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心里本也想抽空去看看黄大娘母女,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可是在这种时刻紧张的危城里,当兵的人,绝没有工夫去料理私事,顾全私交。现在程参谋叫他送刘小姐,找个安身地点,那是太好了。等程坚忍走远了,王彪便笑道:“刘小姐你随我来吧,那黄家母女,是河南人,挺爽直的,包你相处得来。”
刘静嫒道:“她们是你什么亲戚?”王彪笑道:“虽是亲戚,也不算什么亲戚。刘小姐见着她们可别提。”
黄大娘道:“王侉子,难得你好心,在这种大炮下,而你三番两次地来看我们,我们吃喝都还好,在这个围城里,有吃有喝还想什么呢?不过我们虽知道十有八成是死,可是能够不死,我们总也希望想法子逃出这条性命来,逃不出来也拼他两个鬼子,方才合算。军队作战的时候,我是知道的,谁也不能乱跑,好在你是个勤务兵,常常有些琐碎事情要你出来做,你有空的时候,可以顺便到我这里来看看,送我一点消息。将来把鬼子打跑了,我们都活着的话,我当然知道你的好处。”
黄大娘道:“王侉子,你看我也想破了,飞机这两天这样的炸法,我们知道哪一分钟会死,过了一辈子穷人的日子,于今现成的好房子好家具,我们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舒服一时是一时。刘小姐请坐吧,我们这里有炭火煨着的热茶,你先喝一口。”
黄大娘道:“哎呀,东门外天主教堂?那边早就受着炮打了吧?”
黄大娘道:“刘小姐在这里吗?没受到伤?”
黄大娘道:“刘小姐你今天吃过饭了吗?我们这里倒是现成,请进来吃点东西吧。”说着,三人一同进门。
黄大娘道:“一天到晚都受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吓了,不过我刚趴在地上,让碎石头砸了我一下大腿。”她说着摸索着向前,摸着她两人还是互相地拉着手,站在一处。因道:“你们有个伴,究竟好得多了。刘小姐,别分开了,我娘儿俩知道什么时候完结?我愿意死也死在一处。”
黄大娘笑道:“小姐,你比我们胆子还大呀!好极了,到里面去,我们长谈吧。这是我女儿黄九妹,难得的,都是姑娘家,有一个伴了。”
黄大娘看刘小姐静默着,便道:“我们从前住在师部斜对门,都是北方人,和这个王彪就熟识了。他的同事,让他叫我干妈,就是这样叫开了。这人倒是不坏。”
黄大娘点点头笑道:“这话也在理,炮火震天动地,闲着也是怪闷的,倒不如做点事混混时间。”于是这两位姑娘笑了一笑,蹲在炉子边热菜热饭。菜饭都热了,黄大娘道:“现在也三四点钟了,大家都来吃吧,吃饱了又省掉今天一件事。”
黄大娘也笑道:“只要炸弹炮弹打不中这里,我们总还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几天。”
黄九妹道:“这巷子口上有座碉堡,现时并没有兵守着,今天我们已经躲过一次了。”说着,她很快地将旁边另一钵子冷灰,盖在火炉子上,牵了静媛的手道:“你随我来。”
黄九妹道:“刘小姐,我看你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呀,鬼子打来了,十五号以前疏散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走呢?”
黄九妹道:“刘小姐,不忙在今天,今晚商量商量,明天再说吧,我看你今天未必吃过饭,昨天晚上到今天正午,东门那边打得多么厉害,趁着这时候,飞机没有来轰炸,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黄九妹站在门框下,回转头来见王彪站在巷子里发呆,因道:“你进来不进来?”
黄九妹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可是那大门并没有掩上,可证明她是不拒绝的。于是就悄悄地跟在后面,到了后进堂屋,见屋门大开,桌椅板凳全陈设着,像个平常时候的样子,这就笑道:“这里什么都还原了,不像个炮火下的屋子呢。”
黄九妹看她那样子倒不辞谢,这就锅盆碗筷,由厨房里一阵端到桌上来,静媛看她这人很是爽快,也就不拘束,在屋檐下拿了炭橛子,向炉子里添炭,黄九妹道:“刘小姐你没有做过粗事吧?这些事都交给我好了。”
黄九妹眉峰一耸,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的样子,正要答复这话,黄大娘便道:“刘小姐,我们是负责给人看守房子的,走不开呀。我们也不是不替军队出力,救火呀,帮着送水送饭呀,都可以,就是一层,我娘儿俩要同去同来,总不能离开这个堆栈,一炸弹下来炸掉了,那没有话说,不炸掉的话,我就得看着。”
黄九妹就在这时,把屋角边炭炉子上一把锡茶壶提起,斟了一大玻璃杯热茶,双手送到刘小姐面前,笑道:“为了避空袭,白天我们是不烧灶的,免得烟囱出烟,好在这里有的是木炭,我们一天到晚烧着木炭炉子。”
黄九妹叫道:“快躲进来吧,我们在这碉堡里面呢。”在雾气腾腾中,进来一个人影子。
黄九妹也笑道:“刘小姐,我们是粗人啦,言语不到之处,你别见怪。”
黄九妹一把捞住她的手,轻轻抖了两抖笑道:“只看你这双嫩手,就不像做粗事的人。”
静嫒道:“难道让你做了饭我吃吗?都是九死一生的难民呵。”
静嫒道:“来了就来吧,还有什么法子呢?”
静媛道:“天亮的时候,我倒是在天主教堂里吃过一顿干粮。”
静媛道:“多谢你惦记,我没什么,你老人家吓着了吧?”
静媛道:“不但是炮,大概今天枪都可以打到了。前天晚上炮火轰了一夜,一个病重的老人家,哪里经受得住这惊吓,当晚就过去了。我一想,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我父亲不会死的,我就愿意舍了这条命,要替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有学过放枪,别说是个女孩子,就是个男孩子,也没用。后来我又一想,只要为国家出力,帮着人家杀敌人也是一样。可是只做了一次担架队,人家就发现我是个女孩子,又劝我不要干。那个程参谋说,野战医院用得着女人。黄家大姑娘,我们明天一路去好吗?伺候伤兵,这没什么不会呀。”
静媛没有主意,也就跟了她走,随后黄大娘也来了。三步两步,奔向一座碉堡,这碉堡也是石头砌的,半截埋在土里,却是相当地坚固。静嫒到了这里,也来不及仔细打量,被黄九妹牵着手,就钻进了这碉堡。因为在这个时候,前后左右已经落下了好几枚炸弹,四周轰隆隆猛烈地响着,眼前已是烈焰和硫磺烟子弥漫成一团。那烟焰的浓度,在一丈外已不见人。静媛和九妹刚走进碉堡门的时候,一阵极大的热风,像倒了砖墙似的,把两人都推倒在地,昏迷着钻进了碉堡。
静媛叹了口气道:“唉!现在什么环境,还谈什么粗事细事呢?我担架夫都做过了,什么事不能做。”
约莫两三分钟,却听到黄大娘在外面叫道:“好险,好险,差点儿没了命。”
王彪说:“好吧,有空儿我就把消息来告诉你们。”说着,又立了个正礼,向屋子里三人都注目,然后放下手来,转身出去了。
王彪笑道:“隔着沅江就是敌人的炮兵阵地,他要打哪里都行,可是这样乱放炮,那是没有用处的,不要理它。”
王彪接过茶杯把茶喝了,借着送茶杯到桌上的动作,就近了坐在桌边方凳上,向黄大娘问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
王彪已站起来笑道:“没事,这是敌人的山炮跑了野马,给这里送来了一枚弹。”
王彪不接茶杯,举着手先行了个军礼。黄九妹道:“不用客气,喝完这杯热茶,你该走了,已不止五分钟了。”
就在这时,那堆栈门开了,黄家母女一同出来,王彪正正当当地敬了个礼,然后把程参谋派自己送刘小姐来的意思说了一遍。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坐在旁边的黄九妹,只管向她母亲瞪眼。黄大娘最后笑了一笑,就没有说什么了。黄九妹绷着个圆脸子不但不说话,笑意也没有。刘静媛看他们这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之她也是默然着。这堂屋里悄悄的,耳朵一不听近处,那就可以听到四城猛烈的枪炮声了。
她站了起来,周围地看看,因道:“敌人的炮弹都可以射到城里来吗?”
她叹了口气道:“事不凑巧,我父亲病了,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去见过这里的王主教,他说不要紧,可以住东门外天主教堂去。我父亲相信上帝,也就相信主教,就这样搬去住了。 不是师部里弟兄们帮着抬,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
她们坐着说话。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门口,并没有插嘴。黄九妹看到,便也斟了一杯热茶送了过去,笑道:“你大概好久没有喝过这热茶了,这算是我劳军吧。”
刘静嫒上前,笑着和她拉拉手。因道:“炮火连天的,结个患难朋友,别客气了,我也不是细人。”
刘静媛道:“他们虎贲可以说个个都不坏,一个军队训练到这样,真是不容易。日本鬼子才坏,他就找着这种部队打,希望把我们好的军队都消耗干净。”
刘静媛看她母女两个,知识水准还低,和她们三言两语就谈着到军队里去服务的话,那自然是嫌早。便道:“好的,再说吧。”
刘小姐看他说话,很有点尴尬,就也没有再问,不过程参谋这番好意,那是不能违拂的,就点点头和他走去,只转两个弯,就到了振康堆栈了,王彪正要向前敲门,刷拉一声怪叫,接着轰隆一声,王彪早知这是炮弹下落,立刻向地下一伏,刘小姐看他那样子,也立刻向地下一蹲,就在巷子前头,有一股猛烈的烟焰,向上一涌。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闪,一阵热风扑了过来,随着有一股灰沙扑到身上。但这种状态是很快地了过去的,她还蹲在地上。
他伸手撩了几下头发,笑道:“我是奉了参谋命令来的,稍微耽误一下,大概不要紧。我进来站五分钟吧。”
于是大家围了桌子吃饭,只吃了一碗饭,黄九妹停着筷子,偏头听了一听,放了筷子碗道:“飞机又来了。”
九妹抖颤着道:“完了,完了,我妈完了。”静媛也没有说什么话,急忙中,但觉两人的手还是互相握住的。
刘小姐和黄姑娘都默然着,那爆炸声虽还在继续,却是比较地远了,眼前的烟雾,也慢慢地清淡。大家听到脚步声,由洞眼里向外张望,见一位大兵,身上背了一卷电线,顺着大街向前走。那电线散开了,却在地面拖得很长。
静媛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九妹道:“这是电讯兵,他们架设电话线,也修理电话线,由后方一直把电线接到战壕里去,都是他们,而且是随断随修,随要随架,除了前方在肉搏冲锋,他们是不问炮火怎样厉害,都要工作的。”
静媛道:“九姑娘,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黄九妹道:“我父亲就是个排长,我怎么不知道呢?”
静嫒道:“令尊现时还在部队里面吗?”
九妹道:“在武汉外围作战就阵亡了。”
静嫒道:“怪不得你们勇敢,你们原来就是抗属。”正说着,又有两个电讯兵跟着走来,随着在路边电线杆上屋角上架着线向前走。自然,这时候的飞机马达声音,还是嗡嗡地在头上乱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