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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汉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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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书之变,其在魏、汉间乎?汉以前无真书体。真书之传于今者,自吴碑之《葛府君》及元常《力命》《戎辂》《宣示》《荐季直》诸帖始。至二王则变化殆尽,以迄于今,遂为大法,莫或小易。上下百年间,传变之速如此,人事之迁化亦急哉!自唐以后,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后人取法二王,仅成院体,虽欲稍变,其与几何,岂能复追踪古人哉?智过其师,始可传授。今欲抗旌晋、宋,树垒魏、齐,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汉也。汉隶之始,皆近于篆,所谓八分也。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降为《褒斜》《郙阁》《裴岑》《会仙友题字》,皆古茂雄深,得秦相笔意。缪篆则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伟。至于隶法,体气益多,骏爽则有《景君》《封龙山》《冯褷》,疏宕则有《西狭颂》《孔宙》《张寿》,高浑则有《杨孟文》《杨统》《杨著》《夏承》,丰茂则有《东海庙》《孔谦》《校官》,华艳则有《尹宙》《樊敏》《范式》,虚和则有《乙瑛》《史晨》,凝整则有《衡方》《白石神君》《张迁》,秀韵则有《曹全》《元孙》。以今所见真书之妙,诸家皆有之。

盖汉人极讲书法,羊欣称萧何题前殿额,覃思三月,观者如流水。《金壶记》曰:“萧何用退笔书裳,大工。”此虽未足信,然张安世以善书给事尚书。严延年善史书,奏成手中,奄忽如神。史游工散隶。王尊能史书。谷永工笔札。陈遵性善隶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此皆著于汉史者,可见前汉风尚,已笃好之。降逮后汉,好书尤盛。曹喜(《大风歌》虽云膺作,然笔势亦可喜)。杜度、崔瑗、蔡邕、刘德昇之徒,并擅精能,各创新制。至灵帝好书,开鸿都之观,善书之人鳞集,万流仰风,争工笔札。当是时,中郎为之魁,张芝、师宜官、钟繇、梁鹄、胡昭、邯郸淳、卫觊、韦诞、皇象之徒,各以古文、草、隶名家。《石经》精美,为中郎之笔。而堂谿典之外,《公羊》末则有赵域、刘宏、张文、苏陵、傅桢,《论语》末则有左立、孙表诸人,又《武班碑》为纪伯允书,《郙阁颂》为仇子长书,《衡方碑》为朱登书,《樊敏碑》为刘懆书,虽非知名人,然已工绝如此。又有皇象《天发神谶》,苏建《封禅国山碑》,笔力伟健冠古今。邯郸、卫、韦精于古文,张芝圣于草法,书至汉末,盖盛极矣。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融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晋、魏人笔意之高,盖在本师之伟杰。逸少曰:“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生发。”右军所得,其奇变可想。即如《兰亭》《圣教》,今习之烂熟,致诮院体者。然其字字不同,点画各异,后人学《兰亭》者,平直如算子,不知其结胎得力之由。宜山谷曰:“世人日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不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阑。”右军惟善学古人,而变其面目。后世师右军面目而失其神理。杨少师变右军之面目而神理自得,盖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杨少师未必悟本汉之理,神思偶合,便已绝世。学者欲学书,当知所从事矣。

右军曰:“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又于从兄处见张昶《华岳碑》,遂改本师,于众碑学习焉。”右军所采之博,所师之古如此。今人未尝师右军之所师,岂能步趋右军也?

南北朝碑莫不有汉分意,《李仲璇》《曹子建》等碑显用篆笔者无论,若《谷朗》《郛休》《爨宝子》《灵庙碑》《鞠彦云》《吊比干》,皆用隶体,《杨大眼》《惠感》《郑长猷》《魏灵藏》,波磔极意骏厉,犹是隶笔。下逮唐世,《伊阙石龛》《道因碑》,仍存分隶遗意,固由余风未沫,亦托体宜高,否则易失薄弱也。

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然平原得力处,世罕知之。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又《裴将军诗》,雄强至矣,其实乃以汉分入草,故多殊形异态。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惟清臣、景度耳,以其知师右军之所师故也。

汉分中有极近今真书者,《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楷,尤似颜清臣书。吾既察平原之所自出,而又以知学者取法之贵上也。《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无年月,当同时,故宜与今楷近。《张迁表颂》亦可取其笔画,置于真书。《杨震碑》缥缈如游丝,古质如虫蚀,尤似楷隶,为登善之先驱,盖中平三年所立,亦似近今真书者。若吴《葛府君碑》,直是正书矣。惟《樊敏碑》在熹平时,体格甚高,有《郙阁》意。《魏元杰》《曹真》亦然,真可贵异也。

《子游残石》有拙厚之形,而气态浓深,笔颇而骏,殆《张黑女碑》所从出也。又书法每苦落笔为难,虽云峻落逆入,此亦言意耳。欲求模范,仍当自汉分中求之。如《正直残碑》“为”字“窍”字“辞”字,真《爨龙颜》之祖,可永为楷则者也。《孔彪碑》亦至近楷书,熟观汉分自得之。

《孔宙》《曹全》是一家眷属,皆以风神逸宕胜。《孔宙》用笔旁出逶迤,极其势而去,如不欲还。《冯君神道》《沈君神道》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笔长。

《东海庙碑》体渐匾阔,然笔气犹丰厚,有《郙阁》之遗,《孔谦》近之。

《尹宙》风华艳逸,与《韩敕》、《杨孟文》、《曹全碑阴》同家,皆汉分中妙品。《曹全碑阴》逼近《石经》矣。《杨叔恭》《郑固》端整古秀,其碑侧纵肆,姿意尤远,皆顽伯所自出也。《成阳》《灵台》,笔法丰茂浑劲,《杨统》《杨著》似之。

《杨淮表记》润泽如玉,出于《石门颂》,而又与《石经论语》近,但疏荡过之,或出中郎之笔,真书之《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所师祖也。《孔宙碑阴》笔意深古,昔人以为如蛰虫盘屈,深冬自卫,真善为譬者。

帖中《州辅碑》兼雄深茂密之胜,《熹平残碑》似之,又加峻峭也。《鲁峻碑额》浑厚中极其飘逸,与《李翕》、《韩敕》略同。

《娄寿碑》与《礼器》《张迁》丰茂相似,《张寿》与《孔彪》浑古亦相似,《耿勋》与《郙阁》古茂亦相类。

《杨孟文碑》劲挺有姿,与《开通褒斜道》疏密不齐,皆具深趣。碑中“年”字“升”字“诵”字,垂笔甚长,与李孟初碑“年”字同法。余谓隶中有篆、楷、行三体,如《褒斜》《裴岑》《郙阁》,隶中之篆也;《杨震》《孔彪》《张迁》,隶中之楷也;《冯府君》《沈府君》《杨孟文》《李孟初》,隶中之草也。

《李孟初》《韩仁》皆以疏秀胜,殆蔡有邻之所祖。然唐隶似出《夏承》为多。王惲以《夏承》飞动,有芝英、龙凤之势,盖以为中郎书也。吾谓《夏承》自是别体,若近今冬心、板桥之类,以《论语》核之,必非中郎书也。后人以中郎能书,凡桓、灵间碑必归之。吾谓中郎笔迹,惟《石经》稍有依据,此外《华山碑》犹不敢信徐浩之说。若《鲁峻》《夏承》《谯敏》皆出附会,至《郙阁》明明有书人仇绋,《范式》有“青龙二年”,其非邕书尤显,益以见说者之妄也。

自桓、灵以后碑,世多附会为钟、梁之笔。然卫觊书《受禅表》确出于同时闻人牟准之言,而清臣、季海犹有异谈,况张稚圭乎?其《按图题记》,以《孔羡碑》为梁鹄书,吾亦以为不尔。夫《乙瑛》既远出钟前,而稚圭题为元常所书,则《孔羡》亦何足信欤?以李嗣真精博,犹误《范式》为蔡体,益见唐人之好附会。故以《韩敕》为钟书,吾亦不信也。

《华山碑》后世以季海之故,信为中郎之笔,推为绝作。实则汉分佳者绝多,若《华山碑》实为下乘,淳古之气已灭,姿制之妙无多,此诗家所薄之武功、四灵、竟陵、公安,不审其何以获名前代也。

《景君铭》古气磅礴,曳脚多用籀笔,与《天发神谶》相篆。盖和帝以前书,皆有铭意,若东汉分书,莫古于《王稚子阙》矣。

吾历考书记,梁鹄之书不传,《尊号》《受禅》,分属钟、卫,然《乙瑛》之图记既谬,则《孔羡》之图记亦非。包慎伯盛称二碑,强分二派,因以《吕望》《孙夫人》二碑分继二宗,亦附会之谈耳。汉碑体裁至多,何止两体?晋碑亦不止二种,以分领后世之书,未为确论,今无取焉。

《叶子侯碑》浅薄,前汉时无此体,与《麃孝禹碑》殆是赝作,字体古今,真可一望而知。余尝见《三公碑》,体近《白石神君》,以为《三公山神君碑》矣。余意此不类永平时书,既而审之,果光和四年,故字体真可决时代也。夫古今风气不同,人生其时,辄为风气所局,不得以美恶论,而美恶亦系之。《汉书》所录张敞察昌邑王疏,《文选注》所引刘整婢采音所供,词皆古朴绝俗,为韩、柳所无。吾见六朝造像数百种,中间虽野人之所书,笔法亦浑朴奇丽,有异态。以及小唐碑,吾所见数百种,亦复各擅姿制,皆今之士大夫极意临写而莫能至者,何论名家哉?张南轩曰:“南海诸番书煞有好者,字画遒劲。”若古钟鼎款识,诸国不同。盖风气初开,为之先者,皆有质奇之气,此不待于学也。

今人日习院体,平生见闻习熟,皆近世人所为,暗移渐转,不复自知。且目既见之,心必染之。今人生宋、明后,欲无苏、董笔意不可得。若唐人书,无一笔宋人者,此何以故?心所本无。故即好古者,抗心希古,终抑挫于大势,故卑朴不能自由也。譬吾粤人,生长居游于粤,长游京师,效燕语,虽极似矣,而清冽之音,助语之词,终不可得。燕人小儿,虽间有土语,而清吭百啭,呖呖可听。闽粤之人,虽服官京朝数十年者,莫能如之。为文者日为制义,而欲为秦、汉、六朝之文,其不可为亦犹是也。若徒论运笔结体,则近世解事者,何尝不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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