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我们的十六位大演员中的任何一位都有如此卓识
我们是在大演员自己的那间隐秘的书房对他进行采访的——不用说,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如愿以偿。当时他正坐在一张深深的扶手椅里沉思,根本没注意我们的采访——由此可见他的思考有多深沉。他膝上放着他自己的一张六英寸的照片。他的双眼好像窥视到照片里头去了,仿佛在探测高深莫测的奥秘。我们还注意到,他肘边的书桌上立着他本人的一张用照相负片印制的非常漂亮的照片,还有他本人的一幅画像吊在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上,这是一张气派极了的中间色调的蜡笔画。一直到我们在椅子里坐定并拿出笔记本,大演员这才抬起头来瞟我们一瞟。
“采访?”他说道,我们难过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厌烦,“又是采访!”
我们连连点头哈腰。
“抛头露面!”他咕哝道,与其说是对我们不如说是对他自己,“抛头露面!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要被迫去抛头露面呢?”
我们歉意万分地解释说,此次采访我们不想让一字一句见报或发表——“呃,什么?”他惊叫道,“不见报?不发表?那还采什么访——”
我们又解释说,不经他同意决不发表。
“噢,”他厌烦地咕哝道,“我同意。可不!可不,我非发表不可。这世界就需要它。你们爱怎么发就怎么发吧,我可不希罕什么恭维,我才不在乎浮名哩。后人会自有公论。不过,”他补充说,兴致足一点了,“你们一排好字就得拿校样给我过目,或许我还有那份心情校改哩。”
我们再次哈腰表示照办。
“那么,我们可以就您的舞台艺术向您冒昧地请教几个问题吗?第一个问题是,您认为您的天才更适合演哪一类戏呢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两方面都合适。”大演员回答说。
“这么说,”我们继续问,“您在哪一方面都不比在另一方面更擅长,对吧?”
“根本不是那回事儿,”他回答说,“我在这两方面都擅长。”
“对不起,我们的意思还说得不太明白,说简单点吧,我们的意思是,您不觉得您某一方面比另一方面更出色吗?”
“根本没那回事儿,”大演员说,说着他做了一个我们早已熟悉而且崇拜了多年的手势,与此同时他那雄狮般的头颅往后一昂,使他那雄狮般的头发从他那雄狮般的前额披散下来。“根本没那回事儿。我两方面都更出色。我的天才同时需要悲剧和喜剧来充分体现。”
“噢,”我们说,仿佛一下子开了窍似的,“那么,我们估计,大概这就是您即将在莎士比亚戏剧里出现的原因吧?”
大演员皱了皱眉头。
“说得更恰当一些,”他说,“我觉得应该是莎士比亚即将在我的艺术里出现。”
“当然,当然,”我们咕吸道,为自己的愚笨深感羞愧。
“我将演《哈姆莱特》,”大演员继续说,“不妨告诉你们,我要塑造一个全新的哈姆莱特。”
“新哈姆莱特!”我惊叹道,被迷住了。“全新的哈姆莱特!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大演员说着猛地把他那狮子般的头颅向前一摔,“这个角色我已经研究多年了。过去对哈姆莱特的理解一直是错的。”
我们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迄今为止,”大演员继续说,“所有的演员,或者,不如说所有所谓的演员——我是指所有在我之前演这一角色的那些人——他们整个儿表演错了。他们所演的哈姆莱特都是穿黑色天鹅绒衣的。”
“是的,是的,”我们插话说,“穿黑天鹅绒,没错!”
“好了。这种打扮是荒唐的,”大演员继续说,一边从他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两三本大部头书,“您们研究过伊丽莎白时代吗?”
“什么时代?”我谦恭地问道。
“伊丽莎白时代。”
我们没有吭声。
“你们研究过莎士比亚之前的悲剧吗?”
我们低下了头。
“要是研究过的话,那你们就会知道,哈姆莱特穿黑色天鹅绒简直是荒谬绝伦。莎士比亚时代根本就没有黑色天鹅绒——假如你们有足够的才学理解的话,我一会儿就可以向你们证明这点——当时黑天鹅绒根本不存在。”
我们被迷住了,既迷惑又兴奋地问道:“那您怎么扮哈姆莱特的呢?”
“穿棕色天鹅绒。”大演员说。
“天啦,”我们叫道,“这可是个革命!”
“是个革命。不过这还只是我的学说的一部分。其主体部分是我在表演中展现的哈姆莱特的心理。”
“心理!”我们说。
“是的,”大演员继续说,“正是其心理。为了让人们能理解哈姆莱特,我想把他演成一个被巨大的精神压力扭曲的人。他被weltschmerz压垮了。他担负着zeitgeist的所有重压,事实上,他的心灵背负着永恒的否定——”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有点儿顶不住了?”我们以尽量愉快的口气问道。
“他的意志瘫痪了。”大演员根本不搭理我们的插话,只顾自己往下说,“他本想朝这个方向运动,可结果却被推向另一个方向。他一会儿陷入深渊,一会儿又升上了云端。他的双脚寻求大地,可找到的却只是空气——”
“太棒了,”我们说,“那您岂不是需要大量的道具来完成这些表演啰?”
“道具!”大演员叫道,同时发出一声雄狮般的大笑,“我要用的是思想的道具,是力量和吸引力的技巧。”
“噢,”我们说,“原来是用电。”
“根本不是,”大演员说,“你们都没理解。一切都是通过我的表演来体现的,比如说吧,哈姆莱特的著名独白便是如此。你们知道那段独白吗?”
“‘生存还是毁灭’……”我开始背诵。
“别背了,”大演员说,“你们注意啦,这是一段独白,一段不折不扣的独白。关键也就在这里。这是哈姆莱特自己对自己说的话。在我的表演中,这其实一个字也不用说。一切都是通过绝对的、不间断的沉默来表现的。”
“那您到底怎样表演呢?”我们又开始问。
“完全只靠我的脸。”
天啦!这可能吗?我们再一次看大演员的脸,这回看得很仔细。我们惊喜地发现那是可能办到的。
“我就这样走到观众面前,”他继续说,“开始独白——请注意我的脸——这样!”
大演员说着交叉起双臂,摆出一副特有的姿势,与此同时,一阵又一阵的情感接踵而至,希望、疑虑、绝望——这些表情轮番地掠过他的脸——我们简直可以说它们是在他的五官上自相追逐呢?
“太棒了!”我们呼吸急促地叫道。
“莎士比亚的台词,”大演员说,他的脸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也是不必要的,至少对我的表演是多余的。其实,那些诗行不过是些舞台提示,仅此而已。我根本不念它们。这种情况在戏中一再出现。比如说,哈姆莱特手捧骷髅头的众所周知的那一幕,莎士比亚的舞台提示是这样的:‘哎,可怜的郁利克!我很熟悉他——’”
“没错,没错!”我们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忘乎所以了,“‘他是一个最会开玩笑的人——’”
“你们的语调真要命,”大演员说,“可你们听着。我表演起来一句台词都不用念。我只需静静地拿起那个骷髅,很慢很慢地从舞台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然后在那儿靠在旁边的一根柱子上,把骷髅托在手心里,默默地凝视它。”
“太妙了!”我们说。
“然后我走到舞台的右边,每一步都是令人难忘的,在一条简陋的木板凳上坐一会儿,同时呆呆地看着骷髅。”
“真了不起!”
“然后我又走到舞台的后部,俯卧下来,肚子贴着地面,仍然把那骷髅托在眼前。用这种姿势呆上一会儿之后,我慢慢地向前蠕动,通过我的双腿和肚子的动作叙述郁利克所有的伤心故事。最后我翻转身子背朝观众,仍然托着那个骷髅,通过我背部的痉挛动作传达哈姆莱特丧友的切肤之痛。”
“哇!”我惊叫道,激动得不能自持了,“这不仅是一个革命,简直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发现。”
“两者都是。”大演员说。
“这意味着,您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莎士比亚。”我们继续说。
“一点儿没错。我不需要。没有他我演得更好。莎士比亚妨碍我的表演。我真正要表现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某种更博大、更宏伟——怎么说呢?——更伟大的东西。”大演员停顿下来,我们在等着下文,我们的铅笔停在空中。接着,他的双眼抬了起来,露出某种类似神魂颠倒的表情,他喃喃地说:“其实也就是——我自己。”
说完他便进入了一种一动不动的状态。我们悄然趴到了地板上,又手膝并用爬到了门边,然后口叼笔记本爬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