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兄们这样勇敢救火之下,程坚忍料着这里的火势,可以压制得下。师长是命令自己到各处看看,并没有指定在哪一个地方督率救火,就不必在这里了。昂起头来一看,见中山东路一个火头,冲出了有三个火峰。风势由这边吹过去。看到那倒下来的烟,像一条巨大的乌龙,滚着云雾,向东南城飞舞。敌人在沅江南岸的大炮,有意助长那方面的祸害,可以看到阵阵的白烟,向东门那边发射,虽是城的四周都有炮声,自己总有这么一个过敏的感觉,南墙到东面断了。东北墙的城基,到东门也平了,那里有个很大的漏洞,说不定敌人就有在那里冲进来的可能。中山东路的火场,总可以扰乱东边防军的后路,于是情不自禁地由烟火丛中,奔出了兴街口,折转向中山东路走去了。
在兴街口看火的时候,人让烟雾熏炙着,鼻子里充满了焦糊味。到了中山东路,在西北风下面,突然觉得身上有阵凉爽的意味,这才回想到兴街口在火的下风头,空气都烧热了的。抬头一看当顶,已没有敌机,漏出一块阴沉的云天。这也就听到沅江南岸的敌炮,正咆哮着暴虎的声浪。轻重机枪,像打在芭蕉叶上的暴雨,起着高低的浪层,心里暗骂了一声,这疯狗莫非又要进扑水星楼?于是开着跑步顺着中山东路,向东门奔了去。
黄九妹穿了件青布袍子,高卷了两只袖子,连衣服带皮肤都是灰尘沾染遍了的。她在疲乏的神情上,也还带了一种羞涩的笑容,问道:“参谋,王彪没有来?”
黄九妹微微一笑掉转身来,哟了一声道:“刘小姐累得很了,喝一点水吗?”
黄九妹在桶里舀了一瓢水递过去。她一口气将半瓢水都喝完了,将头昂着,听了一听道:“哎呀!这炮响得好厉害。”
这样他也就跳进乡镇服务队里,帮同着拆屋。因为今天的风太大,火势就非常地猛,没有大量的水注入火场,根本压不倒那普遍铺张的火焰,只有烧了的让它烧,不再让它蔓延。在此情形下,大家只有拆屋。足足忙了一小时以上,才把这下风头的房屋,拆出宽三十多公尺,长五十多公尺的一个间隔。因为北门方面,被炮弹打着,又有两处起火,警察都奔北门去了。剩下十来名百姓,大家周身灰尘,累得喘不过气来,个个挑选了一个避风的所在,靠了人家墙脚,在光秃的屋基石板上坐着。
路上遇到两次回来的传令兵,先注视了他们的姿势,步伐都还从容。问起江边的情形,都说没事,这才安心地向面前的火场走去。火是由这边向东烧,而且火的起点处,正是一片轰炸以后的废墟。正好逼近了看火。这火势约莫燃烧了二三十户人家,由西北斜向东南,高低不齐的屋子,向四周吐出上丈长的火舌。南向几户人家之外,也是一片废墟,只有正东的下风头还是牵连不断的民房,烟焰挡住了视线,不知道有没有人拦火。但隔着火,听到杂乱的人声,看看火场,火头像无数的烟雾怪兽,奔出人家,拦断中山东路。料是穿不过去,便顺着小巷子向北边绕过去。
绕到火的下风头,见有十来个百姓和十几名警察,也照着师直属部队那种办法,继续地由西向东拆屋。有个人站在一堵倾倒的砖墙上,挥着手叫道:“各位,那巷口上只拆一幢房子不够,房子那边是一幢木壁房子,火会飞过去烧着的。赶快,不要等火势逼近了,人上不得前。”那人员穿着一身青布棉袄裤,可是说话的声音尖锐得很,由那头上披着一把黑发推测料着这是一位女子,便奔向前去,叫着刘小姐。
程坚忍道:“我单独地出来,他在师部还好。”
程坚忍道:“哪天都是这样多的炮。不过以前散在四郊,现在可逼近了城根了。”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都站着昂头四处观望。
程坚忍道:“刘小姐,敌机来了,不会立刻就走,在头上还有得盘旋。这街中心有石头堆砌的防守工事,可以到那里暂避一下。”
程坚忍道:“你这是自杀呀!信仰宗教的人是不主张自杀的。你看同伙都走了,敌机已绕到了西城,这是我们躲闪这敞地的最好的机会。”
程坚忍道:“事到于今,我可不顾许多了。”站起身来,捞住她一只手,将她拖了起来,然后将背对了她,反转右手,把她向肋下一夹,等她两脚悬起,自己就向街心飞跑,把她直拖进一座小碉堡里去放下。然后向她点着头道:“刘小姐,对不起,我不能见死不救。”
程坚忍道:“不要紧,明后天,我们的援军就可以达到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棉袄上布满了烟灰,襟底还灼焦了碗口一块,两只手被灰泥沾满了。
程坚忍站在她旁边倒呆了,因道:“刘小姐,你累极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她点点头没作声。
程坚忍将身子蹲下来,向她道:“刘小姐你疲倦得很吗?”
正想安慰她两句,她忽然跳下来,奔向还成形式的一条巷口。那里正有四五名老百姓将一条粗绳拴缚了屋角,大家在拼命地拉着绳子下端。那屋角上虽是瓦片纷纷下落,房子却不曾动摇。屋子下面,有两个人正各用着斧头向支壁的木柱乱砍。刘静媛喊着大家来。她已加入了拉绳的队里,哗啦一声,将屋拉倒一间。他想,一位平常斯斯文文的小姐,变到这个样子,中国人究竟是站得起来的。
有一个老百姓也奔进碉堡来,他喘着气道:“好险,好险!这个弹落在外面不远,工事里面有人都震倒了。”
有一个人站在墙堆上,突然向下一跳叫道:“敌机又来了。”说着,撒腿就跑,程坚忍看时已有八架敌机临头。它飞得并不高,翅膀上的红膏药图记看得清清楚楚的。八架飞机分作三批,三三二的三小队,照着城区,飞了个大圈子。由西向东南,正好飞到头上,所有在空场上的人,都来不及跑,大家立刻找一个掩蔽所在,把身子卧倒下去。
就在这句话之间,敌机已俯冲投弹,只觉远远近近,全是塌天似的爆炸声。飞机在投弹之后,机头仰起全飞向了城北。看那样子,这中山东街大半是废墟,废墟之外,又烟火不曾熄下去,大概他还是择肥而噬,先炸那房屋紧密的所在。城里第一次轰炸燃烧的烟火,本来还没有熄,一批炸弹下去,东北角又冒上了几丛青烟。随此之后,敌机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每阵子弹的发射声,都很清楚地听见。
她闪了眼又张开来道:“一颗炸弹下来,炸死了倒也干脆。”
她道:“不必避了,我愿意去皈依上帝。”说时,她果然闭眼不动。
她迎着点头道:“程先生赶来看火的。好了,好了,下风头我们已拆开了十多幢房子。再拆两幢,火就不得过去了。不过这样烧一半拆一半,常德城里的房子,还经得住几回轰炸呢?”说时,在她那被火炙风吹的红脸上,皱着两道眉峰,深深地带了焦急的样子。
右边巷口,黄大娘母女同走了来。黄大娘提了一只木桶,黄九妹手上拿了一只木瓢。程坚忍点着头道:“我看到你娘儿俩救火的,我一直没工夫打招呼。”
又有老百姓叫道:“又有三架过去了,再打……”
刘静嫒这才睁开眼来,苦笑着道:“好极了,我渴得嘴里冒烟了。”
刘静嫒睁眼看时,果见老百姓们,连黄大娘母女在内,一齐照着程坚忍的指示,全奔到街中心工事里去掩蔽了。她便道:“程先生你走开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就是了。”说着,伸手要将程坚忍推走。这样一来,越是看着她有自杀的准备。
刘静媛还不曾说话,却听到街心里的老百姓哄然一声,随着鼓起掌来,程坚忍到碉堡外看时,老百姓都向西边天空指手画脚,有一架敌机尾部燃烧着发生浓烟,接着一丛火起,向西边倒栽了下去。另有二架敌机,尾巴上拖了两条长长的青烟,像根长带子,向北飞奔去了。
刘静媛坐在地上,伸平了两脚,背靠身后一堵墙,头半垂在右边肩膀上,微闭了眼,口里不住地喘气。
刘静媛却还是那样靠了墙坐着,动也不动。
一言未了,那三架飞机却轮流地向西门俯冲,连续地爆发了炸弹声。程坚忍知道那一带正是防空阵地,敌机那样低空投弹,到地面不会超过五百公尺,料着高射部队没有反应,就算完了,心里一着急,只管呆看。忽然看到嘘嘘嘘一阵炸弹穿落空气声,料着不妙,赶快向碉堡里一缩。果然,立刻眼前火光发射大声震耳,飞沙和碎石子呼的一声,涌进了碉堡,大家寂然无声了五六分钟之久。
一个老百姓叫道:“痛快痛快,我亲眼看到我们的高射炮飞上去一道白烟,把敌机打中的。同时,也听到机关枪响,那两架敌机,准是中了高射机枪。”
刘静嫒听了这话,伸手握着程坚忍的手连连摇了几下,口里连道:“多谢,多谢,你救了我,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