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夜漏迟迟,灯火千衢。游人多少逐尘飞。无心去踏星桥月,忙事谁知?有意赴嘉期,柳唤桃枝。阳台夜夜雨云迷。只恐与阳关相近也,叠唱凄凄。
——右调《浪淘沙》
且说丫鬟,袖了月珠的书,走到利家去问池相公。利婆子却也认得,便眼泪淋淋,问垂杨的消息。丫鬟道:“奶奶也没甚难为他,如今与我们同膳同眠。”利婆子道:“这等也罢。”就出门指道:“池家是前面转弯,走进冷花园内,有三间小楼便是。”丫鬟寻去,原来是锁门的。等了半时,又没一个人影。只得仍到利家坐坐。老婆子问道:“是那个送书与池相公?”丫鬟没法,竟说道:“是奶奶叫我来送书与他。”利婆子吃惊,想道:“奶奶为何送书与池相公?内中必有缘故。”随即对丫鬟道:“池相公每日到夜深时候,方才回来,你如何等得他。有书放在我身,我替你转送,你回去复上奶奶,只说面送的便是。”丫鬟见利婆说得有理,竟把书付与利婆而去。回复奶奶,说亲自送了。月珠不胜欢喜,赏丫鬟酒肉银钱,不在话下。
却好此日利青钱自外路归来,路上有人传说,已知妹子被山府中奶奶吊了而去,心中惭恨。回到家中,便怨怅利婆。利婆对儿子下了一番眼泪。青钱骂道:“这婆娘辱我妹子,我如今气他不过,也拿他一个讹头才妙。”利婆子就把方才这一封书,与青钱看看道:“此书奇怪,是月珠叫了丫鬟来送与池公子的,必有缘故。”利青钱就折开来一看,对利婆道:“原来是一封约会的情书。”利婆道:“这就是讹头了,何不拿了去,翻他的丑。”青钱道:“这使不得,待我缓缓的计较。”当夜睡在床上,仔细思量,毕竟算出一个计来,暗中笑道:“必须如此如此,方为妥贴,还要聒他的金银。”
到十三日晚间,窥见池公子锁门不归,打扮得风流体态,穿着了华丽衣裳,悄悄到池公子门前等候。正是
暗里巧将桃换柳,明中去做柳偷桃。
且说池苑花,自早间出门,在画铺中学描了终日画谱,将晚之时,见街上人纷纷到山府中去看灯。苑花心热,也去看时,但见好不闹热。只因此日是山尚书的生日,尚书在北京,山鸣远替父亲庆贺,贺者冠盖盈门,不在话下。自府门前搭起一座鳌山,直至内室画堂前,有五座明堂,各架灯轮,共搭鳌山六座,门门洞达,户户玲球,其余的火树银花,狮调虎斗,千炬荧荧,百枝奕奕,好不繁华光彩。正是:
疑是东君弄春色,彩云移下一天星。
大厅演戏,人多济济,不消说了。但见满处俱是画图,山鸣远抢去的四幅,挂在东厅。石音和买去四轴,挂在西厅。山鸣远陪东席之宾,石音和陪西席之客。又见内里珠帘,半垂半卷,座上的美女甚多。也有中年的,也有髫龄的,个个俱是天姿国色。苑花见了,不觉心中爱慕。因而仔细详看,见东边交椅上有一个妇人,独不标致,身肥面粗。忽然见一个肥胖丫鬟,匆匆走到这妇人身边,对了耳朵说了两声,那妇人笑面盈盈,竟走进去了。
且说那不标致的妇人,就是山鸣远的妻子月珠,原有书约会池公子,却被利青钱得了书。此日在池公子门前等候。傍晚之时,月珠又差丫鬟到池家,悄悄迎接,那利青钱竟冒认了池公子,随了丫鬟而来。丫鬟引了利青钱,竟从人丛中一直走到月珠卧房,暗中将青钱藏在床后,忙走出外,附耳通知。月珠道是池公子到了,故此笑面盈盈进内。那知池公子在外,空空欣羡,那佳期佳会。竟被利青钱冒去了。
月珠进到房中,低声问丫鬟道:“人在那里?”丫鬟暗中牵了月珠之手,又去牵了青钱之手,引他二人两手相挽。月珠叫丫鬟掌灯来,此时人人都在外边看戏。丫鬟竟掌了灯到房中一照,二人见了礼,各打照面。月珠心中疑惑,觉得池公子容颜,不比前番墙缝中看见这样标致了。但见穿着华丽,体态风流,也不十分查究,随即吹灭了灯。后轩窗前,酒肴已备。此时月色明荧,两人对酌。月珠叫丫鬟守了房门,轻轻开口道:“家父与令先尊,乃通家盟契。小妹子乃通家兄妹,今日相亲,三生有幸。”利青钱道:“小弟只因家寒,向失亲依,今蒙姊姊恩情,天高地厚,何以报之。”说话之间。那利青钱把交椅掇转,并坐了。搭肩携手,连饮交杯。谈笑情浓之后,将利青钱藏在大厨之中。戏文完毕,已是三更时候。山鸣远收拾了一番,到月珠房中来睡。月珠道:“有前番的相知在书房等你,你依旧到书房里去睡。”山呜远道:“今日奶奶为何慷慨起来,我果然去也,莫怪。”一面说,一面那两双脚儿,不知不觉已移到书房中去了。月珠不胜之喜,即开了大厨,放出利青钱来。此番脱得精光,堂堂而睡。次早依旧将利青钱藏在厨中,夜间放出来。垂杨张见阿哥,吃了一惊。见月珠在前,又不敢近前问故,只是暗中猜疑。又张见阿哥与月珠风骚,只是微微而笑。正是: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檐前不敢言。
且说池苑花,自山府看灯到戏完,回家开门进去,见灶下有火。点起灯来,吃些便饭。上楼向美人图前焚了香烛,即坐下,长叹一声,忖道:“我家先父大人,当初是吏部天官,何曾有此奢侈。我看山鸣远何等威福,我今何等凄凉。”当夜不题。
次日到景星云店中习画,问起:“山府中这许多美人,有中年,有髫年的,可晓其详么?”景星云道:“昔年老夫人身故,我进内描写真容。后来又进去描众姨娘的行乐图,颇知其详。那中年的美人,就是山尚书的姨娘。那髫年这二位美女,就是姨娘所生之女,如今都未曾纳聘。只因山鸣远心高,都要嫁与当朝现任公子,故此磋蛇。”池苑花道:“内中还有两个不标致的。”景星云道:“老夫人有一女,嫁与前日买画的石公子。石公子之妻不标致,山公子之妻不标致,池相公日后手精了,少不得有宦家内人常要来请教的。当初汉朝画工毛延寿,连天子宫中的妃嫔,都要他描写。王嫱是个绝色的美人,只因不肯送银子与毛延寿,把他描得丑了,汉天子竟把王嫱和了番。可知画工也是有权的。”苑花道:“我小弟因为大志不舒,抑郁之甚,故此有心习画。”闲文不题。
次日已是十五日元宵之期了。池苑花早已把旧灯挂在美人图前,又去买办些酒肴,放在灶前,锁门而出。当晚,山鸣远请太守饮宴,演戏相待。戏过一半,二人起身更衣,就踱到内明堂,鳌山底下玩要。山鸣远挽了太守之手,低声道:“治晚生有一奇事,诉与老公祖知之。”太守道:“何事?”山呜远道:“日前家父寿日,一般张灯演戏,出入人多,贤愚杂混,不及查检。不料被惯贼,将家父珍藏的美人画图,盗窃十余轴而去。治晚生知之,不胜恨恨。不料今日有人窥见,在池苑花家中。此人乃是钦赃犯人池篁之子,漏网潜身,素为不轨。明日求老公祖与治晚生,同到他家一搜。若搜得无画,不消说了。若搜得有画,乞求老公祖拘拿严禁。先加刑法以究窃盗之罪,兼求题本,以追昔日漏网之钦赃。不特家父与晚生感恩,即圣上亦必嘉老公祖之廉明也。”太守听了,只是连声说个“领教领教。”
这一番言语,已被燕飞飞的香魂窃听去了。池苑花自画铺中回去,见灶前肴酒已整备,就拿上楼去摆开,点起灯烛,与画美人赏了元宵。饮得醺醺,上床睡去。只见燕飞飞匆匆走到床前,分付道:“郎君大难至矣,可速计避难之方。”苑花吃惊道:“为何?”飞飞道:“妾阴魂,偶到山府中看灯闲玩,听见山鸣远诉与太守,说郎君于十三日灯夜,盗他府中美人画图十余轴,明日要来搜画。要把郎君捉去,先加刑法,严禁狱中。又说郎君是钦赃犯人之子,漏网潜身,还要太守题本追赃哩。”池苑花惊慌道:“原来如此,乞求美人主张,不知逃往何处好?”飞飞道:“郎君可速速起来,收拾行李,改了姓名,逃往京师。妾有一家叔,号燕如莺,现在京师写真,乃当今第一名手。郎君到彼,尽可相依。如今可收《倚阑图》一幅在身,妾之阴魂,随君而去,自然扶助郎君。余画弃与山公子,凭他搜去,以遂其欲。妾之姊妹到其家,自有戏弄恶人之法。”说完,只见众美人一齐下来,与飞飞执手下泪,哀哀哭别。飞飞将苑花身子一推,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见桌上早已有灯。池苑花不觉惊魂失魄,忙忙起来,收拾衣包被囊,将银子结在腰边,收了《倚阑美人图》,同雨伞包好。揖别众美人,急急下楼出门,依路而行。听见谯楼已打五鼓,城门已开,悄悄出了城,由小路而行。或舟或步,不止一日已到京师,先寻小寓寓下。
当夜,池苑花又梦见飞飞来说:“家叔住在长安街,门前冠盖盈门。郎君欲见,即使至三日,亦不能也。郎君可改名花上林,但投小婿花上林名帖进去,家叔自然恭迎。只说向在河南,今特访来,以完姻好。郎君竟有洞房花烛之乐矣。”池苑花道:“所望避难栖身,洞房花烛何来?”飞飞道:“郎君到家叔处,自然得知。”池苑花得了梦,不胜欢喜。
次日起来,果然写一大页官红名帖,藏在身边。寻到长安街,问一青衣老人道:“可晓画师燕如鸾么?”那人喝道:“嘟,这是咱燕爷的大号,你怎么大胆称他。”池苑花道:“小弟是燕爷的女婿,自河南到此,乞求指引。”那人道:“既是这等,咱家与你同去。”随即引了半里之路,到了门前,果然有高车驷马在门。这老人,原来是老管家。池苑花将名帖付与他,他持了名帖,一竟进去。去了半日,不见出来。池苑花心中疑虑,不知何故该称小婿,万一不认,反要讨一场羞辱。且看下回分晓。
评:青钱冒苑花之名,而忽入山府以行邪;苑花又冒上林之名,而忽入京师以避难。此等空奇境界,如游陶会稽之北山,从高山底下凿空,引之为流觞曲水,山上造空中楼阁,八面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