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应该啊。
白天在高尔夫球场打了整整十八洞,换作平时,他早就鼾声大作了。况且晚上还爬了一堵高墙,又沿着长长的坡道一路走去鞍马站。紧急情况下,味冈的身体超常发挥,事后却并未觉得疲劳不堪。照理说,他的身体为了恢复体力,应该会发挥自然机理,让他沉沉地睡去才对。
可他并没有睡着。他的身体如石头一般沉重,唯独大脑的神经清醒,阵阵心跳声回响在耳边,令味冈辗转反侧。越是这样,头脑就越是清醒,鼓膜也响个不停……
窗外开始泛白。已经五点了。他下床拉开窗帘——黑色的京都剪影中,某座寺院的高塔仿佛清真寺尖塔一般,泛着凉凉的乳白色。
天亮了。味冈终于盼到了这一刻。
他走近电话,拨了一个东京的号码。透过耳边的听筒,他仿佛能感受到对方房子里的气氛。房子里有规律地想起电话铃声。铃声响起十次之后……
“喂喂……”中年女子惊讶地,又略带困倦地接起电话。她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肯定也看了一眼时钟——凌晨五点零三分。
“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扰您休息了。我是专务味冈。”
“啊,是专务先生啊……”中年女子立刻清醒了过来。
“请问大石在吗?”
“啊,在,我这就让他听电话。”道路建设部长的妻子赶忙将电话切换成等待模式,耳旁传来八音盒的优美音乐。四十秒后,乐声戛然而止。
“专务吗?我是大石,您早啊。”大石谦吉慌张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头传来。沙哑的声音证明他是被妻子硬拖起来的。
“早,不好意思,一大早把你吵醒了。”
“哪里哪里,出什么事了吗?您现在在哪儿啊?”大石的声音中充满焦急。他以为,专务一大早来电,必定是出大事了。
“我在京都的k酒店。”
“啊,是这样啊……”
“你那儿没什么怪事吧?”
“没有啊……什么叫怪事"啊?”大石不明所以,反问道。
“就是情况的变化啊,比如业务上的。”
“没有啊,请您放心吧……不过……专务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没有。”
“哦……”味冈能想象出大石一脸迷茫的表情,“不好意思啊,一大早打电话给你……”
“那个……专务?”大石突然说道。
“……”
“那个……您不是和巨势老师见过面了吗?那件事是不是已经敲定了啊?”
“哦,你说那场高尔夫球会啊。哪有时间和老师谈那些啊。所有人都在场呢。”
“可那之后不是还有宴会吗?您就没有和老师在走廊里谈谈吗?应该已经得到老师的明确首肯了吧?”
“大石啊……宴会被取消了,是老师主动取消的。”
“什么?”
“取消了。而且末吉也加入南苑会了。”
“甲东建设的末吉先生吗?”
“不是我介绍进去的。是他亲自向老师请愿的。”
“哦?……”
味冈大清早给大石打电话,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味冈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喂喂?”道路建设部长大石谦吉,通过听筒呼唤着沉默的味冈。不,味冈没有沉默,而是喘着粗气。大石听见了味冈的呼吸声,也许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毕竟,他还是第一次接到味冈大清早打来的电话。
“专务,出什么事儿了吗?”大石忧心忡忡地说道。
“大石啊……”味冈终于出声了。
“啊?”
“我好像中圈套了。”
“什么?圈套?此话怎讲?”
“……”味冈心潮澎湃,一时语塞。
“莫非……老师违约了?这次的工程不派给我们公司了?一切都是他的谋略?”大石的语调立刻高了八度。
“不,还没到那个地步……”
“还没到?……那是怎么回事啊?究竟是什么圈套啊?”
所谓圈套——味冈还是没能说出口。与巨势堂明有特殊关系的泽田美代子陈尸旅馆,自己则撞见了尸体。事情实在太过严重,太过复杂,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而且他现在太激动了,即使说了,肯定也没有什么条理,无法正确向大石传达自己的处境。
“大石,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哦……那……莫非您屋里有别人?”
“什么?屋里有别人?”味冈听到这话,赶忙抓着听筒环视四周。
“……不,没有别人。”
“是吗……您没事吧?”
“你在担心什么?”
“总感觉今天的专务不太一样……”
“……”
“专务,您什么时候回东京来啊?”
“我这就退房,坐头一班新干线回去。等回去了再好好跟你说吧。”
“我知道了。”
“不过我们不能在总公司见面。办公室里总有人进进出出的。嗯……还是别在东京见面好。”
“啊?不在东京见?”大石又惊讶地问道。
“嗯……”味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直接回到东京太危险了。那么,他们究竟应该去哪儿见面呢?味冈翻出东海道线的地图来。
“大石,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找过我?”味冈先缓了缓检查地图的工作。
“那……那是自然啊。因为您出差去了,他们就说等您回来了再上门找您。有好几位客人还是我亲自接待的呢。”
“不,不是业务上的客人。”
“是因为私事来找您的人吗?如果是电话的话,交换台或总务部那边应该会处理好的,直接来公司的人,应该也被接待处打发回去了啊。”
“有没有人来问一些奇怪的事情?”味冈担心的是警方的探员。
“奇怪的事情?”大石有些不明所以。味冈也不敢明说“警察”二字。
“总之,有没有人因为某些奇怪的私事来找我?”
“没有啊,我没有听说。”
看来警方还没有找上门。可他们昨天没来,并不能保证他们今天也不会来。
“话说东京的报纸上,有没有关于神邦大楼屋顶的那具死尸的最新报道?”味冈还想接着问出这个问题。可他又害怕听到问题的答案。搜查的进展令他不安。况且,他要是问了大石,大石就会反问他,“专务,您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即便大石没有问出口,他心里也会起疑。
“大石,我这次来,终于搞清了巨势老师的底细。”味冈再次突然改变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濒临分裂。
“老师的底细?此话怎讲?”
“就是老师和大藏省还有其他政府机构的高级官僚们关系如此之好的原因啊,真是意外的大发现。”
“真的吗?此话当真?”专务再三转变话题,让大石疑惑不已。不过味冈的话多多少少引起了他的兴趣,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高亢了不少。
“……那可真是一大收获啊!专务,这个秘密没别人知道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等见面了再细说吧。”味冈决定谨慎行事。
“我知道了,专务,那我们在哪儿见面比较好呢?”大石又将话题扯了回去,这回他对见面的态度积极多了。
“嗯……”味冈再次掏出东海道线的地图。新干线“光号”中途只停名古屋一站。“回声号”停的站还比较多。
要不去热海吧?找家僻静的温泉旅馆,和大石好好谈谈。如果觉得热海人多,就去汤河原、热川之类的吧……不不,那些地方和热海也没什么区别。天知道会不会在那边碰到熟人。要不去滨松吧?很少有东京人去滨松玩。况且滨松正好在京都和东京中间。味冈如此想道。
“要不去滨松吧?”味冈对大石说道。
“滨松吗?我知道了。那去滨松的什么地方碰头啊?车站吗?”大石一边回答,一边使唤妻子拿来铅笔与白纸。
“车站……不行啊……”
“啊?那要不找家酒店或旅馆什么的?”
“最好不要是滨松市内的。”这种心理状态下,在嘈杂的市内肯定静不下心来,“找个温泉之类的地方吧。”
“滨松附近的温泉……有滨名湖北边的馆山寺和靠近丰桥的蒲郡。”
“那就馆山寺吧。”
“好,那去馆山寺的哪家旅馆呢?”
“我没去过馆山寺,你熟悉那儿吗?”
“我也只去过两三次。五年前在三日北部,有一个距离县城二十公里的旁路工程,就是我们负责的,当时我去现场监工了。那时我去周围的旅馆吃过午饭……专务,我们当时也是在您的鼓励之下,在八家公司的围标中脱颖而出,最后接到了那项工程。现在想想都觉得心旷神怡啊。托您的福,那时我们公司上下齐心、斗志昂扬,不,现在也是如此。专务,希望您也能去金铃湖的工程现场看一看,必须拿下全工区中的五区以上啊!积极"就是我们公司的作风。专务,这一作风也是您开创的啊!专务,这回也让我们一起努力吧!我也会一心扑在这个项目上,请您多多鞭策!”大石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慷慨激昂。
“大石,看来你对馆山寺那边的旅馆比较熟悉。你觉得哪家比较好?”味冈没有跟着大石一块儿陶醉。
“对不起……那……嗯……要不就去湖翠阁吧?那是家日式旅馆,规模不是很大,就在湖旁边,很好找。湖边的湖,翠绿的翠,楼阁的阁。”
“那好吧。就在那儿见。”
“好的,那我几点过去比较好?”
“现在……是五点半吧?我六点半从酒店出发,坐七点多的回声号",估计九点半左右就能到滨松了。十点半左右肯定能到馆山寺的湖翠阁了。”
“好,那我立刻收拾一下,这就去馆山寺。十点左右应该就能到了。”
“大石,这次的见面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其他董事、干部,都不能说。我知道突然让你出门一趟会影响你的工作,可今天你就随便找个借口请一天假吧。”
“我明白,我原来就准备这么做的。”
部下的忠诚令他满意。这通长达三十分钟的电话终于画上了句号。
他站起身,躺倒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电话机旁的台灯还开着。窗外的天空也越来越亮……
刚才与大石的那通电话,与昨晚金弥打来的那通简直一模一样。这一点令味冈担忧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居然连谈话的流程都如此相似。在哪家旅馆碰头,也是由对方指定的,还有到达旅馆的时间……
味冈毛骨悚然。然而,与金弥的会面场所和时间,都是金弥指定的,而与大石的会面则不同,至少决定在滨松见面的是味冈,而且也是味冈提出要去温泉旅馆的。只有“湖翠阁”这家旅馆是大石提出的。这与金弥之间的会面有很大不同。
味冈依然盯着天花板。
只要和大石见了面,就能同他一起梳理这次的圈套了。他们能将所有可疑人物一一排除,每排除一个,就越接近真相一步。
想到要与大石见面,味冈心中便涌出一股勇气。危急时刻,只有这位心腹部下才靠得住。
剃胡须的时候,味冈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现在是五点五十五分。七点前不离开酒店,就来不及在十点半之前到达馆山寺的湖翠阁旅馆了。
一家人应该还在睡觉吧……没办法,他就是特别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铃不断响起,与打给大石的那通电话相同。味冈脑中浮现出放有电话的客厅,一路延伸到妻子和孩子们的卧室……三四分钟后,妻子接起电话。这点也与打给大石的那通电话相同,只是前后差了一个小时而已。
“哎呀,是你啊?”妻子有些意外,但立刻恢复了平静,并没有因为是大清早打来的电话而仓皇失措。
“没出什么事吧?”
“啊?你一大清早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啊?没出什么事儿啊?”妻子被电话吵醒,有些不愉快,声音显得十分苍老,就好像喉咙里呛了口痰一样。
“警视厅没有上门打听情况吗?”味冈鼓足勇气问道。
“没有啊……”妻子泰然自若。她以为警视厅是来打听丈夫公司里的事情的。不过对味冈来说,妻子的迟钝,反而是一种解脱。看来警察还没有找上门来。
仔细想来,所有人都知道味冈的行踪,警方真的有心找他,早就从公司打听到了他住的旅馆了。事情太多,他的脑子都被搞糊涂了。
“我还在京都,今晚就回去。”
“哦,几点啊?”
“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办,估计要十一点多才能到家了。”他想尽可能晚些回去。
“这样啊。”妻子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道。
味冈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波比的毛剪了吗?”他随口问了句无关紧要的事。“波比”是他养的柯利牧羊犬。
“还没呢。”
“明天早上我来剪吧。你就别剪了。”
“哦,知道了。”妻子的口气仿佛在说:一大早的从京都打电话来,就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啊?
“那就这样吧。”
儿子女儿应该还没起床吧。问了也是白问。
“今晚十一点多回来是吧?要我准备什么夜宵吗?”
“嗯……那就做些凉面吧。要放在冰箱里冰一下哦!”
“哦,知道了。”妻子挂断了电话,也切断了味冈与家里的联系。
味冈赶忙收拾行李,还单手转了两圈拨号盘。
“早上好,这里是前台。”
“我要退房,请准备好账单。还有,派个门童过来,我有些高尔夫球杆要拿,再帮我安排一辆车去车站。”这家酒店,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非常抱歉……现在退房的客人比较多,车子比较紧张……可能需要花些时间……”
“大概要等多久?”
“三十分钟到四十分钟吧……”
味冈没想到早上会有这么多人退房。大堂里好像也有很多人。
他心中涌出一股危机感——末吉祐介也许就等在大堂里!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响声,味冈吓了一跳。
有人塞了一份早报进来。
味冈捡起早报,战战兢兢地摊开。恐惧让他的手指不听使唤。社会版的头条会不会是:“贵船酒店发现被勒死的女尸,同行男子不知所踪”?
他暗自祈祷一切只是自己的想象,闭上眼睛,翻开了报纸。睁开眼睛一看——头条并非如自己所想,而是另外一起毫无关系的事件。照片还拍出了丹后海岸的海水浴场的热闹景象。
怎么回事?昨天的一切,莫非只是一场梦?
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呢?他出门的时候,还穿着妻子买的水蓝色袜子。可现在自己脚上的,是昨天在出町柳的商店买的便宜货。还有鞋——鞋底两侧沾满泥土。这是他逃离旅馆时沿着小路飞奔的证据。
早报上居然没登……难道尸体还没被发现?味冈如此判断。
红叶庄旅馆的员工也许要到早上才去208号房。见房里迟迟没有动静,员工便会去敲门,这才发现尸体。也许,他现在正在敲门呢……时钟的指针指向六点四十分。
如果尸体是凌晨两点后发现的,那早报上也不会出现相关报道。早报的截稿时间应该就在凌晨一两点。
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新闻从七点开始播放,一开始是政治新闻。地方新闻至少要到七点十五分了。他可没时间等,也没有勇气看……
电话铃声响起,一阵痉挛席卷味冈全身。
“这里是前台,让您久等了,现在大堂比较空了,欢迎您随时下来。”
“派个门童……”
“已经派人过去了。”
不久,门铃就响了。二十五六岁、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门童站在门外。他一把背起角落里的高尔夫球袋,一手提起行李箱,跟着味冈走进电梯里。
“昨晚您睡得好吗?”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门童靠在墙上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味冈情不自禁地反问道。连一个小小的门童都要打探他的行踪不成?
“不……我只是想到您昨天白天去打高尔夫球了,一定很累了吧……”门童好像不知道他昨晚出去过,也许是今天早上才上班的吧。昨天值班的客房部主任今天应该也休息了。
然而,末吉祐介很有可能站在大堂的某个角落里。在前台窗口付钱的时候,他也许会悄无声息地接近味冈身后,说:“专务,您要出门了呀……”
电梯来到大堂,味冈站在大堂的角落里,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颗满是白发的脑袋。他按照窗口的显示器显示的数字交了房钱。客房部主任并不在办公室里。
数钱的时候,他感觉身后有微风吹过,便立刻回头,打算狠狠地瞪来人一眼。可那颗长满白发的脑袋并不在身后。他将员工递给他的发票一把塞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