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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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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种笑声,把同屋子里的一位张副官惊醒了,他在床铺上昂起头来笑道:“老李,你说得真是有声有色,我睡着了的人,都让你这位副导演,把这精彩的镜头,照耀得如临大敌。”

李参谋向他深点了个头笑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兴奋了。起来坐一会儿,来一支烟,好不好?”说时,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来,向他照了照。

黄大娘道:“救火吧,少说废话。巷子那头就是一口井,井边上现成的吊桶,你去给我挑两担水来,斧子交给九妹。”说着,抬起她的鲇鱼头青布鞋,踢了两下空水桶。

黄九妹道:“侉子,别走得太近了,那东西烫得厉害。”

黄九妹回手一指道:“那不是?”

那人骂道:“王彪,可是搅昏哕?你让飞机吓慌啦,也不看看人。”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尖锐的湖南妇人腔。

这里是中央银行原来营业处的侧面,跨进了大厅,在那里陈列的器具照常,坐在里面几张桌子上办公的人也照常,远看着防空洞口的电话总机所在地,接线兵正忙着在接线,当然丝毫没有损害。他正站着凝神呢,一个传令兵,由师长室出来直走到面前说,师长传参谋去有话说。他走到师长办公室里,见余师长拿了一张常德城区的地图,放在小桌上,煤油灯下,正静心地在看。陈副师长沉静地坐在一边,望了余师长似乎在等候一个任务。指挥官周义重,在用电话指挥城外作战部队,头顶的飞机马达声,和师司令部周围的炸弹爆炸声,尽管连成一片,十分紧张,他们就像没有那么回事。

程坚忍道:“在军营里生活了这多年,对付空袭虽然是司空见惯的,可是据我的经验来说,五十七师,实在最能忍受飞机的威胁。一个部队,有些欠训练的军队,只要人家来两次轰炸,就垮下来了。今天早上,敌机来袭的时候,听说我们的高射炮差一点儿打下了一架,是有这话吗?”

程坚忍道:“你和我一路到上南门去吧。”他口里说着,人已钻进街上的火焰堆里。

程坚忍行礼告别出来,见兴街口这条街上,已经让烟雾弥漫成一团。在烟雾和灰尘堆里,看到四处红光带些紫黄色的浓焰,冲上了半天。师指挥部的弟兄们挑着水桶,拿着斧头铙钩,正自把附近一个火场很快地扑熄了。

程坚忍耳朵下听到有人叫道:“老程,起来吧,敌机正在头顶上投弹呢。”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了,见屋中人都已走,李参谋站在门口向自己招手。他立刻听到嗡嗡轧轧的飞机马达的喧闹声,就在头顶上,唰唰唰!轰隆!唰唰唰!轰隆!那炸弹的破空落下声和炸弹落地的爆炸声,连成了一片。他向窗子外看看,还只有点鱼肚色,便道:“天还是刚亮,敌机就来了,有多少架?”

程坚忍答应明白了。余师长道:“我再告诉你一遍,勇敢,沉着,镇定,快去!”

程坚忍掏出表来,看了看,说道:“夜深了,睡吧,留点精神,明日再苦干。”说完,大家也就寂然,让那城外的枪炮声,环着城圈继续地去热闹。大家自然都是辛苦,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单薄被褥的床铺上。

程坚忍刚刚醒过来,又没有接着什么任务,这也就不急,坐在床铺上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之间,那朝外的两扇窗子,向里一闪,咣当地响着。他感到事情不妙,赶快向地下一伏。可是人还不曾趴下,像墙倒下来的一阵热风由窗子里涌了进来。他正要趴下去,这阵热风,却帮了他的忙,推得他向地下一扑。而扑在他身上的,还不只是风,还有小石子和大小的沙粒。凭了这点情形,他知道附近中了弹。约莫沉静了一两分钟,并无第二阵热风吹来,他立刻一跳站起,向屋门口走来,看看情形如何?

王彪除了接受长官的命令,就是干妈的话不容打丝毫折扣。他把斧头柄交给了九妹,挑起那空水桶就走。这时,有七八个老百姓,都在挑水,他们挑着水桶闪闪而来,就立刻有士兵接过去,倒在一只大桶里,用水枪来吸取,向面前的火头注射。挑了空桶的,跑着就挑水。王彪也是挑着水桶向井头奔了去,一个不留心,和一个挑水的撞了一下。

王彪道:“好的,不含糊。”

王彪还想说什么,后边有人叫道:“这小子还是这么多的废话。”他一听是干妈的骂声,笑着挑了水桶就走。他十分卖力,来回跑着挑了十几担水。救火的人转着方向浇水,他也转着方向送水。

王彪自也没有什么踌躇,把斧头柄扛在肩上,跟着就向烟焰里面走了去。这里到上南门很近的,穿过两条街,就是火焰拦住了人行路。他停住了脚,端详一下火势,回头却不见了程参谋;但既来了,绝没有回去之理。正待向旁边一条巷子踅了进去,却见面前一堵墙突然倒了下来,灰焰中立刻露出一个大缺口。见有四五名弟兄,领着上十个穿便衣的人抢了出来,顶头一个他认得是刘副班长,便道:“你们怎么由这里出来?”

王彪看着她手上,各拿了一只沙袋,接过来,又向前抛去。

王彪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这是豆腐店里的老板娘张大嫂。她是个麻子,三十多岁,平常就是和男子一般的工作。今天她穿的是一套男子青布短袄褂,头发剪得高过了后脑勺。个儿既长,人又长得不美,简直不像个女人。于是笑着蹲了一蹲腿道:“大嫂你也没走?老板呢?”

王彪向旁边墙基角上一蹲,偏了头看时,一只涂了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踅了过去,嗒嗒,一粒机枪子弹,射在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一块砖片正打在肩上。王彪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狗种!可是看那刘副班长手里支出一把长铙钩,正拉着人家倒墙里面的一根黄梁,对于头上的扫射,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是这样,跟来的几位弟兄也一般不理,各撑起钩子来钩屋柱。他心里一想,我姓王的会含糊吗?突然一跳,直跳到屋底下,两手横了斧头,对着一根半歪下来的直柱,用力一阵狂砍。

正张望着,王彪拿了一把长柄斧头,迎上来道:“报告,参谋,这巷口上一处火,已经扑熄了。只烧了一间屋子。”

李参谋道:“这次来得不善,共是十六架,你当心!”说着,他已走了出去。

李参谋道:“五年的苦仗,我们就吃亏在太劣势的装备上。不过只要我们能咬紧牙齿,把时间拖下来,这个缺憾,总会慢慢补救起来的,我始终是乐观。因为有了好的装备,我们可以打更好的仗。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今天下午这一场鏖战几句话,炮兵团金定洲团长,十分卖力。他自己跑到观测所去观测指挥,也不知道敌人是发现了这事,还是无意的,他们的炮加长了射程,就在炮兵观测所附近,落下了四五枚炮弹。金团长动也不动,观测得仔仔细细,在电话里指挥发炮。有了他这样的努力,才让我们每一个炮弹发射出去,都落在敌人的波状队伍里面。”

无如敌人下了决心,今天要烧掉常德城,第一批飞机去了,第二批又来,烧夷弹丢得不少。正当王彪送到十二担水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左边巷子角,冒出青焰的小火光。他放下水桶把街边一个盛沙的小布袋,两手抄起三个,向那直奔了去。老远地丢过去一个把青光盖着。再走上两步,把两个沙袋丢过去。

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王侉子,你还不闪开,屋倒下来会把你压死的。”随了这话,就有一只手拖住自己的手向后直拉。在这声王侉子话里,他有个甜蜜的感觉。通常常德城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喊我王侉子的,那人就是黄九妹,她会在这场合出现吗?但这一下拖得很猛,不容他先看人,直把身子立起向后转着两步。

张大嫂道:“恰(吃)也恰得,做也做得,冒得(没有)那个湖南人会比不过你北方人。你北方人不走,常德是我们的,我们会走?”

张副官道:“虽然如此,我们究竟还是少。假如炮三营,真正名副其实的是一营而不是一连的话,敌人根本就不敢用波状部队进攻。”这句话,似乎提起了各人胸中的一点感慨,大家都默然了一会儿。

张副官道:“我还是睡得好,天一亮,敌机就该来轰炸,我还有任务,要对付空袭呢!”

张副官道:“我们的高射炮连,实在是卖力的,只是我们的炮太少了,少的是‘恩勒温’,对付一批一批的机群,实在是不易呀。”他不忍直率地说下来,夹了这么一句英语。

师长余程万一抬头看到了他便道:“上南门那边火势很大,不要让它蔓延过来,那里有三营一连人在扑救,你去看看。其他几处的火,我都已派部队分头扑救了,你去告诉他们不必顾虑,只救上南门这一带的火就是。敌机今天多数投的是烧夷弹,他若陆续投下来,在火焰还没有发射出来的时候,立刻将沙土盖上。告诉弟兄们要勇敢,更要沉着,也更要镇定。镇定是对付敌人扰乱城区秩序最好的一个对策。”他说着,将手边的一支铅笔,在地图上轻轻地圈着,告诉程坚忍哪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哪里是宽街,可以拦住火头,哪里是窄巷必须拆屋。交代已毕,问道:“都明白了?”

她道:“送子弹去了。”

后边有人叫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正是黄九妹。她笑道:“那墙角里有个烧夷弹,大家都没有发现,我是刚刚看到,还没有叫出来,你就把它压熄了。”

副班长道:“我们要拦住火头,用隔壁巷子,撞倒一重屋,由这里钻出来。老王,帮忙吧。”正说了这句,头上却是呜呼呼一阵怪叫,正有一架敌机,俯冲过来,嗒嗒嗒!就在头上一阵机枪扫射。

他笑嘻嘻地呆望着她道:“九妹,你还好?干妈呢?”

他看时黄大娘站在一副扁担水桶旁边,她肥胖的身体,高高的身材,卷起两只青布短袄的袖子,露出两只粗膊臂,紧紧地叉了腰。她母女是一个型的圆脸,不过她的脸圆得发扁,眼睛也小于九妹一半,眼角上辐射了许多鱼尾纹。王彪老远地叫了声干妈。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这一声代表两种惊讶,第一种惊讶是那房屋果然哗啦啦响着,向对面倒去,砖瓦木料乱跳,尘灰四起;第二种惊讶,面前站的正是黄九妹,她一只手还扯着自己的衣袖呢。她在这炮火城住下来,那是自己知道的,可是不想到在这里出现。她还是一副很健壮的圆面孔,大眼睛,只有一件,那是有异于平常的,她已脱去了长袍,穿着大襟的旧式蓝布大短袄,下穿一条青布长裤。她的头发,不是从前那般长长的,剪成了童发式,后脑半个月环式的长发,露出了她的白颈脖子。耳前两道长鬓发,由额上的覆发分下来。把那张圆面孔,形成了个月亮。王彪觉得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亲手杀死几个日本鬼子兵,好早早地回山东去;第二就是每日都看一看黄九妹这副月亮一般圆的面孔,有好多时看不到这副面孔了,所以他一见之下,就忘了一切。

王彪把沙袋抛完了,偏着头一看,对那墙角上看了一看,实在把那枚横在地下的烧夷弹扑熄了,这才回转身来,深深地向她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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