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五年前改建过,医院很干净。现代设备一应俱全。全天候看护。院方请我参观了三楼的特等病房,在走廊尽头,由连着的两间屋子构成,大小分别是八帖和四帖半,之间用屏风隔断。较小的那间放着桌子、靠垫等接待客人用的物品,很气派。配备电视机,从门口到病房的窄小通道旁有厨房。配备了电冰箱。从病房窗口能眺望到御茶之水、神田一带的景色,我非常满意。特等室的费用是一天八千日元。我想,为了让丈夫过得舒心,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在探病的客人面前也显得体面。陪同参观的后勤处职员说,特等室很快就会被人占满,希望我能早做决定。
我说得先听取丈夫的意见。明早再做答复,然后离开了医院。在这家医院接受诊断。就意味着住院。佐伯律师告别时,对我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劝诱,他说这家医院在循环器系统(心脏病等)方面的治疗水平广受好评。
伊佐子决定从这一天开始写日记。明天就要让泽田住院了,现在她觉得即使只在备忘录上记点儿什么也是好的。不过,反正要做记录,就弄成日记格式吧。这样写法更多变、更有趣。觉得麻烦的话,跳过几天就是了。
伊佐子认为写成日记更能隐匿事实。备忘录的话,一旦被人看到就全暴露了。用暗语写则更显可疑。而且,日记也不必像绝密资料那样把文件一一隐藏起来,往抽屉里一放就行。
由此,伊佐子得以在日记的字里行间埋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记录。只需写下日期、时间和事件,当时的复杂情节便能在记忆中复苏。换言之,日记中的文字是重现那些“不可记述之文字”的关键词,是线索。表面文章只是背后文章的装饰。
伊佐子是在几个月前读了某杂志上的一篇名为《与疾病做斗争的虚荣日记》后,想到这个法子的。
为杂志撰稿的是一位哲学家,斗争日记的主人公也是哲学家。据说日记的主人是位了不起的学者,而撰文批评的则是一位业内中坚。
那位中坚人物在杂志上写道:
r教授罹患不治之症住院,此后所写日记皆以死后出版为前提,从一开始便是做作之物。教授在日记中记下了探病者的名字,即便是出于礼节理应如此,也令人不解为何他要细细记录收到的慰问品。
所有礼品均出自知名店铺,送来的便当是哪家的,水果是哪家的,花束和赏叶植物是哪家的。点心是哪家的,汤是哪家的,甲鱼汁是哪家的等,列了一长串一流品牌店的店名。其中也有北海道特产、京阪特产等从遥远产地带来的东西。
其中应该也有非一流品牌的慰问品。但都没有记载。教授这么做,是为了在日记出版时向读者们显示自已是何等重要的大人物。
此外,对各位探望者和慰问函寄送人的处理也是如此,地位高的或名气大的,就会叙述与他们交谈时的情形或慰问函的内容。这本日记几乎每天都在记录探望者的名字,罗列人名无非是为了给读者留下一个印象即教授是如何地深受学术界及社会的广泛尊重,是如何地声名卓著。他没有写与无名人士的对话。明明那些人中也有人送来了饱含着真挚与情感的问候,但他却只记载名人空洞而又敷衍的客套话。这一点也源于教授夜郎自大的脾性。
教授的学说何止缺乏独创性,就连值得一提的论文也没有,却能扬名立万,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善于追逐潮流,精于巴结学术界权威,得到了许多同伴,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方魁首。他无非是靠着与有才之士交往,获取了高于实力的虚名罢了。
而与病魔做斗争所引发的同情,则使之变本加厉。于是,人们对其学术成绩的打分基准一下子宽松起来。其实悲壮与实质毫无关系,但日本人特有的感性却对教授的实质做出了过高的评价。
读了教授的病榻日记,我发现他写的都是充满哲理的漂亮话,但了解他的人自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住院期间夫人一直陪伴左右,但在没有名人探病的日子里,她却与教授关系紧张,争吵不休。正如茱些传言所说,原因要归结于低俗的男女问题。教授在日记里写自己预感将死,于是大彻大悟。陷入了高度的冥想,却对“那低俗的交际关系,导致他一再企图躲过夫人的眼睛,钻院方的空子,伺机逃离病房”的事实只字不提。因为教授已计划好在死后公开出版自己的日记。
教授生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正因如此他才凭借交际成就功名。然而。教授有着双重人格般的性格。这在学术界已是尽人皆知。教授背叛和打击的人不在少数。说穿了,学术界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教授也未免太阴险了。一旦认为前辈、同窗失去了利用价值,于自己有损。他就会迅速抛弃他们,还在背后说他们的坏话。对待朋友和后辈,教授也是当面赞美吹捧,可往往还没等对方走远。他就会对身旁的人吐吐舌头,骂道:“从没见过那么蠢的人”。还嘲笑人家低能,竟然听不懂他的讽刺。
教授对待日记中提到的探望者也是如此。有个书店老板在自家店里摆了很多教授的专著,深得教授的欢心,而且这位老板对教授也是忠心耿耿,甚至还到教授家里下厨。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还成了学术界的一段佳话。在日记里。这位老板不到三天就会来一次病房探望,教授夫人十分感册他的情深义重。然而,据消息灵通人士称。教授在别的日记里骂过这位老板,说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阿谀奉承、拍马屁,貌似刚正其实是个奴颜媚骨的人。简直是恶语连篇。换言之,教授的日记就像偷税漏税公司的双重账本,有表面和背面之分。
现在离教授逝世时日尚浅。鞭尸通常被视为不道德之举,但是,倘若这一礼节导致后来者对教授做出错误评价,那就糟了。所以。我不惮一部分人的指责,写下了此文。当然,即使我不写,数年之间教授著作的评价也会下滑吧……
以上便是伊佐子所读文章的大致内容。
哲学也好,学术界也好,伊佐子一概不懂,著名学者书写“表日记”和“里日记”这件事倒是给了她一个启发。
伊佐子并不需要两本日记。只弄一本表面的,把见不得光的内容悄悄放进去。她写下的文字不过是一条条线索罢了。
离开朱台医院时,佐伯律师谨憤地炫耀说,他兄长开的这家医院在治疗心脏病方面有口皆碑。其实当时律师还说了一句话:夫人,关于石井君的案子,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这句话伊佐子没有写进日记。
“好的,没问题。”
“还是说盐月先生不一起来的话就不行?”
“不,我一个人也可以。”
“是吗,难得机会这么好。只要十分钟就够了,我们可以去离家近一点儿的咖啡馆……”
“我把车停在这里了。”
“那走路就有点儿麻烦了。这附近稍微走一下也找不到像样的咖啡馆。府上是在……”
“在涩谷那块儿。”
“那就去青山吧。我也是开车来的,你就跟在我后面好吗?”
“可是律师先生,你这么走的话,回日比谷的事务所就得绕远路了吧?”
“你的事也是我的工作啊。”佐伯律师笑了,留着青色胡茬儿的方下巴弯出了一道弧线。
律师的黑色中型国产车与伊佐子的灰色中型奔驰一前一后,向青山驶去。佐伯似乎有意要显摆自己的潇洒技艺,在咅种车辆之间闪转腾挪,然后在信号灯处等伊佐子。显然他是在后视镜里观看伊佐子赶上来的样子。伊佐子故意拖后,到信号灯前时也必会停在四五辆车之后。佐伯把对方想成普通女孩,结果白费心机,他不断从车窗伸出头查看后方,最后才终于改换为普通稳妥的驾驶方式。
地方虽然在青山,但远在外苑的西侧。这家新开的店以南欧风格自居,白色装饰十分惹眼。客人以情侣居多。
“你常来这里?”伊佐子率先落座后问道。
“不,是第一次。因为工作关系经常从门前路过,知道有这么个店,所以一下子就想到了。怎么,不喜欢来这种店吗?”
佐伯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下糟了”。
“我倒也没什么想法。这里全都是年轻人啊。”
“确实很多啊,进来以后我才觉得不妙。”
“哎呀,先生还年轻着呢,来这里不奇怪的。”
“那夫人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说的。我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这里的氛围了。”
“哪里哪里,你已经完全融入进来啦。”
“到底是律师,太会说话了。”
“律师叙述的可都是事实啊。”
佐伯把菜单竖在面前,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伊佐子,随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向文字。伊佐子想,看他这眼神,是不是对女人很有自信啊?
“你要什么?”佐伯仔细地看着菜单问道。
“来点清淡的。”
“好像没什么特别好的。”
伊佐子凑合着点了三明治和红茶。
“你丈夫挺苦啊,如果是轻症就好了。”佐伯同情地说。
“啊,希望是这样。”
“昨天在a宾馆大厅和夫人见面那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发作的征兆吗?”
“是啊,完全没有。后来我回家了,才知道他在附近的医院里躺着。”
总觉得佐伯是在探听自己离开大厅后是直接回家了,还是和盐月去哪儿共度了一段时光。当然,他肯定知道自己和盐月的关系。盐月曾说,佐伯是律师,这点事情瞒不过他,他又办过各种各样的案子,对这种日常生活的琐事早就司空见惯了。话虽如此,律师毕竟也对他俩的关系很感兴趣吧。
不过,佐伯并未显露出兴致盎然的态度。一方面也是出于礼节,而这项委托原本就来自盐月的舅父,既然他想巴结有权有势的政治家,自然有所顾忌,不能得罪对方。
有夫之妇有一个情夫,情夫为女人的丈夫该去哪儿住院操心,而女人则在担忧丈夫的病情——佐伯似乎只是在审慎地观察眼前的这一切。
“其实,这次我想告诉你的是石井君的供述内容。”
端上的三明治犹如一道分水岭,佐伯将话题从慰问转换为案件的审理,语声也急转而下。
“我想在跟盐月先生谈之前,先与夫人商量一下。”
伊佐子的脸转向了正面。
“啊,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实上石井君向检察官做了新的供述。那些话最初他没对警方说,他说乃理子小姐吃下安眠药睡着的时候,夫人来过公寓。”
律师瞥了一眼伊佐子,望着面前的三明治,停顿了片刻后续道:“石井是这么对检察官说的,当时他去公寓二楼大村君的家玩儿了,回屋时看到夫人来了,夫人说乃理子小姐睡得很熟。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到里屋一看,发现枕边滚着安眠药的瓶子,乃理子小姐正打着呼噜。这一幕夫人也看到了,所以可以请她做证。之所以一直瞒到现在,是因为觉得不能给那位夫人添麻烦。但是,现在既然要以杀人罪起诉他,为了自保也只能说了……”
啊,石井果然说出来了!伊佐子听着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眼睛直直地盯住前方。视线尽头,三明治那桃红色的火腿变成了一条细线。请律师来是为了让石井保持沉默。由这边承担全部律师费用是为了让石井感恩戴德。大村和浜口都说过,石井非常感谢夫人的厚意,难道全是谎话吗?当然,也可以说成后来石井感觉到了危险,打破了沉默。
“夫人,就算石井君说了这些话,你也绝对不用操心。”这次佐伯正视着伊佐子的脸说道,“我有对策。但是,在此之前我想问清楚,石井说的是事实吗?作为律师,我必须在把握事实的基础上准备对策。”
佐伯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伊佐子,双眸含水般闪闪发亮。四四方方、长满青色胡茬儿的下巴,迫使对方感受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充沛精力。
“……差不多是这样吧。”
伊佐子语声微弱。在摸不清风暴的猛烈程度之前,还是放低姿态为好。估计下一个要问的就是自己与石井的关系,该怎么回答呢?
“我想详细问一下情况。”律师啜饮着红茶说道,“夫人去石井君的公寓大致是在几点?”
“六点四十分左右。”
“看过手表是吗?”
“嗯。”
说看过手表是不是不太好?律师会怎么想呢?
他会不会想,到别人家门口看手表就表明是事先约好的,要么就是偷偷上□时下意识地这么做了之类的?
“然后夫人就进了石井君的房间。当时石井君去大村君家玩了。那是在二楼对吗?”
“是的。”
“房门没锁吗?”
“没锁,所以我一推门就进去了。我朝里面喊过话,但没人应答。”
此处伊佐子也留了个心眼,她没等律师问“没人应答也不能够擅自进去啊,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就先解释道:“我也认识乃理子小姐。”
说是认识,其实只见过两三次她和石井在一起,并没有说过话。那个年轻女人总是绷着脸,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与石井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后,石井那边也不再让伊佐子和她见面了。用石井的话来说,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然后往里走,先是一间六帖大的屋子,然后是一间四帖半大小的屋子,你看见乃理子小姐睡在那里是吗?”
“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乃理子小姐裹着被子在睡觉,但我从隔扇的缝隙里只看到了她的头部,然后我就回到了带厨房的起居室。”
伊佐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正在接受盘问的证人。上了法庭,多半也会如此吧。
“那时,乃理子小姐的枕边已经放有安眠药的盒子了,是吗?”
“是不是安眠药我不知道,总之是有一个小盒子和一只茶杯。”
“喔,然后你回了起居室,碰到了石井君?”
“他从二楼回来了。”
“当时,关于乃理子小姐的事,石井君是怎么说的?”
“石井君是这么说的,中午他和乃理子小姐吵了一架,觉得烦正要出去的时候,乃理子小姐追过来要揪他。石井君一推她的手,她就仰面倒了下去,头撞到了洗碗池的角上。大村君和浜口君一起把她送到医生那里。总之,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然后,我说乃理子小姐好像正在里面睡觉,枕头旁边有盒子还有杯子,总觉得有点奇怪。石井君一听马上就去了里面那间屋子。”
“夫人也一起进去了?”
“没有一起进去,不过石井君一叫我,我就马上进去了。石井君摇不醒乃理子小姐,后来又从枕边的盒子里取出药瓶,说这是安眠药,说她吃了半瓶子的药,还说‘这个做蠢事的家伙不会是假自杀吧’。”
“石井君说过‘不会是假自杀吧’?”
“嗯。”
律师皱起了眉头。
“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说,如果她真的喝了安眠药,就得早点儿请医生来治疗,或者也可以打119叫救护车,这样可能快一点儿,就这么办。可石井说救护车来的话会惊动左邻右舍,他不想这样什么的,磨叽了半天,结果还是决定这么做了。当时石井君要我快点儿回去,说我在这里的话会很麻烦。而我也怕被人误解,所以就回去了。”
佐伯没问是什么样的误解。就像不追究伊佐子与盐月的关系性质如何一样,佐伯也没有追问她与石井交往会带来何种误解。
“夫人说的,与石井君最新的供述一致。他也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佐伯吃掉半片三明治后说道。
“那需不需要我以证人之类的身份出庭呢?”
伊佐子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倘若需要出庭,则将迎来最坏的局面。一旦被问起石井与证人的关系,可以说只是普通朋友吗?石井吐露一切的话就全完了。
“不,应该用不着吧。”佐伯出人意料地以轻快的口吻答道,喝着剩下的红茶。
真是这样吗?不会是律师为了让委扦人安心,说些宽慰人的话吧?再说石井应该知道辩护的委托人是谁。想必大村在拘留所见到石井后告诉他了,事实上大村还向伊佐子转达了石井的谢意。
伊佐子认为,石井原以为乃理子的死能以服安眠药自杀结案,就算稍有差池也不过是伤害致死,判个两三年,而且还有缓刑。得知有以杀人罪被起诉的危险后,他一下慌了神,打破了暗中的约定,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只为局势能对他有利,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利也是好的。
石井已经豁出去了,没人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如此一来,检察官和法官都会传唤自己出庭做证吧?
警方调查过大村和浜口,但两人都还没有成为检方证人。他俩都说不会把夫人的事传扬出去。这应该是真话。然而,如今自己已拒绝胁迫,天知道他们会怎样向检察官告密。而且,如此一来他们也得出庭接受问讯,也不知道到时会说些什么。
盐月通过舅父的关系找来了一个貌似右翼分子的男人。大村和浜口似乎已被他驯服,但是这种半带恐吓的手段真能奏效吗?盐月显得很有自信,不过这人一向是个乐天派。那个身材矮胖、肩膀隆起的男人在a宾馆大厅摊开双手挡住大村和浜口时,发出的豪迈笑声至今仍残留在伊佐子的耳边。不,应该用不着吧——语气轻松的佐伯从红茶茶碗上抬起头。
“其实我和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很熟。大学里我们是同一届,在司法研修所时也是同一期。那家伙人不错。认识检察官可是律师的一项优势啊。”
佐伯取出香烟,愉快地一笑,露出了白净的牙齿。
“抽烟吗?”
“要一根。”
从对方手中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时,伊佐子注意到佐伯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手指。随后,他保持视线不变,将打火机伸向了伊佐子。
“就算有石井君的供述……”佐伯把脸转回正常位置,吐出一口烟,“但这和案子本身关系不大。石井君推开乃理子小姐的手,乃理子小姐倒在厨房里的时候,夫人并不在现场。此外,乃理子小姐喝下安眠药时,夫人也不在场。夫人没有亲临这些关键场面,只是目睹了乃理子小姐酣睡的一幕。夫人的证词不会对事实关系的认定带来任何影响。也就是说,即使传唤夫人出庭做证,对理清事实关系也无多大助益。”佐伯的语气带着点辩论的味道,“说得更严密一点儿的话,石井君既然说出了这些事,那检察官就必须请夫人当证人。虽然证词与石井君当时的实际行为无关,但作为被告的相识者,检察官还是希望能从你这里探听到被告的日常行为及性格等。检察官可借此了解被告的日常品行,拿来作为总结陈词或量刑时的参考。”
“日常品行”这个词如石块一般击向了伊佐子的胸膛。
“不过呢,”不知为何佐伯把烟吐得到处都是,“相识者嘛,就让大村君和浜口君,以及其他人,比如石井君供职的证券公司的上司或朋友来当代表吧。尤其是大村君和浜口君,住在同一幢公寓,带着在厨房撞到后脑勺的乃理子小姐去看了医生,知道乃理子小姐在那里缝了三针后,像没事人一样回来了。接着,在乃理子小姐服药陷入昏睡状态时,也是他们叫来了内科医生,看到了医生洗胃的过程。所以只要有这两个人的证词就足够了。”
如果他俩多嘴说了别的话,怎么办?
“当然,石井君的新供述里毕竟出现了夫人的名字,所以我也不能不作声。我对检察官说了,你看,就这个程度,没有必要让她上证人席吧,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那位夫人是很有社会地位的,跟石井、大村、浜口那种小混混不一样,不能给人家添太多麻烦,也犯不着让人家出庭。检察官一听就回答说,明白了,就这个程度的话没问题。”
“好吧,这就行了是吗?”
“检察官和辩护律师都不申请夫人当证人的话,夫人就不用出场了。至于法官那边,不管被告说了什么,估计都只会一听而过、不予采纳。因为公审时总会随便请一些与案子无关的市民旁听,法官也不希望对当事各方造成个人隐私上的困扰。”
佐伯不说“对当事各方造成困扰”,而是在中间加了“个人隐私”一词。仅凭这一点也看得出,他知道石井和自己的关系。不,已不只是推测,石井既然说出了名字,肯定也坦白了一切。检察官与律师商量后,放弃让伊佐子做证人,想来也是立足于这项事实而做出的判断。一想到佐伯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伊佐子除了低头别无他法。这时,她的脑中浮现出刚才取烟时佐伯那盯着自己手指的眼神。
佐伯感到局促似的咳了一声。
“然后……”与先前不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稳重,不,也许该说是心平气和吧,“有件事是我从盐月先生那里听来的,据说夫人漏过一点儿口风,意思是希望石井君在牢里待得越长越好,是吗?”
“嗯。”伊佐子明白无误地点了头。
盐月说会控制律师不让其过分卖力,但他恐怕还是觉得旁敲侧击难以传达真意,结果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此外,若非如此,辩护委托人请求律师加重被告之罪责便会显得不可思议,如此倒是应该去检察官那边才对。看来即便是盐月也无法迂回婉转地向佐伯表明意图。不过,盐月应该没说伊佐子这样做的理由。
“这可不行啊。”佐伯教诲似的说,“我的意思是,这就意味着辩护人不会太着力保护被告。但被告最恨的就是辩护人缺乏热情,一怒之下,不再指望辩护人,而是去想怎么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被告会拼命的。那样一来就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了。那种时候我们也就别想什么法庭规则啊辩护策略了。简直是一团糟。怎么说呢,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有的被告还会像疯了一般大喊大叫,也不知他们在吼什么。”
“这是下下策,倒不如拼命为被告辩护了。这份热情能让被告对律师产生信赖。被告一旦信赖律师,就会对律师言听计从,明辨事理,遵守约定。如果我说这个不能说,他就绝对不会说。夫人,这样的做法才是明智的。”佐伯似乎想说这对夫人有好处,“你听我说,石井君的这个案子非常有趣。昨天在a宾馆大厅,盐月先生也在场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了。乃理子小姐的胃里留有安眠药残片,还没来得及消化,但法医没用镊子夹出来放在显微镜下检查。也就是说,法医觉得事实很清楚,所以偷懒了。这也是常有的事。而我的着眼点就在这里。我打算利用这一点进行争辩。这个案子是非常有希望的。”
律师一度平静下来的语声变大了,语速也加快了。
“你说有希望,是指有可能判成无罪吗?”
“有这个可能。我的朋友——那位检察官始终以被害者死于脑震荡,也即石井君撞乃理子小姐的头时抱有杀意为前提,办这个案子。这不是我朋友个人的意见,而是检方的一致见解,所以我朋友也不会试图去改变。将来也许会有一场华丽的论战。”佐伯的圆眸中含着一抹喜悦的光泽:“好了,总之我打算热情地投入进去,也会让被告看到我的诚意,所以他一定会听我的话,遵守约定的。然后呢,如果石井君被无罪释放出来了……到时候我会安置他,绝对不会让他做出令夫人困扰的事。请你相信我。”
x日
下午一点,我促成丈夫接受了在朱台医院住院治疗的建议。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拼命说服丈夫住院。他不愿意,坚持说症状不重,还不要紧。我劝他说,这家医院擅长治疗心脏病,姑且先接受一次诊察如何?但丈夫也知道做过诊断后,很可能会直接住院,所以一直跟我拧着。好不容易才勉强答应。
上午十点我打电话给朱台医院的佐伯院长。他说中午会空出时间等我们。一开始就做住院准备的话,丈夫会不高兴,所以我只是开车把他的人带去了医院。
正在等我们的院长立刻开始了诊察。我退到走廊等待结果。佐伯律师来了。作为医院的介绍人,他来是为了请求当院长的哥哥为我们开启方便之门。他百忙之中还抽空过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和他站在走廊上聊了起来。
四十分钟后院长叫我们进去。当着丈夫的面,院长对病症做了简单说明。刚才诊察下来,未见有恶化。症状似乎比想象的轻,但毕竟发作了两次。所以想做个精密检查,在此基础上再决定对症疗法,所以希望病人住院。丈夫同意了。看到丈夫脸上显出了一丝不安,院长笑着说绝对不用担心。虽然是兄弟。但感觉他跟佐伯律师很不一样。
带丈夫去了病房。丈夫说这屋子好豪华,问我住院费是多少。我说好不容易有机会住院治疗。钱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在这里好好静养吧。不过,丈夫好像很满意病房还带一个接待室。说可以在这里做口述,也就是那个自传。只要不影响病情。丈夫能有个消遣也是好的吧,所以我想拜托速记员宫原素子小姐,请她来病房工作。
见了负责三楼的护士长。由于是全天候看护,所以打听了一下探望时间及其他规矩。家人不能陪夜,但附近有和医院签约的旅馆。
住院已成定局,所以我准备回家拿各种用品。和丈夫商量了一下,这件事要通知谁。决定姑且先通知公司方面,会长、社长以及其他人。丈夫说了五六个书名,要我拿过来。他本人倒是意外地乐观呢,我也放心了。
回去时我本想见见院长,细问之前的诊断结果,但院长出去吃饭了。
回到家。先和沙纪整理要送去病房的东西。一会儿想到了这个,一会儿又想到了那个,以为没多少东西,却已经搞出了一大堆。
从丈夫的书架上抽出他要的书。我看到有百科全书,就翻到了“心肌梗死”这一项。
“……症状有固定的临床表现,但也常以多种变异形式显现。突发狭心症式的胸痛并伴有休克症状是其特有的固定症状。也即突发伴有死亡恐惧的胸痛时,会浑身冒冷汗,呕吐,失禁,脸色苍白呈苦楚状,四肢末端发绀,脉搏明显减弱、加速,有时会失去触感。血压降低,呼吸频率上升,肺部呈现卡他症状。情况最坏时,数分钟或数小时内就会意识混浊,或因心力衰竭而死。如能幸运地挺过发作期,血压便会逐渐恢复正常,脉搏减缓,痛感也将消失。然后,在发作的当天或第二天会出现38摄氏度左右的发热,以及白细胞增多、血沉加快的现象。此后便慢慢进入恢复阶段,但常会再次发作。心电图上则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变化,人称‘梗死曲’。
“即使挨过发作期,至少也需要保持六到八周的静养。以血沉反应、心电图异常之处的恢复状况为参考,注意卧床休息,预防再次发作是至关重要的。需通过饮食、服药,如强心剂(根据需要可选洋地黄、利尿素、苯甲酸钠咖啡因等)、镇静剂(氢溴酸、北缬草剂),努力消除精神上的不安;离床后也要督促病人逐步开展肉体及精神方面的锻炼,此后才可让其回归工作或学习生活;必须重视看护和养护,不可懈怠。”
这病真是够呛,我读完后心脏抨抨直跳。平川医生可能是想让我安心,说得十分轻巧,结果我就被这本书里的说明吓着了。衷心祈祷丈夫能早日康复。
给s光学本社的秘书课打了电话。会长、社长都不在。板仓专务接了电话,被我吓了一跳。他说他会尽快转告社长和会长,自己也会马上去医院探望。我姑且告诉他,现在病情没什么变化,住院只是为了做精密检查。
打电话给盐月先生,把丈夫入院的事告诉了他。下午五点,把东西装进车赶往朱台医院。丈夫在床上睡着了……
盐月接完电话后,立刻离开了公司。两人在a宾馆大厅会合是在两点半左右。
“果真住院了吗?”盐月略微显出严峻的表情,但抽了一会儿烟斗后,他的眼中露出了微笑,“大概会住多久?”
“要看精密检查的结果,不过就算情况良好,估计也要一个月吧。”
“一个月啊。这期间你每天都得去医院?”
“是啊。不过那家医院是全天候看护,晚上家人是不能陪夜的。”
“哦。这么说,晚上你是一个人在家睡了?”
“是啊。”
伊佐子没说那附近有和医院签约的旅馆。这件事什么时候都能说,不过现在为时尚早。
“一个人在家睡不寂寞吗?”衔着烟斗的唇角松弛了。
“很害怕啊。就算是那样的一个老头,有男人在和没男人在,心理上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今后,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把门窗关严实了。”
“挺能岔话的嘛。既然需要男劳力,我可以隔三岔五地去你那儿玩。”
“说什么蠢话呢。家里还有女用人呢,你来了我可就麻烦了。”
“开玩笑啦,我怎么可能去呢。再说了,泽田先生会从医院打电话回家吧?”
“是啊。有这个可能。”
伊佐子心想,自己竟然忘了这个茬儿。信弘很可能睡不着,然后打电话回家。可以想象,这不会是单纯的排遣寂寞。伊佐子不禁觉得,盐月到底是男人,所以知道男人的心理。
“好啦,接下来我有很多事想和老爹商量。前面我看了百科全书,心肌梗死真是一种可怕的病啊。”
“所以我才说要早点儿让他住院啊。”
“就算住院了,我老公可能也会在某一天突然发作死掉。所以我想尽早完成财产处置的手续。”
“泽田先生有两个女儿对吧?”
“是的。其中一个出嫁了,她也有遗产分配请求权吗?”
“有是有的,问题是占多少比率,这个得问律师才能知道。”
“两个女儿从不上门,但是会去公司见父亲。信弘好像一直给她们零花钱来着。所以,他这么一住院,我估计那两人已经串通一气,在研究对策夺遗产了。”
“最好是能让泽田先生早点儿写遗嘱,但现在他刚刚入院,你也说不出口啊。只是,这段时间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可就麻烦了。最好是现在就跟律师商量,不过这个还是找专管民事的人比较好吧。佐伯是专门办理刑事案件的。”说到这里,盐月又问道,“先不谈这个,后来你见过佐伯了吧?他说,关于住院的事他会托当院长的哥哥帮忙的。”
听完这话伊佐子明白了,佐伯没有把跟自己见面、交谈了长达一小时的事,向盐月吐露半个字。
泽田信弘躺在朱台医院特等病房的床上,上半身罩着氧气帐。从入院第一天起就用上了氧气帐,信弘本人好像也被吓着了,在床上没精打采的,一半时间都在迷迷糊糊地睡着。氧气帐也不是一直用,塑料的罩子罩住胸到头的部分,罩三小时收走,休息三小时后再罩上。
“重症患者不分昼夜都要罩上氧气帐,好在您丈夫症状轻,这样就可以了。”
佐伯院长不光说给伊佐子听,当泽田醒来时,他对罩在帐中的病人也是这么说的。塑料罩上发光的部分掩住了泽田的脸。院长头发花白,脸型短而肥胖,容貌和当律师的弟弟有点儿像,但松弛的面部带着一股柔和的威严。与弟弟的干练有所不同,他的动作总是慢条斯理的。
伊佐子想,其实发作后已经过了三天,很大程度上泽田已恢复原状,可这一住院,治疗手段也夸张起来了。
“一定要罩氧气帐吗?”
伊佐子来到诊疗室,询问主治大夫浜岛。浜岛还是三楼病房的负责人。直接找院长问这问那的还是有些顾虑,而小个子的浜岛为人活泼,伊佐子这边也觉得轻松。最关键的是,浜岛是主治大夫,问他什么都可以。
“是啊,对年长者来说,这样比较安全。”
不说“老人”而是用“年长者”,从中可窥见主治大夫的良苦用心。不过伊佐子已经习惯了人们看待老夫少妻的目光。如今,对方的种种顾虑形态会让她觉得有趣。浜岛看上去有三十六七岁,柔软的头发总是掩住狭窄的额头。
“要频繁地做心电图是吧?”
“是,心肌梗死的话,这种检查是诊断的基础。不过,心电图反映出来的结果并非百分之百靠得住。”
“我丈夫的情况怎么样?”
“图形良好,不算坏。我问下来,说是基本没有肩膀酸痛的情况,这也是一个不错的迹象。”
“肩膀酸痛不行吗?”
“也不好一概而论,如果是心肌梗死引起的,当然还是不要有比较好。如果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则另当别论。”
“我丈夫的心肌梗死箄是良性的吗?”
“年前的第一次发作没出什么事,最近的第二次发作也只是这种程度的,可以说相当幸运。大多数情况下,第一次发作时就该住院了。”
“我丈夫根本就没告诉我第一次发作的事,这次发作了,才知道他以前瞒着我。”
浜岛的薄唇边浮出苦笑,似乎已猜到老夫为何要对少妻保密。形形色色的病人,医生见得多了。
“难得这次您丈夫住了院,我们想好好为他进行诊断和治疗。再过个四五天,我打算给他照一次x光片。”
“他来这里后整天都在睡觉。”
“为了减轻心脏的负担,我们给他用了安眠药。因为病人需要绝对的安静。”
“伙食也尽是些牛奶和半熟的鸡蛋啊。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现在还只是进来后的第三天。虽然食欲有减退,但也不能一直这样,所以从明天起我们就换成粥吧。”
“躺着不动、保持绝对的安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大致计划是一个星期左右,所以接下来还有四天。然后就可以让他坐起来,再根据情况让他下床慢慢地锻炼腿脚。毕竟还是要让病人早日回归正常生活的。”
“大夫我问你,第三次发作的时候会不会一下子死掉啊?”
“不好说会不会立刻死亡,但确实有这样的危险。不过,第三次发作的时间是因人而异的。从五六年到十年,都有可能。”
“十年?我丈夫这样的老年人也有可能吗?”
“相比年轻人,年长者在身体条件上确实有一点儿吃亏……”浜岛脸上稍有为难之色。
“大夫,请不要顾虑,告诉我实话。我丈夫已经是那样的一个老人了,所以我也想及早做好心理准备。”
浜岛不知如何是好,躲开了对方的视线。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病历薄。
“从以往的报告来看,第二次发作后死亡的病例大多发生在最初的三年内,全都是心脏死亡。当然,第二次发作后的预后情况和第一次发作后一样良好,最终回归职场的例子也不少。”
“也就是说,就算治愈出院了,三年之内也是很危险的啊?”
“从报告来看确实如此。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预后情况良好的病人就不一定了。别过度劳累的话,自然能活得长。”
“大夫,我丈夫已经六十七岁了。我感觉他活不过三年了,你以为如何?”
“呃,人的寿命这种事,怎么说呢……”
“你不是说老年人比年轻人的条件差很多吗?”
“啊,这个当然是要吃点亏的,不过也有个体差异……夫人,我们会竭尽所能的。”浜岛手足无措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