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电梯,味冈来到一楼的商店街,魂不守舍地瞎逛。这时,大吊顶灯下的一个人开口喊道:“味冈专务!”
味冈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矮子。
“啊,是末吉啊。”甲东建设的社长末吉祐介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两个小时前,他刚把味冈从咖啡厅里叫了出去。
“专务,”末吉走到味冈面前,仰视着他,低声问道,“我有希望进南苑会吗?”
他身材不高,眼睛却很大,盯着味冈,眼看着眼珠子就快弹出来了。
“呃……那个……”味冈支支吾吾,没有回答上来。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你一路跟到这儿来了?”他反问道。
末吉的眼睛被皱纹挡去了一半。
“不不不,我就是太心急了……逛着逛着就逛到这儿来了。我就怕撞见您出来,就没有上楼……”
他张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排并不整齐的牙齿。他忽然发现味冈是孤身一人,看了看四周,问道:“咦?另外两位先生呢?”
他指的是成濑敬一与共荣建设的中原武夫。末吉也知道他们三个在“date”咖啡厅集合,然后一同前往东明经济研究所。
“他们已经回去了。”看来末吉是很晚才到达这栋大楼的。
“啊,原来是这样,”末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味冈先生,地下一层有一家咖啡厅,人不是很多,要不我们过去坐个十分钟如何?我有些事情想向您打听打听。”
又缠上了。
再怎么打听也不会有结果的,巨势堂明还没有明确作答。味冈也想问问泽田美代子有没有消息,可她却不在办公室里。虽说味冈之所以会回到这里,并不完全是末吉的热情所致,但这毕竟也是原因之一。
前往地下室的楼梯非常华丽,扶手和天花板上都雕刻有宫廷风格的雕花,只是白色的墙壁有些发黑了,还有一些细微的裂痕。
地下有许多店面很小的店铺,大多是中餐厅、寿司店、天妇罗店之类的餐厅,和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有些不相称。不过华美的店面,也可能只是在掩饰大楼的老旧罢了。
末吉说得果然没错。理发店旁边的咖啡厅里空荡荡的,没几个客人。
“好热啊,这边的空调好像不给劲儿啊。”
接过服务员送来的毛巾,末吉利索地扯开塑料包装,取出毛巾递给味冈:“请用!”
味冈的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因为心脏肥大,他不停喘着粗气。
味冈用末吉递给他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刚才的办公室冒险让身体不自觉地做出反应。他的心跳得很快。知道自己得了心脏肥大症之后,味冈就特别担心自己会出现心悸。
他想立刻摆脱末吉,可又不想让他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末吉从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一路做起,想必锻炼出了非常敏锐的“嗅觉”。
味冈自己也是从三流公司起家,不断超越对手,才坐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所以他一开始还是很同情末吉的。可末吉现在有些逼人太甚,惹得味冈有些心烦。当然,末吉也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只得把日星建设的专务当成救命稻草,但他的态度总是有些强人所难,这让味冈时不时觉得有些不快。
味冈虽然觉得不快,可他也知道自己太过懦弱,不敢正面向末吉提出意见。末吉的纠缠不断升级,越来越恼人。味冈之所以回到大楼找泽田美代子,也是被末吉的执拗逼出来的。一定要尽快摆脱末吉这个麻烦才行。
“你的事情我也打算跟老师提来着,可老师跟我们谈到一半就出门去了,没机会开口。我原本想麻烦泽田小姐,让她再问问老师能不能接受你入会,可当时成濑和中原也在,我也不好开口。”味冈算是尽到了汇报的义务。末了他加了句客套话:“以后有机会再说。”
“真是太感谢了。”满头白发的末吉低头致谢。他虽然很讲礼貌,可是态度总是怪怪的。他嘴里说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他的身材不高,可红扑扑的脸上容光焕发。
“我也想让你早点入会。倒不是说能多赚多少钱,就像以前说的,加入南苑会算是一种业界的资格"。我也尝过不少圈外人"的苦头。”
末吉啜一口服务员送来的咖啡。味冈这段话,他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你可真是拼命啊。”味冈口渴难耐,一口气喝完了冰苏打水。他准备稍微说几句就走人。
末吉祐介的公司,原本是个位于c县的小建筑承包业者。在道路工程方面,下至市町村的小路,上至县级别的公共事业都有涉足。当然,他的活动范围不仅限于c县,周边县的工程也会参与一些。他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一路上被同行排挤,吃了不少苦。末吉是十五年前创建甲东建设的。从市町村单位的订单做起,历尽千辛万苦,才发展到县级别的指定建筑商。听说经常有人搅黄他的生意,或是从中作梗打压他的公司。
“现在你们公司大概有多少人了?我一年前听说是五十个人,还有二十多个承包商是不是?”
“现在员工差不多有一百来个了。附近几个县的分店和营业部是八个。承包商有四十多家。”
“这么多?一年之内就翻了个倍啊?!”味冈做出感叹的样子。作为业界人士,他知道实际情况要打个八折,但不可否认,甲东建设的发展势头的确迅猛。“你可真是个能干的实业家啊。”
“哪里哪里,只不过咱是小公司,比那些大公司灵活一点罢了。唉,可还是觉得力不从心啊,毕竟没法和大公司相比。我也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之所以会吃这么多苦,都是因为没有信誉,所以以后我想渐渐赢得业界其他公司的信任。只是大家都不把我这个乡下来的小公司放在眼里,唉,我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啊。必须得成为业界有资格人士"才行啊。”
“业界有资格人士”是个很微妙的词。末吉在承包大型工程的时候,知道中央政府机构有一群“精英”,也就是所谓的“有资格人士”,所以他才会使用这个词的吧。末吉的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在他心里精英就等于“有资格人士”。
不过,末吉祐介说得没错,一旦成为南苑会的成员,就能得到业界的信任。因为大部分会员都是大型企业。别上南苑会的徽章,就证明你加入了大型企业的行列。当然,平时他们只会在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才别上徽章,可看不见的“徽章”确实存在。
对话中断了——味冈脑中再次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
……那可不行啊,不行啊!……哎?……嗯嗯……可这样就太迟了……太迟了……
他口中的事情绝不普通,感觉充满了谜团。那毕竟是巨势堂明隐秘事务所里的电话。
“我也知道,不是一进南苑会,就有生意上门的。”末吉睁大眼睛看着味冈,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
“嗯……”味冈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的意识早已脱离了这段对话。
“即使入会了,我也是个新人,能接近各位前辈一点,我就感激涕零了。毕竟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四年也好,五年也罢,我都会等下去的。只要能入会,我就觉得很光荣了。我绝对不会给介绍人味冈先生你,还有各位会员、老师添麻烦的。”
“嗯嗯……”味冈抖动双下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怎么还不接啊,究竟在……
他被对方的话所吸引,才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喂喂,您好,这边的人不在。
电话挂断了。
真不该说话。太轻率了。味冈轻咬嘴唇,小心不让末吉发现自己的动作。对方挂断电话不要紧,可自己的声音被对方听见了。真是失策。
一般情况下,要是接电话的人说房里人不在,对方应该会问老师或泽田小姐什么时候回来才对。也该问一问接电话的人是谁,再加一句“打扰了”之类的招呼。
然而,对方一听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立刻挂断了电话。这说明对方与巨势堂明事务所关系非常密切——他知道接电话的只能是泽田美代子。虽然对方不可能立刻发现接电话的是日星建设的味冈,但一定会十分警惕,毕竟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趁泽田美代子不在,偷偷潜入了事务所。
巨势要是听说这件事,说不定会派人调查。味冈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
“我最近在努力练高尔夫呢。”
“哦?是吗?”味冈还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但却偷偷竖起了耳朵,“嗯?练高尔夫?”
“是啊,我听说进了南苑会之后,会时不时出去打高尔夫,所以就想趁现在练一练,希望能把和标准杆的差距缩小到十八杆以内,免得被高官们笑话呢。”末吉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见到泽田美代子那张纸片之后,巨势堂明就立刻离开了事务所。他临走前还说,最近要和味冈、成濑、中原打一次高尔夫。
末吉祐介总不可能听见巨势的那句话吧?只能说明末吉野兽一般的嗅觉实在太过灵敏了。
而且末吉还准确把握住了巨势堂明主办的高尔夫会的性质。他说,要是水平太差,“会被高官们笑话”。政府机关的局长或课长等高级官僚,都会参加高尔夫会——他们正是所谓的“有资格人士”。
不过巨势堂明禁止官员们与企业家们直接交换名片,或直接进行商谈,还制定了各种细则。高级官员们无论工作多忙,都必然会抽空参加南苑会的高尔夫会。有人甚至会专门坐飞机来,在附近的温泉旅馆住一晚,次日再坐红眼班机回到东京。南苑会的会员们自然是悉数参加。
高尔夫会是一项绝密活动。巨势堂明命令所有会员都不得外传会议的消息,毕竟他们不能给高级官员们惹麻烦。
会员们都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条规矩。企业道德的本质,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要是局长与课长们有了麻烦——比如高尔夫会的事情要是被周刊杂志报道,南苑会就会有土崩瓦解的危险。断了与高级官员的联系,南苑会就成了一个摆设。
末吉祐介是怎么知道高尔夫会的?许多会员以外的业界人士都听说过南苑会的名字,可并不知道南苑会还会组织高尔夫会。
然而,味冈只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未开口询问。他可没有傻到去自寻烦恼。
末吉喝完咖啡,用纸巾擦了擦嘴。就好像他是故意用“南苑会的高尔夫会”来刺探味冈一样。他的眼睛看似盯着味冈背后的装饰画,其实却在偷偷盯着味冈的脸。
末吉擦完嘴,把纸巾揉作一团丢在脚边。可他忽然发现地上很干净,于是弯下腰,又捡起了纸团。
“咦,”末吉弯着腰说,“味冈先生,您的裤子上黏着什么东西。”
桌子底下空无一物。
“哦?是吗?”味冈赶忙看了看裤脚管。只见右脚裤管上卡着一片红色的小玩意儿。味冈还以为是纸屑,便将椅子往后退了退,费力地俯身下去。他用指尖抓起裤管,感到那东西柔柔的,黏黏的。
是花瓣。
味冈知道末吉在看他,于是他也不能用手把花瓣捏碎,只能抓着花瓣坐直身体。
他本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花瓣丢进口袋里,可末吉灼人的视线却让他无法如愿。
“哎呀?是花瓣啊……那不是扶郎花吗?专务,您可真有雅兴啊……”末吉笑着说道。
“这是哪儿黏上的啊……”味冈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故作悠闲地说道。
“您去过花店吗?”
味冈没有把揉烂了的花瓣塞进口袋,而是直接丢在了地上。末吉见状又说道:“……花店里总是很挤,盆栽都摆在脚底下,走着走着就黏上花瓣了。”
末吉为他找了个台阶下,可味冈也不能顺势说下去。他摸了摸脸,念叨了一句:“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去过花店啊……”
“哎呀,那说明您走运啊,”末吉蠕动着厚重的嘴唇,笑着说道,“哪儿像我,真是一点儿都不走运。最近都没接到什么像样的工程,都是些零星的小活。”他又点了根烟。
“哪儿都一样。”味冈敷衍道。
大型建筑公司都会分成“建筑工程部”和“土木工程部”两个部门。大部分公司是建筑部门占80%,土木部门占20%,有些公司则是6∶4。味冈的日星建设是7∶3,末吉祐介的甲东建设则是6∶4,总之土木部门所占的比例相当高。
土木部门的业绩比建筑部门的好许多。因为土木部门的订单大多是政府部门的公共事业订单,而且还能从建筑材料的价格变化中获利。
比如,大部分公共事业订单都需要两年到四年来完成,其间如果钢材价格下跌,建筑公司就能赚取差价。政府的订单与普通订单不同,即使钢材的价格发生了变化,还是会根据合同支付相应的酬金。建筑部门就不同了——因为订单主要来自民间,一旦钢材的价格下跌,他们就会要求建筑公司打折,而公共事业就不用担心这些。
土木部门的业绩,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只要有政治家照顾,公共事业等土木工程的订单就会源源不断。”
在政府部门的提携下,土木部门的收益率非常高。现在虽然经济不景气,可却没有一家建筑公司的土木部门产生赤字。
所以甲东建设的末吉祐介才会挤破头想要加入南苑会。
末吉要入会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已经打探到了两县之间要建造一条收费观光道路的消息。在山区中建设一条贯通南北的道路,全长约五十公里,中间还有隧道与峡谷间的吊桥。工程总预算为二百五十亿日元。如果一家公司负责两三公里的话,就需要十六家公司共同参与。当然,各家公司底下还有好几家承包商。
国库会提供30%的贷款给两县的道路公社,偿还期限二十年,不要利息。巨势堂明在大藏省高官面前非常吃得开。他不仅能够掌控参与工程的十六家建筑公司,还能更改那些公司手下的承包商,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让新的公司加入进来。
末吉也想分一杯羹,可他至今都没有加入南苑会,恐怕赶不上这次的工程了。他说得没错:入会本身就具有重大意义,为了下一次机会,默默等待五六年也是值得的。
为什么扶郎花的花瓣会黏在裤腿上?
味冈还在思索。末吉浑浊的眼睛就在眼前,可味冈却完全没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一着急,差点碰倒了桌上的花瓶。花瓣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掉下来的。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呢……
问题是,这一切都发生在空无一人的巨势堂明事务所里。泽田美代子回到办公室后,也许会发现花瓣少了一些。办公室里窗门紧闭,不可能是被风吹散的。门虽然没锁,可走廊里也没有刮风。所以花瓣只可能是由于人为原因掉落的。这也说明,她不在的时候,有人偷偷溜了进来,做了什么事情,导致花瓣掉落。
即便没有东西被偷,这件事也会引起她的注意。毕竟事务所的秘密非常多,警惕在所难免。她定会将此事报告给巨势堂明。巨势说不定会展开调查……想到这儿,味冈如坐针毡。
味冈确信没人看见自己出入事务所。走廊是一条细长的无人地带,绝对没有人证。他虽然如此安慰自己,可刚才末吉祐介发现了自己裤管上的花瓣,这再次让他如临大敌。
味冈也可以再见泽田美代子一次,老老实实地道出实情。这样他也会比较轻松吧……然而倘若如此,他就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不小心碰到花瓶。如果是在办公室里等她回来,就应该坐在入口左侧的来客专用椅子上,或是站在门口。凑近右侧的书桌,碰到花瓶——只会被认为是去偷看书架上的文件夹。那些文件夹里肯定有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说不定文件夹里还藏着秘密电话本之类的呢。
可味冈也不能辩解,说自己是想看看桌子底下的纸袋。毕竟他也没有权利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他虽然觉得那是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送给泽田美代子的礼物,但要是老实告诉泽田,她定会怒火冲天,说不定还会骂他是卑鄙小人。惹怒了泽田,说不定就会被巨势堂明“逐出师门”……
来客们来到东明经济研究所,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只会觉得泽田美代子是普通的秘书或文员,而巨势则是“所长”。所长的态度充满威严,下令的时候也毫不含糊,而泽田也是个能干的秘书,态度毕恭毕敬。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亲昵的举动,不过经常出入神邦大楼四楼事务所的南苑会会员,还是在暗自猜测两人的关系。
所以,味冈还是不能告诉泽田美代子实情,免得触怒于她,触怒巨势堂明。
更糟糕的是,味冈还轻率地接了那通电话。巨势堂明极有可能因此展开调查——对方绝对与巨势堂明有关。那语气,那可怕的沉默……还立刻挂断了电话……
味冈感觉自己又心跳加速了。
有没有办法让末吉保密,不把花瓣的事情说出去呢?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是他能忘记就好了……
目前末吉祐介与巨势堂明、泽田美代子还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也无法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然而要是日后他加入了南苑会,认识了他们,说不定会说漏嘴。味冈心想,可不能轻易让他入会。
加入南苑会并非易事。进入组织之前,首先要经过巨势的重重审查,而入会的首要条件就是“口风紧”。调查还会深入到出身与日常的行为举止。即便加入了南苑会,巨势也会对新成员进行长达一年时间的观察。
南苑会的门槛很高,所以就算味冈告诉末吉,“我已经尽力,可还是没有成”,也是极其自然的。末吉也知道入会很难,说不定会就此放弃。
没错!就这么办!味冈下定决心。
本来入会这事就是末吉死缠烂打拜托他办的。事到如今,就更应该让他放弃了。
然而,即便能让末吉远离南苑会,可也不能保证这一个月里他不把花瓣的事情告诉别人。他说不定会大肆宣传说:“哎呀,味冈先生可真是能干",跑进女人的房间里,跟女人卿卿我我,连花瓶都撞倒啦,真是辣手摧花呀!”
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定就会从其他同行嘴里传到成濑与中原耳朵里,最后被巨势与泽田知道。味冈的担忧虽是假设,可也并非杞人忧天。
“话说我们公司的藤田从某个龙水会的人那儿打听到,中南互惠银行的人最近和老师走得很近。”末吉的声音,唤醒了味冈的听觉。
这三四分钟里,味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根本没把末吉的话听进去。他以为末吉一直在抱怨经济不景气之类的。没想到他的话里,竟蹦出了“龙水会”这三个字。
“中南互惠银行是哪儿的银行啊?”
“总行在静冈市,中部地区的大城市里都有分行。专务啊,这个中南互惠银行,会不会和这次的观光道路有关系啊?您看,位置也差不多……”
“这我就不清楚了,离得虽然近,可毕竟不是一个县的。再说了,我也没听说这回的工程有互惠银行参与啊。”
从法规上讲,互惠银行归大藏省管辖,与巨势堂明还是有些联系的。然而巨势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是吗?龙水会的成员都是地产公司,所以讨论的话题也都是有关地产的。可观光道路需要通过的地方已经都收购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啊……地方上的大型互惠银行竟然会找上门来,真是怪了。”
“你们公司的藤田是怎么说的?”味冈知道,藤田平吉是甲东建设的专务,算是末吉的左膀右臂。
“藤田也不清楚。只是从龙水会的成员那儿听到了这个消息罢了。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中南互惠银行会掺和这次的道路建设……听您刚才的一席话,我确定这是个假消息了……只是……如果那是假消息……”末吉祐介歪着他的脑袋。
天花板的另一边传来警铃的响声。
身在地下的咖啡厅,感觉那警铃就在头顶的天花板上。
神邦大楼周围既有贩卖进口商品的高级店铺,也有酒吧和日本料理店。斗殴等事故在这里是家常便饭,警车时不时就会大驾光临。
末吉祐介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继续说道:“藤田也百思不得其解。毕竟龙水会的成员都是地产公司,讨论的问题必然都是围绕地产的,而静冈的大型互惠银行又来接近老师了……不难想象大藏省那边也掺了一脚,可我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关联啊……”
“总之我觉得和那条收费观光道路没什么关系,根本没有互惠银行加入的余地啊。”味冈下了定论。
“也是啊……毕竟是二百五十亿的大工程,大公司肯定会共同承接,地方上的互惠银行根本没可能掺一脚。即便要加入,也应该是和当地的建筑公司接触,不会直接找上老师的,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土地上啊……”
从末吉的厚重嘴唇里随口吐出“二百五十亿”这个数字——金额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当然,只要知道了道路建设的消息,一般的建筑公司都能推算出工程的大致预算。
味冈没有回答。末吉不可能参与这项工程,和他说了也是白说,况且他也不想让末吉打探出太多的情报。末吉就是这么缠人,黏液般黄色的眼珠中透着一股执拗劲儿。再说下去也是徒增烦恼,反而增加自己的危险。
敏感的末吉立刻读懂了味冈的神色,他不再提及这一话题,叹了口气:“现在建设业的情况虽然还不错,可明年就很难说了。眼看着钢材就要涨价了,我们这些小公司要遭殃啦……肯定会有不少公司倒闭。据说全国有三十万家建筑公司,大部分公司都有道路建设部门,破产已经难以避免了。我们公司也不容乐观啊……专务……您就帮帮忙吧。”
末吉迫切想要加入南苑会,来避开眼前的危机。
对末吉来说,南苑会就是个拥有无限特权的利益团体。
巨势堂明介绍的建筑工程,都与政府机关有关。末吉一直接地方政府的小型道路工程。虽然有些地方政府给钱也不太爽快,但总比民营企业的其他工程好多了。发出普通订单的公司,总会借口原材料价格下跌,让建筑公司打折。而地方政府的工程早就制定好了预算,不会出现这类情况。末吉想要借助巨势的力量,接一些规模更大的政府机关的工程。
末吉祐介的牢骚里,也包含着这样的野心。味冈不想再耗下去了,他早就听腻了。
然而,刚才的花瓣事件,让味冈无法露骨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要是露出不快,可能招致末吉的反感。末吉要是把花瓣的事情说了出去,味冈可就遭殃了。泽田美代子与巨势堂明都知道花瓶中插着一朵扶郎花,而两小时之前与他一同前往事务所的大东组建设的成濑敬一和共同建设的中原武夫也知道这件事。这就逼得味冈不得不巧妙地摆脱末吉。
“末吉啊,以后的事情你就别那么担心了。要遭殃,也是整个业界一块儿遭殃。当然我也会帮你入会的。过两天我看看情况,再跟老师提提看。”味冈的声音中气十足,为了强调自己心怀善意。
“那就麻烦您了……”末吉坐在椅子上,两手摊在桌上,低下了长满白发的头。
然而末吉也没有立刻起身。他直起身子,又拿出了一支烟。看来他还想再多聊两句……
不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将味冈从末吉身边解放出来。
安静的店里突然嘈杂了起来。从外头回来的女服务员对同事耳语了几句,又对吧台里的男子说了几句悄悄话。听到消息的人立刻冲出店里,男子还一把扯下了头顶的白色帽子。厨房里的人都走出了好几个。
“出什么事了?”末吉看了看四周。店里有好几个吃到一半的客人也冲了出去。
“警铃好像响了吧?是不是着火了?”
末吉可能也觉得没法继续谈下去了,他站起身来。“专务,不好意思打扰了您这么久。入会的事情就麻烦您了……”末吉又鞠了一躬。
“好。”味冈放心了不少,这才在意起周遭的动静来。那听上去像是消防车的警铃声,也有可能是警车的铃声……他原以为是附近的店铺又发生了斗殴,或是进了小偷,可这样看来,极有可能是神邦大楼里出了事。事情也许就发生在东明经济研究所里——泽田美代子不是不在屋里吗?
味冈一出店门,发现电梯口前挤满了人,上不了电梯的人,居然还爬起了楼梯。上到一楼,味冈终于得以与末吉祐介分头行动,他发现商店街里的人也开始往楼上跑……
大楼侧面的小门外,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警察站在门口,防止无关人员进入。白色警车外,围着一群凑热闹的群众,只见人群的包围圈越来越大……
滂沱大雨中,黑的、白的、红的、蓝的、黄的,各色花伞盛开在雨中,也有人干脆没有打伞。大家都齐刷刷地看着大楼入口。
显而易见,楼里出了事——而且还是值得出动救护车和警车的大事。
然而,味冈却没有加入凑热闹的人群,打探事件的消息。他总觉得那是无用功。他知道自己太胖,会引人注目。要是这样一个胖子到处打听消息,警方肯定会注意到他。
即使当时警方没有注意到他,事后调查时,也许还是会有人记起,“话说回来,当时的确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打听消息呢。”群众甚至会告诉搜查员,那是犯人在打听情况。群众的证词,极有可能诱导警方的调查方向。
味冈想起,自己曾在杂志里读过一篇警方人士写的有关犯罪心理学的文章,里头提到犯人肯定会回到现场,或是行凶后干脆不离开现场,观察警方调查事件的情况。
报上也曾报道过,有犯人混在凑热闹的人群里,装出协助警方办案的样子。
想起自己趁泽田美代子不在,独自潜入事务所,味冈的脸上立刻没了血色。他赶忙往警车和群众的反方向走去。他没有带伞,于是只能缩紧身子,在房檐底下走,希望能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走到自家轿车停车的地方。一路上,又见着许多人朝神邦大楼跑去。
有人喊道:“有人跳楼了!”
还有人说:“楼里进了强盗,正挟持人质与警方对峙呢!”
味冈知道肯定不是跳楼,毕竟他刚从那栋楼里走出来。也不太像是有人挟持了人质。不明事件真相的人们开始胡乱猜测,兴奋地往大楼跑去。
车子还停在远处,可司机却不见了踪影。莫非他也去看热闹了?
味冈没有生气,因为司机定会带来事件的最新情报。他回来得越晚,情报与真相的距离就越近。
于是,味冈走去一座剧场大厅的屋檐下避雨。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被雨水打湿的车身闪闪发光。其中也有插着报社旗帜的汽车,往神邦大楼的方向驶去。
司机回来了。他脱下帽子,不住地道歉。
“你上哪儿去了?”味冈坐进车里,平静地问道。为了让司机放心,他还特地点了根烟。当然,这也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听说神邦大楼出了杀人案,就去看热闹了……对不起。”司机一边操纵方向盘,一边低下头。
“杀人案?”味冈差点儿把手上的香烟掉在地上。
“是的,好像死在七楼楼顶上。那里有个独立的机械室,里头是什么换气装置啊、水箱啊,还有让这些设备运作的马达什么的。尸体好像就在那机械室里。当然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不是警察说的,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那死的是男是女?”味冈咽下一口唾沫,继续问道。
“这……我也没打听清楚……”
车窗外,雨水如瀑布般泻下,冲刷着汽车挡风玻璃。
神邦大楼的事件由警视厅负责调查。
报纸上的报道基本沿用了警视厅公布的内容。各家报纸的文章大同小异,概要如下:
神邦大楼屋顶有一个机械室,里面装有供水(包括冷气用水)和换气装置,各种管道如小蛇一般缠绕交错。大楼的员工说那是“楼顶机械室”。
六月十日下午五点十分左右,大楼维修人员(负责管理电机设备的技术人员)前往楼顶机械室,发现门锁被人撬开了。房间里都是机械设备,没有贵重物品。维修人员们都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因为平时楼顶并不对外开放,但还是有人会不时地上来。各个楼层的店铺员工,或是公司职员,都喜欢到楼顶来眺望景色。这栋老旧的大楼里没有足够的安全设备,为了保证人员的生命安全,才会禁止人们到楼顶去。
三十二岁的维修人员打开门,走进房间里。机械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于是他便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只见一只鼓鼓囊囊的四角形麻袋,正塞在管道与地板之间……
维修人员每隔十天会巡视一次,从地下二楼的动力室出发,一路巡视到楼顶。当天正好是需要巡视的日子。他们证明说,楼顶十天前并没有异样。维修人员碰了碰麻袋,感觉里头好像装了个人。
警官解开袋口的绳子,发现里面有一具中年男子的死尸。男子的脖子上留有明显的勒痕。鉴识课人员推测死者死于三天前,事后的解剖结果也显示出了同样的结果。
麻袋里装满刨花,想必是凶手为了掩饰袋中尸体而塞入的。
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没有钱包、名片夹或月票(如果他生前有的话)。衣服有些破旧,上衣绣过名字的地方和衬衫送去干洗店做过的记号也被撕去了。若是普通的强盗事件,绝不会如此湮灭证据。
不过警方通过其他方法查清了死者的身份。
然而,这起由外部人员犯下的案子,为什么特意把尸体搬到楼顶的机械室去呢?报刊上的报道称,警方认为楼顶并非第一现场,犯人是在其他地方行凶之后,再将尸体搬去楼顶的。
那么他们是怎么搬运尸体的呢?
从大楼的边门进入,乘坐大楼管理人员(包括维修人员)专用的电梯,带着死尸前往七楼(电梯只到七楼),到达顶楼之后,再打开前往屋顶的大门,爬上楼梯,撬开机械室的房门,把装有尸体的麻袋塞进管道与地板之间。
犯人在尸体被发现前一天,也就是九日晚上八点十分左右,将尸体搬去了楼顶。据称,当时大楼门口突然出现了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三名身着工作服的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对接待处的警卫说,他们把屋顶机械室需要使用的材料带来了。警卫指着四角形的麻袋问,里头装着什么,男子回答说是冷气机要用的东西。警卫就点头让他们进去了。事后人们才知道麻袋的形状是用刨花填出来的。
警卫说负责人已经下班了,于是男子们就提出自己搬到楼上去。警卫一想,这样也能给明天早上来上班的负责人省点事,就同意了。可惜这位警卫是好心办了坏事。
大楼的警卫人手不够,于是就没有陪着他们上屋顶。警卫以为这三个身着工作服的男人真的会放下麻袋就走,而不是偷偷进入机械室。蓝色的工作服与工作帽,让警卫员卸下了戒心,而当时天色已晚,三名男子都站在暗处,他也没能看清他们的长相。况且他们还用工作帽挡住了脸,这就增加了警方调查的难度。
接待处的警卫倒是问了他们的名字。他把建筑公司的名字与搬运员的名字都写进了登记册里,唯独漏了能提供线索的车牌号。警卫太过信任这几个男子了。
警卫只记得,他们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当然这也只是他的主观印象,并不能算数。
警方认为,犯人们(光看搬运尸体的人就知道犯人肯定不止一个)十分了解神邦大楼的内部情况。于是他们对维修员、警卫、管理人员都进行了调查,但却发现他们与案情并无联系。
大楼中有多家公司的事务所,一楼与地下一楼还有各种店铺。然而公司职员与店铺工作人员并不可能如此了解大楼的情况。警方只询问他们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并没有把他们当作搜查的对象。然而这项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有力的线索。
警方通过指纹,查到了死者的身份——原来他有过前科。
死者为古董美术商柳原孝助,原籍滋贺县安土町,现住址为岐阜市丸山大道1-38,今年五十九岁。八年前因为诈骗而坐过一年牢,五年前又因虚构贷款被判处一年半有期徒刑。之前已被刑满释放。
警方只能追踪到被害者柳原孝助一个月前在东京的行踪。五月十一日,他来到东京京桥二丁目,那是株式会社内外精密机械制作所的总公司。他与财务部长见了一面,提及一笔“贷款”。
当时,柳原孝助带着两张名片。一张写着“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后援会岐阜高尾会干事长柳原光麿”,另一张则写着“本州特殊容器株式会社董事长本村卯太郎”。事前,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来过电话,说,“我的朋友要介绍一笔贷款给你,你去和他谈谈吧。”于是内外精密的专务就派财务部长去会客室接见了柳原。
财务部长称,那位中年男子的衣服虽然有些旧,但“看上去非常正直”。财务部长一看名片上写着“柳原光麿”,就说:“您的名字看上去就像是公卿贵族呢。”
对方微微一笑说:“是的,我是柳原子爵的旁系后代。”战前其实并没姓“柳原”的贵族,可乍一听,的确挺像那么回事。
财务部长又问他:“您与高尾老师交情不错吧?”
柳原就说:“那是,所以我才会成为高尾后援会的负责人。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则是东京的高尾会负责人。”财务部长这才明白本村社长安排这次见面的原因。
柳原光麿口中的融资计划大致如下:
“某外资团体有两百亿日元的闲钱。日息二钱五厘,手续费11%,十年后全额偿还。利息可以从六个月后起算。11%的手续费就用作高尾雄尔的选举资金。发票由高尾会开具。条件就是这些,你们公司对这两百亿日元感不感兴趣?”
财务部长与专务商量了一下,礼貌地回绝了他。
“我们公司目前没有扩张业务的打算,用不着这两百亿。”
警方立刻向介绍这笔“贷款”的本州特殊容器的本村社长求证,社长说:“柳原光麿是我一直在援助的高尾雄尔的岐阜后援会干事长,我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高尾的秘书也让我关照他,可我们并没有深交。前一阵子他说有一笔贷款,想让我把他介绍给我们的交易伙伴,内外精密器械的高层。所以我就给对方专务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接待一下。事后专务也回了我一个电话,说他们拒绝了贷款。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也没有关系。”
警方又向高尾参议院议员求证,议员通过秘书回答道:“柳原的确是岐阜的一个后援人士,可我虽然知道岐阜有个高尾会",但我的后援团体遍布全国各地,高尾会"也是如此,所以我不可能和每个后援会的干事长都见上一面。”
他的回答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柳原孝助(本名)的妻子还住在岐阜丸山大道1-38。她是这么说的:“我丈夫一直在协助高尾老师平时的选举活动,还要统筹贷款的事情,平时经常去东京和全国各地出差,一个月最多回家一两次。即使回来,也住不了两天就走了。最后一次回来是十月二十五日,说是从东京回来的。二十七日那天他说要去东京,要坐上午的新干线走,早上九点就出门了。丈夫从来不跟我提工作上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干古董买卖这一行已经八年多了,可因为出了事(指让他蹲了一年大牢的第一次诈骗案),就不太干了。至于他现在在忙什么金融方面的工作,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也从来不跟我说。有时候他一回家就会给我个二十万,可有时就只有五万……”
解剖结果显示,被害人胃里的食物消化了一半,说明他被勒死(据推测凶器是麻绳,但现场并没有发现)前两小时内进过餐,而那顿饭里有甜虾。
以上便是各家报社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