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觉得长着尖角的士兵可怕,那么你一定可以想象平面国的女性比士兵更加可怕。如果说士兵是楔形的话,那么女人就是针形的。平面国的女人简直锐不可当——至少她们的两端是像针尖一般锋利的。再加上女人还能随心所欲地使用隐身术,读者应该能够想象,她们绝对不是一群好惹的生物。
讲到这里,一些年轻的读者可能会问:平面国的女人是怎样让自己隐身的呢?虽然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但是为了照顾那些最不爱动脑子的读者,我还是用几句话来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吧。
请读者将一根针放在桌面上。然后,让你的目光与桌面齐平,从侧面去看这根针。此时,你会看到一整条线段。但假设你迎着针尖的方向看桌面上的针,你就只能看到一个点——此时这根针就隐形了。我们平面国的女人就是这样隐身的。当女人把侧面对着我们时,我们能看到直线形的她;而假如她把线段的一端——也就是她的眼睛或嘴(对我们来说眼睛和嘴是同一个器官)对着我们,我们就只能看到一个很亮的点。女人还可以转过身去,用线段的另一端对着我们,由于这一端的亮度较低——几乎和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暗,这个底点就可以发挥隐形斗篷的作用。
现在,连空间国最笨的人也该明白平面国的女人有多危险了吧。在平面国中,中产阶级的三角形虽然很受尊敬,但他们的角也是有点危险的。如果我们撞上一位体力劳动者,身上就会留下伤口;如果我们撞上一位军官,就免不了要受重伤;哪怕轻轻碰一下士兵的尖角,都会带来死亡的风险——所以,假设我们撞上一个女人,除了立刻死得透透的以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结果呢?可是当一个女人隐身时,或者说当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幽暗的点时,就算是最谨慎的人也很难完全避免撞上她们呀!
为了尽量降低这种风险,不同的州在不同的时间颁发过许多管制女性的法令。在气候不那么温和的南方,由于引力较大,人们更容易碰巧发生非自主的运动。于是这些地区的女性法自然比北方严格得多。虽然各州的法律不尽相同,但以下的这段总结也许能让读者大致了解平面国的女性法典:
第一,每栋房屋都必须在东面设置一个入口专供女性进出。所有女性都必须通过这个入口“以得体而有礼貌的方式”进出房屋。 [11] 房屋西侧的入口供男性专用,女性不得从西侧的入口进出房屋。
第二,在任何公共场合活动时,所有女性都必须持续不断地发出“和平叫声”,否则会被判处死刑。
第三,如果女性患上任何导致不自主运动的疾病(如圣维塔斯舞蹈病、惊厥、伴随强烈喷嚏的慢性感冒等),并经适当程序确认患有这类疾病,则这些女性必须被立刻处死。
除了上述法律以外,有些州还颁布了一些额外的法条。有些州的法律规定,所有在公共场合站立或走动的女性都必须持续不断地自右向左晃动尾部,以保证站在其身后的人能看清她们。不遵守这条法律的女性会被判处死刑。
另一些州的法律规定女性在外出时必须有儿子、仆人或丈夫跟随。还有一些州的法律干脆规定女性只能在参加宗教庆典时外出,其他时候一律只能待在室内。但是,最富智慧的圆形阶级和政治家们已经发现,通过法律过度限制女性的自由是很不明智的。这类法律不仅会削弱女性的体格,减少女性人口,还会造成更多的家庭谋杀案件。总之这类法律对立法州而言是得不偿失的。
把女性关在家里或限制她们在室外的行动自由会激起女性的愤怒。一旦女性心情不好,她们就很容易拿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出气。在气候不那么温和的地方,有时整个村庄的男人会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被女性暴动者杀光。因此,前文中提到的三条法律对于管理水平较高的州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们可以把这三条法律当作平面国女性法典的一个粗略的范本。
毕竟,要想保证国家的安全,不能主要靠立法限制女性自由,而是得靠保护女性的权益。虽然女性只要向后一戳就能立刻杀死受害者,但是如果不能立刻将尾端从受害者挣扎的身体中拔出来,她们自己脆弱的身体也会裂成碎片。
其实,有些妇女问题不必诉诸法律,只要靠社会风气的力量就能解决。之前我说过,在一些不那么文明的州里,法律要求妇女身处公共场合时必须不断地自右向左晃动尾部。事实上,在文明程度较高的州里,根本用不着法律的约束,任何一位稍有教养的女士都会自觉地这样做——而且有史以来一直如此。每一位受尊重的女性都天生具有这样的本能,若是哪个州必须靠立法的方式来强迫女性践行她们的自然天性,那么这对整个社会而言无疑是一种耻辱。
圆形阶级的贵妇摆动尾部时富有韵律并且——请容我这么说——节奏精妙,而一位普通的等边三角形的妻子只能单调地、像个钟摆似的摆动她的尾部,所以后者必然会羡慕和模仿前者的行为。而那些追求进步、胸怀大志的等腰三角形太太们又会羡慕和模仿等边三角形太太的单调摆尾方式,因为在她们的家族中,摆尾还根本没有成为一种生活必须。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之下,任何一个有地位、受尊重的家庭都会把女性摆尾视作一件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事情。因此在这样的家庭中,丈夫和儿子们至少不必担心来自隐身女性的攻击。
以上的这些情况绝不说明我们平面国的女性缺乏感情。但不幸的是,这种脆弱的性别确实会让一时冲动凌驾于其他考虑之上。当然,女性的这一缺点皆因她们不幸的身体构造所致。因为女性的身体没有角度,所以她们在这方面甚至不如最低级的等腰三角形。因为身体形状太低等,女性完全不具备任何脑力,她们不能反思、判断、预谋,也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力。
女人一旦发起火来,就会完全忘记责任,变得是非不分。事实上,我知道这么一个案例:有一个女人在气头上杀了全家。半个小时以后,等她的火气消了,她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还问别人她的丈夫和孩子到哪里去了。
显然,只要一个女人拥有转身的能力,我们就不应该冒险去激怒她。但有一种叫作“房间”的东西能让置身其中的女人不能转身,所以只要把女人赶进房间里,你就可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被关在房间中的女人完全失去了伤人的能力。她们仍有可能因为愤怒而威胁要置你于死地,你也可能为了平息她们的愤怒而作出一些许诺,但是几分钟以后,她们就会把激怒她们的事件以及你对她们的承诺都忘得一干二净。
总体来说,平面国中的家庭关系还是比较和谐的,只有低级士兵阶级的家庭中常常出现问题。在这种家庭中,因为丈夫缺乏机智和谨慎,有时会发生一些难以描述的惨剧。这些底层的士兵往往用尖锐的角作为武器去冒犯妻子,而不是靠理智及适当的哄骗来保护自己;由于生性鲁莽,他们常常不懂利用房间去限制女性的转身能力,而是在室外用不当的言辞激怒妻子,并且拒不认错。
精明理智的圆形阶级靠一些花哨的承诺就能立刻哄住配偶,可是愚钝呆笨的士兵阶级却因为太爱认死理而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因此在士兵家庭中,有时会出现女性屠杀男性的事件。然而,对于上层阶级来说,这类事件并非全无好处,因为这种屠杀可以除掉一些性格野蛮、爱惹麻烦的等腰三角形。底层女性的屠杀行为能够消除多余的人口,将革命扼杀在萌芽状态中,因此对于圆形阶级的许多成员而言,弱势性别的破坏能力反而是一种天赐的礼物。
然而,平面国中的家庭生活毕竟不可能像空间国中那样崇高美好。即使是在最有教养、最接近圆形的多边形家庭中也不例外。平面国的家庭生活可以是和平的——在我们的字典里,和平的意思就是不发生屠杀——但夫妻在品味和志趣方面都很难和谐。为了保证安全,谨慎智慧的圆形阶级不得不放弃家庭生活的舒适。
在圆形和多边形的家庭中,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习惯:母亲和女儿必须时刻让自己的眼睛和嘴朝向丈夫或丈夫的男性朋友;若是一位名门淑女居然用尾部对着丈夫,就会被视为一种有失身份的不祥之兆。因为这种习俗存在的时间太长了,这项行为规范几乎已经成了贵族女性的一种本能。但是,我马上就要谈到,这种风俗虽对安全有益,却也有一些弊端。
女性说起话来不仅轻松顺畅,而且通常语速很快;她们口齿流利、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在体力劳动者或受尊敬的商人家里,妻子用尾部对着丈夫是可以接受的行为,因此这些太太们至少可以在家里背对丈夫做家务,而丈夫们也能享受一些安静的瞬间。当妻子背对丈夫时,丈夫既看不见她们的样子,也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声音——当然,由于法律规定女性必须持续不断地发出和平叫声,所以丈夫还是会一直听到那种嗡嗡的哼叫声。而在上层家庭中,丈夫们往往一刻也不得安宁,因为妻子们能说会道的嘴和明亮锐利的眼睛时时刻刻都朝着男主人的方向。
上层阶级的家庭生活永远被妻子明亮的目光和源源不断的演说词填满。男人的智慧和机巧虽能保护自己不被女性尾部的尖刺所伤,却无法堵住女人的嘴。妻子们不仅绝对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也绝对不会因为智慧、理性,或良心的约束而闭上嘴。因此,不少犬儒主义者声称,他们宁愿冒着死亡的危险面对女人安静的尾部,也不愿意为了安全而正对她们喋喋不休的头部。
在空间国的读者看来,我们平面国的女性似乎过着一种极为悲惨的生活。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是最低级的等腰三角形男性也有提高社会地位的希望:他们的锐角有可能稍微变钝,最终他们甚至可能升入等边三角形阶级。但对女性来说,这样的希望是完全不存在的。“一朝为女,终生为女”是自然的法令,就连进化规律也好似完全不愿意同情平面国的女人。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赞美造化的智慧:在这种恩赐的保护下,女性虽然没有任何希望,却也没有记忆和期望,因此她们既不会回忆过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会对未来有什么盼望。女性生活的痛苦和羞辱不仅是女人存在的必然,也是我们平面国的制度基础。
[11] 当我在空间国游历时,我发现空间国的某些宗教场所也有类似的规定。这些宗教场所为村民、农民,以及寄宿学校老师设置了一个专用入口(引自1884年9月号的《观察者》,第1255页),并且这些人必须“以得体而有礼貌的方式”由该入口进出宗教场所。——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