜哉,此十九条秘传心法,文正一生之处世哲学,竟只传一条,然亦足耐吾人玩味矣。

从上所记,已略可窥见文正之为人,于肃穆之中,实兼富于今人之所谓幽默。《丛谈》又述李鸿章言:“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一同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把,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此又文正性格一个重要方面,在正式传记中寻不出者也。

文正自言以庄老为用,盖有所指而发。实则其所为用,乃老庄而兼申韩,又济以知人之明,识虑之远,处事之敏者也。予尝谓李鸿章得文正之“用”,而无其体,故于晚清之世运,只能为补苴罅漏之工作,而不能有所转移,顾何以文正于李备致推重,以为代己之唯一人?今读《水窗春呓》所记,乃悉文正于李之所短,未尝不灼知。顾知之而不能不付以天下之重,则甚矣才难不其然也!记云:文正“在东流,欲保一苏抚,而难其人。予(作者)谓李广(指鸿章)才气无双,堪胜此任。文正叹曰,此君难与共患难耳!……卒之幕府中无出肃毅右者,用其朝气遂克苏城。迨至捻匪肃清,淮勇之名遂与湘勇相埒,而文正处功名之际,志存退让,自以年力就衰,诸事推与肃毅。其用意殆欲作退步计耳。乃自收复金陵以后,竟不休官林下,亦不陈请补制。以文正之尘视轩冕,讵犹有所恋恋者,岂其身受殊恩,有不敢言退……者乎?”此言可谓察隐。

《水窗春呓》既供给吾人以如是重要之史料,则其作者为谁,宜为吾人所亟欲知。惜原书不著撰人。予尝属同学友人李鼎芳先生考之。据其结论,作者乃湘潭欧阳兆熊,道光丁酉举人,为文正老友,尝出入其军幕中。则书中所记文正事正是第一手史料,宜为吾人所宝重也。李先生之考证,精确不移,兹附录于后,并志谢之。

附:

《水窗春呓》作者考

李鼎芳

日者承张荫麟先生借阅《水窗春呓》一书。张先生云:“此书购自杭州,余尚未尽阅,其作者犹未悉为谁。阅后倘能考得之,希以语我。”予乃尽两黄昏,毕读斯书。中论洋务,论盐法,及记曾、左、江、罗诸人轶事,均颇有见地,足补史阙。作者盖有心人也。爰为考之如左。

(一)作者姓欧阳,籍湘潭

本书上“夫人俭朴”条云:“曾文正夫人为衡阳宗人慕云茂才之妹。”按文正夫人为欧阳氏(《曾文正年谱》卷一),则作者为欧阳氏之宗人,即姓欧阳也。又本书卷上“癸巳县试”条记试场闹事,作者“将结状裂之,拂袖而出”。继述县令语云:“昨见裂结状之殴(必为欧之讹)阳生,视瞻非常。闹事者必此人所使也。”此又作者姓欧阳之明证。

予观书中多记曾、左事,猜作者为其同乡。又因上引一条中言及主试县令有“道光癸巳,灵颖生大令莅潭”之语,猜作者为湘潭人。又考书中“赈灾良法”条有“道光二十九年水灾,请于邑侯李寅庵……作三等赈法”,及“同治元年……邑侯罗子鸿大令以予为办赈熟手”等语。检《湖南通志》卷一三《职官志》,湘潭知县目下有:

灵秀 蒙古镶黄旗,进士,道光十二年(壬辰)任。

李春暄 四川内江,进士,道光二十八年任。

罗才衎 江西建昌人,同治元年任。

则作者为湘潭人无疑。既知作者之姓名及籍贯,则其名字及事迹不难考得矣。

(二)作者为欧阳兆熊

本书卷上“左相少年事”条云:“左恪靖少余五岁,其中乡榜却先余四科。”查《湖南通志·选举志》,左宗棠中道光十二年壬辰科举人,下数第四科为十七年丁酉科。是科湖南有姓欧阳者两人领乡荐:一欧阳人骥,一欧阳兆熊。但前者籍隶仁安县,而后者适为湘潭人,则后者必为本书之撰人也。又本书“新宁陈某”条云:“道光丁酉,予为新宁教官。”而吴敏树《欧阳府君墓表》云:府君“世居湘潭……子兆熊,以廪贡生援例得校官,署新宁教谕,道光丁酉科举人”。(《拌湖文集》)此又本书作者为欧阳兆熊之一确证也。

本书作者既为欧阳兆熊无疑,兹录《湖南通志》本传于下,以为读者知人论世之资:

“欧阳兆熊,字小岑,道光丁酉举人,负才略,工诗文,豪爽喜任事。邑中公务,多仰其成。尤好客,门墙杂进,不主故常。曾国藩会试下第时,道病势甚危。兆熊知医,为留逆旅月余,诊治之。初不相识,后遂为布衣交。及国藩督师,招之入营不赴。偶客军中,去留听自便。固要之,则为司榷税及淮盐局事皆办。江南克复,累保员外郎,寻加四品衔,以其不乐外吏也。生平好急人之难,至老豪气不除。年近七十卒。”

原载《国闻周报》第12卷第10期,1935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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