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为阿新的事件夺去耳目的功夫里。三十一号就来到了。那天刚巧是“二百十日”的前一天1,天气一清早就闷热得很,缓慢的南风时而懒洋洋地吹动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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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百十日”:指自立春数到到第二百十日的一天,阳历九月一日左右。每年在这天前后,日本各地都受暴风雨的侵袭。
我比平日早起身,照例在村里散步。
一看,家家户户已经都吃过早饭了。在前面的广场上和十字路口聚集着许多大人和孩子,乱哄哄地吵闹着。
不过,使我吃惊的还在后边。原来这些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东西都比平常肮脏好几倍,个个都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媳妇儿们一律蓬乱着头发,她们平常爱穿的坎肩儿也看不出是哪年曾经洗过。裸身赤脚的孩子们活像迎接祭礼的日子似地喜气洋洋,那些在平常日子里根本连影子都不能瞧见、躲在屋里深处、行动不便的老人和病人,今天也都被搬到能从公路上瞧见的地方来了。
我不了解那个箍桶老头儿为什么今天特别把平常极不重视、恨不得她快死掉的闺女也搬到店头来睡,不怕难为情地在大家面前展览褴楼不堪的被子。
整个村里已经肮脏到不能再肮脏的程度,但那种喜气洋溢的气氛却是我头一次看见。
渐渐的,我明白了这些人的用意。人心竟堕落到这个地步?我害怕又难过。
宛如遇见了自己渺小的力量不能制止的事件似的,我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是永远不变地和平而清洁,先代留下来的家具端正、整齐地摆着。
我不时地站在廊子上注视飞扬在对面公路上的砂土。从这里可以观察每个从镇上来到村里的人。
我一直等到快晌午了,公路上却连一个镇上人都没有出现。
到了十一点来钟,公路上终于出现了一群洋车的行列,冒着炎暑驶过去,车上斑驳灿烂,五颜六色;镇上太太们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太太们在村子人口下了车,围着会长夫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行动提纲。在她们四周立刻筑成了一堵人墙——裸着上体,背上缚着婴儿的黄毛丫头、媳妇儿,密层层地围包了她们;人墙越来越厚了。
这些穷女人吃惊地观察镇上的“太太”们。
她们瞧太太们插着发亮的梳子的头;绣花的衣领和闪耀在手指上的红、绿、白各色的戒指;没有一个太太不戴戒指。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只好看的小提包。多么漂亮的腰带!什么牌子的宫粉才能擦得那么匀呢?呃,竟有那个样子的洋伞!
媳妇儿们羡慕得几乎感到头痛。同样生为女人,却有像自己浑身泥汗过一辈子的人和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任意散财的人。瞧,她们是多么堂皇!
可是……
难怪媳妇儿们纳闷,今天镇上的太太们虽然把自己打扮得从头到脚珠光宝气,衣裳却是穿洋纱的。
因为会里有一条规则:“以朴实为主,不得穿比洋纱更高贵的衣服”,贤明的太太们所以十分忠实和十分适当地遵守了这一条。
太太们开始行动了。
色彩华丽的洋伞的行列在乡村公路上形成一条惊人的长蛇阵。
”她们在箍桶老头儿家的店头住了脚。
跟在她们身后来的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争先恐后地站满门口,屋里又暗又问,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紧身裤的老头儿和披着破坎肩儿的媳妇儿把那个像幽魂似的闺女夹在当中,朝着太太们磕了头。
会长夫人夹着难懂的汉语用鼻音说明了她们的来意。
老头儿和媳妇儿听了莫名其妙,但不住地朝她磕头。接着,会长夫人向太太们比划了一下手指头。
有一位太太从红漆的托盆里拿起一包用粗的红白喜带子捆扎的纸包,在老乡们一片羡慕感叹声中放在箍桶匠的一家人面前。
箍桶的两口子高兴得真想马上抢过纸包来。但是他们强作镇静,不住说些感谢的话和恭维的话,接连不断地磕头。
磕着磕着,他们逐渐冒起火来了,几乎忍不住怒喝:“别再捉弄我们吧!赶紧给我滚!”
到这时候太大们方才不再让他们表演把头不住点上点下的把戏,她们终于离开那里。箍桶的一家人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气。
他们两口子不管门口还站着一两个太太,抢着拿起纸包,急得心慌意乱地打开了。
从里出现一张五圆钞票。
两人一瞧见钞票,顿时像触了电似地对望着脸,浮着会意的微笑。
“能过几天好日子咯。”
“真的呢,能买那天瞧见的腰带咯。”
媳妇儿说罢立刻便想起旁边的闺女。一看,闺女已经累坏了,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弄皱了的红白喜带和上面用正楷写的“病人慰问金的纸包。
媳妇儿咂了咂嘴,对老头儿耳语着什么话。老头儿望了一下纸包,又望望闺女的脸,说:
“不要紧,她懂得什么!”
不久闺女拖着发臭的被子踉跄回到又暗又潮的屋子里,不见了。
太太们挨家站在穷人的门口,反复背诵同样的慰问词,大模大样点点头,在不影响身分的范围内适当地表示了同情。
尤其是那位会长夫人,要是平常她一定边说“啊啊,是啊,是啊,是的呀”边把头点到胸前;今天却不同,她大大方方地点着头;她是在心里自语着:“啊啊,好!好!”
这一群人每到一个地方总受对方的感谢和尊敬,引起对方的惊喜。
太太们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
“对人施舍是多么有趣的事呀!”
不过,她们渐渐疲倦了。她们也厌烦同样的行礼和同样的谢辞,不高兴再对每一个人表示亲切的同情,懒得一一说明来意了。到末了,会长夫人只是停住脚步点点头,太太们也随即扔下纸包,打算赶紧来个完事大吉。
连那些跟在她们后边的人群也逐渐不客气了,他们大声骂她们,评论她们的容貌,使得太太们更加泄了气。
她们又渴又热,又担心脸上的宫粉脱掉。当大家怀着不安和急躁交织的心情来到一家老百姓门口时,有个人突然坐在火热的地上,阻挡她们的去路。
太太们都为这个突然发生的事情吓了一大跳,想赶紧往后退几步。这时那个人一伸手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太太的衣襟,哭咧咧地嚷着:
“咱不是可怕的人哪,请听听咱的哀求吧!”原来她是善呆子娘。
在她背后呆然站着善呆子和白痴孙子。太太们狼狈了跟来看热闹的人都笑哈哈地停住了脚步。
猩猩老婆婆拉开嗓子发出钢铁一般的声音嚷道:
“好心的太太们!请瞧瞧这个疯儿子和连话也不会说的傻孙子吧!求太太们哪!应该救救像咱这样可怜老婆婆呀!哪有比咱更可怜的呢!求求您,做好事儿吧!”
那个被捉住衣襟的太太也快要哭出声来了,她边往回拉衣襟边嚷嚷:
“你干吗!快放手!我不会走开,快放手!”
“不,咱不放手!咱死活不放手!请听听吧,哪有像咱……”
老婆婆把太大的衣襟捉得更紧了,匍匐在地上。其他的太太们异口同声地吓唬老婆婆,又花言巧语地哄她,老婆婆却总也不放手。
太太们那种不知所措地来回拉衣襟的样子太滑稽了,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高声喝起采来。
这时一个男孩子像狗一般挤开人群跳了出来,边喊边指手划脚:
“哟伊!哟伊!多没羞!””
那是甚助的儿子。
这么一来,那些一直耐着性子等待这个机会的野孩子们立刻起哄了:
“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啦!这种臭女人会做啥事儿呀!”
“老婆婆,咱帮你的忙!”
四周飞扬黄土,在一片吵闹声中时而传出老婆婆唱歌般的哀求声:
“好心的太太们!请听听吧,咱家的疯子和白痴……,他们怎么能活下去呀!”
太太们失去了常态。她们很想立刻溜之大吉,但又不甘心在这些野兽般的人们面前表示投降。她们完全兴奋了,个个都变得神经质,看那样子,稍微用指头砍一下,她们都会尖声大叫起来。甚助的儿子对着呆呆站着的善呆子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话,接着比了奇妙的样儿推他一下。
被推到太太们当中来的善呆子“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傻笑着,比出不堪正视的下流动作来。
“太失礼啦!”
“太过分了,干什么呀!”
太太们因为害羞和愤怒涨红了脸,用袖子蒙着脸,边叫边想退出去。
这么一来,穷人们完全暴露出他们的兽性来了,连大人也冲着她们说难听的话开玩笑。
会长夫人几乎发疯了。她噙着眼泪,从同伴手里夺取一个纸包,狠狠丢在猩猩老婆婆的脸上嚷着说:
“快,快走开!,太过分啦!快,快,快!太……”
老婆婆好容易才站了起来,一手推开善呆子,平心静气地道了谢;
“谢谢您哪。咱家三口子有救啦。咱忘不了太太们的恩情。”
三个人挤在一块儿心满意得地回去了。人们的骚动也停止了。
太太们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过不一会儿,还是会长夫人头一个勉强恢复了原有的威严,用可怕的眼光立眉竖眼地在群众脸上横扫了一通,然后默默站在同伴前面迈起步来。
她们的归途是多么寒伧哪!甚助的儿子远远冲着她们掷去牲口的旧草鞋,唆使狗去咬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