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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毕小姐丝桐露调 石秀才玉箫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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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恩从至处生烦恼,诗到愁来总怨哀。

寄语深闺非恋色,抚琴相访亦因才。

岂知错里翻成约,不忍情中更见猜。

自是美缘天有分,何须冰月作良媒。

却说石生,那日信白随时之言,别过田又玄,喜长途风送,不日到淮。先将行李发在湖嘴饭店,即问清凉寺住居。问毕,暂别主人,带着柏儿,行未半里,见青柳成行,白云如堵,无数楼台殿阁,隐隐高耸其中。石生从一草桥而入,傍花随柳,找寻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面对湖水荡漾,绿草烟迷,内闻鸟鹊声喧,山门紧闭。

石生自旁一小门缓步进去。见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毕,分宾坐下,各道名号。

原来那僧号湛然,乃客居清凉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会馆旁边圆通寺里,特来淮募缘修寺,见石生斯文之辈,两相投洽。

又引见主持师傅普明。石生道:“学生从南来,风尘劳顿,心下不爽,欲借定刹客房半间,少息数日,奉送香资,不识二位老师意下若何?”普明闻见有香资,连声应诺。石生随叫柏儿,外面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普明。并饭店行李总代取来,就寺住了。

这晚,普明备了茶果,令淇然陪饮。茶将数巡,石生道:“这寺旁可有一姓毕者么?”湛然道:“贫衲初来,不知细里。闻道有一毕监生,名冷金,字守谦。富推敌国,选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问他却有何事?”石生道:“闻得他有一令爱,善赋诗文,学生曾在玄墓见一道梅花诗,那诗颇觉清新,即其手著,适偶尔相问,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毕老爷,带小姐至玄墓观梅,得病归来,曾许一愿在此,尚未还哩!”石生佯笑道:“访梅乃人之韵事,何反得病?”湛然道:“只因毕老爷丧妻,小姐每日作文赋诗,哀挽母亲,久矣扰思成病,今春方觉爽利。故毕老爷恐她憔悴芳姿,带往玄墓观梅散心。不期又受风寒,复成大恙。如今痊愈,想是愿心目下也好还了。”石生道:“原来如此。”二人谈了一会,吃过晚斋,湛然自归禅房。

石生秉烛独坐,前思后想,直到四鼓时,正欲抵案而卧,听得金鸡三唱,法鼓齐鸣。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儿就走到毕小姐前门窥视。只见职事两列,多少衙役在门伺候。石生近前问道:“这是那里官长?”衙役道:“是现任徐州钱老爷来拜毕老爷的。”石生听说,带着柏儿,又闲闲走到后门。见墙上石勒先春园三字。石生正自玩索,只见一花婆,手提花蓝,从门内走出,向斜路径往清凉寺后去了。石生欲要叫他,回思无味,俟他去后,潜走入园内看时,悄无人声。但见:绿浅红肥,莺啼鹊噪。槛凭青草池塘,紧靠太湖一石;帘卷东风绣阁,却傍沙柳丛阴。阳和春暖,花香扑鼻;心静琴响,兰味袭人,汉宫当晓,无般娇媚,原非画工幻想;青皇滥设,多少芳菲,尽是恨人愁绪。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顾群芳,心营万虑。知柳中高阁,是毕小姐藏修之处,不痴不呆,沉吟半响。恍然似有人出,正曳裾而行。忽闻呖呖声音叫翠云。石生侧立在柳树梢下,闻得琴声嘹亮,随听弹道:胜如花明窗静,梳玉斜,鬼病恹缠瘦怯。只落得清粉销残;说甚么笼香骨彻。想起这愁恨难绝。

石生听罢,低声自语道:“‘清粉销残,笼香骨彻’,分明道我梅花诗上,’春色笼烟,销残清粉’之句。”又近前坐在石上细听道:

减新妆,湘裙半遮;逗离魂,春光顿赊。竟夜伤嗟。

为怜才心切,不是奴意儿痴邪。羡文君不恋豪奢。

石生听罢,又低声自语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斋之意。信乎白随时数中道‘三五月团圆’之句,且白随时言她才美兼备,谅不虚矣。但我游梅见小姐诗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游梅在先,何我诗句她怎记得?”又转念想道:“小姐数百里到玄墓游梅,岂有一见即返之理。或者就觅寓古香亭旁,时时观玩,后复见我之诗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将她原笔诗句,央托那花婆传入,看她认与不认,自知就里。”想罢,意欲再听,琴已绝响。遂带柏儿出了先春园门。只见钱知州别过毕监生,上轿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径往清凉寺来。

吃过午饭,令柏儿到寺后觅访花婆,假以买花插瓶,叫她进寺。柏儿应诺去了。少顷,带引花婆进了寺门,见过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开花篮,递与石生拣选。石生手拣着花问道:“老妈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陆。”石生又道:“这花是何处折来的?”花婆道:“是东边毕老爷家先春园里的。”

石生道:“毕家花如何送与你卖?”花婆道:“有个原故,当时毕奶奶在时,待我甚好,如今毕奶奶去世,未存一子,只余下一个小姐,小姐念先人旧爱,不忍视我孤贫,因此,把这花叫我卖了度日。”石生问罢,选了两枝大花,插在瓶内。柏儿拿出几碗果子,提了一壶茶摆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花婆道:“老身怎敢扰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与陆妈商议,若要得,我做衣服,备重礼相谢。”花婆笑道:“相公却有何事?”石生道:“就是毕小姐事。”花婆惊道:“若是说毕小姐事,万不能做了。”石生道:“怎么见得不能做。”花婆道:“相公说毕小姐三字,不过就是为婚姻之事。那毕小姐虽年方十七,文推过目,生得面如花朵,有许多刁钻古怪性格。就是毕老爷时常说及选婿一事,她就不悦,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儿,方才说得。相公此举料想不成。”石生笑道:“这件事,却是中她意的现成事。我二人虽未会面,两下事体,却都尽知。如今所烦无别,有首诗儿,是我在苏州得来的,烦陆妈转达小姐妆次,问个详细,可是小姐做的?是与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资一两,后日再烦别事,仍加厚谢。”花婆回嗔作喜道:“这个使得,只是要迟两日方好。”石生道:“去便就去,为何又迟两日?”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毕老爷有个旧友姓钱,现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闻徐州出贼,上司叫他急急赶去上任拿贼。毕老爷备了两席酒,叫了一班戏,与他送行。小姐也请了几位女客,在帘后看戏。恐忙中不便说及相公事情。”石生道:“这个不妨。我将诗笺与你悄悄带去,乘便取出就是。”随取了一两银子作茶资,外一钱银子作花价,并诗笺放在花蓝内,对花婆道:“此事重托,千万不可泄漏。”

花婆不好辞得,只得应诺,茶毕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决不负陆妈成就之德。”花婆一味应承而去。

石生送至寺门。花婆忽回转笑道:“相公尊姓不曾问得。”

石生道:“我姓石,道号池斋,你可紧紧记着。”花婆道:“石相公与毕小姐二人,可有甚么遗记没有?”石生道:“没有甚么遗记,止有小姐琴中弹的一曲。”花婆道:“相公写来与我拿去,她就没得推却,老身又好中间调停。”石生复回房中,写出那琴中之曲,付与花婆。又叮嘱一遍,方才各别。正是:全凭紫燕传佳语,坐待春风听好音。

却说花婆别过石生,手提花篮,夹带诗笺,竟往毕小姐先春园来,谋为此事。怎奈事不凑巧,恰恰撞见毕监生亲自选折瓶花。一见花婆问道:“今日花卖了多少钱?”花婆道:“不曾卖得多少。”毕监生无心将花篮揭开。花婆慌忙将手遮着银子,被毕监生早已看见诗笺。问花婆道:“这是甚么诗笺?”

花婆道:“是小姐与我钿花的。”毕监生将诗笺捏在手中道:”闺中诗句,以后不可乱向外传。”花婆应声,满脸通红。

提着花篮,径到楼上。见过小姐,道声恭喜。毕小姐道:“有甚恭喜,想是爹爹不日上任么?”花婆道:“不是。”毕小姐道:“既然不是,想是陆妈的喜,故来反说。”花婆道:“我有何喜?”毕小姐道:“陆妈今日满脸春色,喜气融融,想是卖花捡着银子回来了。”花婆笑道:“我贫婆子家,那讨得甚么银子拾。适才拾着一张字纸儿,请小姐念与我听听,看是什么话说。”毕小姐令花婆坐下,接过看罢,惊问道:“这是我在深闺做的《胜如花》曲,怎被外人抄寻着?”花婆道:“我走得困倦,在清凉寺门首坐歇,见风吹出个字纸,我就拾将起来,那晓得甚么胜如花曲不胜如花曲。”毕小姐道:“那寺中有人住么?”花婆道:“只苏州来的一位相公,叫做石池斋,再无别人。”毕小姐惊疑半晌道:“闻得苏州石池斋是个名士,却怎么到淮安来哩。”花婆欲说就是,为那诗句被毕监生拿去,欲言又止。毕小姐道:“那石池斋认得你么?”花婆道:“他倒不识认得我,想是倒识得小姐哩!”毕小姐粉脸顿红,问道:“他如何识认得我?”花婆挑道:“他既不识认得小姐,小姐如何晓得他是个名士?”毕小姐道:“当日我在苏州游玄墓,闻得他是个少年饱学,又在古香亭见他亲笔诗句,故此晓得。陆妈如何说他识认得我?”花婆道:“他也是见小姐诗句,知小姐才情,故此不面而识。”毕小姐道:“我之诗句俱闺中暗室所作,石生却从何处得去?”花婆道:“说起那石相公,在苏州就见小姐诗句,因而千里之远,特来访问。适才着管家请我到寺中买花吃茶时,谈及小姐。他道:“我与小姐虽未会面,两下事体,却都尽知。’复与我一诗笺”并这曲,他道:“诗笺是苏州得来的,这曲是小姐琴中所弹的。’不意来到园内,撞见毕老爷,将那诗笺拿去。那相公还要候我回话,却如何处置?”

毕小姐道:“我之诗句,并未传至苏州,想是他误认别诗了。”

说罢,叫翠云道:“你向老爷那边,取陆妈拿的诗句来。”翠云应诺下楼。花婆道:“小姐差矣。若是误认诗句,并这曲亦不是了,若是这曲是小姐做的,他既知小姐闺中之曲,岂有不知小姐闺中之诗么?”毕小姐作羞惭道:“陆妈之论,似乎近理。但那生迢远而来,在他可谓真诚矣;在我深闺之人,不当招认,若一稍通仪节,便近淫奔,若不应酬,又属负义,此时却势处奈何之地。”花婆道:“小姐之言,真上人高见。然那生不宜留他久住。今小姐当赠之遗记,使他暂回江南,俟后,或鸣之老爷,以图此美事方好。”毕小姐想了想道:“我有一白玉箫,在前边书房箱内,烦陆妈转致。令那生且回南去,不识好否?”花婆道:“这是绝妙的遗记,可着翠云取来。”毕小姐又想了想道:“今日请酒有事,不便去取。俟爹爹外出时,乘空取出,烦陆妈寄去吧。”毕小姐同花婆话犹未终,见翠云走上楼回道:“那诗老爷放在书房中,一时忘记,便寻不着,请小姐收拾衣装,城内女客轿将到了。”毕小姐闻言,开箱更衣,花婆就要辞过。毕小姐留道:“爹爹赴任日期将近,要打点一切事务,并还清凉寺旧愿。你陪我家中料理料理,那事迟日不妨。”花婆因无实据,不好因石生的话,就乘势住下。毕小姐见天暮,叫翠云掌灯。先拿了些酒菜,安排花婆自酌自斟,就改妆下楼,迎接女客去了。正是:异客孤灯空对梦,玉人箫管不知愁。

按下毕小姐今晚宴客不题。却说石生别花婆之后,千思万虑,望到夕阳,不见回话。自宽自解,以为毕家这日请酒。不期一连过了一二十天,杳无消息。石生使柏儿到花婆家问,又不见音信。心下疑疑惑惑,因带着柏儿向寺外芳草之地闲游散闷。只见两个穿小袖色衣的人,近前扯住石生道:“相公原来在这边,我家老爷请相公处馆,谁知相公弄个不通的去抵冒,致小的们又往返寻到苏州,苏州又寻到淮安。”石生不认道:“我认得你家老爷是谁?说甚么不通的抵冒!”那一管家道:“我是扬州梅老爷家的王文。当日到苏州请相公处馆,现有关书聘金。相公姓石,号叫池斋,怎么不认?”石生拂衣仰天笑道:“你还不放手,这等你错认了,我是姓齐的。”两个管家齐道:“我们在苏州到相公家访问,那看门老者说得不明不白。后到码头上,见一船户,他道石相公往淮来了。小的沿路问来,又有一船户,说相公在湖嘴饭店住歇。小的及到饭店,店家说到清凉寺来了。如今遇着相公,相公又推三阻四,是明明害小的们了。”三人正在寺外争论,只见湛然和尚走出问道:“为甚么事情?”石生忙接口道:“他错认我齐相公做姓石的。”

那两管家道:“我家老爷请相公处馆,不意相公竟到淮来。老爷特差小的们来访,若相公不去,小的们就要领责。”湛然见无大事,向那管家道:“这相公今日方到寺中,明日就要北行。你们休得错认。”那管家又将一路访来原由说了一遍。湛然故想了一想,诡道:“怪不得你们,向日果有一石相公,在寺中宿了一夜就上北京去了。”那管家放下石生,面面相视,惭愧半晌道:“我们且到别处再访一访吧。”倒向石生陪了许多不是去了。

石生同湛然复归寺内。湛然有事,自回禅室,不及细问就里。石生独做客房,见诸事不遂,愈觉神昏意慵。正欲就寝,恍然如毕小姐来的一般。方才着枕,又自惊觉。见柏儿手持玉箫进房向石生道:“这是花婆送来的。叫相公回江南去吧。”石生忙起问道:“花婆哪里?”柏儿道:“花婆正待进来,见后面毕家有人来寺,她就交付与我去了。”石生道:“那诗可曾说是毕小姐做的吗?”柏儿道:“她说是毕小姐做的。”石生令柏儿出去。独坐明窗下,手持玉箫沉吟道:“小姐既赠我以箫,何叫我又回江南?”只管如梦如痴,狐疑不决。遂援笔以《杨柳枝》兴怀,作词十首,以配玉箫。其名乐府,可备管弦。

词云:

年来何处寄殷勤,暮雨朝烟总未分。

空余弱质谁为主,独傍长亭更念君。

金阊有客客清凉,淮水河边夹道长。

垂枝不解东风意,两地相逢一断肠。

憔悴枝枝又别离,堪悲玉笛向君披。

陶家旧日千条好,今日翻为两皱眉。

江南漫漫花已然,青帝何曾淡着烟。

到来春色伤同调,未许垂丝别院牵。

晓开南北石峰寒,忍教芳露滴春颜。

行人多少莺啼处,莫把相逢陌上看。

当初折柳隋炀堤,曾听鹧鸪别路迷。

当日柳青无可折,鹧鸪犹复旧时啼。

裘马江天入翠微,袅袅轻丝梦未归。

青娥喜傍楼头月,春色何时上客衣。

病后何曾休了休,人恋东君君不留。

折来俱是昭阳梦,只恐君归又病愁。

兀做高林思悄然,阳春一曲寄当年。

多情不识淮南柳,野客携锄只属田。

潦倒长途百感生,手挽丝丝酒未醒。

相依愿逐东风去,不留芳景付无情。

做罢,到夜三鼓时分,人声悄寂。石生独备一觞,将玉箫吹和起来,其音凄惋,不忍尽调。

忽一人推开房门,就侧坐下。石生抬头一看,乃是湛然和尚。石生愀然向湛然道:“老师何今夜肯向愁旅一顾也?”湛然皱眉道:“适贫衲闻箫中有断肠之声,抵枕不能寐。特来请问相公,何以悲愤一至于此?”石生挑灯,不觉泪语道:“学生远从南来,忝居老生爱下,已将事一月矣。今日,忽得知己赠一白玉箫。因思天下有一美物,众皆悦慕。于此得之,必于彼失之。夫失之者,非愿失也,以为托以知己而与,不托以知己而遂不与;而我得之者,亦非泛得也,以为知己之物而取,苟非知己之物而亦不取。今余取矣,是以彼与之者为知己;而与之者以我为知己而赠,不以我为知己赠?而我遂不知。两两牵牵,宁不令人心碎乎!”湛然闻言慰道:“相公固乃热肠寓世之人,但令人情反复,世态叵测,愿相公如意则取,不如意则不取,可也。”石生悲语道:“学生有不得不取之势。”湛然道:“何以见势不得不取?”石生道:“舍彼则我无知己,舍我则彼无知己,故为之势处不得不取。”湛然道:“请言知己者何人?”石生默然不语。湛然近座道:“相公说我得知,我或能解疑,亦未可知。”石生掩泪道:“知己者,向日所言毕小姐也。玉箫即毕小姐所赠也。”湛然惊问道:“毕小姐与相公因何遂成知己。”石生道:“学生自从玄墓古香亭见她诗句,知她才冠群英;复晤一医生,知她貌压众艳。学生特弃扬州梅翰林之馆而来,岂非以毕小姐为知己而访之乎?不意使通之毕小姐,蒙毕小姐答我一箫,似乎亦以学生为知己也。来人又令我早回江南,此意不明不白。是以我为知己而赠,不以我为知己而赠?而我遂茫然不辨。在老师处此,亦料难自解。”

说罢又自掩泪。

湛然道:“原来先时那管家就为此事。既然相公弃馆而来,在毕小姐今日赠箫,谅必亦慕相公之才貌,知相公之苦心。又令相公回江南者,此必有说存焉,来人独未达其意乎?”石生道:“来人不曾会面,且会后即难逢之人。”湛然沉吟半晌道:“相公且自保重。明日贫衲有一计,或能稍通音信。”石生道:“老师有何妙计,且试言之。”湛然道:“晚时,毕家有人来吩咐普明收拾佛殿,明日还愿。毕老爷要来拈香。俟贫衲备一茶,请相公陪他谈谈。或两下道义相投,有一机会,事亦难料。”

石生闻说,回嗔作谢。湛然遂别,石生就寝。

正是:

只因恩爱愁多染,不为情痴恨亦无。

却说石生闻湛然之计,安眠一夜。到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候会毕监生。果然早茶时,湛然来请。石生喜不自胜。随到前房,向毕监生施礼毕,各分宾主而坐。石生道:“晚生久仰先生大名,几欲登堂请教,恐妨公冗,故疏晋接之仪。”毕监生道:“适湛然师父道及兄长高雅,闻知且善词赋,今日老夫何幸得遇辈中人也。”石生谦道:“晚生少年菲才,何敢望附骥尾。”毕监生笑道:“老夫近因新受杭州通判之职,把诗词疏失了许多。前一敝友钱姓者,祖籍九江,现任徐州刺史,来拜老夫,酒席间就索新作。只道老夫仍是当日窗下之豪兴,却不知近日为官之事,与那诗赋不同。”石生道:“正是。古云非穷愁不能著书。”毕监生道:“兄长住居寂寞萧寺,近日想多新作。”石生道:“有两首词句,着价取来献丑。”毕监生忙道:“不消取来,自然是妙的。”石生道:“晚生自当请教。”随叫柏儿到房中去取那《杨柳枝》词。普明、湛然摆下茶果,四人方举茶杯,见一个管家手持一书,向毕监生道:“徐州钱老爷有书在此。”毕监生将书拆开,看了半晌,笑道:“昨夜过酒,今日眼昏,烦石兄代老夫细述一遍。”石生接过书启,念道:“眷盟弟钱吕直顿首上守翁老仁台书。前者,晋候台教,过承盛款。别来就任,清诲之音犹在耳右。昨蒙上行,仰除土冠,托庇仅获一卒,迄今余党尚无觅处,诚庸才碌碌,不及向知己尽述也。兹有痒生铁纥,字不锋者,昨于江南游学归,拜弟门下。欲过淮谒玉,恳书转为介绍。幸老盟翁推分,加意栽植,叨光不独铁生也。专此代面,无任瞻仰。”

念罢,毕监生接去,忙问管家道:“铁相公如今在那里?”

管家道:“现在家中厅上坐着。”毕监生放下茶盏,就起身而别。

石生道:“晚生拙词,求带去斧正。”毕监生道:“再来领教吧。”

二人说话之间,柏儿将词已拿到面前。石生乘势递与毕监生入袖。送到寺门,四人遂别。

石生闷闷不快,同湛然复回前房。湛然道:“相公遭际不遇,这般一件巧事,偏又不能接谈。毕老爷虽居咫尺,这寺一年来不得一次。此会虚过,再难得会了。”石生抱闷不语。湛然又宽慰道:“相公,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成天,且将新茶再吃一盅。”石生同湛然吃了杯茶,少顷,柏儿取午饭至。

见一管家,拿一拜匣,取出一书,向湛然道:“我家老爷请石相公哩!”湛然同石生惊喜,将书看道:刻下敬置一觞,恭候台教。眷弟毕冷金顿首拜。

石生看罢,对湛然低语道:“想是那词被小姐看见,故来请我。”湛然喜诺。石生受下请启,令那管家回去。同湛然吃过午饭,随即更衣,专候赴席。湛然笑道:“此事若成,真文章有用了。”石生亦微笑而应。正是:

否极常逢泰,愁深恨自除。

好事不易得,易得亦成虚。

不知石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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