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矢田部从京都来到刈野温泉。“北国温泉乡”分布于那珂川溪流沿岸,而刈野温泉就是其中之一。从车站到温泉旅馆一条街大概有四公里,可以坐专线巴士。矢田部打了辆车,问司机说:“这里是不是有一家旅馆叫枫庄"啊?”
“对,是咱们这儿最一流的旅馆。您要去那儿吗?”
“对,麻烦了。”
矢田部回想起日星建设的道路建设部长大石谦吉的证词。
金弥是r县刈野温泉的艺妓。六月二十五日夜里,味冈专务、我、平山设计课长还有小原测量主任一行四人到刈野温泉的枫庄旅馆住了一晚……
出租车开进温泉旅馆一条街。河岸边种着一排柳树,河上架着朱色栏杆的小桥。出租车停在枫庄旅馆气派的大门前。服务员从屋里走了出来,问矢田部说:“请问您有预约吗?”
过了好久,服务员才把矢田部带去一间狭窄的房间。那像是枫庄最便宜的房间。矢田部既没有预约,打扮也不怎么样,旅馆自然不太重视他。
由于矢田部到的时间比较晚,服务员到晚上九点才送上晚餐。矢田部掏出一张五千日元大钞递了过去。服务员瞪大双眼,毕恭毕敬地道了谢——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边有没有一个叫金弥的艺妓啊?”矢田部一边让服务员倒酒,一边问道。
“有啊。”
“能不能让她来一趟啊?她是不是去其他地方陪客了?”
“真不凑巧,今天金弥不在……”
“不在?”
“昨天她和其他艺妓去箱根旅游了,她们每年都会出去玩一趟。”
“哦?去箱根了啊?去旅游的都是艺妓吗?”
“对,花江、梅丸、照叶……七八个关系比较好的艺妓吧,她们平时攒了些钱,有空的时候就会出去旅游。”
矢田部听说金弥不在温泉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服务员又说她是和其他艺妓一起出去的,这让矢田部放心了不少。看来金弥不是被人抓走的。既然她是和其他艺妓一起走的,那她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现在是我们温泉最清闲的时候。再过个十天又要忙起来了,所以她们就趁这段时间去旅游。”
难怪没有预约过的矢田部也能住到房间了。
“客人,您和金弥很熟吗?”四十多岁的服务员微笑着看着矢田部。
“哦,我没见过她,只是听说过,这次既然来了,就想见她一面。”
“这样啊,她的乐器弹得可好了。真是太遗憾了。”
矢田部的外套挂在衣架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他昨天从艺妓管理所要来的艺妓名簿。他翻到印有文吉照片的那一页,向服务员问道:“你觉得这个人跟金弥长得像吗?”
服务员接过名簿,看了又看。
“不太像……只有眼睛和嘴巴有些像。”
“整体感觉呢?”
“嗯……她们的脸都是瘦瘦长长的,勉强说来有几分相像。年纪倒是差不多。”
“是吗……”
“这位是滨松的艺妓吗?”服务员看了看名簿的封面。
“对,他们那儿的艺妓比这儿的少多了。”
“您是滨松来的吗?”
“不是滨松,不过也算是滨松附近吧。”
矢田部在登记的时候,在“职业”一栏中写了自己是“公司职员”。
“金弥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她们昨天才出发,至少要到后天才会回来吧。”
“那你知道她们住在箱根的哪家旅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能不能帮我跟别人打听打听啊?”
“哎呀哎呀,您怎么这么关心她们呀?”
“是啊,我想回去的时候顺便去箱根一趟,见见金弥嘛。呵呵,我是开玩笑的。”
“那我给金弥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吧。”
五千日元的小费果然没白给。服务员离开了房间。
十一点过后,矢田部给山崎刑事课长家打了个电话。这个房间里的电话也是直通式的,不用经过接线台,不用担心会被旅馆的人偷听。
“我从京都到刈野温泉的枫庄旅馆了。就是味冈大石他们二十五日和金弥一起住的那家旅馆。”
“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你了。发现什么线索没?”
山崎的声音清楚异常,就好像在和他面对面对话一样。
“还没呢。对了课长,我有一件要紧事拜托您。现在金弥在箱根汤本的一家叫泷山阁"的旅馆,希望您赶快派人保护她的安全。”
“什么?金弥到箱根来了?”
“她们七八个要好的艺妓每年都会出去旅游一次,昨天出发去泷山阁了。据说要后天才回来。我们必须在她们回来之前找到金弥,让她处于警方的保护之下,而且绝对不能让她周围的人发现警方在行动。”
“好,我会想办法的。”
山崎课长的反应非常迅速。山崎明白,用电话把味冈叫去鞍马贵船町的红叶庄酒店的人,就是金弥。也许犯人的魔爪正在朝她伸去。必须趁她和其他艺妓在一起的时候,就安排人手保护她的安全。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她从箱根回来的时候。她离刈野温泉越远,危险就越大。
“金弥的事情我会安排的。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在前往滨松的新干线上,坐在味冈旁边的那个乘客的情况已经查出来了。”
“哦?名字和身份都查出来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那辆车的车长说,味冈旁边坐着的是个年轻女子。”
“那人果然很可疑吗?”
“从车长的话来看,也不是没有可疑之处。”
味冈把高尔夫球袋忘在了新干线的行李架上。通过东京站的失物招领所,可以得知那班新干线是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七点十四分从新大阪站出发,九点二十四分到达滨松站的“回声号”,而味冈的座位位于十二号绿色车厢。
“味冈的座位是十二号车厢的6a。车长在查票的时候,下一站正好是滨松,他就在车里喊了声到站时间。他记得车里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绅士。然后是味冈忘在行李架上的高尔夫球袋。最近车长对忘在新干线行李架上的行李特别小心。”
为了防止有人在车内放炸弹,车长会在车厢内广播:“各位乘客,如果发现其他乘客忘拿的行李,请送至车长办公室。”所以车长才会发现味冈留在滨松站的高尔夫球袋。
“……味冈是在滨松站下车的,然后车长就问味冈旁边的女人,也就是坐在6b的女乘客,问她知不知道那高尔夫球袋是谁的。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留着一头长发,穿着浅米色的无袖上衣。她戴着墨镜,脸型比较长,摘了眼镜应该是个美女。”
“哇,车长记得这么清楚啊?”
“警方问着问着,他就想起来了。这说明他原本就对那个女人有点印象。”
“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女乘客是在京都上的车。一上车,她就掏出一张前往东京的新干线当日车票,说她来不及去窗口买绿色车厢的车票了,希望车长让她补个票。车长一边帮她补绿色车厢指定券,一边跟她说,你要是想去东京的话,光号"比回声号"更快。可女乘客说,她没那么着急。”
“嗯……莫非是因为她看见味冈上了回声号",所以才决定坐那趟车的吗?”
“应该是。之后那名女乘客看见有个座位空着,就提出想坐在那个座位上——就是味冈旁边的6b,靠走廊的座位。车厢里没什么人,车长就满足了她的愿望。”
“果然……”
“车长在车厢里走过的时候,总会看看那两个座位。那个女乘客不是低头看书,就是在打瞌睡。她旁边那个胖胖的绅士没有看报也没有看杂志,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高尔夫球袋就放在他们头顶的行李架上。”
“就是那个女人!”矢田部对着听筒低声喊道,“……用鞍马的观光海报把味冈忘在红叶庄酒店的袜子包起来,又把纸包放在行李架上的高尔夫球袋旁边的人,肯定就是她!她八成是趁味冈去上厕所的时候放的!”
“也许吧……”
“课长,我明白了!那个女人先味冈一步来到红叶庄酒店,装成泽田美代子的样子,让员工记住了她。她去过208号房,所以才能拿到味冈留在房间里的袜子。在味冈见到尸体仓皇逃窜之前,她肯定躲在某个地方偷看呢!”
“那泽田美代子是怎么进208号房的,又是怎么被杀的呢?”
“泽田美代子不是在208号房被杀的。她是在其他地方遇害的,之后才被犯人搬进了房间里。京都警署上了犯人的当,连死亡时间都估错了。”
“啊?你说什么?”课长提高嗓门,电话那头的声音不住地颤抖。
“等我回署里了再详细跟您汇报,我的推测大致是这样的……”
矢田部将自己在考察过红叶庄酒店之后得出的结论告诉了山崎。透过听筒,他能听出山崎喘着粗气。
“……可还是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明天我会去味冈他们视察过的金铃湖畔看看,一路上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我也会的。对了,国铁那边查了查那个戴墨镜的女人使用的车票,发现那是六月二十二日从丸内的交通公社营业所卖出去的,是东京到京都的往返票。”
“二十二日?就是味冈前往京都,参加南苑会高尔夫球会的两天前啊!”
“没错,你猜那丸内的交通公社营业所在哪儿?”
“这……”
“就在神邦大楼一层。”
“什么?神邦大楼?不就是巨势堂明的经济研究所所在的那栋楼吗?”这回轮到矢田部失声大喊了。
“这是东京方面通知我们的,今天下午我已经把我们课的山田派去东京了。傍晚山田打电话汇报说,神邦大楼的交通公社营业所工作人员作证,二十二日那天来买票的,就是泽田美代子。”
“什么?泽田美代子?”
“泽田美代子毕竟也在同一栋大楼里工作,营业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她,不会认错人的。”
也就是说,泽田去交通公社,为处理自己尸体的帮凶买了车票。
莫非在“回声号”上坐在味冈旁边,身着无袖上衣的女子,是在巨势堂明手下的其他事业机关工作的人?
“课长,听到这儿,我越来越担心身处箱根的金弥了。麻烦您尽快派人保护她的安全!”
“我知道了,矢田部。”
“要是我有空,肯定亲自去箱根,但我明天必须去一趟金铃湖……只能拜托您了。”
这通充满紧张气氛的电话,终于结束了。
快要十二点了。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延续到大门。男人们的声音里,还掺杂着女人的娇嗔。“出租车!出租车!”喊声不绝于耳。宴会结束了。男人们好像要出门去。深夜里的温泉乡总有地方让他们消遣。
住在小房间里的矢田部改了主意,决定出门走走。他穿起印有旅馆名称的木屐——没有一个服务员送他出门。
小河两岸各有一条直道,相当繁华。旅馆与特产商店之间,有几家昏暗的店铺,与灯火通明的特产店形成鲜明对比。店铺的大门用红蓝两色的电灯泡装饰了起来,门口摆着脱衣舞厅、夜总会等招牌。身着旅馆浴衣的男人们在店门前走来走去,不时驻足停留。拉客的人在路上来回走动,低沉的笑声不绝于耳。
小弄堂里的这种店铺就更多了。小小的电影院外,摆着色情电影的招牌。小弄堂里也有脱衣舞厅、色情浴场和不正经的酒吧。矢田部独自走过店门口,被店外的中年女人和年轻男子喊住了。男子一看就是当地的黑道。
“枫庄的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有的是好姑娘,您要不要进来看看啊?”
他们一看浴衣的样式,就知道客人住的是哪家旅馆了。枫庄是一流旅馆,住枫庄的客人自然也会引人注目。
他走了三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回到了枫庄。大门紧闭,灯也灭了。他只能从旁边的侧门进屋——为他开门的是个睡眼惺忪的看鞋柜的老人。
走廊里的灯也没剩下几盏。矢田部走进浴室,抓起一条毛巾,往楼下的大浴场走去。今晚闷热异常,矢田部才走了三十分钟,就出了一身臭汗。
大浴场里有三个人在泡澡。浴场非常宽敞,几乎跟没人一样。墙边摆放着各种奇石,还装饰着热带植物。
三位客人瞥了一眼矢田部,又自顾自地聊起天。
其中一位客人竟然游起泳来,掀起阵阵水花。水不太热。矢田部靠着墙边突出来的岩礁,伸展身体。那位游泳的客人游到矢田部附近,突然调转了头的方向,用仰泳的姿势往回游去——看来他的游泳水平相当了得。
他赤身露体,也觉得仰泳有碍观瞻,于是他一边游,一边把身体转了回去。他的两位朋友也笑着观赏他的“旋转泳姿”。
矢田部也在看他游泳。一会儿是背部露出水面,一会儿是腹部露出水面。矢田部甚至没有注意到许多水花溅到了自己脸上。“旋转游泳”的男客人一脸得意。
“喂,别闹了!”他的一个朋友开口道,“吵到其他客人了。”
游泳的男人在热水中站起身。
“还真是……”他自言自语着,对浴池角落里的矢田部低头道歉说,“对不住啊,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
三位客人离开之后,矢田部来到淋浴场。他没有洗身体,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膝盖一动不动。
夜深了。没有新客人来到浴场,只有水龙头里涌出的热水不断作响。
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在京都贵船的红叶庄酒店发现的泽田美代子的尸体,为什么这么“新鲜”?
她是在其他地方被人勒死的,可为什么尸体发现之时还是温的呢?
凶手可以利用房间里的浴缸,把尸体泡暖。但问题是,验尸时尸体背部只出现了浅浅的尸斑。人在死亡三小时后,一定会出现尸斑。
泽田美代子被杀之后,隔了五六个小时才被人搬进红叶庄酒店208号房,而验尸是在那之后四五个小时进行的,也就是说泽田美代子在验尸的时候已经死了十个多小时了——这就是矢田部面临的最大难题。背部的尸斑是她的尸体仰卧躺在被窝里之后出现的吧。换言之,她的尸体被搬进房间之前,没有出现任何尸斑。
这可能吗?尸体被搬进红叶庄酒店之前,美代子应该已经死了五六个小时了。
不过,矢田部已经找到了解开这个疑问的线索,只是线索还不够,还有解释不清的地方。不搞清楚这些,就无法吹散脑中的阴霾。
矢田部在淋浴场里坐了许久。他觉得有些冷,于是跨进浴池,又泡了一会儿。
他把整个身子埋在浴池里。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游了起来,反正浴场里没有别人。他一边游泳,一边学着刚才那个男客人旋转自己的身体。可矢田部的游泳水平没有那么高,没多久他就沉到了浴池底。
无奈的矢田部只得半弯着腰,在原地打转,想象自己是在水中旋转。
后来,一位客人打开了通往更衣室的玻璃门——他看见矢田部的样子,吓得半天没敢动弹。
“我们这儿的组"吗?”
负责管理刈野温泉的派出所的刑事课课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上午九点,他准时来到办公室。没想到椅子还没坐热,一位从其他县远道而来的中年刑警就来找他了解情况了。课长没有用“黑帮”,而是用了“组”这个词。
“我们这儿不是什么大城市,就一个组,叫花桐组"。算是搞地产业的吧。”
长着一张凹形脸的刑事课长好像正在治蛀牙。他不时用舌头舔舔臼齿,一吸气就发出“嘶嘶”的响声。而他呼气的时候,就能闻到嵌在牙齿里的药物的气味。
“是个很大的组织吗?”矢田部喝着警局给的粗茶问道。
“不大,总共也就三十来人。”
“昨天晚上我在温泉町逛了逛,发现那儿有脱衣舞厅、色情小店、夜总会和酒吧什么的,温泉町该有的色情行业都全了。”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要招揽游客……”
“花桐组有没有参与到这些店铺的经营里?”
“没有,只是那些店铺的老板都和组里有些关系。不过花桐组没做什么坏事,要是做了,警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嘶嘶——”刑事课长说道。
“温泉町的花柳巷和花桐组有关系吗?”
“关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以前组里的人会当年轻的温泉艺妓的小白脸,可现在已经很少了。只要他们不做出格的事情,警方也没法插手,毕竟他们是你情我愿的恋爱啊,又不犯法。”课长满不在乎地说道。
“花桐组上头的组织是哪里的?”
“三年前还是关西的八幡组。”
“那可是个大组啊。”
“不过现在花桐组已经归到关东的旭组门下了。”
“旭组?这个组我倒是没听说过……”
“是个不大不小的组织。”
“那花桐组从关西投靠关东的时候,肯定闹过事吧?就没人举着手枪啊日本刀打架斗殴吗?”
“没有没有,我们警方一直严密监控着他们呢,嘶嘶……”
“那可真是太让人敬佩了。不过关东、关西两大派系的领地争斗,在各大城市和温泉乡都闹得沸沸扬扬呢……”
“最近组里那群人也变聪明了,不会明着来。我们这儿的花桐组投靠关东旭组的时候,也没有流血。肯定是通过谈判握手言和的吧。那时我还没调到这儿来呢,虽然有所耳闻,但了解得不是很清楚,我的前任应该知道得更详细。不过他已经辞职回千叶老家了。”
“在花桐组这件事上,关东的旭组居然能和关西的大组织八幡组平起平坐地进行谈判,可见那个旭组也来头不小啊。”
“也许是所谓的政治折中手段"吧。”
“政治折中手段啊……”
见中年刑警歪着脑袋,一脸疑惑,课长解释道:“哎呀,现在的组都聪明多了,不像以前了。要是警方无端介入,把整个组织一锅端了就不好了,所以他们会尽可能避免这种冲突。”
“这也是种政治手腕?”
“没错没错,他们现在会顾全大局了。”
“那个关东的旭组是哪儿的组织啊?”
“好像是东京的。东京有好几个那样的组织,不过旭组具体在东京的哪个区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是来调查这儿的花桐组的吗?”
“不,不是……”
“也是,现在花桐组没有任何问题,一不贩毒,二不开赌场,三不搞恐吓和暴力行为……嘶嘶……”
从刈野温泉经由金铃湖到j县府中町的巴士于十一点发车。矢田部还得在巴士车站等上足足一个小时。
他不想干等那么长时间,想要再好好看看刈野温泉。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下一个巴士车站。走着走着,又走到了下一个车站。
这个温泉乡呈长条状。旅馆一条街到头之后,周围立刻出现了低矮的屋顶与小小的人家。与豪华的旅馆相比,商店街显得寒酸得多。
突然,他看见一家古玩店,招牌上写着“大野古美术店”的字样。矢田部走进昏暗的店里,布满红色图案的大盆和青花瓷壶映入眼帘。箭筒、刀剑的护手、女儿节人偶、古钟、佛像、扁担、羽毛球拍……还有印着金色的“凯旋纪念”字样的酒杯和越前烧的水壶。五十多岁的店主低头看着报纸。
矢田部正要走,却发现店铺屋顶上摆着一块大号铁板。那块铁板实在太大了,反而容易被人忽视。铁板白底黑字,写着一排大字:
全国区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联络事务所
矢田部忽然想起,一年之后就是参议院大选了。临近大选,用大字写着候选人名字的“联络事务所”招牌就会越来越常见。
高尾雄尔是保守党的实力派议员之一。二战前,他担任内务官僚,一直活跃在警界,还曾经担任过自治大臣。
高尾雄尔是全国选区选出的议员。为他投票的人主要分布在东京周围的几个县,但全国范围内的选举,还是需要在全国各地进行宣传的。当然,其中有几个重点区。刈野温泉有他的“联络事务所”,可见r县就是他的重点区之一。
哦,原来这儿是高尾雄尔的根据地啊——矢田部抬头看着写有高尾雄尔名字的招牌。平时他只能在报纸上看见他的名字。
正在昏暗的古玩店里看报纸的店主,在选举开始之后,就会为候选人高尾雄尔拉选票吧。可惜矢田部还是难以将这位发霉了一般的古玩店店主与选举运动联系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刚才派出所的刑事课长告诉他,温泉的花桐组从关西的黑帮投靠到关东的黑帮时,关西的八幡组与关东的旭组曾达成过“政治”上的妥协。
当然,刑事课长只是把暴力团伙之间的握手言和比喻成了“政治上的妥协”,并没有将暴力团伙的妥协与政治同日而语。只是矢田部在看见古玩店屋顶上的招牌之后,意识到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正在为选举运动作铺垫,这才联想到了刚才听到的那番话。
矢田部朝下一个巴士车站走去。他已经离开了小镇,水田和旱田多了起来,周围也越发冷清了。想必这里就是刈野温泉的尽头吧。
一群工人正在拆路边的一栋房子。矢田部见状,放慢脚步,最终停了下来。
也许是要重新造一栋房子吧,这也是常有的事。
房子前拦起卡其色的幕布,每一面上都印着黑色的“中桥组”字样。为了防止拆房子时产生的尘埃和危险垃圾,建筑公司会拦起这样的幕布。
原来的那栋房子好像有两层高,幕布拉得非常高。用来支撑幕布的不是木桩,而是几根环环相扣的长达一米的钢管。
如果马路下的煤气管或水管出了问题,就会用钢管搭起四方形的卡其色帐篷。大楼的建筑工地则会使用更大块的幕布。
现在,路旁这栋房子的屋顶已经被拆除了,早就没了原形。屋子的下半部分被幕布挡住,看不见。
房前的马路边停着两辆卡车,十多位工人正把屋里拆下的旧柱子、木板和墙壁往车上搬。
黄色的卡车是建筑工地专用的,车体上用黑色油漆写着“中桥组”三个大字。工人都戴着黄色的头盔,身着统一的灰色制服。
照理说,拆除房屋的工作应该由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完成,可这栋房子竟然由一个叫“中桥组”的建筑公司拆除。两辆卡车占去了半条马路,其他车辆只能走另外一半,路上有些堵。一位工人手持红色小旗维持秩序。
虽然旧房子被幕布挡住了,灰尘不会飞到外面来,但工人往卡车上搬墙壁和木材的时候,还是会扬起尘土,让行人甚感不快。
车辆只能在半条马路上通行,而路边又尘土飞扬,这让矢田部不由得停下脚步。他看了一眼忙碌的工地,发现一块陈旧的招牌被折成两半,丢在堆成山的旧木材上。招牌上写着“温泉·柳月旅馆”。
看来他们在拆的那栋房子,是一家叫“柳月”的温泉旅馆。
这家温泉旅馆很小。从房子外的幕布来看,算上二楼,总面积也不过八十坪,甚为寒酸,与他昨天晚上住的枫庄和附近的其他旅馆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温泉乡的尽头经常会出现这种小旅馆。地处繁华地带的大旅馆比较贵,想要省钱的客人会故意选择这种小旅馆入住。这家柳月旅馆肯定也很便宜。
为什么要把房子拆了?莫非要重新造一间大旅馆?还是经营不善,只得将地皮转让他人?矢田部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经济这么不景气,地处温泉乡尽头的小旅馆怎么可能吸引得了顾客,又怎么可能改造成大旅馆呢?况且,如果真要重新改造,“柳月旅馆”的招牌就不会被人折断乱丢了——老招牌是旅馆的宝贝。矢田部想到,这家小小的温泉旅馆是关门大吉了。
不过,负责拆除房屋的,居然不是普通的建筑工队,而是专业的建筑公司,这又是怎么回事?矢田部总觉得那是杀鸡用牛刀。莫非收购这片土地的人,将工程承包给了中桥组?可是这么小一块地皮,能造起什么大建筑啊?
这时,矢田部突然想到,也许是中桥组买下了这栋柳月旅馆,准备把这里改造成他们组的事务所,所以他们才会亲自出马拆房子。
那毕竟是家温泉旅馆,肯定有相应的温泉设施吧。地下也有引来泉水的大水管。矢田部心想:附带温泉的建筑公司事务所,可真够奢侈的。
巴士还要好一阵子才会发车。他大可慢悠悠地走去下一个车站,所以才能悠闲地看他们拆房子。
事后想来,那也许是上天的旨意。换作平时,他不会对建筑工地产生任何兴趣,不会多看一眼。
矢田部走近那位维持秩序的工人。
“请问这边要造什么呀?”
单手举着红色小旗的男子头戴头盔,白了矢田部一眼。
“天知道。”
口气冷淡得像杯白开水一样。照理说,建筑工地的人应该知道这里接下来会造什么。他是瞧不起提问的人,所以才会装傻的吧。他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以前经常来这家柳月旅馆住……今天本来也是要住这儿的,一来却发现旅馆没了,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矢田部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你无情,别怪我无义。
听到这话,手举红旗的男子的表情柔和了不少。他看着矢田部手中的行李箱说道:“柳月旅馆关门大吉了呢。”一脸无可奈何。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可真没想到这里会关门啊……老板娘人又好,价钱也适中,最适合我们这些穷人了。”矢田部说道。工人沉默不语。
“莫非要在这儿造家新的温泉旅馆吗?”
头盔下的双唇紧闭。他让一个方向的车辆通过之后,又挥舞着小旗指挥另一个方向的车辆。
“师傅,您知道吗?是要造一家新的温泉旅馆吗?如果是真的,那我以后还想来这儿住住看呢。”
对方“专心致志”地指挥来往的车辆,无视矢田部的问题。
“难道这里要造的不是旅馆,而是别的建筑物?”
“……”
“师傅,您要是知道,能不能告诉我啊?”
“大叔,”回答声从身后传来,“别问这些无聊的事情,一边去。”
另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回头瞪了矢田部一眼。他好像是工地现场的监工,手上空无一物。他身材很高,肩膀隆起,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他顶着个塌鼻梁,瞪着矢田部说道:“这儿忙着呢,快走快走!”
他撅起厚厚的嘴唇,声音嘶哑。
负责搬运旧木材的工人们好像也在配合工头的号令,胡乱丢下大块木材,掀起阵阵肮脏的尘雾。
矢田部赶忙缩起脖子,灰溜溜地走了。建筑工人有些粗暴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们为什么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呢?随口回答一句不就行了吗?总感觉他们从一开始就看自己不顺眼。他们的敌意已经通过冷漠的态度与粗暴的言语表达了出来,就好像“闲杂人士不得入内”的牌子一样明显。
他们越是冷淡,矢田部就越是想查个究竟。他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发现刚才那个身材高大的头盔男子正盯着自己……
转了个弯,他发现路边有一家小小的食品店。进这家店就不会被工地的人看见了。
“柳月旅馆突然关门了。事出突然,我们也很意外呢。”
矢田部在店里买了一小瓶威士忌。老板娘说起话来自然爽快。
“不,他们的生意也没有那么差……这年头不景气,每家温泉旅馆的生意都不好做。气派的大旅馆反而会从银行借很多钱,倒是柳月旅馆那样的小旅馆因为价钱便宜,能吸引到很多客人。他们经常从我们店里进货,所以我还是比较了解他们的情况的。那边的温泉水很热,口碑也不错的。”
“那为什么要关门啊?”
“因为有人出高价买了啊!柳月的老板娘是个年近六十的寡妇,早就不想开旅馆了,说要请服务员什么的麻烦死了。没想到有人愿意出高价买下那栋房子,于是两个星期前她就拿了钱回乡下养老去了。第二天,建筑公司在房子外面围了一圈幕布,三天前就开始拆房子了,乒乒乓乓的。”
“买下那栋房子的人,会不会准备盖一家新的旅馆啊?”
“哪儿会啊!这么不景气的时候,谁会盖新旅馆啊,况且那儿的位置又这么偏。出钱的是一家叫中桥组"的建筑公司,说是要把那里改造成他们自己的事务所。”
“啊,果然是……”矢田部果然没有猜错。
可是,中桥组的工人们又为何会如此冷淡?莫非是因为矢田部说自己是柳月旅馆的客人才……还是中桥组社长买下这里当自己的事务所,觉得不好意思,才让工人们不许乱说的吗?
既然老板娘说对方“出了高价”,那就说明中桥组用市价以上的价钱买下了这栋小小的温泉旅馆。他们就这么着急想造一栋自己的事务所吗?看来建筑公司的生意果然很好。
“那个中桥组的总公司在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他们既然要在那儿造事务所,也许就会把那里当作总公司吧。”
“那就是说,中桥组是当地的建筑公司咯?”
“倒也不是,只是他们社长中桥泰夫之前一直在这附近搞工程,赚了些钱,公司的规模也变大了吧。”
“哦……”
矢田部走到下一个车站,上了巴士。
不知为何,出高价收购了一家小小的温泉旅馆,并在路边拆除房屋的中桥组,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巴士沿着金铃湖北岸行驶。南岸在群山脚下,只有狭窄的林道,北岸的道路在山的斜面旁边。
在这座山的半山腰上,将要建起一条连接j县与r县温泉乡的“高地观光线”,而味冈正弘所在的日星建设等其他建筑公司希望能参与这项工程。当然,这项工程还没有开工。矢田部透过车窗,眺望湖面上的山影。
巴士中有不少人都是冲着人造湖的景色来的,他们在中途的车站下了车。在车站附近还造了不少方便游客观光的小餐厅。
道路沿着湖岸建造,蜿蜒曲折。每个转角的湖景各不相同,变化多端,值得一看。
转过一个弯之后,巴士突然停了下来。那里并不是车站。定睛一看,原来前方站着四五个挥舞着小红旗的工作人员。
“要炸路啊?”车里的乘客伸长了脖子说道。
炸药被引爆之前,车辆无法通行。炸药好像装在了满是岩石的山坡斜面上。
“这是要扩路吗?”矢田部向那位乘客问道。
“不,要在前面造一条隧道。这年头车子越来越多了,可这边的路弯弯曲曲的很不好走,所以要开条直道,这样就不会堵车了。隧道虽然短,但开通之后路况就好多了。”
“哦……是游客变多了吗?”
“因为有私家车的人越来越多了啊!以前只能坐巴士来的人,现在都能开自家车出来旅游了。再加上现在买车还能分期付款,再怎么修路,都追不上私家车增加的速度啊。就该让汽车生产商负担三分之一的修路费用,他们的责任大着呢!”
聊着聊着,前方传来一声巨响。不过车里的人看不见四散的岩石。红旗降了下来。
工作人员摆摆手,示意巴士通过。巴士缓缓开动。
转过弯,矢田部才看见距离道路五十米距离的隧道工地。开阔的工地上停着推土机、起重机、卡车等黄色的车辆。
隧道工程刚开始不久,刚才那次爆炸,终于在山坡的斜面上开了个口子。斜面的一半露出岩体,炸碎的石头堆成小山,推土机铲个不停。
见状,矢田部突然提着行李箱站起身,朝驾驶座走去。
“麻烦停一下车。”
司机回过头来。
“请让我在这儿下车吧,我有些事要办。”
“这可不行啊,公司规定不能在路上上下客的。”
车上没有检票员,一切操作由司机完成。
“拜托了,我实在是有急事,等到了下个车站再折回来就太远了,麻烦您了。”
在矢田部的苦苦央求下,司机无可奈何地按下开门的按钮。
矢田部来到隧道工程现场。太危险了,他只能站在远处。崖壁上工人们在挖石头,下面则是轰鸣着的推土机。起重机搬起巨大的岩石块。工人们正在安装新的炸药。车子上、栅栏上都写着建筑公司的名字——“藤濑组”。
崖壁上的岩体接近暗绿色。
矢田部看了看崖壁的颜色,又看了看起重机正在搬运的岩石块的截面——总体呈暗绿色,但中间也有条纹,颜色变化多端。他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石,又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盒,与其中的小石子进行比对。名片盒中的小石子,就是死在船明大坝人造湖里的味冈正弘的鞋子里发现的那颗。
“干什么呢!多危险啊!”头顶传来吼声。
抬头一看,头戴黄色头盔的男子正吹胡子瞪眼。
“对不起,请问这边的石头是不是五色石啊?”矢田部先道了个歉,随即问道。
“才不是五色石呢……”工人冷淡地回答道,一脸的不耐烦,和两小时前在刈野温泉拆柳月旅馆的中桥组的工人如出一辙。
“可我觉得它的颜色和五色石很像啊。”
“也许看着像吧,但那不是五色石。”
矢田部把名片盒递给工人,让他看了看里面的小石子。
“我这儿有一颗五色石,请问这片工地里有这样的石头吗?”
工人低下头,看了看名片盒说:“这是辉绿凝灰岩啊。虽说是凝灰岩,但算是变种的凝灰岩吧,就是俗称五色石"的东西。”
他好像是个技术人员,给出的答案与天龙市高中的理科老师完全一致。他看上去非常年轻。
他用手指捏起小石子,对着阳光,对矢田部说道:“这石头比较小,也许很难看清,不过你看,在阳光下这个部分会变红是吧?所以它才叫五色石"。你在这儿捡到的石头是不会有这种颜色的,因为这里的石头是普通的凝灰石。”
“哦……”
矢田部举起手中的石头对着阳光,它的颜色果然没有变化。
“喂!要炸了!”远在崖壁上的工人喊道。
“太危险了,你快来这儿躲躲吧。”
技术员将名片盒还给矢田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地把他拉去了转角处。红旗再次举起,五辆私家车被拦了下来。不久,爆炸声响起,地动山摇一路传到了湖面,岩石应声落下。
矢田部放下堵住耳朵的手。红旗降下,等候已久的私家车缓缓发动。起重机和推土机又开工了。
“这附近就没有五色石了吗?”矢田部没有离开,继续问道。这位年轻的技术员好像是现场监工,在百忙之中一直陪着矢田部,真是个好人。
“不,辉绿凝灰岩在这附近还挺多见的。”
“什么?很多见?”
“嗯,只是我们工地没有罢了。辉绿凝灰岩多见于秩父古生层与中生层中,从飞騨、越前这一带到加贺都有。不过其他地方就没有了。”
他的话与天龙市的高中老师完全一致。
“那这片工地现场附近的岩石里,会不会混着一些五色石呢?”矢田部问道。
“不,不会,这一带虽然有很多五色石,但地质层不对的话,就不会出现五色石。”
“小碎片也不会有吗?”
“要是那个岩石层里没有五色石,自然不会有五色石的碎片啊。”他笑了,头盔下露出一排健康的牙齿。这时他突然回过神来,问道:“您是在调查什么事情吗?”
“不,就随便问问……”
矢田部差点就道明真身了,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要是让对方起了戒心就不好了,而且要是“警方来调查”的消息传开了就更麻烦了——建筑行业的世界小得很。
金铃湖畔居然没有五色石。那船明大坝湖发现的味冈的鞋子里,为什么会出现五色石呢?
二十八日深夜到二十九日凌晨,味冈被人从二俣的飞流阁搬运至船明大坝湖,用的就是卡车之类的车辆。座位附近堆了各种道具,空间狭窄,所以右手被人绑住的味冈才会用左手挡住脸,并在左手手心留下擦伤的痕迹。矢田部觉得那辆卡车应该是建筑工地用的卡车。
味冈在前往京都之前,曾与大石等人一起来到金铃湖畔,视察将要建设收费观光道路的山坡。味冈鞋子里的五色石是“碎石”,而碎石与建筑工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矢田部猜想,金铃湖畔的工程与这颗五色碎石有着某种关联。
当然,收费道路工程还没动工,所以那边自然不会有工地。可矢田部就是无法轻言放弃。他总觉得湖畔肯定有某个工地,开凿出了混有五色石的碎石。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决定来这里跑一趟,说不定就能发现把味冈从飞流阁带去船明大坝的那辆车。那辆车应该是从工地现场直接开去飞流阁后门的。
矢田部带着些许希望来到金铃湖畔,在车上见到隧道工程的工地,心中激动不已。收费道路的工程虽然还没开始,但隧道的工程已经开工了。
然而,年轻的现场监工的一句话,给矢田部泼了一盆冷水——这个工地没有五色石。他说得应该不会有错。要是这一带没有一片五色石,就没有任何意义。
要是这里有五色石,一切推测都说得通了。刚才工人们使用炸药炸开了岩石。推土机铲起岩石的碎片,倒在卡车上。到处都是碎石。味冈正是坐在这样的卡车里,才会有五色石的碎片进到他的鞋子里……
矢田部还以为他的推论会得到证实,可是唯独缺少了最重要的“辉绿凝灰岩”。情况令人绝望。
“上村先生!”附近传来喊声。
现场监工回过头,一位工人大声说道:“上村先生,事务所有人找您呢!”
“知道了!”年轻的现场监工点了点头。头盔在头上滑动,发出细微的响声。
“那我就告辞了。”他没有忘记与矢田部告别。
“您要回事务所了吗?”矢田部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
“嗯,有人来叫我了。”
“请问您的事务所在……”
“就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对了对了,就在巴士车站旁边!”
“这样啊,那正好,我跟您一块儿走过去吧。”
“好啊,您请。”现场监工上村爽快地答应了。
年轻的他穿着长靴,走得飞快。他避开来往的车辆,沿着湖岸边的路走着。矢田部紧紧跟着他。
矢田部有许多话要问,可是半天没开口。他听说工地没有五色石之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夏日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对岸的群山也倒映在湖面上,留下浓浓的影子。水鸟在影子上飞快地划过,留下一道白色痕迹。
“您是从哪儿来的啊?”
上村看了看矢田部的行李箱。其实他也是没话找话罢了。三辆私家车接连开过。
“我是从静冈县的天龙市来的。”
矢田部老实回答道。
其实他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可上村居然面不改色。没有被头盔罩住的下颚晒得黝黑,反射阳光。
“静冈县啊,静冈县也没有辉绿凝灰岩呢。”上村猜出这位初次谋面的人想找五色石,自言自语道。
“是啊,听说骏河和三河一带是没有的。”矢田部回忆起高中老师的回信来。
“辉绿凝灰岩是凝灰岩变质而成的,所以比较特殊,只有中部地区的西北部到北陆地区才有。”
上村不清楚矢田部寻找五色石的目的,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忽然,他用手指着前方的蓝色两层建筑物说道:“那就是我们的事务所。”
那是工地常见的临时屋,不是很大。
“我们这儿人越来越多,屋子都不够用了,所以又扩建了一下,不过从这里是看不见的。”
再怎么扩建,临时屋终究是临时屋。
两小时前,矢田部刚看过建筑公司拆除温泉旅馆的现场。不,他已经在这儿耗了半个小时了,准确来说应该是两个半小时前吧。
于是,矢田部终于开口了。
“来这儿的路上,我在刈野温泉附近看见有家建筑公司买了家温泉旅馆,要把它改造成他们的事务所。带温泉的事务所,可真够奢侈的啊……”
也许是因为天热的缘故吧,上村用手指抬了抬头盔。
“啊,我知道,那是中桥组吧?”
“您果然知道……”
“因为我们是县内的小型建筑公司,对同一个县的同行总会了解一点的。”
跑车在两人身边飞速驶过。车里年轻人的歌声,伴随着车子掀起的旋风飞过。
“中桥组的社长中桥泰夫原本是当劳工介绍人的,我们这一行管这种人叫拉壮丁的"。”头戴黄色头盔的年轻技术员向矢田部介绍道。
“哦……”
“拉壮丁的”——这个词矢田部还是头一回听说。内行人用的暗语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些拉壮丁的一般都会带着工人来往于各个建筑工地,再召集当地农村的壮丁当临时工,所以很少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不过那个中桥组在我们县做了个工程,就决定把据点安在这里,不拉壮丁,改做自己的建筑工程了,这样的例子还真少见。”
“拉壮丁的这么赚钱吗?”
“这是种野蛮的工作,只要你想赚,总能赚得到的。”
“想赚?……”
“我可不是针对中桥组哦,大部分拉壮丁的都是这样。他们的利润都是从劳工的工资里抽来的。要是劳工辞职逃跑了,他们就赚得更多了。”
“此话怎讲?”
“比如一个工人干了十五天活逃走了,但他只领了五天的工资,那剩下的十天工资就归拉壮丁的了。要是工资是一天五千日元,那一个人就能赚出五万日元来。要是逃了五个人,不就能赚出二十五万日元了吗?”
“可工人辞职的时候,不会结清另外十天的工钱吗?”
“按规定那部分工资是不能结的。拉壮丁的和工人的合同都是一个月一签,要是工人忍受不了辛苦的工作逃跑了,那就要他们自己负责,拉壮丁的没有支付工钱的义务。要是中途辞职的工人想问上头要回工钱,会被包工头和他的心腹会计、监工骂个狗血淋头。”
“要是工人辞职头子能赚到钱,他们肯定拼命剥削工人吧?”
“以前那样的监狱房间"虽然很少见了,但工地的工作对临时工来说的确非常辛苦,况且最近农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像城里人了,身体越来越差啦。也难怪啊,插秧啊、拔草啊、收割啊,不是用化肥就是用机器,几乎不用他们自己出力。城里的那些失业者就更别提了。”
“那工人要是辞职逃跑了,工地就不会人手不够吗?”
“所以拉壮丁的一直在到处拉人啊,而且能提前领工资"是个很诱人的条件,所以工地上的劳工总是来了走,走了又来。每换一批人,拉壮丁的就能靠他们赚到不少钱。”
“……”
“即便只是抽头,也能赚到不少钱啊。工人每天能拿到五千日元的工资,其实已经被拉壮丁的抽走三千日元了。所以只要拉到十个工人,一天就能赚到三万日元啊。”
“哦……”
建筑工程,尤其是道路的建筑工程,需要大量劳工。但建筑公司不会亲自出面征集劳工,于是便催生出了“拉壮丁”这种行业。而藤濑组的技术员上村,又把其中的“猫腻”透露给了矢田部。
他会把这些告诉萍水相逢的矢田部,说明他是个正义感十足的青年。
“我能提个问题吗?”两人走到藤濑组的临时事务所附近时,矢田部问道。
“请说。”
“像中桥组那样从拉壮丁的发展到建筑公司的例子很多吗?”
“不,我很少听说。毕竟拉壮丁的就是拉壮丁的,在建筑业分工还是很明确的。况且还有资金的问题。建筑行业既有大公司,也有小公司,那些小公司简直就是泡沫公司",冒个泡就没影了。但中桥组从一开始就成了我们县的中等建筑公司了。它刚成立不久就有了这么大的规模,我们都很吃惊。没想到一个拉壮丁的中桥组能赚这么多钱……”
“可您刚才不是说拉壮丁的的确很能赚吗?”
“他们虽然能赚,但花的钱也多,这就是他们的世界。毕竟他们跟黑道有些关系,浪费的钱也多。所以一个拉壮丁的组能发展成县内的中等规模的建筑公司实属不易……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呢,莫非他们找到了个大财主?”
“大财主?”
“就是援助中桥组的资本家啊。我们也四处打探来着,可是他们的财主好像不在我们县里。拉壮丁的总是到处跑,要是他们的财主是县外的人,我们肯定查不到啊。”
“可中桥组买下了刈野温泉尽头的一家小温泉旅馆,要改造成事务所。他们的出资人在县内的可能性会不会很大?”
“不,出资人肯定不在我们县里。建筑业是个小世界,一查就知道了。要是中桥组不是靠自己的利润发展起来的,那就肯定有人在暗中支援,只是我们没查清那人是谁罢了。”
“哦……”
“况且,中桥组把事务所安在刈野温泉附近也很奇怪。因为中桥组完全没必要在县内设置事务所啊。我听说他们正在木曾那边扩路呢。中桥组不仅承包了许多中部地区的工程,还参加了关西、北陆、关东、近畿地区的公共事业的投标。”
“投标?建筑公司能参加其他县的投标吗?”
“不管是国家的公共事业,还是自治体的公共事业,都是指定投标制。不管你是不是这个县的公司,只要你有资格,就能参加投标。那些大型建筑公司都是如此,他们在全国各地设置分公司或办事处,参加全国的指定竞标。”
“那中桥组会不会是在拉壮丁"的时候打通了人脉,取得了竞标的资格啊?”
“他们的路子再宽,也没法轻易参加各县的公共事业投标啊。毕竟各县都有各自的指定公司团体,新的公司很难参与进去。县政府官厅和建筑公司团体都有默契。不过,要是新公司有大腕议员当靠山,就是另一回事了。当然县议会的议员还不够硬,必须得是国会议员才行。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拉壮丁的中桥组会有这样的关系啊……”
矢田部忽然想起,在刈野温泉的古玩店屋顶上看见的那块大招牌:全国区参议院议员高尾雄尔联络事务所。
高尾雄尔是位著名的议员,应该不会和“拉壮丁”起家的中桥组有关。矢田部赶忙把宣传选举的招牌从脑中抹去。
两人走到临时事务所门口。写有“藤濑组隧道工程现场事务所”字样的招牌挂在门上。上面还写着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那我就告辞了。”上村停了下来,把手放在头盔上行了一礼。
矢田部也弯下腰,本想致谢,眼睛却不由得朝事务所的方向看去。
两层楼高的事务所旁边,又扩建了一栋新的临时建筑。刚才上村说,现在人多了,原来的房子太挤,所以才扩建了一下。不过新楼还没造好,印有“藤濑组”字样的几十张幕布将建筑物团团围住,前面则用钢管搭起脚手架。路旁放着一排栅栏,印有虎纹,也写着“藤濑组”三个字。
这一幕与刈野温泉尽头拆除旅馆的工地太像了。唯一不同的是幕布上的文字,一个是“中桥组”,一个是“藤濑组”。矢田部看出了神。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这就是扩建的新楼。”上村正要进屋,察觉到矢田部的视线后,赶忙解释道。
“嗯,我也想起来了。”
矢田部抬头望着包围建筑物的幕布,仿佛包裹箱子的大包装纸。幕布前用钢管搭起脚手架,一部分架子上还铺着木板,有工人站在上面干活。
“现在脚手架都不用木头搭了,改用钢管了呢。”
刚才在温泉旅馆那边也有一些钢管脚手架没有拆除。
“是的,每根钢管大概都是一米长。修路、修煤气道和水管的时候,不是会用钢管在路上拉幕布吗?用的也是这种管子。钢管跟钢管之间的连接部分是可以伸缩的,叫管架"。”头戴头盔的上村微笑着解释道,“有了管架,就能根据需要,自动调节钢管的长短了。”
“哦,那真是太方便了。”
矢田部朝钢管脚手架望去。
脚手架上铺着木板,人就站在木板上工作。为了防滑,木板上还铺了一层席子——席子比木板大,边角耷拉在木板外面。
“对了,你看马路边上摆着的那些栏杆,那叫安全防护栏"。”头戴头盔的年轻技术员耐心地解释道。可惜矢田部的注意力都被钢管脚手架吸引去了。
矢田部上了巴士。
转弯之后,藤濑组的工程现场事务所就不见了。道路沿着人造湖畔建造,一个弯接一个弯。私家车在狭窄的道路上超过了巴士,扬长而去。
道路终于离开了湖畔。闪闪发光的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山路上坡道。两边的杉树林气势逼人。
开过人工开凿的道路,沿着山中的坡道继续走。巴士朝着坡顶爬去。杉树林越来越深,能透过黑色树梢看见的蓝天白云越来越少了。天空中满是炫目的光线。
矢田部看着窗外,眼中并无景致。巴士不断颠簸,他不时闭上双眼。
年轻技术员的话回响在耳边。钢管脚手架的钢管仿佛在视网膜上闪闪发光。钢管上铺着木板,而木板上则铺着草席……
他在贵船的红叶庄酒店后院里,发现了几根稻草。稻草掉在栎树边上。冬天为了防止树木冻伤,有人会在树干上裹席子。他还以为那两根稻草,是冬天留下的呢。然而,炎炎夏日又怎会发现冬天使用的东西?他发现稻草的时候,也起过疑心,但是没有深究。
不过现在他的疑问与钢管脚手架联系了起来。原来现在有了管架,铁管能够伸缩自如。
把泽田美代子的尸体搬进红叶庄酒店208号房的方法,马上就能解开了。虽然脑中依旧迷雾重重,但他感觉迷雾即将散去,仿佛光线就在自己眼前。
巴士终于爬完了坡。虽然还是在山路上走,但路已经平坦多了。巴士翻过坡顶,放慢速度,开始徐行。
路旁正在施工,要拓宽道路。红土断面前没有推土机也没有卡车,甚至没见到一个工人,好像工程暂停了。施工小屋旁边,放着一台陈旧的混凝土搅拌机,传送带破旧不堪,估计已经报废了。
开过小屋,巴士加大油门,上下晃动起来。矢田部的脑袋跟着摇动。
他抬起身,看了看巴士两边的窗户。巴士在走下坡路,两边没有一户人家,只有一间木板搭成的小茶屋。写有“樱茶屋”的红色旗帜摆在门口。那里正好有个巴士车站。矢田部赶忙冲下车。
“能不能借你们的电话用用?”
茶屋门口摆着小点心和野菜的加工产品,瓦斯炉上热着盛有关东煮的小锅。四十来岁的瘦弱女子从锅后站起身。
店里幸好有电话。矢田部一不小心撞上了吊在店门口的草帽——上面写着“八木登山纪念”的字样。
他还记得藤濑组事务所招牌上写的电话号码。上村应该还在事务所里,没有回到工地。
“您好,我就是刚才向您打听了很多事情的那个人,刚才真是多谢了。是这样的,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您刚才不是说,中桥组在木曾那边有一个扩路工程吗?”
“是的。”上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请问那项工程具体是在木曾的什么地方呢?”
“中央高速公路那里有个叫惠那的小镇,我听说他们拓宽的就是从惠那到奥美浓白川的县道。”
矢田部在脑子里画出一幅大致的地图。奥美浓也在群山之间。
“奥美浓有五色石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从地质角度看,也不能排除那里有辉绿凝灰岩的可能性。你到了那里可以再问问当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