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载青一见他叔叔伏在楼口,自然是很不好意思。便问道:“叔叔几时回来的?我在楼上等了好久,不见叔叔回来。”万有光道:“其实我也回来得不晚啦。坐一坐再回去罢,忙什么呢?”万载青听他的口音,很是平和,不象生什么气的样子,也就硬着头皮,和桃枝一路走上楼来。桃枝一直走到万有光屋子里来,笑道:“我在家闷得要死,幸亏令侄来了,陪我出去玩了一趟。”万有光哦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桃枝自回房去,万载青却陪着万有光坐谈了一阵子。看他那情形,倒并不留意,也就很放心的回去了。
桃枝在自己屋子里洗罢了手脸,手上捧了一杯茶,很清闲的样子,趿着一双拖鞋,慢慢踱了进来。未曾说话,先向万有光微微一笑。万有光道:“你今天很欢喜呀?”桃枝道:“不错!我今天很欢喜,你又何所见而云然呢?”万有光笑道:“一个人欢喜或者是发愁,这也用不着说,在表面上自然可以看得出来的。就以现时而论,你还没有说什么,脸上已经是笑嘻嘻的了。你想,这岂不是一种欢喜的表示吗?要欢喜就好,出来游历,本来是取娱乐的事情,不喜欢,还要发愁不成?”桃枝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斜了身子望着他,只管端起杯子,一口一口的呷着茶,脸上似乎有点微笑,万有光却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因道:“你笑什么,我这话说的不对吗?”桃枝笑道:“你的话怎么不对,对极了。但是我笑的另是一句话,不是笑这个。”万有光道:“不是笑这几句话,又是笑哪几句话呢?”桃枝道:“我曾和令侄说了,他有点怕你吃醋,我说不会的,而今看起来,我的话是对了。”万有光突然笑着打了一个哈哈,不过这哈哈,不是笑出来的,乃是象说话一般,由嗓子眼里说出来的。桃枝看他这种样子,他虽然不好说什么,已是很激愤的了。便笑道:“这又算得一件什么大事,何必这样生气,你以为我很看中了他吗?”万有光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踱了几个来回,伸出头到房门外去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身躯来,沉着脸色向桃枝道:“李老板,我有自知之明,是不配谈恋爱的。但是倾慕你这种爽直性格的人,除了我,恐怕很不容易找着第二个。因为现在的人,无论男女,没有哪个不愿人家附和,也没有哪个不愿人家恭维的,惟有我这个人不同,是喜欢人家说实话的。虽然有时候说得很不愿听,但是事后……”桃枝放下茶杯,两手抱了右腿的膝盖,皱了眉道:“你说这些话作什么?不用提了,我全知道。”万有光道:“你不要忙呀!我慢慢总要谈上正题的。我不是很爱你吗?所以有什么牺牲,我都是愿意的,花钱更不算什么。至于你是为了我肯花钱,敷衍敷衍我呢?还是真觉我这人不错呢?我都说不定。不过你不爱我,我虽然失望,我是不恨你的。因为我年纪大了,而且又有了家眷。只是我眼睁睁看你去上人家的当,并不提醒你,我是良心上说不过去的。”桃枝依然两手抱了她的膝盖,笑嘻嘻的听着万有光说话,好象很不在乎似的。万有光道:“你以为我这话是张大其词吗?”桃枝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何尝说了呢?不过你要说万载青的话,我想他年轻人,见了好看的女人就爱,这或者有之。至于我上他的当,慢说他不会把当让我上,就是要对我用什么手段的话,哼!”说着,她的鼻子一耸,又道:“我这个人也是不容易上人的当的呢!这个你可以放心。”万有光道:“我也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管贡献你一句话,对于他,你遇事要慎重点,已经有人家姑娘,在他手上翻过筋斗了。”桃枝笑道:“哦!有人在他手上翻过筋斗了?那末,你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哩?你一早告诉我,我就不和他作朋友了。”万有光道:“不是我先前不告诉你,他好歹总是我一个侄子,我岂能无缘无故,见了人就说他的短处哩?要是那样,我这个叔叔,成为什么人呢?”桃枝道:“原来如此,那末,多谢你的美意,以后我遇事留心就是了。”万有光道:“好!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去斟酌罢。”他说着,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地不歇。桃枝见他脸上,兀自红红的不曾安定,笑了一笑,也就走开。这天晚上,万有光由屋子里踱到廊子外,由廊子外又踱到屋子里,始终是徘徊不定。一直到十二点钟以后,桃枝已经上床安歇了,还听到万有光的脚步声呢!
这一天晚上,桃枝且不到万有光屋子里去,看他究竟持着什么态度。不料在万有光一方面,也持着很坚决的态度。桃枝在窗子里偷眼看他,见他始终伏在栏杆上,有时进房去,重擦着火柴,来吸上雪茄,有时又进房去倒一杯茶喝,有时又进房去整理整理东西,然而他在屋子里始终坐不了好久,回头又站到栏杆边来。桃枝心想,这个人用情,却也诚挚,索性和他开个玩笑,并不理会他,看他怎么样,等他明天早上要走,才用几句话来安慰他罢。如此想着,就也展被安眠,不再去理会。
第二日,二人去游虎跑云栖,万载青也没有跟着。万有光见桃枝能听他的话,心里也是十分欢喜。到了第三天,万有光因为有朋友请吃晚饭,赴约会去了,只剩桃枝一个人在旅馆里。当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却看到万载青坐了一辆人力车,飞也似的向湖滨而去。万有光心想,难道他就知道我要出来,趁着这个空子到旅馆去。但是他有一整天没见面,我这个约会,他如何能知道?他也许是路过,向别处去。就是到湖滨去,也不见得是到我的旅馆去,那末,是我多心了。自己如此想着,就放心去赴宴会。不过在宴会场上,自已总不能安心吃喝,好象有一件什么事,不曾解决。吃到甜菜上来,上过一道点心,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就起身告辞回来。他原坐的是汽车,他为谨慎起见,离着旅馆还有好几家店面,就把汽车停了,然后下车走回旅馆。见了茶房,摇摇手叫他不要惊动,然后缓步走到桃枝窗户外,且听听里面有什么响动。一听屋子里的说话,正是一男一女,万载青果然来了。只听得桃枝笑道:“你虽然会说话,说得很周到,不过我总要打个八折。”万载青道:“这是你听了我叔叔的话受了先入为主的毛病。我想他除了说我靠不住而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和我竞争了。象你这种有心胸有志气的人,前途正未可限量,何必嫁了他去做姨太太呢?就是为恋爱而牺牲,你也应该研究一下,值是不值?象他这种人,除非对了钱说话,要不然,你是不值得很吧?”桃枝听了这话,默然不作声了。万有光听到,不觉倒退两步。在这一移动脚步之间,不免有点响动,索性放大声音,叫了一声茶房开门。
次日一早醒来,也不过八点钟,茶房却送上一封信来,上写着“有光留”,不觉心里一跳,问茶房道:‘万先生走了吗?’茶房道:“昨天夜车走的。”桃枝说着话,拆开信看时,上写的是:桃枝女士芳鉴:仆去夹。一切一切,彼此心照,无待多述。旅馆中用费,已结算清楚,除仆完全代为付毕外,并存柜现洋百元,为作回京川资,尊婶处已电告之,明日可来也。有光白桃枝拿着这封信,坐了只是发呆,半晌作声不得。回头一见茶房还站在一边,将信一挥,淡淡的道:“你去罢,没有你的什么事。”茶房退出去,桃枝依然呆呆坐在那里。门一推,万载青进来了。见她一只脚盘在床沿上,一只脚垂下地,就那样坐着。脸盆架上放了一盆水,却是不曾洗动的样子。用手试试那水,已经是冰冷的了。因笑道:“什么事,你坐着发呆呢?”桃枝这才跟着拖鞋,将信交给了他,然后自己去洗脸。万载青将信看完了一遍,笑道:“我叔叔不愧是个善作投机生意的银行家。这一封信虽是简单几句,可以说字字能打入人的心坎里面去。这叫兵法攻心为匕了。”桃枝笑道:“你说到你的叔叔,你总是不用好意去推测他的。”万载青笑道:“并不是我不用好意去推测他,你看他无论作什么,总要卖弄一下他有钱,这不是很明白的一个证据吧?你和他交朋友的日子,不能算短,他是不是处处卖弄有钱,你当然比我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桃枝经万载青说破了,仔细一想,万有光可不是处处卖弄有钱吗?和他交朋友之初,就是因为他第一次点了一百个戏。便笑着点点头道:“这或者有之,但是我这个人也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万载青笑道:“你这个人吗,岂但是金钱不能买到,我看世上可以收买人的东西,都收买你不到,你愿意把哪个作爱人,睡到他怀里去,除非是你自己愿意的时候,要不然是没有希望的。”桃枝已是漱洗完了,正对着镜子梳头发,便测着眼珠向他一笑道:“我看你,也是很颠倒于我的,假使这些东西都收买不到我的话,你又用什么法子来收买我呢?”万载青笑着耸了一耸肩道:“我哪敢说这收买两个字,我只有小心谨慎的伺候着你的左右,静等你哪一天高兴来喜欢我罢了。”桃枝已是梳完了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头发,自喜是黑油油的。再看万载青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可以说比自己的头还光还滑,配着那雪白的脸,极合身材的淡青灰衫,丰姿潇洒,真个是一个美少年。因笑道:“你生得这一表之人才,岂能没有人爱慕你,倒要来小小心心伺候一个歌女吗?”万载青道:“我怎是一表人才,你有点挖苦我吧?至于女子爱慕我的,也许有。不过我对于女子有个标准,非合了我的标准,我是不爱的。”桃枝笑道:“这下面两句,我代你说了罢。合乎你标准的,大概就只有我李桃枝一个,你说对不对?”万载青笑道:“固然有这一点,但是你说出来,我也只好承认了。”说着肩膀微耸了两耸,又笑起来。桃枝道:“说不得了,今天要请你陪着我去玩玩的了。”万载青笑道:“这何消说,那是义不容辞的。”于是他也就毫不客气,陪着桃枝吃过了点心,尽兴玩了一天,回来之后,已是灯火万家了。
桃枝回到房里将鞋一脱,盘腿坐在床上笑道:“今天由一清早玩到这个时候,实在有些疲倦,你请回府,我要睡觉了。”万载青道:“难道你晚饭也不吃,就这样睡卞去,吗?”桃枝道:“我想睡得安适的话,比吃饱了还要快活呢。”万载青道:“虽然如此,你总得吃一点东西。现在图着休息,急急忙忙的睡了,到了半夜里,肚子饿起来,我看你怎么办?”他说着,就跑出房去,吩咐了茶房一遍,进来笑道:“我陪你吃过了饭再回去,你尝过杭州火腿没有?”桃枝随口答道:“没有吃过。”万载青笑道:“我去买一点你来尝尝。”说着,匆匆的出去了。他去了约有一个钟头,才买一包零切的火腿回来,同时茶房也就开着饭进来了。菜碗放在桌上之后,却比平常多两个酒杯,和一瓶酒,桃枝到桌边来,拿起酒瓶摇了一摇笑道:“酒倒罢了。”万载青道:“酒是活筋骨的,你不是浑身疲倦吗?喝一点,让浑身筋骨活动活动也好。”说着便向两个酒杯子里倒了两杯,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笑道:“酒味很好。”桃枝本来也能喝两杯,端起酒来闻了闻,有些儿药味,乃是五加皮酒,于是和万载青对饮了一杯。
到了次日清晨,桃枝起床,就看到万有光伏在栏杆上看湖景。桃技笑道:“我的万行长,你还生气啦?”说着,也就走了出来,同伏在栏杆上。万有光道:“并不是我生气,因为找你和我同一路出来,我眼睁睁看到你去上人家的当,我心里可有些说不过去。但是我想说什么,又怕你不相信。”桃枝一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要绕着这个大弯子说话,我相信你的话,以后不和他一路出去就是了。”万有光笑道:“我也没有那种权力,可以禁止你不交朋友,但是象他这种人,哎……”说了一个哎字,他又顿住了。桃枝笑道:“你不用叹气了,我巳经明白,你为我是好意,要不然,你何至于整夜地眠不安枕哩!”万有光笑道:“其实这也与我无多大损害,但是你不转过心来,我心里总是不安,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哩。”桃枝含着微笑,也不再问。这一天万载青来了,桃枝果然对他冷淡一些,不象前昨天那样亲热。下午万有光带她去游栖霞洞一带,万载青就没有去。
到了屋子里,桃枝和万载青都过来了。万有光问道:“载青几时来的?整天不见你的面了。”万载青道:“我也是刚到一会子,到了旅馆我才知道,叔叔吃酒去了。何以回来这样快呢?”万有光笑道:“你是刚来的,又不知道我是多早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很快呢?”万载青被他如此一驳,倒无话可说了。万有光道:“我怎么不回来得快?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去,我要回来收拾收拾行李了。”桃枝道:“什么?你要走?”万有光半鞠着躬道:“对不住!我接到上海一封电报,赶快要走。你是我带来的,我不能不送你回去。请你跟我到上海,我打电报给你婶娘,让她到上海来接你。”桃枝笑道:“你哪是接到什么电报,分明是调虎离山计,但是我到杭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非玩够了,是不走的。你若要在我婶娘面前当面交人,你打个电报叫她到杭州来,也未尝不可以。”万有光道:“但是我急于要走开杭州,那怎么办呢?”桃枝道:“你先走也没关系,我又不欠债逃跑,你是不会担什么责任的。万一你不放心,你把保护的责任,交给你令侄就是了。有什么差错,让你令侄负责任。”万有光听说,嘴唇皮都有些抖颤。望了万载青许久,然后问出一句话来道:“你都听见了吗?”万载青低了头,只管沉思着,然后用低的声音,答应了四个字,乃是“我听见了。”万有光道:“你听见了就好,这一重责任,愿负不愿负?”万载青今天改穿西装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兜里,斜靠了桌子站着,眼睛望了脚尖,将脚尖点着,身子耸了两耸,笑道:“这也无所谓责任。”万有光道:“好!我交给你了,没别的话说。”说毕,燃着了一根雪茄,就走倒回廊上,伏了栏杆向外看。万载青和桃枝对望着,各无言语,最后桃枝微笑了一笑道:“事到于今,跳到黄河里也是洗不清的了,你就陪我玩两天罢。”万载青望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二人坐在屋子里许久,万有光始终也不进来,桃枝向万载青丢了一个眼色,一路到她房间里去。万载青轻轻的笑道:“我们说的话恐怕是让他听见了。”桃枝道:“听见也不要紧呀。我身子是自由的,我愿和哪个谈恋爱,就和哪个谈恋爱,现在还没有那种人,可以干涉我的。”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大,万有光在外面听到,不觉冷笑了一声。万载青向桃枝笑了一笑,又伸了一伸舌头。低声道:“我暂且告别,明早准来。”说毕,戴了帽子,就走了。
万载青自己斟满了一杯,且不斟桃枝的酒,摇了一摇酒壶,笑道:“这一壶酒,也只好有三两,两人喝,那里够,我叫茶房再来一壶罢。”说着,拿了酒壶,就向房外走。桃枝连忙叫住道:“不必,不必了。”然而说这话时,他已走出房去了,他在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解开来,将纸包里东西,很快的向酒壶里一倒,然后又用力将壶摇动了一阵,这才笑着走进房来道:“我看你的量也很好,何至于这样怕酒呢?既是不添酒,这壶里酒不多,你一个人喝下得了。”说着,拿过桃枝的杯子,又把酒壶摇了一摇,然后向她杯子里倒将下去,倒完了,也不过一杯的九成。便笑道:“这一点儿酒,你是无可说的了,我们各人一口,同干了罢。”说时,便将酒杯递到桃枝手里接着,自己端起杯子来,就一口干了,而且向她照了一照杯。桃枝一看是大半杯酒,也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举了杯子向口里一倒,骨都一声喝下,也照了一照杯。笑道:“五加皮这酒,究竟是药浸的,有点辣舌。”万载青也就微微一笑。桃枝端了饭碗,只扒了半碗饭,便觉头昏沉沉的。于是放下筷子,一手搁在桌上,撑了头,皱着眉道:“我喝醉了。”万载青道:“笑话,喝一杯半酒,怎么就会醉了。”桃枝把饭碗也放下了,两手捧着头道:“我是真醉了。”万载青道:“我不知道你的量这样小,要不然……”万载青这一句话不曾说完,桃枝已是两只手臂横伏在桌上,头枕着手臂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