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田君曾拜托我就梅兰芳写点什么,可我去年只在中国待了两个月,既非中国通,对中国戏剧自然也并不了解。而且,本刊的上一期刊登了权威人士的有趣报道,现在像我这种门外汉在此卖弄一些一知半解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冒昧。
因此,这篇文章仅以一个外行人的视角,不仅限于梅兰芳,而是就一般的中国戏剧,发表一些我个人的感想和见闻。
我一开始便希望去中国的时候能多去一些剧院。中国的戏剧、中国的演员——由刺激强烈的色彩和高昂的音乐组成的异国舞台的光景,在没看过之前我一直十分好奇,想象着若是能实地去看一看,那就可以直接接触到我平时向往的如梦般的美轮美奂与奇异的异国情调相交织的场景。
我也听说北京有一位名叫梅兰芳的名伶。因此,我从朝鲜一踏上中国的领土,刚到奉天的木下杢太郎氏家,便迫不及待地请他带我去看戏。
“奉天在中国属于偏僻地方,这儿的戏没什么好看的。要看戏的话得去北京看梅兰芳。不去那看就等于白看了。”
杢太郎氏说道,并没有理睬我的请求。不过,他还是带我去了平康里的一家名为“中华茶园”的戏院看戏。顺便提一下,在中国有很多叫“某某茶园”的小戏院。
说是茶园,很多人以为是喝茶的地方,其实大部分都是戏院。南方是什么样的情况我记不太清了,但是奉天、天津、北京一带都是这样。
总之,我看的第一场戏就是在奉天。观众席与日本的简陋小电影院的样子相近,分为楼上和楼下两层。楼下就是直接在地上摆些长凳。我进去的时候,舞台上一个小巧的年轻女演员,头上戴着亮闪闪的有些花哨的银冠,鲜红的戏服上绣着大片金色刺绣,正发出像猫叫一样的声音说着台词。不知为何,感觉她像一只煮红了的虾。
这位女演员的形象倒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可是之后出场的演员,全都画着过于浓艳的脸谱,令人望而生畏,让人感觉如被噩梦魇住般不愉快。再加上一到武打场面音乐便异常嘈杂。类似铜锣的乐器不住地发出“当当”的声音,感觉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虽然要来了印好的戏单,可一个晚上要演好几出戏,现在演的是哪出,是哪个演员在演,我是完全看不出来。故事情节当然也是完全不懂。我之前抱有的美好幻想在这里被击得粉碎。
我想,到了北京就不会是这种情形了。我在天津时,所到之处,也一定会去小戏院看看。京津一带戏剧非常昌盛,就像是日本的浅草公园和道顿堀一带,如果在那一带行走的话,会有报童向你卖登着戏曲广告、剧评等消息的报纸(据说稍微大一点的城市,都会发行这类报纸)。
我买了一份报纸,照着广告栏上登出的戏院信息一个一个去看,可是没有一个能真正打动我的。首先,小戏院里不太干净,这让我实在不想进去。更有甚者,遇上武打场面,演员空翻时,舞台上便会突然扬起一片尘土,周围便弥漫得什么也看不清。
另外,无论是扮演美女还是美男子的演员,都会朝台上吐痰或是擤鼻涕(还有坐在观众席擤鼻涕的演员)。穿着绚丽的衣服却做出如此行为,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可是观众们对此却毫不在意,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摇头晃脑的同时用手脚打着拍子,故事进入佳境时,还会发出狂热的叫喊,高声喝彩。我深切地感受到,中国人是非常热爱音乐的。
到达北京的第二天,我便去了琉璃街,那里如神田的小川町般,有许多书店,我将能找到的中国现代戏曲合集《戏考》全都买来了。另外,我还请以戏剧通出名的辻先生,以及毕业于同文书院的村田孜郎君和平田泰吉君为我讲解,并请他们带我去看戏。
渐渐地,我对中国戏剧有所了解了。我在北京待了十天左右,每天都会去一两个戏院看戏。
我从报纸的广告栏得知当日演出的戏名,然后再去翻《戏考》了解剧情,在这基础之上再请戏剧通为我作讲解,这样再去看戏。忽然我便茅塞顿开,能看得懂中国戏了。也有可能是我在奉天和天津看了许多粗糙的戏,不知不觉间耳朵已经习惯了这种高亢的音乐了。然后,我又提前了解了剧情,中国音乐的旋律与西方音乐不同,日本人能从中感受到相通的感情,于是我便能悲其所悲、佩其所勇。诸如《李陵碑》等戏曲中的悲壮意味,我已经能充分领会了。
据辻先生说,眼下梅兰芳已经不如两三年前那么红了。容貌也因面颊消瘦不如以前俊美,嗓子多少也不比从前了。与梅兰芳同样演旦角、比梅出道稍晚的尚小云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成为能与梅兰芳齐名的名伶。
我看过尚小云的《孝义节》,觉得他比不上梅兰芳。梅兰芳不仅嗓子好,表情、动作也都十分到位,因为,像我们这种外行也都能看得懂。从这个意义上看,与梅兰芳演夫妻的王凤卿,这次没来日本,实在是有些遗憾。他颇有幸四郎的韵味,他的表演严丝合缝,完全符合中国古代英雄的飒爽英姿,嗓音也与其气质相符。他如果来日本的话,可能比梅兰芳更受好评。
我在帝国剧场看了《御碑亭》,因为少了王凤卿,不如在北京广德楼看的那场好。另外,演柳生春的演员,也不如在北京时的那位表演得好。
王有道和柳生春在考官面前时的台词和抑扬语调,在这场戏里显得出奇的好,之前在北京那场,并没有这种感觉。在御碑亭躲雨的那场戏,梅兰芳的表现也是在北京的那场更好。
在广德楼的舞台,御碑亭旁放了一棵杨柳,这更增添了雨天的情景。不知为何,在帝国剧场的舞台上,并没有放柳树。孟月华蹲在御碑亭右手边的柱子旁,柳生春在左侧的柳树荫下落寞地徘徊,两人数着报更的钟声唱了起来。那棵柳树是绝对要有的。王有道休妻时的表情,王凤卿演的时候不那么张扬外露,更具男人的沉痛之情。
我到中国南方后,也看了苏州、杭州、上海一带流行的新剧,颇为新奇。有的剧演的是一些挖肠剥皮的残酷故事。
说起女演员,在杭州的西湖凤舞台看过的张文艳,其妖艳我至今难以忘怀。
另外,在上海大世界看过的木偶剧也非常美轮美奂。中国旧剧比起动作更重音乐,加上绚丽的着装,因此再适合木偶剧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