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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难遮掩识破巧机关 怎提防漏泄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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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聪明儒雅秀衣郎,遂有才名重四方。

笔下生花还出类,胸中吐秀迥寻常。

风流尽可方陶谢,潇洒犹能匹骆王。

当道诸君咸折节,羡他出口便成章。

不多一会儿,杜开先把长春四景写将出来,送与韩相国。相国接来看了一看,笑道:“老夫年迈,近日来两目有些微盲,这些稿儿,一时看来不甚仔细。请公子口授一遍,待老夫恭听何如?”杜开先道:“再容小侄另誊一个清稿,送上老伯细审就是。”相国摇手道:“这也不敢过劳,到是求念一遍的好。只是四景的题目,先要请教一个明白。”杜开先道:“这四景,小侄就将四季应时开的花上发挥,春以碧桃为题,夏以菡萏为题,秋以丹桂为题,冬以玉梅为题。但借其四时佳景,以祝长春耳。”韩相国呵呵大笑道:“妙得极,妙得极!若无四时佳景,将何以祝长春?好一篇大段道理!老夫虽然不敏,还求垂教。”杜开先便道:“老伯在上,容小侄道来:

第一首春景,咏碧桃

本来原自出仙家,满树胭脂若晓霞。

可爱奇英能出众,迎风笑尽万千花。

第二首夏景,咏菡萏

窃窕红妆出水新,周围绿叶谨随身。

香清色媚常如此,蝶乱蜂忙不敢亲。

第三首秋景,咏丹桂

一枝丹桂老岩阿,历尽风霜总不磨。

自是月宫分迹后,算来千万亿年多。

第四首冬景,咏玉梅

玉骨冰肌不染尘,孤芳独立愈精神。

论交耐久惟松竹,赢得奇香又绝伦。”

韩相国道:“好诗,好诗!首首包含寿意,联联映带长春。令人聆之,顿觉惊奇骇异,非公子捷才,焉能立就!老夫肉眼凡睛,不识荆山良璞,南国精金,诚为歉愧。”杜开先道:“小侄姿凡质陋,不过窃古人之糟粕,勉承尊命,潦草塞责而已。何劳老伯过称!”韩相国道:“太言重了。老夫虽然忝居乡邑,争奈年来衰朽,一应宾朋,懒于交接,所以令尊翁也不克时常领教。幸得今日与公子接谈半瞬,顿使聋聩复开。不识某何修而得此也。”言未了,那院子忙来禀道:“请杜相公与老爷前厅午饭。”韩相国吩咐道:“杜相公既在房中,便脱洒些何妨,就撤到这里来吧。”

院子便去收拾,携至房中。韩相国遂陪杜开先吃了午饭,再把桌儿掇到中间,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执砚侍旁,就请公子信手一挥。”杜开先欠身道:“如此丑诗,须待名笔,方可遮饰一二。小侄年轻德薄,何能当此重任耶?”相国笑道:“既承佳作,深荷美情,公子若非亲笔,不惟见弃老夫,抑亦见薄于袁君也。”杜开先不敢再却,便把寿轴展开,将前四景一一写上。韩相国见了,连声称赞道:“公子诗才竟与李、杜齐名,字法又与苏、黄并美。这正是翰林尊又得翰林子也,岂不可羡!”杜开先道:“老伯大讳,就待小侄一笔写下何如?”韩相国笑道:“这是公子所题,如何倒把老夫出名?决定要将公子尊讳写在上面。”杜开先道:“小侄年幼,恐冒突犯上,明日难免诸长者褒谈矣。”韩相国笑道:“公子说哪里话?不是老夫面誉,这巴陵郡中除却公子,还有哪个可与齐驱?请勿过谦,足征至爱。”杜开先道:“既然如此,小侄太斗胆了。”韩相国道:“不敢。”杜开先遂拈笔向后写了一行,道:“通家眷晚生杜萼顿首拜题。”韩相国道:“老夫见了公子尊讳,却又省得起来,昨送来原题纨扇,可曾收下么?”杜开先假问道:“小侄已收下了。正要请问老伯,那柄纨扇,却是从那里得来?”韩相国道:“那柄扇子,敢是公子赠与哪位相知的?前元宵夜,想则是我府中看跳大头和尚,因此偶然掉下。不期到被恰才出来相陪公子的蕙姿偶然拾得,将来送与老夫。老夫因见上面写的却是尊讳,故就转送将来,收为聘物。”杜开先听说,方才晓得那扇上后写这首诗儿,却是相国不知道的,遂俯首沉思,便无回答。韩相国又问:“公子芳龄秀异,独步奇才,真道是天挺人豪。但不知曾完娶否?杜开先道:“不瞒老伯说,小侄婚事,尚未有期。”韩相国笑道:“公子莫非戏言?难道宦族人家,岂有不早完婚娶的么?”杜开先道:“果然未有。”韩相国道:“敢是令尊翁别有什么异见?依老夫想起来,结亲只要门楣相等就好。闻得袁少伯有一小姐,年方及笄,也未议婚。不若待老夫执伐,就招公子做一个坦腹佳宾。郎才女貌,其实相称。不识意下如何?”杜开先道:“少伯小姐,千金贵体,小侄一个寒儒,诚恐福薄缘悭,徒切射屏之念耳。”韩相国道:“这都在老夫身上。还有一事请问公子,今岁却在哪里藏修?”杜开先道:“小侄今年在凤凰山清霞观里。”韩相国道:“原来在那个所在。公子你却不知那凤凰山的好处,原是一脉真龙,所以巴陵城中,每隔三四科,便出鼎甲,俱从那里风水荫来。只是一件,那个所在虽然幽静,争奈往来不便了些。公子不弃,老夫这后面有一所百花轩,就通在西街同春巷里,内中有花轩两座,尽可做得几间书房。意欲相留在此,使老夫早晚也可领教,未卜可否?”杜开先道:“深承老伯见爱,敢不唯命是从。只因康公子今与小侄同在清霞观中肄业,却不好抛撇他。如之奈何?”韩相国道:“莫非是康司牧公的公子么?” 杜开先道:“正是。”韩相国呵呵笑道:“公子,那康司牧公向年与老夫同寮的时节,相交最契,至今尚然通家来往。既是他的令郎,这有何难,明日一同请来,与公子同在这里就是。”杜开先起身揖道:“小侄就此告辞回去,与家尊商议,容覆台命便了。”韩相国一把留住道:“说哪里话,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今得公子光临,正欲取将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叙谈少顷。何故亟于欲去,见却乃尔?”杜开先毕竟不肯久坐,再四谢辞。韩相国便不敢强留,只得起身送别出门。有诗为证:

相国怜才议款留,百花轩下可藏修。

倘能不负东君意,勤向窗前诵不休。

说这韩蕙姿,得了杜公子所赠的这半幅花笺,悄悄进房,展开摊在桌上,呆呆看个不了。原来花笺上写的,却是几句哑谜儿。这杜开先到底错了念头,把个蕙姿只管认做了玉姿,所以方才写那几句,分明要她解悟的意思,哪里晓得她不甚解悟得出的。坐了一会,免不得携了,依旧走到妹子房中。玉姿见姐姐走到,连忙站起身来,把笑脸儿迎着道:“姐姐,老爷方才唤妳出去代陪那杜公子,他可曾提起昨日送去的那把纨扇么?”蕙姿道:“妹子,不要说起。那杜公子虽是个年少书生,一发真诚笃实得紧。我姐姐陪了他半日,并无一言相问,倒蒙他赠我半幅花笺在这里,上面题着几句诗儿。因此特地携来,与妹子看看。”这蕙姿那里省得上面这几句是谜儿,就随手递与妹子。你看玉姿通得些文理,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接将过来,看了一看,便省得是一首诗谜,暗想道:“这敢是杜公子与她有什么私约了。不免再把一句话儿试她一试,看她怎么回我。”便对蕙姿道:“姐姐,这首诗上明明说妳赠了他什么东西的意思。”蕙姿哪里知道,妹子是试她的说话,点头笑道:“妹子,果然妳好聪明,也不瞒妳说,我已把那股金凤钗,赠与杜公子了。”玉姿听说了这一句,却便兜上心来,就把那笺上句儿,暗暗的看了几遍,牢记心头。蕙姿怎知妹子先下了一个心腹,兀自道:“妹子,倘是老爷问起那股钗儿时节,怎么回答?”玉姿微笑道:“这有何难,就说是姐姐送与一个姐夫了。”蕙姿道:“妹子,女儿家不要说这样话。我和妳姊妹们虽是取笑,若是老爷听见,眼见得前日那把纨扇是个执证了。”玉姿道:“姐姐言之有理。却有一说,老爷是个多疑的人,设使偶然问起,妳道将些什么话儿答应?如今到把妹子这股与姐姐戴着,待妹子依旧取出那股旧的来戴了吧。”蕙姿连忙回笑道:“妹子既有这样好情,只把那股旧钗儿,借与姐姐戴一戴就是。”玉姿道:“姐姐,妳不知道。我妹子还好躲得一步懒儿,妳却是老爷时刻少妳不得,要在身边走动的。明日倘被看出些儿破绽,反为不美。”蕙姿道:“妹子所言极是。只是我姐姐戴了妳的,于心有愧。”玉姿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和妳姊妹们哪一件事不好通融,日后姐姐若有些好处,须看这股钗儿份上,也替妹子通融些儿便了。”蕙姿也笑了一声。玉姿便向头上拔了那只凤钗,先与姐姐戴了,然后起身开了镜奁,取出那股旧的,也就戴在自己头上。你道玉姿如何就肯舍得与了姐姐?原来他已贪蓄着一个见识。这蕙姿总然便有十分伶俐,聪时一时,再也思想不到。

正待拿起镜子,看个钗儿端正,只见一个女侍忙来唤道:“蕙姿姐,老爷问妳取那开后面百花轩的钥匙哩。”蕙姿连忙撇下镜子,也忘记收拾了那半幅花笺,回身便走。玉姿见姐姐去了,微微笑道:“姐姐,姐姐,妳却会得提防着我,怎知又被我看破机关。想我前日的纨扇,分明有心走来藏过,妳如今这幅花笺,我却无意要它,这是现成落在我的手中。如今也待我收拾过了,悄悄走到她房门首去,听她再讲些什么说话,可还记得这幅花笺儿起么?”这玉姿就把花笺藏在镜奁里,遂将房门锁上,展着金莲,即便匆匆前去。有诗为证:

天理循环自古言,只因纨扇复花笺。

争如两下成和局,各把胸襟放坦然。

说这杜开先别了韩相国回来,见了翰林,便把题那长春四景,韩相国款待殷勤的话,先说一遍,然后再谈及百花轩一事。杜翰林欣然道:“萼儿,既有韩相国有这片美情,实是难得。却有两件,那清霞观中李道士承他让房好意,如何可拂了他?那康公子初与你同窗,如何就好撇他?”杜开先道:“那康公子,孩儿也曾与韩相国谈及,相国欣然应允。说他原是同僚之子,至今尚然通家往来,却也无甚见嫌,明日就请他与孩儿同做一处。再者,那清霞观中李老师那里,待孩儿打点些谢仪,亲自送去,辞谢了他就是。”杜翰林道:“这个讲得极是。萼儿,那韩相国这样老先生,交结了他,大有利益。我与你讲,康公子是个没正经的人,倘到那里,早晚间言语笑谈,务要收敛几分。大家要尽个规矩,不比清霞观中,可像得自己放荡也。”杜开先道:“这却不须爹爹叮嘱,孩儿自然小心在意。”翰林道:“萼儿,你还是几时往清霞观去,收拾回来?”杜开先道:“孩儿读书之兴甚浓,岂可延迟日子?明日就要到清霞观去,辞了李老师,顺便邀了康公子,一同回来。略待两三日,他那里洒扫停当,便好打点齐去。”翰林道:“既如此,你明日要行路,可早早进去安息会儿吧。”杜开先便应声进去,见了夫人,又备细计议一番。那夫人也老大欢喜。次日带了聋子,径到凤凰山清霞观里。那康汝平听得杜开先到了,连忙出来相见,道:“杜兄,前日何所见而去,今日何所闻而来?往返匆匆,其意安在?”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请题长春寿轴,相借百花轩,要请他同去的话,从头备说。康汝平大喜道:“杜兄,这个机会我和你却是求之不得的。如今那老头儿既有这条门路,正好挨身进去,慢慢的觑个动静,那时,不怕那两个女子不落在我们手里了。”

杜开先道:“康兄,虽如此说,这件事又是造次不得的。明日倘被相国知觉些影响,我们体面上不好看还不打紧,可不断送了那两个女子?只可到那里做些闲暇工夫,不着觅味闻香,从天吩咐而已。”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些都是闲话。到了那里,你看决不要用一些工夫,自然得之唾手。我和你就此把书箱收拾起来,再去与李老师作别一声,趁早便好进城则个。”

两人当下把书囊收拾齐整。原来那李道士得知他二人要去,连忙走来相问道:“二位相公到此,至今未及两个月日,小道正欲慢慢求教一二,倏尔又整行装,令人虔留莫及。其中不识何意?”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迎到百花轩一节,对他明说,然后取出谢仪礼物,当面酬送。那李道士看了,却像一个要收又不要收的光景,只得推却道:“多承二位相公盛赐,小道谨领了这两柄金扇,其余礼物并这银子,一些也不敢再受。”杜开先笑道:“莫非老师嫌薄了些么?”李道士道:“阿呀,杜相公是这样说,难道毕竟要小道收下的意思么?杜开先便揿在他袖里。这李道士其实着得,便把手来按在,连忙向他二人深深唱了几个大喏,道:“二位相公,小道袖里虽是勉强收下,心里却不过意。若早吩咐一声,便好整治一味儿,与二位饯别一饯别才是。 康汝平笑道:“少不得日后还要来探望老师,那时再领情吧。”李道士道:“如此二位相公倘得稍闲,千万同来走走。”正说之间,那聋子共康家小厮,每人担了一肩行李,走将出来道:“大相公,我们行李担重,趁早还有便船,好搭了去。”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个,遂向李道士揖别。那李道士叫了几声“亵慢”,亲自送出观门。他两个别了李道士,一路上谈谈笑笑,不多时,早到渡边。就下了便船,趁着风,约莫一个时辰,又到西水滩头。上得岸来,还有丈把日色,慢慢走进城中,向大街路口各人别去。过得两三个日子,韩相国差人向杜、康两家再三迎接。杜开先便去邀了康汝平,拣了好日,一同径到韩相国百花轩去。相国见他两个肯来,满心欢喜,就令开了后门,一应来往,俱从同春巷里出入。

真个光阴捻指,他两人到了个半把月,虽为读书而来,却不曾把书读着一句,终日行思坐想,役梦劳魂,心心念念,各人想着一个,并不得一些影响。那康汝平,也是个色上做工夫的主顾,倒是住远,还好撇得下这条肚肠,你说就在这里,只隔得两重墙壁,只落得眼巴巴望着,意悬悬想着,怎能够一个花朵般的走到跟前,哪里熬得过。几番灯下与杜开先商量,要做些钻穴逾墙的光景。杜开先每每苦止住他。这也是泥人劝土人的说话。你道这杜开先可是没有这点念头的么?心里还比康汝平想得殷切。到底他还乖巧,口儿里再不说出,心儿里却嫌着两副乌珠怎么下得手。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个,也没一日不想在那百花轩里,那个意儿各自打点已久。只是夜夜朝朝,同行共伴,你又提防着我,我又提防着你,所以也把个日子延捱过了。一日,韩相国突然患起痰火症来,着她姊妹二人在房早晚伏侍。这也是相国爱惜她们的意思,恐怕忒甚辛苦坏了,把日间上半日派与蕙姿,下半日派与玉姿,夜来也是日间一样派法。她姊妹二人不惮艰辛,紧紧在房中伏侍了五六个昼夜。不想他两个各早怀了一片私心,都要趁着这个空闲机会,悄悄的开了内门,到百花轩里完一完心事。一夜,蕙姿伺候到了二更时分,乘着相国睡得安稳,思想得下半夜才是妹子承值,这时必然在房中稳睡一觉。轻轻提了灯,赚出房门,“呼”的一口,把灯吹灭了,就放在门外椅子上面。原来这却是她一个计较,恐怕相国醒来,唤着不在跟前,好把点灯推托的意思。你看她随着些朦胧月影,蹑着脚踪,走过了东廊,转弯抹角,摸壁扶墙,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方才到得内门首。这内门外,恰就是百花轩。原来康汝平的书房,紧贴在同春巷一带,杜开先的书房,就贴着这内门左右。这也是杜开先当日来的时节,把这间书房先埋下一个主意。蕙姿走到门边,把手向栓上摸了一摸,只见上下封锁的好不牢靠。侧耳听了一霎,又不见一些声音。欲待把门掇将下来,却没这些气力,欲待轻轻咳嗽一声,通个暗号,又怕前后有人听见。正站在那里左思右想,要寻一条门路,只听得前面又有一个脚步走响,这蕙姿猛可的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人是鬼,竟把一团春兴,弄得来瓦解冰消。拼着胆问一声道:“这时分,什么人走动哩!”那来的竟不回答,没奈何走近前来,把她摸了一把。

毕竟不知认出是哪一个,两下里见了,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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