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对于叔叔的关怀不如我那么满意,也不像我一样感谢他。后来她向我吐露了迄今为止她一直很明智地隐藏起来的一件心事:因为她是担心我会尽一切可能阻止她跟一个不招人喜欢的男人结合,而这种事又果然发生了,我竭尽所能劝阻她,而且我成功了。可是叔叔的意图太真挚、太明确了,而且以我妹妹的世俗观念来看,叔叔安排的前景太诱人了,以致她没有力量放弃从理智上来说她本该拒绝的爱慕。
既然妹妹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避叔叔温和的诱引,这样不久就为叔叔的计划奠定了基础。妹妹成为邻近一个宫廷的宫廷女官,叔叔把她交给一位女友监护和培养,这位女友作为宫廷女官长在宫廷里享有崇高的威望。我陪着妹妹去她新的落脚之处。我们俩个人对所得到的新的住处都很满意,有时想到自己在尘世间扮演的这个新角色,一个女修士,一个年轻虔诚的女修士,我会忍不住要暗暗地发笑。
要是在过去几年,这样的境遇会使我十分迷惘,不知所措,是的,甚至也许会使我发狂;可是现在我对周围围绕着我的一切均泰然自若,不动声色。我极为肃静地任别人给我理发达几个小时之久;我任人打扮,这期间除了对处于我这种境地而穿上这种华服有负疚感外,其它我什么也没想。在一个又一个满满当当挤满了人的大厅里,我同大家讲话,还同每一个人交谈,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形象或者一个举动曾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当我又回到家里时,我带回来的全部感觉就是那两条疲惫不堪的腿。我所见到的许多人对于提高我的智慧是很有好处的,作为人类一切道德的典范,作为行为端正的表率,我结识了一些妇女,尤其是认识了宫廷女官长,我的妹妹很有福气能接受她的教育和培养。
然而,这次旅行给我的身体造成的后果在归途中我已经感到不那么乐观了。由于清规戒律森严,而且饮食方面规定极为严格,我不能再像往常一样主宰自己的时间和体力。食物、举动、起床和就寝,着装和外出,均不像在家里一样完全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和感觉。在社交界与人们进行交往的过程中,不可以沉默寡言,不能失礼,凡是有必要做的事情我都乐意做,因为我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义务,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而且因为我感觉自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健康。尽管如此,这种陌生的不平静的生活对于我的影响远比我所能感受到的更加强烈。因为我几乎还没有到达家里,还没来得及向我的父母讲述我的情况以使他们宽慰和高兴,我就突然又患了一场大咯血症,虽然这种病没有造成生命危险,而且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它却使我的身体长时期内明显地虚弱下来。此时我又不能不背诵新的授课内容,我高兴地做着这件事。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把我禁锢于这个世界,而且我确信,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不会找到合意的东西,于是我一方面虽然放弃了对生活的追求,一方面又仍然处于极为乐观和极为平静的状态之中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由于母亲突然被一场沉重的疾病所袭倒,我不得不经受一种新的考验,在她偿清对大自然欠下的债务之前,这场疾病整整折磨了她五年。这一段岁月,我经受了不少磨炼。我的母亲时常感到极大的恐惧,这时她会连夜把我们大家叫到她的床前,为的是看一看我们好至少能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实际上她的痛苦并没因为我们的出现而有所减缓。更严重的,甚至是几乎无法忍受的压力是我父亲也不幸病倒了。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经常犯有剧烈的头痛,不过以前,他发起病来持续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六个小时。可是现在这种疼痛变得久久不减,每当他疼到极点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使我的心都碎了。在这一个又一个急风暴雨的冲击下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极度的虚弱,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妨碍我履行我最重视的、最神圣的义务,或者说执行这些义务使我感到异常艰辛。
现在我可以对自己进行一番检验了,不管在我选定的道路上存在着真理还是幻想,也不管我只是因为别人有这样的信仰我才有这种思想,还是我真相信我信仰的上帝具有真实性,为了使自己能有最大的依托,我一向认为是后者。我寻找过使我的心直通上帝的方向,寻找过与我所爱戴的上帝交流的机会,我都找到了,正是这才减轻了我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当外界所有的压力向我逼来时,我的灵魂便急忙飞向这处避难地,就如同一个长途跋涉者匆忙奔向一片绿荫地一样,而且我没有一次空手而归。
在近代有这样一些宗教捍卫者,他们更注重于表面的宗教热情,而忽视对于宗教的内心感受,他们要求持同一信仰的人把真正增加祈祷的次数的范例公布于众,也许因为他们希望得到立卷盖印的保证,以此从外交上和法律上攻击他们的对手。他们这些人肯定对于真实的感觉是多么不熟悉,而且他们自己对此的真正体会可能也少得可怜吧!我可以说,每当我承受着压力和困苦去寻求上帝帮助时,我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没有一次是一无所获的。这句话我说过不知有多少回了,然而我却不能也不可以再说了。在关键性的时刻,每一种经验对于我来说都是如此重要。可是当我想逐个例举实例时,我的讲述却变得如此乏味没有意义,而且也不能令人信服。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无数件小事都一起向我证明,如同毫不怀疑呼吸便是我生命尚存的象征一样,没有上帝我就不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离我很近,我就在他面前。这就是我能够最为真实地说出的体验,在这里我有意避免使用神学体系的一切术语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我多么希望,我当时完全不属于任何教派,但是谁能提前有这种幸福,不通过任何外来的形式而意识到处于纯洁关系中的独立的自我?对于我的永恒的幸福我的态度是严肃的,我真的要去实现它。我谦逊地信赖别人的观察;我完全献身于哈雷教派,可是我的整个性格无论如何无法与之相适应。
按照哈雷教的教义,内心的变化必须以对罪孽的深深的恐惧为起点;这颗心必须在这种灾难中时而多些,时而少些认清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并且尝试一下地狱的滋味,这种尝试会使人感到痛苦,从而失去犯罪的欲望,最终人们肯定会感觉到仁慈之心有了显著的保证。这种仁慈常常是隐藏在心灵变化的过程中,因此必须反复认真地寻找。
这一切不近不远正切合我的实际情况。当我真诚地寻找上帝时,上帝总让我找到他,并且对我过去做的事情不作任何指责。随后我确实能认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不足之处,并且我也知道,我还在哪些地方有过错;不过我在认识自己的缺陷时没有丝毫恐惧之感。对地狱的恐怖没有片刻攫住过我,是的,有关恶魔的说法以及死后会在地狱经受惩罚和折磨的传说,在我的思想范围中绝对不可能蔓延开来。那些活着不信上帝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心紧紧地关闭起来,他们对看不见的上帝不信赖,他们也不爱上帝,我觉得这些人本来早已极为不幸,以至于在我看来,地狱和外界的惩罚对于他们与其说是预示着惩罚加重的威胁,倒不如说是减轻惩罚的允诺。我只可以如此看待评价这一世界上的人,他们任其敌视上帝的情绪在他们胸怀中产生和发展,他们不知悔悟地反对任何一种方式的善举,并且要对自己也要对别人强行作恶,他们宁可在大白天紧闭双眼,仅仅只为能够固执地断言,太阳本身不发光——我觉得这些人是多么难以言表的不幸和可怜!但愿有人能够创造一种地狱好恶化他们的状况,使他们真正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的这种心理状态日复一日地一直保持了十年之久。它经历过许多考验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在我亲爱的母亲痛苦万分临终时的卧榻边也依然如故。我够坦率的了,在这种时刻,在那些虔诚的,但完全属于正统教派的人们面前,我并不掩饰自己开朗的性情,而为此我不得不忍受一些友善的责难。人们认为这正是规劝我的恰当时候,他们训诫我说,怎么样严肃认真的态度才是我心须采取的,以求得在身体好的时候,为今后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一点也不想不严肃认真。有一刹那我曾被说服了,为了我的生活我乐意作出悲伤和充满恐惧的样子。可是我多么惊讶啊!我竟然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副样子。我一想到上帝,我就觉得欢畅,并且喜形于色;即使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痛苦不堪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我对死亡也并不感到恐怖。不过我学习到了许多东西,而且在这重要的时刻,我还学习到了许多跟我那些未经授权的教师的信念完全不同的事物。
渐渐地我对有些极为著名的人士的理智发生了怀疑,我暗暗地保持自己的信念。有位女友,我从前对她过分谦让了,她总想干涉我的事情,这迫使我不得不脱离这位女友,当时,我非常果断地对她说,她不必再为我的事费心,我不需要她的劝告;我知道我自己的上帝是谁,我愿意只让他一个人作我的领导者,对我发号施令。我的女友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我相信,在这件事上她永远不会完全原谅我。
我决心摆脱我的朋友们在宗教问题上对我的劝告和影响,并且已取得了这样的效果,在外界环境中我同样获得敢于走我自己的道路的勇气。没有我的忠实的看不见的领导者的帮助,很可能会使我处于劣势,我再一次不得不对这贤明、成功的领导感到惊讶。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对于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自己本身也不知道。
有种东西,一种不明了的邪恶的东西,把我们同善良的天性分隔开,而我们正是依仗这种天性生活,被称之为生活的一切都必须靠它维护,对于这种邪恶的东西,人们把它叫作罪恶,我根本还没有认识。在与看不见的上帝的交往过程中,我感受到对我全部精力的最甜蜜的享受。我非常渴望永远享受这种幸福,为此我情愿不做任何干挠这种交往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经验就是我最好的老师。只是我这种情况活像是病人没有药物,于是他们试图通过特殊的饮食治好自己的病。
这有一些效果,但却远远不够。
我不能够永远在寂寞中生活,尽管我在这种寂寞中寻找到了医治我特有的思想涣散的最有效的方法。事后我如果再投入喧嚣混乱的场面,那么就会因此给我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我最真正独特的优点就在于我酷爱寂静,它支配着我的行为,使我最终总是要再退回到那里去。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我的不幸和我的软弱。我设法通过善自珍重,通过不抛头露面来救助自己。
有七年之久我小心谨慎地注意严格遵守我的饮食规定。我不认为这对人体有害,我觉得我的健康状况是理想的。要不是出现特殊的情况和境遇,我会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上,而我却走上了另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对所有朋友的劝告都置若罔闻,我又缔结上一个新的关系。他们的反对一开始曾使我感到过迷惘。我立刻转向我那看不见的领导者求教,因为我得到了他的准许,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沿着我自己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一个精神高尚,心地善良,才能出众的男人在我们附近买房子买地安下家来。在我所结识的外乡人中也有他和他的家人。我们在风俗礼节、家庭状况和生活习惯方面都有一致的看法,所以我们能够很快互相结交成朋友。
费罗,我愿意这样称呼他,已有相当年纪,他对于体力和精力都开始衰竭的我的父亲在一些事务上有过极大的帮助。他很快成为我们家的亲密朋友。如他所言,他发现我人品很好,既没有大地方人那种放荡不羁和空虚,也不像寂静的乡村的村民那样枯燥乏味和胆怯,因此不久我们便成了知心朋友。我觉得他很可爱,并且很能干。虽然我缺少最起码的资质,也无兴趣介入世俗的事务中去和寻求任何一种影响,不过我仍然很喜欢听这方面的事,也很乐意知道附近和远方发生了什么事。关于人世间的事物,我爱使自己努力获得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清晰的印象。情感、热忱和同情我要保留给上帝,保留给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们,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他们对于我和费罗的新关系有些嫉妒,当他们就此事向我提出警告时,他们并非只有一方面的道理,而是有多方面的道理。我内心非常痛苦,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够认为他们的反对完全是空口无凭和出于自私自利的动机。我向来习惯屈从于我自己的判断能力,而这一次我却不想再服从我的信念。我向我的上帝祈求帮助,希望他也告诫我、阻止我、引导我,可是因为我的心并没有劝阻我,因此我大胆放心的继续走我的羊肠小路。
从整体上看,费罗与纳尔齐斯略微有一点相像;不过费罗受过虔诚的教育,这使他的情感更集中,也更活跃。他少虚荣,更富有个性,如果纳尔齐斯在处理世俗事务时细致、认真、坚忍、不知疲倦,那么费罗则头脑清醒、尖锐、敏捷,而且工作起来轻而易举叫人难以置信。通过费罗我了解了几乎所有出身高贵的人士,他们内心深处的世界,他们的外貌我是在社交场合熟悉的,在这种时刻,我很高兴从观察台里远远地观望熙熙攘攘的人群。费罗不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渐渐地他把他在国外和国内的关系都告诉给我。我为他担忧,因为我预感到他有某些麻烦和纠葛。灾祸果然降临,而且来得比我估计的更快些;因为他在跟我做一些表白时总是有所保留,就是在最后,他向我透露的也只有这么多情况,使我能够推测到最坏的结果。
这对我的心有多大的影响啊!我获得了对于我来说完全是新鲜的经验。我怀着无法描述的忧伤看着一个在德尔费的丛林中受过教育的阿加通1,他还欠着学费。这个阿加通是我的关系密切的朋友。我的同情是非常强烈的,而且是由衷的;
我跟他一起痛苦,我们俩都处于极为不寻常的境地。
我对他的心境研究了好久,然后我又转过来看看我自己。
“你并不比他好多少”,这种思想犹如一小片云雾在我的面前升起,它渐渐扩展开来,使我的整个心灵都笼罩上一片阴霾,变得昏暗起来。
现在我不再仅仅是想“你并不比他好多少”了,我还去感觉它,我感觉确实如此,以至我都不愿意再重新感觉一遍了。可是转变起来不可能这么快。一年多来我总是身不由己地感觉到,如果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制我,我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季拉德2,一个卡尔托舍2,一个达民斯3,或者随便哪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别人想怎么称呼他都行:我清楚地感觉到,在我的心中存在着变成类似他们这些罪犯的素质。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发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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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国小说家维兰德(1733—1813)所著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加通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此处是指费罗。
223 三人均为18世纪臭名昭著的罪犯。
如果说到目前为止,通过我的经历,在我身上还没有察觉出一点点罪恶的事实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极其可怕地清楚地预感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然而我却还没有认识到什么是罪恶,我仅仅是怕它;我觉得我有可能犯罪,可是我没有必要谴责我自己。
我必须承认,这就是我自己的思想境界,虽然我深信,这样一种思想境界不可能实现我的愿望;在我死后能与上帝结合在一起,可是我并不怎么害怕陷入与上帝分高的状态。尽管我发现在我心中存有恶神,我仍然爱上帝,恨我之所感,是的,我甚至希望我的憎恨变得更加强烈。我全部的愿望就是,从这种病患中,从患这种病的体质中得到解救,我确信,上帝这位伟大的医生不会拒绝给我以帮助。
唯一的问题是:什么东西能够医治这种沉疔疴所造成的损害呢?修身养性?这我连想都不能想;因为十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仅仅属于纯粹的道德修养的范围,现在我认识到了,在我的灵魂深处同时还隐藏着邪恶。这些令人憎恨的恶念难道不也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吗,就像大卫看到拔示巴1时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大卫不也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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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卫(公元前1043—公元前973)犹太——以色列联合王国的第二代国王。他看见手下名将乌利亚之妻拔示巴洗澡,便与她通奸,后害死乌利亚,娶拔示巴为妻。此处暗指虔诚的女修士觉察到内心深处受到压抑的性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