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伸子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半开的窗框,凝望房中的光景。
房间中央摆着长方形的大桌。枝形吊灯的亮光,将杂乱堆砌在桌面的文件照得分明,又落在灰色的地毯上。桌上有厚得可怕的装订册,带着模糊不清的打字机紫墨水,还有某种备忘录,锁住边角的别针闪闪发光。只见两个男人隔着那些东西相对而坐,全神贯注地读校数字。
他们的工作是单调而枯燥的,一如照亮整个房间的单调灯光。身着家织布衣,肤色浅黑、身材消瘦的男人紧盯左手拿着的装订册,逐页翻动,念出一个个位数颇多的数字。对面是伸子的父亲佐佐,他身着优雅的条纹褶边领吸烟服1,浅浅地坐在椅子上,手执蓝色铅笔,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数字。尽管扮相休闲随意,但他埋头于这项机械性工作已是三十分钟有余。
旁观的伸子对他们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也不懂为什么非现在做不可。她乖乖退到窗口瞧着,主要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深知绝对不能在父亲忙碌的时候打扰。不过,她渐渐被两人的工作节奏迷住了。那个男人用强弱适度的平稳嗓音快速报着:
“二八七点二六〇。五九三〇三点四二七……”
好似勤劳的纺锤发出的阵阵低吟。佐佐的蓝色铅笔则以一种近乎自动装置的敏捷做着细致而有条不紊的运动,唰唰、唰唰……生出某种独特的韵律。凝神观察,便能感觉到机器的规律运转注入人心的亢奋,强大、坚定而又精力充沛。
两人一鼓作气对完两本大号装订册,又慢慢悠悠对完第三本稍薄一些的备忘录后,佐佐摆出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说道:
“呼,真是有劳你了。”
说着,便低下头挪了挪椅子。
紧绷的空气出现了暂时的松弛。连伸子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顿感形形色色的外界噪音从身后涌来。晚餐时间刚过,正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时候。无数人的脚步声与欢声笑语相互交融,化作漫无边际的杂音汇成的浓密气团,自横亘于正下方的百老汇攀升至他们所在的五层。都会的巨响弥漫至夜空。嘟嘟嘟……汽车的警笛直贯而过,传入耳中。在灯柱下叫卖晚报的孩童吆喝着:“看报嘞!看报嘞!”高亢的喊声时断时续。身着家织布衣的男人迅速收拾好文件,塞进自己的黄色手提包,然后跟佐佐说了几句话,远远地跟伸子打了招呼便告辞了,一副很是匆忙的样子。佐佐将他送到门口。
回来之后,佐佐十分享受地抽着雪茄,吞云吐雾道:
“那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伸子离开窗边,走到他旁边的长椅坐下,开口问道:
“真要去吗?”
“怎么了?你不是也要去的吗?我都跟那边说好了。”
“我……有点不想去。”
“为什么?”
“感觉好累,而且,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有意思呀。”
“唔……”
佐佐沉默不语,盯着自己吐出的烟雾看了片刻,又缓缓说道:
“衣服不换也没关系,还是去吧,去了总会有些收获的。再说了,也得趁着我还在,尽可能多带你认识一些人,不然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伸子与父亲接到邀请,要在今晚参加于日本学生俱乐部举办的聚会,算是茶话会。据说聚会将以最近自祖国而来的某文学博士为中心,意在交流感情,伸子的好奇心却全然没被勾起。毕竟她自己也是初来纽约的旅客。下午她独自去不甚熟悉的下城购物,回来时已是心神俱疲。连晚上都要规规矩矩地待在人群中,对她而言实在是有些烦闷。然而,健康而富有活力的佐佐往往对伸子的内向畏缩不以为然。他总是带着伸子到处跑,活力充沛得不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一片苦心昭然可见,他是想趁着自己还在,带女儿熟悉地理,多交些朋友。为了处理公司的事务,佐佐来到了这座城市,但只会暂住三个月。而他回国后,伸子将独自留在这里。旅行期间,她几乎时刻跟随父亲,哪怕心里头不愿意。从市政厅到某大银行的铁丝网后,在那通风很差的闷热房间,眼看着大活人在堆积成山的金币之中用没有血色的手指点钱。反正伸子不熟悉当地的情况,也没有明确的目的,而且要是不跟着父亲,她必定会如被丢弃的石头一般,度过无聊的漫漫长日。
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想去。不过一想到父亲离开后,她便只能独守酒店房间直到十二点左右,参加聚会好像也不是那般骇人的任务。
就在伸子摆着腿磨洋工的时候,佐佐不改积极分子本色,径直去了卧室。不一会儿,敞开的门里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还有放下发梳的清脆响声之类的动静。窗外是不夜城那不知困倦的喧嚣,以及对面楼顶广告灯的忙乱闪烁。还可以看到漆黑夜空的一部分映照着凡间的灯火,带上几分朦胧的湿气。
“被丢下可就糟糕了!”
忽然间,孩子气的苦闷念想涌上伸子的心头。
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上父亲的脚步。佐佐已经梳妥了头发,站在房间中央,一只胳膊都快伸进外套了。见状,她急忙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等我一下?我还是去吧。”
伸子快步走到镜前。
佐佐看了看表。
“可不能磨蹭太久。”
“马上好,就五分钟!”
伸子迅速整理好头发,戴上一顶棕色小圆帽。
二
街号越走越大,路上行人却渐渐少了,四周也愈发冷清了。
街角有一座大号橱窗,放下了百叶窗,倍显阴沉。走到这里,父女俩向左转去。刚从主干道拐进小路,周围顿时暗了下来,连脚下那铺设过的平缓下坡道都看不分明了。前方的大马路后便是哈得孙河,不时有急促的夜晚河风吹过。透过河畔公园的光秃树木,可见煤气灯发出朦胧的光亮,冷淡而苍白。
混入寒冷与寂寥的阴森令伸子感到了异样的紧张。不知不觉中,她紧紧搂住父亲的胳膊。
“……好暗啊……您认得路吗?”
佐佐把鞋跟踩得铿锵作响,留心观察着右边的一排房子,用比平时多几分克制的声音回答:
“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不过这些房子都长一个样,可真教人头疼。就不能多装几盏路灯吗……”
确实,这条路上有几十栋小房子,每栋门口都是左右两侧装着低矮的铁栅栏,设有三四级台阶,形状一模一样。朴素的门口又在路旁深处,稀疏的路灯所发出的光亮照顾不到。他们越走越觉得孤寂,几乎是每走到一栋房屋的昏暗入口都要探头张望一番。就在他们快要泄气的时候,一扇透着明亮灯影的弓形窗户映入眼帘。窗帘的缝隙后面站着几个男人,伴随着听不清楚的说话声。
伸子拽了拽父亲的胳膊。
“是这里!”
佐佐环顾房屋周围,走上门口的台阶,按下门铃。门后立刻响起了短促而不带余韵的声音。伸子生出了期待和好奇。毕竟她刚走过一条昏暗的小巷,被诡异的焦虑折磨得不轻,只觉得在这扇镶有老式玻璃板的房门后,有某种温暖和快乐等待着她。橡木门向内开启,出奇地顺滑。开门的男人见来人是他们,便把门开得更大了,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候道:
“欢迎光临。请进。”
佐佐一进门厅便脱起了外套。伸子环视四周。右侧墙边有带镜子的高大帽架。左边摆着长椅,饰有厚实的葡萄叶浮雕。长椅前则是通往二楼的缓梯。深处是一间敞开的大厅,有厚重的帘子遮挡。大厅里传出充满压力的谈笑声,清一色的男性嗓音。放眼望去,尽是坚固的棕色橡木圆柱和镶板,它们在灯下闪闪发光,令伸子颇感舒心。一种新鲜的味道弥漫开来,刺激着她的感官。那是只有男人居住的房子所特有的气味,由家具上光剂、香烟、羊毛和另一种似乎来自干燥皮具的气味融合而成。
开门的男人帮佐佐脱下外套,随即说道:
“这边请。女士也来了不少……”
伸子微微低头,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男人的长相。他戴着白色的低领,打着黑色的领带,一身朴素的黑衣上有几处磨损。他脸色阴郁,圆润的大下巴倒很惹眼。伸子边上楼边问:
“安川姐姐来了吗?”
那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用天生的低沉嗓音回答道:
“来了。”
上到二楼,只见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女人的说话声。他喊了一声“安川小姐”,然后说道:
“佐佐小姐来了。”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哎呀!是吗?”
伴随着这句话,安川弓着背,大跨步迈过门槛。为伸子带路的人下楼去了。伸子曾短暂就读于某专科学校,当时安川冬子便是她的学姐。安川是全校出了名的好学生,勤奋刻苦。伸子只和她说过一两次话,不过在这座城市,她算是伸子唯一在大洋彼岸便已结识的朋友了。安川在一年多前进入c大学,主攻教育心理学。
安川上下打量着伸子,一脸的稀罕劲儿。
“我早就听到了风声,只是平时不太出门,都不知道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呀?”
“三个多星期前。”
安川提问时的语气还是那般麻利爽快,与上专科学校时别无二致,这令伸子倍感惊讶。
“听说你是和父亲一起来的?”
“嗯,小跟班一个。”
伸子觉得在这群女士面前,自己仿佛成了小朋友。
“他今晚也在楼下。”
“哦,挺好的。在哪儿落脚呢?住哪家酒店?”
“布伦特酒店。”
“啊,我倒是去过那里。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崎小姐,高师2毕业的,研究家政学。这位是名取小姐,主修音乐的……”
伸子向每个人鞠躬致意。
寒暄和简短的问答结束后,伸子感到了失望,或者说是意外,还有几分朦胧的落寞。在场的人里,愣是没有一个她看一眼就觉得喜欢的。虽然她们各有专长,容貌各异,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能干,在物质和精神层面又都是忙忙碌碌,没有一丝的从容,仿佛正被什么东西追着跑似的。周身的打扮也是无一例外的了无情趣。伸子把外套脱在旁边的椅子上。
一度暂停的校园闲话与留学生的传闻很快便重启了。有人亲切地与伸子搭话。伸子和蔼可亲地应着,心中却莫名地沉郁。这个房间里充斥着狭隘而不自由的生活气息,让她觉得有些憋屈,不太适应。好不容易来到了新的环境,进入了新的生活,却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见了朋友也只是聊课业、聊作业、聊自己有多忙,或是聊些第三者完全提不起兴致的风言风语。这般海外游学生的境遇令伸子生出了恐惧。
哪怕来到楼下的大厅,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也没有消失。
在大厅的角落,佐佐舒舒服服地坐在安乐椅上,不停地说着什么。
之前带她上楼的男人靠在门帘边的柱子上,捧着胳膊,正和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话。坐着的男人膝头蜷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斑点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人显得颇为悠闲自在,轻抚着猫的后背说着话。温馨的光景让伸子看着稍感舒心。伸子本想找坐在身旁的中西打听那个男人的名字。中西是后面才来的,正用优美而饱含温情的声音说话。
就在这时,刚才那人高大而骨感分明的身子以生硬的动作挪到了她跟前的桌旁。只见他在桌边做了个掸灰似的动作,然后低声说道:
“晚上好。”
带着开幕词意味的发言开始了。周围好几张脸都转向了声音的出处。充斥大厅的嘈杂消失了。一片寂静无声之中,有人在拼花木地板上挪了挪椅子,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男人低垂着眼,不免其俗地表达了对众多来宾赏光参加聚会的满足,然后欢迎松田博士的到来。将博士介绍给众人后,他便坐了下来。松田博士是位面相亲切的中年人。他从自己的座位起身,从艺术的本土特色这一角度,谈了谈他对美国绘画的观察。
一番见解发表完,他又用略带沙哑的平淡嗓音,按部就班地推进话题。不一会儿,伸子又觉得不满足了。她一边听着,一边对比起了对面一字排开的男士们的面容。大多数人都把头转向站在大厅右侧的博士,所以从伸子这边望过去,只能看到很多人的左半边脸。红润光泽、眼皮略肿的凡俗面庞。皮肤黝黑,五官粗犷,看着就像有口臭的容貌。脸颊到嘴边都没几分肉,皮肤光滑,气质许是偏黏液质3的人……脚的放法、靠椅背的样子之类的细节,似乎都能透露出他们性格中某些隐秘的部分,伸子觉得观察这些很是有趣。正面看时显得伶俐精干的青年,侧看却显得鲁钝无力。伸子忽然对自己平时没瞧过几次的侧脸感到了一丝不安。一个一个打量过去,便轮到了刚才那个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坐在伸子斜对面。她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
他深深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微微低头。双臂紧紧交叠于胸前,那貌似是他的小习惯。伸子投去无须担心被对方发现的一瞥,同时在心底感到了淡淡的困惑。他的侧脸,有某种之前打量过的男人都没有的东西。其他男人的容貌与身体有着同样的力量密度。换句话说,伸子感觉他们的面庞是以与胸膛相同的血肉组成的,唯有这个男人不然。他的肩膀很宽,身形有北方人的味道,与脖子上的那张脸造就了令人略感诡异的不协调感。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如果用同样的力气从脚下一路往上看,看到脸的时候,视线便会不知所措。朴素而感伤的元素,还有让人感觉他从不将情绪肆意散发出来,而是郁结在心的元素……种种元素化作阴翳,蔓延于下唇紧绷着的苍白侧脸。
伸子的目光退缩了一两回。她的好奇心被那阴郁的侧脸激发起来。他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绝非许多男人都有的春风得意,亦非阳刚果敢,而是某种阴暗的东西,近乎黑暗。每看一眼,都教人分外好奇那阴影从何而来。
松田博士的演讲结束了。
谈笑声四起,大厅里的气氛比方才更随意了些。靠走廊的一扇门开了,有人端来了冰激凌等甜点。这时,让伸子产生好奇的男人又站了起来。他提议,今夜来了几位新面孔,不妨请大家依次做个自我介绍。伸子最烦这种事情,不禁望向远处的父亲求救。父亲却轻松愉快地坐着,眼角的褶皱中含着和蔼的微笑,仿佛很中意这项提议似的。
“正所谓请自隗始,那就从我开始。”
原来他叫佃一郎,在c大学专攻比较语言学,主修古印度和波斯语。老家在里日本4,平时一边做研究,一边帮y.m.c.a.5做些工作。最后,他如此说道: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会尽力相助,请尽管开口。”
研究古代的语言和极度务实的y.m.c.a.的工作,两者在心理层面存在怎样的必然联系呢?伸子有些想不通。不过他的专业课题给她带去了朦胧的满足感。因为她似乎感觉到了呈现在他脸上的东西和他的研究之间存在某种与性格相关的联系。
在他之后起身自我介绍的几乎都主修政治、经济、社会学、法律等。抱猫的人姓泽田,主修植物学。女宾们也简单发表了各自的抱负和目标。因为害羞,伸子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叫佐佐伸子,请多关照”便坐下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对这些人坦白,说自己想了解人类广博而深奥的生活,想在死前写出精彩的小说,哪怕只有一部也好。
父女俩在十二点不到的时候回到酒店。
伸子洗了澡,正穿着家居服摆弄白天买的小玩意儿,工艺精良的银制蜡封工具。欧洲大战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全城各处每天都有为红十字会和慰问前线举办的义卖会。这套古色古香的工具便是伸子从其中一场义卖会淘来的。这时,换了睡衣的佐佐走过来说道:
“明天早上九点,佃君会过来一趟,你记一下。”
“佃先生……是今晚那位?”
“嗯……有人托我找南波的侄子,我也一直惦记着,只是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所以想请他帮个忙。”
佐佐大致解释了一番。
“听说他在这儿待了好些年,肯定能帮着找到些线索。万一问着了呢……不,搞不好还就得问他……毕竟在这人山人海的地方找一个失踪多年的男人可不容易啊!”
接着他又说道:
“你也早些睡吧。”
他迅速爬上自己的床铺,仿佛是要尽情享受活动后的安睡。
三
第二天早上,伸子跟平时一样恢复了精神,感觉神清气爽。卧室的窗帘还拉着。透过微小的缝隙,一道如颤抖的金丝般的光线射入昏暗的房间,落在梳妆台上的香粉罐上,形成小小的光点,好似点着的火把。
她怀着平静的心情掀开被子起身,伸长脖子望向远处的另一张床。父亲显然比她起得早,床上空空如也。
伸子望向床头的时钟。已经九点半了。她突然想起了父亲昨晚的叮嘱。
她披上家居服,打开窗户。又是一个好天。天际略有些雾霭,温暖和煦的晨光落在十月下旬的街道和楼房上。伸子照常洗脸束发,换了衣服,没有特别着急。下楼前往大厅的时候,她穿着与昨晚一样的深蓝色衣服,清清爽爽,配上白绸领子。
早晨的大厅干净整洁。大理石圆柱也好,热带植物盆栽也罢,都沉浸在一尘不染的空气中。
伸子环顾人烟稀少的大厅。只见父亲和佃坐在餐厅门口的长椅上说话。她径直走了过去。
“哟,起来啦。”
她向父亲道了早安,又对为她拉来一把椅子的佃说道:
“请恕我昨晚多有失礼。”
“我才该说这话。累坏了吧。”
佐佐和佃迅速说回正题。两人商定,要在日文报纸上刊登寻找南波武二的广告,并由佃前去查阅市内旅店的住客名簿。
伸子在一旁听着,感觉到佃即便来到了这里,他的面容和声音依然带着昨晚引起她注意的那种气场。而且像这样对面而坐时,总感觉他身上仿佛有某种东西,能把她宽广缥缈的情感聚拢起来,吸引到某个狭窄之处。那种被吸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吸引显然不是因外在元素而起。在明亮的晨光下,他的服装并没有比昨晚显得更时髦、更上档次,看起来甚至更寒酸了。至于他的容貌,也与美男子的范畴相距甚远,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阴郁。可不知是为什么,他身上就是有某种东西能勾起伸子的好奇。
谈话告一段落,佐佐向佃发出邀请。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我们也正准备去用餐。”
佃起初婉拒,但最后还是在桌边落了座。伸子听他讲述了日本来的工人沦为流浪汉的始末,还有某个赌徒的逸事。佃不善言辞。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展开话题的人。不久后,他便表示自己要赶时间去上课,中途离席了。
十一点不到,伸子与有事去下城的父亲离开酒店,一起走到地铁站。在车站分开后,她独自步行前往美术馆。
除了周六、周日,馆内寂静无声。右手边的第一间展厅里全是罗丹的作品。在伦勃朗的《花神》前,有一个人正在临摹,看着像是意大利人。他画得那样认真,像美术家似的弓起套着罩衫的背,一丝不苟地对比原作与自己的画面,试图再现神秘原作的美妙色调,但在伸子的眼里,他的画布只能用丑怪形容。走到另一处,又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在临摹一幅阿拉伯人骑着跃起的黑马挥舞长矛的画,一笔一画都描得清清楚楚,好似用石板印出来的,许是要用作杂志封面。伸子在楼下的咖啡馆用了简单的午餐,四处逛了逛。
正要走时,她忽然心血来潮,转身折回楼上。迷了一会儿路以后,她找保安打听了一下,走进一间没什么人的展厅。那里展出的是古代波斯的美术品、抄本等文物。
伸子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她素来喜爱刻有精致唐草花纹的银器、地毯与蓝黑两色的釉料对比鲜明的绝美陶器,本以为它们是土耳其周边的美术品,不料竟都出自波斯人之手。尤其是挂在展厅尽头那面宽墙上的装饰瓦,令她倍感怀念与好奇。上面画着贵族出游图,年轻的贵族男女在春花烂漫的树下聊天,侍女从远处走来,奉上酒瓶,春风吹拂着她的衣衫,构图好不活泼。而公主腮帮膨起的丰满脸颊也好,大大方方的眉毛也罢,还有她那身披着领巾的衣服,皆与所谓天平时代6的风格如出一辙。不仅如此,从盛开花朵的可爱形态,到树木与飞鸟的身形,再到点缀画面的各式釉料形成的熟悉配色,黄、紫、绿、蓝……也教人不禁联想到奈良时代的艺术。
伸子感到身体发热。关于波斯、中国和日本的联想在心中忙碌地打转。然而,她对东方美术史知之甚少,无法立刻找出三者之间的正确联系。
她继续用写着迷茫与好奇的目光打量好几座玻璃展柜中的画卷。其中有一幅狩猎图,画中的国王缠着头巾,大头大眼,坐着轿子。空白处留有文字,似乎是记录。可要是没有一旁的画,伸子甚至分不清那些用朱色与金色装饰的花纹状文字究竟是哪头朝上,哪头朝下。迈着“咯噔咯噔”的步子走下美术馆的一级级石阶时,她是又惊又疑,心想,佃真能读懂那样的文字吗?
星期六,伸子一早便和父亲出了门,前往郊外拜访熟人。
两人在三点多回到了市区,但佐佐说他要去下城办事,傍晚才能办完,让伸子一个人先回酒店去。正要朝电梯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身形敏捷的雀斑脸服务生冲了过来,郑重其事道:
“有客人找您。刚来没多久,在那边等着。”
会是谁呢?伸子边想边走回大厅。定睛一看,只见佃正等在昨天那家餐厅门口的角落。伸子立刻猜到了他的来意。他占领了那个地方,仿佛那是他认定的地盘,而伸子从中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踏实勤恳。伸子怀着放松的心情向他打招呼:
“您好。家父还没回来,方便由我代为传达吗?”
伸子坐在了他对面。
“我按佐佐先生昨天的吩咐把登报寻人的事情办妥了,今天来是想把广告收据交给他。”
“哦,多谢您了。”
伸子瞥了眼他递来的纸片,便将它塞进手提包。佃注视着她手头的动作说道:
“还有,我今天早上去了一趟米尔斯酒店,就是上次提到过的市营旅馆,但最近的登记簿上没有他的名字……我请工作人员拿了三个月的登记簿出来,仔细查看过了。”
“哎呀,您也不必一下子都办完的。”
伸子很是惊讶,心想他怎么会有时间处理这些事情。
“家父向来性子急,托人办事的时候总是十万火急,但您可以慢慢来的,有空的时候再做就是了。”
“没关系,不碍事,反正昨天下午刚好有空。那么等令尊回来了,麻烦您告诉他,寻人启事应该会在后天登出来。至于米尔斯那边,我过个两三天再去瞧瞧。好歹也有些头绪……”
“那就麻烦您了。”
但伸子下意识地不想就此起身告辞。佃似乎也不赶时间,帽子与手套就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也没有要伸手去拿的意思。片刻后,伸子说道:
“您研究的那个波斯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昨天我去了大都会,便顺路瞧了瞧,却连哪个是头、哪个是尾都分不清。”
说着便笑了起来。佃也摇头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在安静的湖面蔓延开来的一圈圈涟漪。他问道:
“您看到的是什么?卷轴还是石板印刷?”
“是放在玻璃柜里的卷轴,有图的。波斯人现在还在用那些文字吗?”
“字本身是差不多的,但语言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用的也不是那种文字,而是楔形文字。”
伸子产生了兴趣,看着佃的脸说道:
“他们用那样的文字写了什么东西啊?都是记录之类的吗?”
“不!”佃给出强有力的否定,“还有很多史诗和故事。不过在使用楔形文字的古时候,倒都是国王征服其他民族的短小记录,是刻在岩石上的……”
随着谈话的深入,伸子的语气愈发率直,不加修饰:
“文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于是就能写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了。哪种类型的故事比较多啊?……表现出了什么样的气质?对写出来的故事……”
“不好说啊。”
佃思索片刻,陷入沉默。他没有痛快地往下说,让伸子心急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大体上都是悲观的。”
“他们是对人很悲观吗?……还是对时代境遇心怀不满?”
“原因恐怕在于那个民族自古以来受各族欺凌,在政治层面受尽了苦难。”
“……”
伸子问起了他的专业在学术层面的价值,还有他的研究目的等。她觉得比较语言学听起来很有意思,是一个鲜活的、综合性的研究领域,与民族的心理、社会组织及文明兴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颇具吸引力。佃似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礼貌地为伸子讲解,却又有些词不达意。他还拿出小本子,写了几个现代文字的示例给伸子看。
他们聊了近两个小时。最终,佃起身告辞,说是还要去探望一位病人。
“是日本人?”
“嗯,是的。病情已经好多了,不过我每周都会去一次,所以他肯定在等着。”
那段时间,在世界各地蔓延的恶性感冒也在纽约流行了起来。在市中心,每天都有大量的病人因病菌攻击大脑和心脏等器官死去。坊间盛传是德国潜艇来美国沿海地区散播了病菌,连伸子都在报上看到了。
她笑着对佃说道:
“探病虽好,不过您自己也得小心,别被传染了。”
听到这话,佃竟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应该是不要紧的。因为在三四个月之前,我打过各种预防针。”
“啊?为什么?”
“打算去法国,正在做准备的时候,y.m.c.a.逼着我去打的。伤寒啊,猩红热啊……所以我不会染病。”
他严肃地说道,从桌上拿起那顶颇有老书生风范的老土圆顶礼帽。
“而且,会不会得那种病,也和本人的心态有关。”
伸子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去战场那样的地方。佃却没有多做解释,礼貌地打了招呼,便迈着生硬的脚步隐入了人群中。
伸子回房去了。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热气,伴随着午后和煦的斜阳。她将窗户敞开,然后摘下帽子,脱下外套,躺在长椅上,打算稍微喘口气。
她双手交叉,垫在头下。下面是叠起来的垫子,软软地压在手上,很是舒服。因为扶手很高,长椅在她的眼睛周围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好暖和……室内没有一丝声响,唯有城市的轰鸣透过敞开的窗户传来,却也没有吵到烦心的地步……这样的环境舒缓了她的神经,让她昏昏欲睡。但她并没有睡着,而是睁开惺忪的双眼,打量那渐渐老去,不再闪烁的午后阳光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游走,还有那带有树枝图案的素雅壁纸,同时思索着。因为佃的那顶老土的黑色礼帽还没有从伸子的心中消失……
与佃见面,和他说话,对伸子而言并不是一件提不起兴致的事情。离家远行后,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聊这种话题,也没人陪她聊,直到遇到佃。听佃讲述种种关于专业领域的新鲜话题固然有趣……但伸子却在思索,他为什么会给人留下那般特殊的印象?那老旧的礼帽看起来像是犹太老头才会戴的东西,他却仿佛是在反抗流行一般抓着它不放。正是某种与那顶礼帽一样特别的东西,某种像是落寞,又像是不满足的东西,吸引了伸子的注意。因为他已不再年轻,却忍受着贫穷坚持做那样的研究,所以勾起了她的同情?还是说,只因为她自己是个活力充沛,生气勃勃的女人,所以才对阴暗的他产生了兴趣?——伸子在长椅上翻身趴着,继续思索。
四
两三天后,佃前来汇报去职业介绍所调查的结果。
哪里都打探不到南波武二的消息。佐佐又请佃的朋友帮忙,在中部各大城市发行的日语报纸上刊登同样的寻人启事。为了这件事,佃时常出入酒店与佐佐商议。他还带来了伸子随口提过的c大课程目录,借给她看。
佃带着那本印刷品来访的夜晚,伸子和父亲恰在楼下的大厅接待客人。伸子对父亲和客人的谈话全无兴趣。客人是位老人,时不时盯着她看好久,仿佛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嘴上则说着与她毫不相干的铁。就在这时,胳膊上搭着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脸阴郁表情的佃出现在了大厅的角落。伸子兴高采烈地迎接了他。佐佐把佃介绍给了姓东乡的老人,借着与生俱来的和蔼可亲,努力抛出各种两位客人共通的话题。佃也以恭敬的态度回答佐佐与东乡略带老头架子的问题。但伸子能清楚地感觉到,佃完全没有发自内心地享受那场谈话。见他以履行社交义务的态度应付,伸子颇感不满。渐渐地,那种无言的压力变得难以承受。她无暇顾虑自己是否有必要纠结佃的态度,起身对父亲和东乡打了声招呼说:
“我失陪一下。”
又对佃说:“要不坐这边来?您带目录来了吧?”请他挪到隔壁那张桌子。佃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相当厚的c大手册,将一把椅子拉到伸子身边。身后那盏高大的、带金绿色灯罩的客房灯将柔和的光芒洒在他们的小桌上。
她翻阅着目录,每每发现看起来有趣的课程名字,便向佃询问它的风评口碑等。
“哎呀,这里有你上的课。老师的名字好奇怪呀,每个都很怪。”
“啊,那位老师是波斯人。还有来自叙利亚的老师……那几页上应该有,叫约翰南的。”
“都有哪些国家来的学生啊?”
“再往后翻……现在只有两个学生,我和……”
伸子照他说的翻页。确实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佃,另一个叫弗洛拉·西多尼斯夫人。
“那位女士已经学很久了,说是她先生也在c大。听说她想写论文,但她时常抱怨说,都怪福塞特博士身体不好,害得论文迟迟没有进展……”
“福塞特博士年纪很大?”
“不好说,五十六七吧。他平时喝太多威士忌了,抽烟也太凶了,所以时常病倒。”
伸子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三次与佃见面时生出的疑问。她问道:
“福塞特博士很重视你吗?”
这个冒昧的问题让佃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他又踌躇片刻,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特别重视我。因为福塞特博士是个行事公正的人……但总共就没几个学生,平时也很少有人会选那种课……他大概只是觉得‘亏你能坚持下来’吧。”
“前些天你不是说,之前有过去法国的想法吗?当时老师是怎么说的?”伸子边问边直视佃的脸,“他说太好了,赶紧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仿佛在诘问一般,露出尴尬的表情,辩解道:
“我也知道这么刨根问底很冒昧……”
佃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用平静到让伸子觉得没劲的语气回答道:
“福塞特博士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我这人只要拿定了主意,就怎么都拉不回来了……”
然后他补充道:
“教授夫人非常高兴,还特意送了我一些用毛线织的东西。”
听那口气,他似乎相信那就是真正的善意。
“……”
在伸子看来,教授夫人的鼓舞与寻常的爱国妇女无异,令她很是不快。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在那种时候设身处地为他说几句话的人吗?
“你的朋友也很赞成吗?”
他仿佛是在退缩一般防着伸子。
“我向来不太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
伸子对他和他周围的人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不满。
“……”
她用咳嗽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异议,将话题转移到另一个焦点上。
“前些天,你说起那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也没有非那么做不可的强制义务吧?”
“不是出于义务。我觉得在这种时候还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未免太任性自私了,想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受苦受难的人,所以才下了决心。”
佃露出自信而倔强的眼神。伸子用陷入思索的眼神回望着那双眸子,将双臂放在打开的c大手册上,缓缓反问道:
“坚持研究自己的专业算任性自私吗……你没有把自己在做的事当成消遣不是吗?如果那真是你的事业,我就不觉得做下去有什么任性的……”
“可是在全世界受苦的时候……”
“我倒觉得,只要条件允许,就没必要放弃本职工作。除了在战场上跑来跑去,还有很多可以帮到别人的事情不是吗?战争再漫长,再激烈,都是一时的狂风骤雨。我们大可把眼光放得长远些,也应该看得长远些。”
伸子心想,如果佃真对自己的想法抱有坚定的信念,她的这番意见就绝不会让他沉默。 她等着佃的回应。然而他只是沉吟道:
“唔……”
然后便一言不发。
“当然,如果你对自己的专业彻底死了心,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你认为你所做的研究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在未来都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这是伸子的第二波试探。不知这番话能否触及佃深藏在心中的动机。他却躲开了直奔他而来的问题,语气极其感伤,宛如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我都像老师起的外号一样,是个苦行僧。这辈子都只能在大学图书馆里度过了。”
伸子一脸惊愕地望着佃。他嘴上说自己这辈子都要在图书馆度过了,但他并没有在这个想法中发现丝毫的光明和乐趣,不是吗?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悲伤!甚至像在哀叹避无可避的命运。他大可像一个快活地、积极地追求幸福的人那样,把心情诚实地表现出来,却愣是封闭了自己。他为什么可以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置于那巨大的矛盾之中?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明确摆在某一边,沐浴充足的阳光,吸饱新鲜的空气,活出人的样子呢?
伸子年轻鲜活的情绪带着无措、苦涩与怜悯涌向了佃。
伸子终于明白了。缺了点什么,仿佛有风吹过心田的表情——原来时刻挂在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似乎反映了主宰着他全部生活的异样的混乱。
她将身子埋在安乐椅中,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佃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渐渐地,她产生了某种分外压抑、令人心焦的亢奋。
她觉得,自己无法再看着佃过着那样的生活而无动于衷了。
五
进入十一月后,城市的景色已完全是初冬的模样。
早晨从酒店的窗口望向对面楼房的屋顶,只见融化的冰霜升起袅袅烟雾。走同一条路的上班族与工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向阳的那一侧来来往往。午后的时间越来越短,暮色的灰暗也愈发清冷了。街上寒风凛冽,深夜看完戏回家时,都不禁竖起外套衣领直耸肩。夏天一过,始于一九一四年的欧洲战争便逐渐呈现出了终结的迹象。
十一月七日下午,伸子一反常态,一早便窝在酒店的房间没有外出。
她一边与灿烂的白日暖阳嬉戏,一边泡了个澡。然后给母亲写了一封絮絮叨叨的长信。用过午餐后再回到房间,绕着桌子转悠起来。桌上摆着万事俱备,只欠邮票的厚厚信封。还不到两点。离开餐厅回房的时候,她忘了顺路去买邮票。反正一样要下楼,今天又没出过门,干脆出去走走吧。不过……去哪儿呢?
伸子打开窗户俯瞰街道,仿佛是在寻找某种契机一般。午后的阳光照在窗户紧闭的楼房正面,屋檐装饰板条处的厚重金字招牌蒙着灰尘,闪闪发光。红白相间的条纹遮阳棚下,一个服饰鲜艳的女人走过,鞋扣熠熠生辉。药店的玻璃门反射着阳光而开启,屋里走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伸子正看着的窗口正对面的信箱。身旁的另一个人用脚尖敲了敲地面,然后两人结伴而行,规规矩矩地绕过拐角,消失在小巷中。那扭着屁股突然拐弯的背影让伸子不自禁地笑了。空气温暖、干燥而轻盈,汽油的味道飘荡在光秃秃的行道树树梢,闻着颇感舒适。伸子被街上的热闹气息所吸引。她关上窗户,走去自己的卧室。然后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折回来拿起准备寄出去的信。就在这时——
奇怪的声响传来。在遥远的某处,响起一阵急促、尖锐又拖着长长尾音的汽笛声。说时迟那时快,粗重的、轰鸣的、颤抖的无数汽笛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颇有声响林立之感。轰……轰……空气如浪涛般撼动。“哔哔……”宛如尖叫的其他汽笛声混入其中,你追我赶。伸子不禁攥紧那封信,站在房间中央呆若木鸡。出什么事了!本能驱使她推开窗户,向外看去。砰!砰!各处的窗户被房里的人用同样粗暴的方式打开。伸子仿佛从未见过像那一刻的百老汇那般平坦、狭窄的小路。太阳仍在刚才的位置。汽车仍在行驶。然而“轰轰”与“哔哔”的声响不断,叫嚣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伸子撂下窗户,打开通往走廊的门。这边的几扇门也是有开有合。前方的房间跟前,有个穿着花哨家居服的女人,只见她用力拧着胳膊走来走去,歇斯底里地喊着什么。伸子只想找个人问问出了什么事,哪怕找那个女人也好,便朝着有人影的方向走去。这时,只听见“嗡……嗡……”的声响,电梯猛升上来。咔嚓!有人拉开了铁丝网。一个穿着金纽扣工作服的服务生探出上半身,一手举到嘴边做喇叭状,用浑厚低沉的声音怒吼似的喊道:
“德国投降!无条件投降!”
铁丝网又关上了,劲头猛得几乎能夹爆大喊大叫着的男人的头。“嗡……嗡……”电梯继续上行。
伸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条件投降……德国投降……”
伸子觉得自己的膝盖在打战。她望向窗外,想再次确认这个事实。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街景竟会如此剧变!不知不觉中,酒店的大门口已经升起了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对面的药店,还有它上方的一排排窗户都伸出了大大小小随风飘舞的旗帜,仿佛人们一刻都坐不住了。汽笛声愈发乱了,也愈发高亢了。伸子激动得想哭。街上的无数汽车掀起国旗,载满了人冲向下城!下城!人们争先恐后,跑得飞快。砰!砰砰!其间还有爆竹响起。
伸子坐在长椅上。
不过,血腥的杀戮真能就此永远画上句号吗?
伸子再次起身。她既兴奋又难过,觉得没人会把她的这种心情当回事。准备寄的信还放在桌上,她都忘了拿,就这么万分亢奋地离开了房间。上街去,上街去!
六
伸子迫不及待地钻进电梯门。穿着黑色外套的高大男人与她擦肩而过,也是急急忙忙地把一只脚迈上了走廊。然而见到走进电梯的伸子,他便“啊”了一声,停下脚步,退回了电梯。
因激动而心不在焉的伸子这才抬头仰望他的脸。来人竟是平野,佐佐的好友之一。伸子紧紧握住平野的手。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
“屋里没人?”
“嗯……我想出去瞧瞧。”
“哦……那就先下楼吧,反正都要下去的。”
平野向电梯操作员挥了挥手,示意下楼。
“不过这种时候独自乱跑恐怕不太好。”
“嗯,我就在附近转转。”
“附近也不行……因为大伙儿都激动疯了。”
在异常空旷的大厅里,想走却走不了的服务生们向他们投来激动的眼神。
“怎么办?你要是就这么出去了,你爸爸会不会担心啊?”
“我是准备让前台帮忙捎个话的。”
“……让你老实待着怕是也有些强人所难吧。”
平野用闪闪发光的眸子望着伸子,微微一笑。
“这样吧,反正我也有些静不下来,就陪着你走远一些,去下城看看吧。”
去前台寄存伸子的钥匙时,他顺便留了字条。
“这样就没问题了!今晚可得让你爸爸请我吃顿好的,以示感谢。”
高架电车本就人满为患。越往下城开,停站时挤进来的乘客就越多。
“天哪,挤成这样!”
“咕——”
有乘客模仿了猪的惨叫,引爆哄堂大笑。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日本人吗?”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用手指扶着险些被挤掉的中折帽的帽檐,对平野问道。
“是的。”
“咳咳。”
老人激动得反复咳嗽清嗓,然后强扯着虚弱颤抖的嗓子说道:
“身为盟国国民,咳咳,本次和平胜利也值得我们与之同庆啊。”
平野微笑着回答道: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大家都等好久了。”
听到这话,老人颇为满足地点了点头,接着清嗓子。
喧闹的高架电车抵达雷克托街。被踩烂的号外铺满车站的地面。伸子沿铁楼梯下到街上,便被周遭的混乱深深震撼了,紧紧抓住平野的胳膊。脏得发黑的摩天办公楼仿佛被过度的重担压瘪的铁笼,从左右两边朝她逼来。数以千计的窗户好似同时打开的心扉,朝街道敞开着。光这一点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了。却见那一个个空荡荡的窗口吐出五彩斑斓的纸带,纠缠着垂下。从速记用的黄纸,到被撕成细条、形似绳索的行情通信纸……直到一分钟前,它们还因为种种关系代表着金钱。欢歌笑语、挥舞着旗帜的男男女女将那些纸屑踩在脚下,列队游行。窗后的每一间办公室都不见人影。
在某处街角,一辆电车被撂在车道中间,连司机都不见踪影,显得异常无力。两个流浪儿爬到它的黄色车顶上,随着口哨声翩翩起舞。紧急召集的临时乐队吹奏着国歌而来。
“来一面喜庆的旗子吧!来一面怎么样?五分钱!五分钱!快买一面做纪念吧!”
人潮中,有个男人双手挥舞着各国小旗,做着精明的生意。
——局面如此混乱,绝不可能独自溜出人群或者穿过马路。身材娇小的伸子一手高举着小旗,一手紧紧抓住平野,被人群推着往前走,鼻子几乎要蹭到前面那人的外套背上了。
他们自然而然来到了华尔街与百老汇相交的路口。庞大的人群如潮水般从三个方向涌来,堵在满身尘土的华盛顿铜像所在的广场,无法朝任何一处前进,便形成了旋涡。一个男人正在柱子脏得漆黑、与下城的商战一线属性颇为契合的建筑跟前演讲。伸子与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他狂热挥舞着的双手和光秃秃的额头。但那幅景象似乎就代表着充斥天地间的异常亢奋,给伸子留下了分外悲凉的印象。而在她身边,乞丐紧紧抓着机械风琴的把手,演奏起了教人牙酸的华尔兹。在乐曲的伴奏下,连帽子都不戴的年轻男女狂舞起来。
每个人的面容都因亢奋变得丑陋非常。无论男女,没有一个人露出愉快而正经的美丽表情,仿佛他们迎接的并非值得为之欢喜的和平。放眼望去,尽是兽性。两眼释放出刺眼的光芒,嘴角挂着陶醉的浅笑,还有为贪欲无止境追求强烈刺激的痉挛。他们早已不在乎自己亢奋的原因是停战还是宣战。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将日常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狂热,不过是忘我的陶醉!——然后,他们忘乎所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前进!前进!用肚子推,用肩膀顶。短暂停滞的人潮再次缓缓移动起来。引爆文明的野蛮力量明目张胆地从四面八方逼近,让伸子心惊胆战。
“哎,能不能往哪个方向钻出去啊,我想回去……”
“等一下……哎哟哎哟……毕竟这儿都乱套了。快,趁现在!赶紧!”
好不容易穿到对面人行道的那一刹那,右手边的小巷传出一阵喊声。
“怎么了?有人打架?”
平野的脸撞到了跟前男人的帽檐上,但他还是踮起脚望了过去。
“不得了,他们把恺撒的人偶扛来了!”
伸子艰难地透过人群望去。还真是,有人用长长的杆子撑着一个用旧衣服和纸板做成的“恺撒”朝这边走来。人偶脸上有那标志性的胡子,胸口挂着牌子,上面写着:“下地狱吧!”撑杆者时而举起杆子,时而把杆子放倒,动作很是巧妙。恺撒随之做出种种滑稽到可悲的动作。在人群的喝彩中,人偶伴随着吆喝声被扛到了路口中央。
“烧死他!”
“赶紧滚去巴黎!”
“烧死军国主义!”
情绪激昂的人们以烫舌的高音发出阵阵尖叫,好似柄柄利刃。
“魔鬼!把孩子还给我们!”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神经质的啜泣。恺撒人偶终于在数千人头顶摆出了最愚蠢的姿态。第二波喊声响彻广场。伸子呆呆地望着那蹿起的火焰。火舌舔过恺撒身上的褴褛格纹布,机械风琴奏响国歌。蓝色薄烟无声地升上初冬午后那透明又略显慵懒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煳味。
七
三个多小时后,伸子回到了酒店,心中带着几分未被满足的伤感。
她在大厅遇到了刚回酒店的佐佐。他的快活本就天真到无从抱怨的地步。他用开了香槟似的畅快语气叫住她说:
“怎么样!多好啊,有幸开了眼界。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瞧瞧,要是晚来一个月,可就一辈子都见证不了如此具有历史意义的光景了……好机会啊,这都是平野君的功劳!”
佐佐语速极快,说得热情洋溢,带着兴奋的余温。他讲述了自己在某实业家俱乐部用午餐时听到汽笛声后发生的种种。
“哎哟,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一会儿说我是盟国的代表,要我致个贺词,一会儿又要为日本干杯……那感觉可真不错。你呢?当时是在办公室里吗?”
“我就滑稽啦,被困在公交车顶上了,于是就冲进这儿了。”
待到父女二人与平野前往餐厅时,一条消息在为今夜盛装打扮的人群中流传开来——“今天的停战报告有误”。因为华盛顿当局在晚报上明确宣布,他们还没有收到那样的停战公报。
但随着夜幕的降临,市区的人群对公报毫不介意,情绪再创高潮。
晚餐后,伸子出门看夜景去了。到了四十二街附近,路上已经堵得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了,一行人便改为步行。
弧光灯下,人群的痴狂蒙上了比白天更加浓烈的色彩。姑娘迈着大步,摇摇晃晃地穿过人群,用一根短棍轻轻挑起前方男人的帽子。男人顿时手忙脚乱。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与朋友们互相碰撞。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喝得酩酊大醉,拨开人群从反方向走来。步子踉踉跄跄,脑袋前后摇晃,粗鲁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女人的面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咚咚咚”地晃了几步,从正面抱住位于伸子前方的一个大个女人。女人一声大叫,扇了士兵一巴掌。他哼哼唧唧,喃喃自语,瞪大眼睛,露出骇人的表情,作势要再扑上去。路上挤满了人,女人无法轻易向左右躲闪。黑影纠缠起来,男人怒骂着什么。伸子大吃一惊,使劲拽着父亲的胳膊,躲到灯柱后面。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乱成这样,我可受不了——”
“有点百鬼夜行的意思了。”
往来行人发出的响声和醉汉们的高呼在窗口下方响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的报纸说,前一天的消息是彻头彻尾的误报。真正的报告应该会在十一日早晨之前通过无线电报从战场传来。但公众对七日收到的停战报告深信不疑。他们冷嘲热讽道:“政府总爱晚一步交代事实。”
十一日一早,伸子还没起床便被父亲唤醒,听到了宣告停战协定正式签署的汽笛声。掺杂着各种声响的汽笛声撼动着室外那白霭弥漫的寒冷空气,传入她尚未从睡梦中清醒的双耳。那日的汽笛声显得正经而平静,已然失去了七日下午突然冲天的激情。伸子的心情也是如此。她带着失去新鲜感动的务实心态听到一半,不等响声停下便又睡熟了。到了十三日,停战协定修正案公布。此外,关于威尔逊总统计划前往法国参加和会的声明也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伸子感觉到了人类的精神那近乎诉诸官能的摇摆。在民众心里,一九一八年的冬天无异于春天。人类社会试图用新的内容与信念来挽回失去的一切。社会完成了对过去的全面清算,意欲深度怀疑世界,大力建设世界,至少要让世界变得更加宜居、更为合理的热忱似乎正带着前所未有的现实性汹涌而来。伸子在自己的胸口感觉到了那份刺激。地平线上闪现了新的光亮。那道光,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何种影响?
“搜寻南波武二”一事将佃带入了佐佐父女的生活,然而这项任务以一定程度的失败画上了句号。不过它所带来的影响是,佃在不经意间成了他们的“自己人”。毕竟他熟悉这座城市,许多小事请他出马很是方便,所以佐佐在那之后也时常托他帮忙。为了办那些事,佃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酒店一回,碰不到佐佐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他与伸子便会在等待佐佐归来时聊天。次数多了,伸子就渐渐对佃的境遇有了更深入细致的了解。佃出生后不久就与生母阴阳两隔,后由养母抚养长大。二十多岁的时候投靠某位传教士,来到美国。在那之后的大约十五年里,挣钱学习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之所以对生活抱有看似强大的抵抗力,之所以对经济上或时间上求而不得的种种社会的快乐抱有禁欲又带着几分别扭的侮蔑,只要听他叙述完自己的身世,便能清楚地理解其深层的心理原因。问题是,佃的灵魂真能靠这份刚毅与坚忍主义获得豁达与安心吗?
佃频频拜访这对父女,动辄与伸子聊上三四个小时也不觉得腻。渐渐地,她感觉到佃是在向她坦白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佃似乎是孤独的,而自己为他带去了几分慰藉。对伸子这样的姑娘来说,这种感觉并不糟糕。托他帮忙办事,站在他的角度看就是受人之托,已不再是公事公办的洽谈,而是多出了几丝温暖,好似人情的一部分。
佐佐的归国之期越来越近。如果伸子决定独自留下,就得提前考虑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本以为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然而真到了该决定的时候,她却是难以抉择。父女二人时常在夜里和其他场合聊起这个话题。
“我最多也只能再待一个月了……就没有合适的人家吗?到底不是男孩子,要是你找不到可靠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总不能撂下你一走了之吧。”
“就是,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哈哈哈……如果当初你和你妈妈商量好,也就没这些麻烦事了……你不愿意去切特伍德先生那边吗?”
“唔……”
切特伍德博士是c大学美术系的教授,对日本的锦绘7等艺术样式造诣颇深。他与佐佐是多年的知己,只是……伸子想起了裹着白色蕾丝披肩,激烈地讨论政治问题的老夫人那严厉而好管闲事的面容。
“我怕是吃不消。”
“唔……”
佐佐似乎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而每次谈话总是如此收尾。
“你去的是英国就好了,哪里还用担心这些,莱曼夫人肯定会当你是她的亲孙女,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也知道莱曼夫人吧?就是那位经常用有趣的字体写信来的老太太。我在那边的时候经常把你寄来的信拿给她看,所以她直到现在还会问起‘little nobu8过得可好’……”
伸子难以选定落脚之处的理由不仅于此。她跟随父亲来到纽约的主要动机,是想抓住机会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伸子是佐佐家的长女。母亲多计代争强好胜,难免视她为自己心底宏愿的偶像,而且作为中产家庭的女儿,诸多掣肘也教她无法尽情投入自己想要的生活。长此以往,她虽有一口气,却与半具行尸走肉无异。至少在过去的三年里,“生活还没有开始”的意识一直折磨着她。(按西方的算法,伸子当时是十九岁零几个月。)“父亲将要远行,你可以同去……”不管父母之间进行过怎样的商议,又是出于怎样的意图做出了那个决定,只要能离开父母家生活,对伸子而言就是一桩大事。
且不论是好是坏,在十一月十一日宣布停战后,划时代的社会喧嚣敲打着酒店的窗玻璃,也传入了伸子的心田。她想告别以前那种不冷也不热,仿佛温室植物一般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个愿望,选定自己今后半年或一年要置身的环境便成了伸子所面临的一项难题。
她拜访了在大学附近租了公寓的中西,了解过诸多情况后,最终决定按切特伍德博士的意见,住进c大附属的学生宿舍。安川也住那里。
“凡事多经历便好。可以先住一段时间,哪天不想住了再想办法就是了。”
“安川姐姐说,只要提前打好招呼,出门看夜场的戏也是没问题的,所以我觉得挺好。只是听说必须先成为旁听生才能入住。”
“那也行。”
“……我打算这两三天就去看看,定下来……可以请佃先生陪我一起去吗?”
“他不忙的话倒无妨。”
在一个温暖而晴朗的星期一,伸子和佃前往c大的登记处。两人在三五成群的学生中经过栽有银杏树的人行道,跑了好几处地方办妥了登记手续。年轻的女学生捧着书本,迈着活力十足的步子,秀发迎风飘舞。
“我好像有些期待了,”伸子对并肩而行的佃说道,“学校真是个好地方。多有意思呀,一走进这样的地方,我便冒出了想要用功学习的念头。”
佃只把戴着圆顶礼帽的头转向娇小的伸子,仿佛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一般走得昂首挺胸,同时礼貌地回答:
“……那就用功学习吧。”
伸子忍俊不禁。
“我这般爱玩的人可没法像安川姐姐那样用功……我只是对各种各样的东西感兴趣罢了。你才该用功呢。最近在研究什么呢?”
“翻译经文。就是古时候的拜火教徒用的咒语似的东西……”
“有趣吗?”
“这……”
“只是用作参考?……你是头一个翻译那些东西的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法国人翻译过,但是错误百出。所以我才要重译……”
松鼠在枯草地上悠然嬉戏。据说福塞特博士的研究室就在旁边那栋楼里。虽然c大学位于市区,但校园里随处可见宽阔的草坪和林荫大道,还有饰有牧神铜像的喷泉之类的摆设。
两人走出大学正门,来到百老汇。一百一十六街的地铁站就在眼前。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直接回酒店吗?”
“嗯。”
放眼那沐浴着初冬暖阳的街景,伸子在脑海中感觉到了酒店房间的憋屈。
“……你不是很忙吗?如果你还有事,我自己一路逛回去就是了,你尽管去忙吧……多谢你今天陪我来办事。”
“没关系,反正我下午都空着,”佃急忙跟上伸子说道,“那……你去过河畔公园吗?”
“没有。”
“那就穿过公园,送你到酒店吧。”
八
穿过车道,再经过一条滑溜的宽阔大道,便看到了一片沿人行道栽种的灌木。花园小径似的小路穿梭其中。两人肩并肩,缓步走上小路。走到公园草坪边的散步道时,便一眼望到了哈得孙河。
陶醉在冬日暖阳下的哈得孙河徐徐流淌。沉重、柔软又宽广的水面珠光闪闪。放眼望去,滔滔汇入大海的下游薄雾朦胧。在远处的对岸,枯涩的疏林模糊成一团浅红色的树影,形似海鸥的鸟儿孤身飞行,不见伴侣。淡淡的河水味让伸子感到了某种既怀念又新鲜的欢乐。
“……好安静。”
“毕竟现在是一天里人最少的时候。”
两人与右手边的河面相伴,朝下城走去。
“这里离学校和酒店都很近,我却一次都没来过。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又多了一处散步的地方,真好。”
一路上还有好几片看着很舒服的草坪与树丛。
“这座公园很是雅致,真不错。”
听到这里,佃用神经质的语气说道:
“你最好不要一个人过来这里逛。”
仿佛是在打断她一般。
“啊?白天也不行吗?”
“因为这里有些不正经的人。”
“啊……也是。”
伸子明白了佃为何出言提醒,大方地回答:
“我会小心的……不过我相信……日本人应该是不要紧的。”
佃脸上的怀疑之色更重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
他犹豫着该如何作答。
“反正……以后你慢慢就懂了。”
言外之意,佃其实有充分的依据,只是出于礼貌不便明说。这番回答反而勾起了伸子的好奇心。默默走了一段路后,她开口问道:
“你很熟悉这边的日本人吗?”
“还算熟悉吧。”
伸子想继续往下说,佃却抢先给出一句断言:
“净是些恶狼似的家伙。”
伸子不禁微笑。“狼”……
她怀着适度散步后分外轻快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往右转动钥匙。只听见“咔嚓”一声,某种奇怪的阻力传至指尖,门竟然没开。伸子弯下腰查看锁孔。为慎重起见,又试着转动把手。不费吹灰之力,门便向内开了。原来门没锁。莫非是女服务员来打扫卫生了?
伸子带着疑惑走进客厅,四处张望。出乎意料的是,佐佐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是伸子吗?”
伸子惊愕不已,片刻前的畅快心情立时消失不见。今天早上九点,佐佐是和她还有佃一起离开酒店的,本不该在傍晚前回来……伸子急忙走进卧室。
“您怎么了?”
只见佐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见到伸子时,他本想跟平时一样给她一张灿烂而温暖的笑脸。然而微笑在中途消失了,看来他的身子很不舒服。伸子察觉到父亲眼中的焦虑,也不禁不安担忧起来。她为自己在公园里优哉游哉地消磨时间而感到愧疚,尽管她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坐在床边,握住父亲的手。
“三十多分钟前吧。突然……感觉不太舒服……头疼得厉害,还发烧了。”
“我瞧瞧。”
伸子探了探父亲的额头。相当烫。
“您觉得身子发冷吗?”
“在银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一阵阵地哆嗦,心想大事不妙,就赶紧坐车回来了。”
佐佐没有继续往下说,那表情像是在熟虑自己的状态。片刻后,他用强颜欢笑的口吻自言自语道:
“也许是感冒了……到底还是染上了。”
伸子心里一凉。在听到卧室传出父亲声音的那一刻,她便想到了这种情况,顿感毛骨悚然。入秋后流行起来的恶性感冒依然猖獗。大多数传染病越到后期,病毒的毒性就越轻,今年的感冒却恰恰相反。许多新染病的病人一命呜呼。伸子努力表现出泰然自若的样子,说道:
“有可能。不过您发现得早,肯定不会有事的……您可要撑住了!”
接着,她又像是摇身一变成了母亲似的,用活泼到极点的口吻说道:
“我是个好护士,您就放一百个心,统统交给我吧!”
说着,她迅速脱下外衣。
佐佐许是一直在等伸子回来,两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去隔壁房间脱外套,再回来洗手。
“原来在那儿啊,我还以为在大箱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
他边说边解开睡衣,让伸子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三十八度九。
“几度?”
伸子甩了甩体温计,让水银柱降下去。
“没多高……要是您口渴,我让人送点冰水上来?”
又过了一会儿,伸子说道:
“请泽村先生过来吧,好不好?”
“……好。”
在见到伸子之前,佐佐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此时放松下来,仿佛连说话都觉吃力。他将烧得发红的脸搁在两个叠放的羽毛枕上,时不时地喘着粗气。
过了一小时不到,医生终于来了。在那之前,伸子与病人守着整间屋子,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孤立感。真到了关键时刻,这座大城市的生活与他们的生存竟是如此毫不相干。周围的冷漠让她倍感无助。
九
正如伸子所猜测的那样,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佐佐患上了目前广泛流行的恶性感冒,正处于刚发病的阶段。泽村用家庭医生特有的大方口吻说道:
“不过二位完全不必担心。才刚出现非常轻微的症状,而且这种疾病也跟患者平时的健康状态有关。您营养良好,又没什么老毛病……放心,过个十天就能好透。”
佐佐表示,住在酒店多有不便,他可以住院治疗。
泽村望着站在床边的伸子笑道:
“反正这边有一位优秀的护士,这会儿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当然,您要是能来我家,我的赚头就更多了,哈哈哈。”
眼下能帮着买回药剂师指定的东西,去泽村那边取药的就只有佃了。伸子给他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佃捧着一包药品现身。他很清楚自己是来帮助伸子的,也明白自己的立场,举手投足间透着自信。佐佐晚上只喝了少量的葡萄汁。佃和伸子去了餐厅,然而穿着华服谈笑风生的人们与洋溢着光彩的餐桌光景已完全失去了打动她内心的力量。
“别太担心了,”佃安慰道,“我见过好几个病情更严重的人……但佐佐先生不一样。哪怕只是眼睛里布满血丝,我也一眼就能瞧出来,所以你真的不用太担心。”
四天过去,佐佐的病情不断加重。尤其是第三天,病人显得格外痛苦,连在一旁看着他的伸子都觉得喘不过气。他几乎不咳嗽,只是烧得厉害,体温在四十度上下浮动,伴有强烈的头痛。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在疼,都没法自行翻身。即便如此,佐佐还是没有对女儿抱怨过一句,而是咬牙忍耐……那份源于父爱的隐忍,反而压迫着伸子的灵魂。父亲是个耐不住病的人。伸子很清楚,如果有母亲在,他绝不会一声不吭。况且他也不是一个感情迟钝的人。在外国酒店里病倒了,得的还是非常棘手的病,他的脑海中怎么可能没有闪过阴暗的想象?连伸子都时常受到那种不祥的想象的折磨。见父亲为此努力克制自己的感伤,看着他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伸子心中百感交集。
而佃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用在了佐佐父女的酒店房间里。早上过来之后,先把该买的东西买齐,再帮着做些换膏药之类的事。如果要去大学上课,他便会暂离一段时间,到了三四点钟再回来,有时甚至更早些,然后一直待到晚上。有时候,他会默默坐在病人的床边,一坐便是许久。有时候,他会离开酣睡的病人,轻手轻脚走到隔壁房间,静静喝茶。在这种时候,床单发出的“沙沙”响声都会让神经紧张的伸子竖起耳朵。而佃似乎能立刻察觉到她的心思,站起身,踮着脚走过去,透过帘子悄悄观察病人的情况。接着轻轻把帘子拉好,摇摇头。于是伸子便会知道,病人平安无事,还睡着……伸子并不觉得与他长时间共处有什么不对劲的,佃已然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人。见佃一来就是许久,病人不禁有些担心,便对他说道:
“真是给你添大麻烦了。我今天已经好多了,你尽管去忙吧……是吧,伸子?”
佃却沉稳地回答:
“如果有事要忙,我自会告辞的,您大可不必顾虑。毕竟精神也需要静养。”
从第六天前后开始,病人的体温逐渐下降,也没有反弹的迹象。医生听了听他的胸口,查看了他的舌头,明确表示:
“最艰难的阶段已经熬过去了,剩下的就是预后了……”
医生时不时怀着好奇偷瞄站在衣架前的佃。
“您这病啊,就跟轻度的麻疹一样,要是见病情有所好转就掉以轻心,它可能会卷土重来,惹出大麻烦。纽约的风是出了名的,接下来这几天可得……”
当病了十多天的佐佐终于下床走到隔壁房间的长椅时,伸子欣喜地喊道:
“万岁!万岁!”
她激动得跳来跳去。
“瞧瞧,父亲,我是不是一个很出色的护士呀?”
“乖。”
佐佐抓住伸子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这下可以给你母亲写信了。”
她太高兴了,也放心了。激动催生的泪水顺着伸子的脸颊滑落。她边哭边笑,把头用力埋进父亲的臂弯。
佐佐的恢复期是如此漫长。有几天发了两三分的低烧,怎么都降不下去,有几天则是剧烈的头痛杀了回来。第一天下床的时候,他还干劲十足地走到了隔壁房间,然而从第二天起,他便终日卧床休养,最多起身洗个脸。但无论如何,最可怕的日子到底是过去了。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在病床周围,笑声随之而来,茶具也被端进了屋。在最恐惧、焦虑和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远离了他们,那个安静无声的世界,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出现了。伸子从日常生活的回归中感受到了某种清新与讽刺。
这几天,早晨的寒意相当刺骨。伸子许是累着了,每天早上起床时倍感艰难。明明睡够了,醒来时却感觉肌肉弛缓,后背仿佛粘在了床上,起不来身。有时她甚至会在床上赖到将近中午。一天早上,伸子鼓起勇气,七点多就下了床。因为她必须在九点前赶到b学院。前一天,她收到了负责指导学生的劳伦斯教授寄来的明信片。她在十五天前申请旁听英语文学和社会学的课,却因为父亲生病没有办理之后的手续,因此教授通知她去商议旁听的细节。
伸子用外套裹住因睡眠不足而阵阵发凉的身体,喝过咖啡,吃了鸡蛋便出门了。恰逢上班时间,地铁站里尽是拿着报纸和手提包的男男女女。伸子走上恰巧到站的特快列车。照理说,从酒店到大学只需要二十分钟不到。她在一百一十六街下了车,却发现站台的模样与之前和佃来的时候不太一样。带着一丝惊讶穿过检票口,来到街上,只瞧了一眼,伸子便没了方向。这条街确实是一百一十六街,但她很确定这里并不是百老汇。从车站广场望过去,不仅看不到c大学的建筑,街道两旁还都是仓库似的房子。与她一起被地铁吐出来的人一脸淡漠,快步拐过街角,消失不见。早晨的人行道脏兮兮的,地上散落着旧报纸。走来走去的不是穿着条纹长裤和黑色外套,头戴鸭舌帽的男人,便是穿着工作服的工人。
伸子打定主意,径直朝上城方向走去。学校位于一百二十街。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到一百二十街,右手边或左手边定会出现与百老汇相连的小巷。她走了很久,终于遇到了一位交警,得知自己坐错了车,来到了离百老汇很远的东边。
据说劳伦斯教授来过日本。听伸子讲述完迷路的经过,他很是同情地笑了。伸子选了几节英语文学方面的课,而教授今天找她来,是想建议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改成自由作文课,这样对她更有好处。于是教授便介绍她去找普拉特小姐。
十
劳伦斯教授聊起了日光与镰仓,还有左甚五郎的眠猫9会叫的传说。他还说,罗马某寺院流传着“壁画中的天使会在教友死后出现在他枕边”的传说。聊着聊着,伸子渐觉头疼,而且那种感觉和一般的头痛不一样,仿佛前额到后脑勺套上了箍,被紧紧勒住了,只觉得越勒越紧,连动一下眼珠都变得吃力了。就是这种感觉。
由于房间里的温度高得过分,素来健康的伸子起初还以为自己只是热晕了。她以为散散步促进一下血液循环便能好转,所以一出门就沿着阳光明媚的人行道向酒店走去。十二月的正午,天气晴朗,伸子却感到脊背不住地发凉,令她无法忍受。从脊柱到全身都在发颤,各种各样的刺激——从汽车的警笛,到透过小小的鞋跟传来的路面硬度,都在脑海中毫不留情地回响,让双眼保持睁开的状态都十分费力。要不是担心摔倒在路上,她真想立刻找个黑暗的角落,把头埋进去睡一觉,无论那是哪里……她在某个街角上了电车,只觉得自己既无助又虚弱,好想哭。电车的黄色车身悠闲地沐浴着阳光,稍微走一小段,便“咣当”一声停了下来,每过一条街都要停一次,好不拖沓。伸子坐在拉着藤条、冰冷坚硬的座椅上,闭上双眼,强压着被慌乱勾起的恶心感。她几乎以半昏半醒的状态回到了酒店房间。
卧室中的佐佐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佃也在,站在墙边说着话。
伸子顾不上看他俩便说:
“我回来了。”
她摘下帽子,撂在父亲的床脚,诉道:
“我好难受啊……”
一看到父亲的脸,她就更想哭了。聊得正欢的佐佐被伸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怎么了?”
佐佐把手搭在伸子的下巴上,让她把脸转过来。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冷吗?嗯?什么?难受?不得了,赶紧歇下,快,赶紧在这儿躺下!”
伸子绷着脸没有作答,却斜眼盯着佃的衣服,冷不丁地问道:
“你要去骑马吗?”
佃只穿了西装外套,里面是卡其色的粗布衬衣,脚踩过膝长靴。伸子的问题反倒让佃措手不及。
“啊……这是y.m.c.a的衣服,”他简短地回答道,“……快休息吧……肯定是这些天累着了。你肯定是……太担心了。”
伸子在他的帮助下脱了外套。
“快……躺我旁边来。”
父亲把身子挪向旁边的另一张床,揭起床罩。
“我想去那边。”
伸子仿佛是被佃硬拉着似的,拖着步子走去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
“啊,帮我告诉她不要锁门!”父亲的声音传来。
睡衣是那样凉!床单是那样冰冷!好凉,好冷,太冷了,冷得伸子牙齿直打架,尽可能蜷起身子。脑袋仿佛变成了石头,格外难受。唉,要是有人能轻抚我的头就好了!要是有人给我盖上更温暖、更温暖的毯子,那该有多舒服啊!
没人守着我,也只有冰凉的毯子可盖……好冷……仿佛身上湿漉漉的兔子。浑身湿透的兔子。伸子如幼童一般用脸去蹭枕头。
“母亲……母亲……”
伸子的脑海愈发混乱,眼角流下了泪水。
忽然,她回过神来。夜幕已经降临。电灯照亮了房间,父亲穿着和服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她觉得刺眼,边翻身边担心,父亲的身子还不能太过劳累。她想劝父亲去休息,却发不出声。正想再次翻身,只觉得脑袋一麻,仿佛整个人正从百尺高空下坠。混乱再度来临。她不再发冷,取而代之的却是高烧与痉挛。
身子一下又一下地挺起,仿佛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抗力在顶她。全身都在抽搐。每抽一次,伸子都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喊声,听着分外悲凉。她想紧紧抓住什么东西来控制这种痛苦而疲惫的冲动。可她什么都抓不到。脑袋内外尽是闪光,放眼望去尽是光的旋涡。她在光海中不断地摇晃着,闪烁着,奔波着,忙碌着。好亮,亮得好难受。
“我累了……让我睡吧,让我睡吧……”
她不断说着胡话,频繁抽搐。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凌晨两点多,完全处于睡梦中的伸子被送去了医院。她在车里醒了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可是,是谁这样抱着她,用垫子垫着她的头呢?她睁开磨得慌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人。是佃。见伸子睁开了眼睛,他像哄孩子一样摇晃着她的身子,将她抱到自己膝头说道:
“很难受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马上……”
深更半夜,伸子被迫在病房中换了全身的衣服。夜班护士刚走,佃便进来了。
“已经到医院了,这下就能安心了……放心吧,好好休息。”他轻抚伸子的额头说道,“……别担心,有我在。”
伸子只想好好睡一觉,用睡眠摆脱痛苦,不禁闭上眼睛。眼看着快睡着了,痉挛再次袭来。身子不住地抽搐。每抽一次,她都像之前那样发出呻吟。
“让我睡……让我睡……”
“嗯,可以睡的,快睡吧。”
不知不觉中,伸子终于打起了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仿佛都融化了,心似乎被吸引到一个黑暗、遥远而舒适的地方。伸子将顶着乱发的脑袋搁在枕头上,几乎要打起呼噜。某种奇怪的感觉让她半醒过来。有什么东西碰了她的脸。忽然,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唇上,久久没有分开。她所有的神经都被唤醒了。佃的存在变得如此清晰,好似滚烫的烙印。伸子感到新的战栗扫过全身。她又晕了过去,同时搂住佃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
有人碰了碰伸子的胳膊。
“醒醒,天已经亮了。”
然后,佃便松开了伸子的胳膊。
“接下来有我守着。这位先生也得休息一下呀。”
一只手臂无力地搁在枕头上。伸子那烧得模糊的双眼望向护士。她能感觉到拂晓的灰色冷光在房间里流淌。伸子下意识地喃喃道:
“哦……天亮了……”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仿佛在翻滚的大浪中折腾了一整夜。好困,困得一塌糊涂。
“睡就对了,真是个听话的好姑娘。就得好好休息。”
伸子脸上浮现出浅浅的、扭曲的微笑。佃的声音传来:
“……那我回头再来。需要我带什么东西过来吗?”
伸子抵抗着试图将她拽入沉睡的困意,勉强集中注意力。
“那就帮我把箱子拿来吧……蓝色的皮箱……里面装着梳子什么的……然后代我向父亲问好……”
护士喂伸子服下一粒药丸。佃已经走了。不知何时,她又被喂了两勺可可,难喝得教她想吐。
伸子是被门口的低声争吵突然吵醒的。也许已是黄昏,四周很是昏暗。严厉的声音传来。
“请不要和病人说话。”
“要不要说话是我的自由。是她的父亲托我照顾她的,也允许我出入病房。”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您可以进病房,但请不要和病人说话,因为病人的神经也需要绝对的静养。”
佃进来了。他低头看着床上的伸子,随即用寻常的口吻说道:
“感觉怎么样?”
“oh! please don't!”
当着护士的面,伸子觉得他强争这口气未免尴尬,听到他嘘寒问暖也一点都不高兴。她怀着想哭的心情在脑海中喃喃道:
“他为什么要说话啊……”
见伸子沉默不语,佃再次用强硬的口吻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
伸子没有回答,而是悲伤地责备道:
“你为什么要说话啊?”
情绪化的泪水突然充满了眼眶。就这样,伸子带着郁闷的心情睡着了。
1旧时男人穿的宽松便服,多用丝绒做成。—— 译者注
2高等师范学校。——译者注
3黏液质是指一种气质类型,此类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情绪不外露,冷静踏实,行动迟缓,自制力强而容易固执。(如未标“译者注”,均为编者注)
4本州面朝日本海一侧。——译者注
5基督教青年会。——译者注
6圣武天皇统治下的日本天平时代(724—748),其文化样貌深受盛唐文化影响,主要分布于奈良等地。
7彩色浮世绘木版画。——译者注
8“伸子”的“伸”字日语发音为nobu。
9日本的神社日光东照宫里的木雕。——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