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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行走于荒野的第三代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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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三代人类

我们现在已经跟随着人类的脚步走过了大约四千万年,而本书的总跨度有二十亿年之久。所以在下面两章里,我要站在高处快速浏览人类在这一段的历程,时间跨度大约是本书前几章之和的三倍多。人类经历的这段时光并非是荒凉时期,人类在这段时光过着多姿多彩的生活,还建立了许多延绵多样的繁荣文明。生活在这个时期的人类,人口数量已经超过了初人和第二代人类的总和。每个人的生活都堪称一个完整的宇宙,与本书读者的生活一样充满了丰富生动的内容。

尽管在这段历史中的人类经历丰富多样,但仍然有一条主线,这一点上,第二代人类与初人一样。第三代人类的进程不仅由同一个自然人种(以及之后由它自然转变成的人工人种),而且始终由一个主题、一种气质推动,虽然其中有着无数的迂回曲折。人类终于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重塑自己的身体和心理构造上了。在众多相继形成的文化兴衰中,这个目的逐渐清晰起来,而且在许多悲剧性乃至毁灭性的实验中表现了出来。直到这一漫长的历史阶段快要终结时,目标似乎触手可及。

当第二代人类奇异地保持着迷睡状态大约三千万年时,促使其进步的神秘力量又开始在他们内心活跃起来。这次再度觉醒得益于地质变化。随着海水侵入,当年的北大西洋海床上形成了一个大岛,将上面的人类隔绝开来。原本这里是亚热带气候,后来逐渐变冷成为温带或亚寒带气候。气候条件的巨大变化在被隔离人群的种质中引起了微妙的化学重组,让生物变异盛行起来,乃致产生了许多种族。最终,一个在活力和适应性方面更胜一筹的种族战胜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并慢慢地巩固自身地位,成为一个新人种,即第三代人类。

这代人的身高不足前辈的一半,但身材匀称柔韧。他们的肤色是明亮的棕褐色,红金色的毛发覆盖在皮肤上闪闪发光,蓬乱的头发呈赤褐色。金黄色的眼睛会让人想起蛇,深邃却无神。他们的脸颊非常饱满,如同猫的鼻孔。嘴唇丰满,但嘴角处比较薄。他们以耳朵为傲,还通过它来吸引异性,而且个人、种族间的耳朵差异都很大。这让人惊讶的器官对初人来说是非常可笑的,而且它能够表达性格和短暂的心情。他们的耳朵很大,有点向内卷曲,质地如同丝绸一般,还可以摇动。这样的耳朵与蝙蝠和猫科动物不无相似。但第三代人类最独特的地方还是精瘦的双手。每只手有六个灵活的手指,如同有生命的钢制触须。

与他们的前辈不同,第三代人类寿命很短。他们的儿童期和成熟期很短,在自然情况下,成熟期之后就是大约十年的衰老期,寿命大概六十岁。他们很少让自己进入衰老期,因为他们憎恶衰弱。当心理和身体灵活性开始衰退时,他们宁愿自杀。所以除了历史上的某些特殊时代以外,很少有人活到五十岁。

尽管第三代人类在某些方面达不到祖先的水平,尤其是智力方面,但这绝不意味着简单的退化。他们保持了第二代人类出色的感觉能力,甚至还有所提升。视力依旧宽广开阔、精准、色彩丰富。他们的触觉更是敏锐,特别是精巧敏锐的第六指指尖。听觉也高度进化,能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跑过森林地带,连一棵树都不会碰到。另外,他们音域宽广,节奏丰富,音乐被赋予极其微妙的感情意义。因此,音乐成了这代人类文明中主要被关注的事物。

心理上,第三代人类确实与前辈截然不同。他们的思维在某些方面依旧敏捷,但已不是聪明而是狡猾,不重理论而重实践。他们对感官体验的兴趣胜过抽象推理,对生命的兴趣胜过无机物。他们在某些艺术和科学领域获得的成就比较突出,但他们步入科学领域更多是由于实践、美学、宗教的需要,而较少通过求知欲的刺激。例如在数学领域(十二根手指带来的十二进制起了很大作用),第三代人类成了令人惊叹的计算大师。然而,他们从未有好奇心去探究数的本质。同样在物理学领域,他们从不去探讨空间某些精微难测的属性。第三代人类确实缺乏好奇心,这还真有点奇怪。所以,尽管有时他们有神秘敏锐的直觉,但从不磨炼自己的哲学思想,也从未将直觉与其他经验联系起来。

第三代人类在发展初期热衷打猎,但由于他们有强烈的抚养欲望,所以沉溺将捕获的动物驯化为宠物。之前的人类或许会说,第三代人类在整个发展进程中都对一切动植物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同情与感悟。这种对生物特性直观的洞察力,和对生命活动多样性的持久兴趣是整个第三代人类历史中的主要前进动力。起初他们不光擅长狩猎,在放牧业和驯养业方面也很突出。他们天生善于操纵各类事物,特别是对生物。作为一个物种,他们沉迷玩耍,尤其是操纵事物的游戏,当然首先是对生物的戏耍。从一开始,他们就展现了骑行驯化驼鹿的技艺。他们还驯化了一种群居的捕猎类动物,这是一种体型巨大如狮子一般的狼。它们是巴塔哥尼亚大灾难之后遍布世界的北极狐后代,后来地球感染火星瘟疫时,它们在热带地区幸存下来。第三代人类驯化这种动物不只是帮助自己牧羊和追猎,还用于复杂的狩猎游戏。这种被当作猎犬的动物与其男女主人之间,常常会形成一种特殊的共生关系,一种无声的、直观的、相互理解的关系,一种真诚的爱。这种感情建立在互相依赖的紧密关系之上,反映了第三代人类特有的生活态度——宗教信仰和坦率的性关系。

作为游牧民和畜牧民,第三代人类从很早就开始进行育种工作,他们越来越专心地完善和丰富动植物品种。每个部落首领不仅会夸耀部落里的男人比别的部落勇敢,女人比别的部落漂亮,还会说领地内的熊最标致高贵,鸟儿筑的巢更美,飞行本领更强,叫声也更悦耳。他们对待其他的动植物物种也都如此。

这种对生物的操纵起初是通过简单的育种实验进行,但后来更多是通过对动物幼崽、胚胎以及(后来依旧采用的)种质进行早期生理调控来实现。于是,在动物遭受的苦难面前退缩的好心人和决心不惜代价去创新的激进者之间爆发了一场长期的冲突,并引起多次涉及真正的宗教思想冲突的战争。实际上,这种冲突不仅发生在个体之间,也发生在每个人的内心之中,因为所有人都是与生俱来的猎人和操控者,同时每个人对他们折磨的猎物都有本能的同情心。哪怕再善良的人偶尔也会有纯粹的残酷冲动,这更加引发了忧虑。本质上,这种虐待心理是对感官体验表达出的一种近乎神秘的尊敬感。肉体疼痛是最强烈的身体感受,也常被认为是最明显的感觉体验。人们可能认为这会导致自虐而不是虐待,有时确实如此。但通常来说,那些不能体会自身肉体痛苦的人却劝说自己相信:通过让低等动物遭受痛苦创造出的心理波动同样完美。他们说,正是由于痛苦太强烈了,所以人类和动物才会无力抗拒。从公正的圣灵视角去观察,这里面有一种真正的美。他们声称,当它发生在动物而不是人身上时,即使人类也可以领会内里的卓越性。

尽管第三代人类缺乏对系统化思想的兴趣,但注意力经常集中在个人和社会经济状况以外的事物上。他们不仅追求美,更追求神秘。在前两代人类看来,丰富美妙的人性是地球生命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第三代人类对此却不大看重;但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力图充分利用人类的本性,当然还有动物的本性。他们从两个方面看待人类。首先,人类是动物中最高贵的,他们具有与众不同的天资,正如他们有时会说的,“人类是神创造的最美的杰作”。其次,由于人类的一大长处就是洞察、操纵其他生物,所以他们又自诩为神的眼睛和手。这些信念一次又一次地在第三代人类的宗教信仰中用神像的方式表达出来。他们的神像是由多种动物合成的,有信天翁的翅膀,有大狐狼的嘴,有鹿的蹄子,等等。神像中人的要素是从手、眼和生殖器来表现的。神的两手之间是世界和万千生命。世界经常被表现为原始神力的果实,被这双手剧烈改变乃至折磨,以达到完美。

第三代人类的大部分文化都受这种对生命的朦胧崇拜支配。生命无处不在,体现在大量的多样化个体中。同时,对生命体和朦胧生命力的本能忠诚经常被虐待心理所困扰。的确,人们承认高级生物珍视的东西可能恰恰是低级生物不能忍受的。正如前面讲的,痛苦本身被认为是一种卓越性的表现。再次,虐待狂用坚定态度表达自己的内心。生命(兼有行动者和被动者的角色)崇拜与环境崇拜起到了互补作用。生命是主观性,而环境是客观性,环境永远在生命之外阻挠摧折着生命。然而正是由于与环境的对抗,生命才得以激发昂扬,获得更高的表现形式。人们认为痛苦就是对神圣和普遍目标的最生动理解。

第三代人类的思想从来都不是系统化的。但从上述思想状况来看,他们力图将对美的模糊直观合理化,包括生命枯荣。

2.第三代人类的失误

总之,上面就是第三代人类身体和心理的本性。尽管无数次走上歧途,第三代人类总会回到发扬生物特性的主线上,形成诸多文化。一代又一代人反复从原始和野蛮状态步入相对文明的社会。这种进步往往来自某种特殊的氛围,这种氛围的出现可能是由于生物学的创新,也可能是施虐心理,抑或兼而有之。当然,例外也是有的。一个出生在这种社会的人不会表现出单一的特征,而是因当时人类活动的多样性呈现出丰富特征。他可能会注意到丰富的个人交往、社会组织和工业发明、艺术和思想活动,这一切都源于人类普遍的追求:自我保存或自我表现。然而,历史学家往往能够从社会的繁多事物中提炼出主题。

于是在几千或几十万年间,人类的奇想一次次地影响了地球上动植物的命运,最终导致人类自身的革新。由于多种原因,人类的努力一次次地失败,再次陷入混乱。与种族主流相悖的文化有时确实会出现。在人类历史的初期,在其天性尚未确定以前,曾经出现过一个崇尚智慧、不擅工业的文明,就像古希腊文明一般。第三代人类偶尔会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进入与美国化的初人相同的奢侈工业文明。通常来说,他们的兴趣主要是在机械装置上,但至少有三次例外。他们建立的这三个文明社会中,一个以风力和水力为主要能源,另一个则从潮汐中获得能源,还有一个利用地热能。由于能源有限,第一个文明没有受到工业化弊病的影响,一直处于贫困的均衡状态,延续了大约几十万年,直至被一种鲜为人知的细菌破坏。第二个文明持续时间不长,这真是一大幸事。但是在五万年间,它对潮汐能的大肆使用已经明显影响了月球的轨道,世界秩序最终在一系列产业战中崩溃。第三个文明组织合理而有效,存在了二十五万年,大部分时间里如蜂巢一般和谐和平。但它最后还是遭到了不幸,这次是由于人类为追求工业发展而误入歧途,试图培育专门的工业人种。

然而在这代人类的生活中,工业化从未过多地偏离正轨,工业领域从未发生过旷日持久的灾难事件。其他领域里却发生过,例如在文化领域,主要是音乐层面,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几千年。这根本不会发生在初人身上。但如前所述,第三代人类的听觉和情感对音色、节奏极其敏感。结果,就像初人在其辉煌时期由于迷恋机械发明而陷入窘境一样,也像第三代人类自己沉溺于生物控制而多次遭遇不幸一样,他们在音乐上的天赋也让他们时而失去理智。

在这些音乐文化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音乐与宗教结合的模式,它形成了音乐专制,与当年宗教与科学结合成教条如出一辙。详述其中一个片段是有意义的。

第三代人类非常渴望永生。他们生命短暂,对生命的爱又很强烈。对他们来说,存在的本质中似乎有一个悲剧性的缺陷,即个体生命的优美旋律一定会逐渐变弱,进入沉闷的衰老期或突然终止,却没有重来的机会。音乐对当时的人类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们对音乐的体会如此深刻,以至情愿以某种方式将其视为一切事物存在的根本基础。在闲暇时间里,一群群农民会从辛劳多难的生活中抽出些时间,力图用歌曲、管乐或六弦琴为自己创造出更美好、更真实的另一方天地。他们敏锐的听觉给音乐带来了无限多样的音调和节奏,音乐似乎有了生命,让他们着迷,带他们进入更幸福的世界。难怪他们相信旋律都是精灵,在音乐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难怪他们想象交响乐、合唱曲也是精灵,由组成它们的旋律汇集而成。难怪对他们来说,聆听震撼的音乐时,个人内心的屏障也被打破,通过分享音乐,男男女女的心灵便交织在一起了。

上述精神的倡导者出生在一个高原村庄,那里的人们天生对音乐就有强烈的信仰,但其思想没有系统地阐明。后来他开始讲道,让农民们对音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让他们的内心随着音乐表达的内容而或喜或悲。最终他开始思索,并引用伟大吟游诗人的话,把自己的观点详细地做了阐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们明白了音乐才是现实,其他的事物都是幻觉。而且宇宙的生命精神就是纯洁的音乐,每个动物和人的躯体都必将死去,但却有着不朽的音乐灵魂。他说,一段乐曲是最短暂的事物,来去匆匆。在一片宁静中,一切都会被吞噬掉,好像被彻底消灭。消逝是世界的本质。然而这位先知断言,对一段乐曲来说,尽管停止意味着突然的死亡,但所有音乐都有永恒的生命。沉静过后,它总会重新响起,活力比以往更盛。时间不能让其变老,因为它的家在一个远离时间的国度。所以这位年轻音乐家真诚地宣讲道,那个国度也是每个男女的家乡,是每个有音乐天赋的生灵的家园。寻求永生的人必须努力唤醒沉睡的心灵,投入旋律与和声之中。另外,人们在永生中的级别是按照音乐上的创造力和熟练度确定的。

先知的教导和他演奏的激情乐曲如野火般传遍四方。器乐和声乐响彻牧场和田地。政府试图禁止这些活动,部分原因是他们认为这会影响农业生产效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哪怕高雅的女士也会因澎湃的音乐而激荡,几个世纪培育起来的文质彬彬或许会毁于一旦。不仅如此,社会秩序本身也开始崩溃,因为许多人公开声称,重要的不是贵族出身,也不是对历史悠久的(受到有闲阶级青睐的)音乐形式的精通,而是用节奏与和声来表情达意的天赋。政府对信徒的迫害激发了更多人加入,有些人还以殉教为荣。据说,殉教者在烈火中仍然高歌不止。

有一天,君主宣布推崇新教。他之前一直为习俗惯例所困,如今的行动半是真心,半是权谋。最终官僚体制让位开明专制,君主获得了“至尊旋律”的称号,整个社会秩序得到了恢复,新秩序更符合农民的意愿。狡猾的君主就这样利用诡异热情和信仰在各地的自发传播而征服了整个世界,创立了“普世和声教”。此时,先知对轻而易举的成功感到惊慌,于是隐居在山里,在安逸宁静的环境里,特别是风声、雷声、瀑布声奏响的音乐中完善曲艺。然而山区的寂静被响亮的声音打破,君主派出了军乐队和教会唱诗班来向他致敬,要把他带回城市。经过一番扭打,他被捉住,并被关在音乐圣殿里失去自由,被奉为“神的伟大声响”,成了任由政府解释的“神谕”。在几年的时间里,庙宇里播放的官方乐曲和世界各地代表团演奏的乐曲使他陷入语无伦次的疯狂状态,官方对此求之不得。

神圣音乐帝国就这样建立了,统治人类长达一千年。先知的格言被许多卓越的君主加以阐发,成了重要的法律理论基础,而且凭借神圣权威逐渐取代了各地法律。尽管起于狂乱,音乐圣教最终却变得合理而复杂,只是点缀着无害甚至有益的愚行。自始至终,个人被明智视为拥有明确权利和责任的生物体,虽然从未言明。然而表达和阐发这一原则的语言却晦涩难懂,它基于如下的假设:每个人都是一段乐曲,需要在宏大的社会主题下完善自己。

在秩序井然的千年即将结束时,信徒中间出现了分裂。一个新的虔敬教派宣称音乐信仰的真正精神已经被教会扼杀。它的创始者鼓吹拯救灵魂要通过个人对音乐的体验,还要通过与“神圣音乐”强烈的情感交流。但是,他们说教会逐渐忽略了这一根本真理,转而重视起客观的形式、对位法、和声法则等空洞贫乏的东西来。官方认为,拯救灵魂不是通过主观体验,而是要遵守一种难懂的音乐技巧的规则。这种规则是什么?牧师和政治家没有使社会秩序成为神圣音乐法则的现世表达,他们纯粹为了便利,便错误地解读神圣法则,丢掉了音乐的真正精神。同时,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反宗教复兴的运动,嘲笑反叛者以自我为中心,妄谈灵魂得救。他们认为音乐形式的完满有序要高于个人情绪。

在此之前,人类对改造自己的身体不是很在意;现在,反叛者们对它重视了起来。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音乐才华和敏感性方面出众,这种欲望影响了婚配行为,至少影响了更为虔诚的妇女。尽管生物科学仍处于发展初期,但大家至少都明白龙生龙,凤生凤。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这种为音乐而生养“音乐灵魂”的策略从个人癖好发展成全人类的执念。过了一段时间,在普通人的赞许和关爱下,一代新人脱颖而出,人种改良终于成功了。这些新人确实对音乐极度敏感,以至云雀乏味的鸣叫声给他们带来极大的痛苦。每当听到人类演奏符合他们心意的乐曲,他们便会如痴如醉;如果口味不和,他们便会陷入狂暴,杀死演奏者。

接下来的事无需长篇大论。人类开始神魂颠倒,逐渐遭受到愚蠢的狂想折磨,不久就建立了残暴的音乐等级制神权统治。社会陷入狂躁混乱之后,人类终于头脑恢复正常,同时进入了痛苦的幻灭状态,失去调整大方向的意志力。文明已经破碎,沉睡几千年后才得以重建。

这或许是人类最悲哀的幻觉,它就这样破灭了。它源于强大的审美体验,始终受到第三代人类的狂热追求,由此传承了下来。

这段时期还相继出现了许多其他文明,但在它们交替之间,人类都经历了漫长的野蛮状态,因此在这部简短的编年史中就不再赘述。从气质上来说,这些文明大多关注生物特征,例如一个文明对飞行非常着迷,所以人们崇拜鸟类;另一个文明对新陈代谢思想入迷;有几个文明受到性行为的影响很大;还有许多文明受到某些普遍的、渐进式的优生策略支配。我们不得不略过这些文明,把重点放在第三代人类里最重要的人种是如何将自己扭曲、改造成一个新人种的。

3.培育生命的技能

经过异常漫长的衰退期后,第三代人类终于走上巅峰。我们不必详细了解这段人类达到开明状态的历程,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文明,即使用“了不起”这个词可能都轻了。在这个环境里,人们对建筑一无所知,衣服只是在御寒时才派上用场,工业发展完全赶不上其他领域。

在这个文明发展的早期,由于掌握狩猎和农业技能的要求以及对生物的本能控制欲,人们建立了一种原始但方便易行的生物学。直到该文明渗透到全球,生物学才促进了化学和物理学的发展。同时,妥善管理的工业为人类提供了渴望的所有物质享受,并为人类在匆忙之余提供了诸多放松的娱乐活动。工业首先以风力和水力能源为依托,逐渐发展为依靠地热能。如果没有一个更强大的统领一切的信仰,工业本身很可能会使当时的人类陷入迷醉状态,从前的人类就深受其害。但这一代人类对生物利益的维护是压倒一切的,而且早在工业兴起前便是如此。第三代人类中的利己主义无法通过运用经济手段或炫耀财富得以满足。这并不是说人类摆脱了利己主义,相反,人类几乎失去了所有无意识的利他主义,这是第二代人类没有的特征。但在大部分时期里,唯一一种吸引第三代人类的个人炫耀行为却与对“资材”的天然兴趣有直接的关系。拥有许多品质极好的牲畜,无论能否产生经济效益,都被认为是社会地位的象征。粗俗的人只看重数目多少,最多只看重优良品种的传统优势;而有教养的人崇尚并炫耀从控制生命中获得美的享受。

事实上,第三代人类不仅获得了生物本性的洞察力,还发展出一种全新的卓越技艺,我们称之为“人工培育生命”,它将成为表达新文化思想的主要手段。人们普遍地、宗教狂热般地培养这一技能,因为它与生命之神紧密相关。这种技艺的法则和这种信仰的箴言随着时间而变化,但总体来说,它的基本原则从未改变。但是,尽管人们几乎总是普遍地认为培育生命是至高无上的目标,不应该用功利精神对待,这个目标内部却有两套相互对立的理论,而且各有一派人马支持。培育生命技能的一种模式是将每种家畜视为协调、完善的自然生物,并力图激发其全部潜能,或创造出同样协调的新类型。追求另一模式的人们则以创造怪物为荣。有时某种生物的某个能力会被突出发展,却以牺牲整个生物体的协调和快乐为代价。例如,一种飞得最快的鸟被培育了出来,却无法繁殖甚至进食,所以要通过人工方法喂养。另外,他们想要把某些与自然状态相排斥的特性强加给生物体,就得在不稳定和痛苦的平衡基础上养育。例如,人们经常谈到一种食肉哺乳动物,它的前肢具有鸟类翅膀的结构,还有羽毛。这种生物不能飞行,因为身体不协调。唯一的运动方式就是展开翅膀,踉跄地奔跑。其他畸形生物包括双头鹰,还有一种鹿,创造大师们凭借不可思议的独创性让它的头长到了尾巴上,尾巴里有大脑,有感官,还有嘴巴。这种怪物技艺中,对生物体的改造受到了施虐思维的影响,通过对宿命的痴迷,特别是对身体的宿命的痴迷表现出来,人们把它视为决定人生轨迹的神迹。当然,培育生命的庸俗形式不过是粗鄙的权力欲。

这种畸形的、自我矛盾的意识不如追求和谐完美的意识影响大,但从始至终,它至少都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场追求完美的主导性运动有一个最高目标,就是用极其繁多的动植物群去装扮这个星球,这样人类便成了地球生命的主宰。每一个物种、每一个变种都有自己的领地,并在这个由不同生物组成的大环境中各司其职,都是整体功能的有机组成部分。人类绝不允许新物种残留过去的生活方式,且它们的不同能力之间必须达到真正的协调和融合。但需要再次说明的是,人类想要完成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仅与个体类型,更与地球整体的生命结构密切相关。所以,尽管会出现不同等级的生物种类,从最低下的细菌到最高级的人类,但如果任何一个物种通过消灭高于自身的物种而兴旺,那就违背了传统的神圣规律。然而在虐待狂式的生命培育技艺中,他们认为世上存在一种极其优雅的悲壮之美,那就是低级物种消灭高级物种所带来的感官享受。在人类历史上,这两派经常陷入流血冲突,因为施虐狂不断地发明寄生菌破坏传统的优秀品种。

在那些虐待狂式的生命培育者和相关人员中,有些人虽然刻意拒绝传统规范,但也因其怪诞行为而赢得了名声;其他一些比较不幸的人则接受了被流放或殉难的厄运,他们宣称自己创造的生物体现了生命本性中普遍的悲剧。然而,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神圣的原则。所以,他们必须选择被认可的表达方式。例如,他们可以力图改善现有的生物种类,完善其能力,或消除其体内有害、无用的器官或物质。除此之外,他们会开始一项更具独创性也更危险的工作:创造新物种,填充地球上某个尚未被占领的生态位。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会选择一个适合的生物体,按照前所未有的计划去改造它,创造出一个具有完美协调的特征,而且完全适应新生活方式的生物体。在这类工作中,生命培育者要遵守各项严格的美学原则。因此,降低高级种群的层次或者以任何方式浪费某个种群的能力都被视为技艺不佳。进一步说,由于这类技能的真正目的并非创造某个物种,而是创造出一个世界范围内的、完全系统化的动植物群落,所以即使是被创造出的物种,如果它们意外伤害了高于自身的物种,那就不会被接受。正当地培育生命被视为一种合作性的创造事业。整个人类在神的庇佑下成了参与实践的工匠,他们所从事的培育生命工作就像制作一件精美的生命外衣,装扮地球,他们是终极的工匠,也就是神;人既是神的造物又是神的工具。

当然,直到应用生物科学的发展远远超越了很久以前第二代人类的水平之后,人类才得以有长足的发展。要想超越从前培育者所使用的经验法则,人类还要做更多的工作。第三代人类中最聪明的人物花费了几千年的研究,才知晓了更深奥的遗传知识,并设计出可以控制胚芽中真正遗传因子的技术。正是他们在生物学方面不断的突破,使他们开辟出化学和物理学领域更深层次的研究。正是由于这历史性的突破,后来的科学研究才在生物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其中研究证明,电子是最基本的生物,而宇宙整体也是一个生物。

于是,让我们设想地球几乎就是一个由植物园、动物园组成的庞大系统,其间点缀着农业和工业。在每个主要的活动中心,每年或每月都要举行展演。最新的创造成果要被全面地展示,由培育生命技能领域的最高级牧师给予评判,颁发奖章,通过宗教仪式奉为神圣。在这些展演上,一些展品以用途为主,有的则是纯粹出于美学目的。展品中可能有更好的粮食、蔬菜、家畜,还有特别聪明或强健的牧羊犬,或是在农业生产或人类消化系统中具有某些特殊功能的新型微生物。但有些成果是培育生命技艺的纯粹应用:肢体光滑的无角高大麋鹿、适合在生态中扮演某些全新角色的鸟类和哺乳动物、能在生存竞争中轻松击败所有现有品种的熊、有特殊器官和本能的蚂蚁、关系得到改造的寄生体和寄主——双方以寄生体为主实现了真正的共生,不胜枚举。到处都可以看到体型小巧、身体赤裸、皮肤呈红色、形似弗恩神一样的人,是他们创造了这些奇迹。体格如廓尔喀人 [9] 般的山民站在他们的羚羊、秃鹫、新培育出的巨型猫科动物身边。一个面部表情严肃的妇女进入表演场地,她身后跟着几头巨大的熊,引发了骚动。许多人围拢过来,检查这些熊的牙齿和四肢,她会呵斥多管闲事的人,让他们从她那些温顺的动物旁边走开。这一时期,人类与动物的正常关系真的是非常友好,有时对一些已被驯服的动物来说,它们与人的关系可以上升到一种细腻的、精心呵护、互相关爱的层次。野兽甚至不会刻意躲避人类,更别说袭击人类了,除非在特殊的狩猎和庄重的格斗表演时,意外才可能发生。

最后这几种情况需要特别注意。野兽之间进行格斗的能力与其他能力一样受到人们的赞赏。无论男女都从殊死搏斗的壮观场面中体验到了野蛮行为带给他们的快感,甚至是狂喜。最终出现了一种形式化的格斗场面:各种野兽被激怒后搏斗至死。不仅如此,还有动物与人、男人之间、女人之间的神圣角斗。另外还有会令本书读者震惊的女人与男人之间的格斗,因为这一代人类,年富力强的女性在体力上不亚于男性。

4.相互冲突的策略

几乎从一开始,培育生命的技艺就被或多或少地应用到了人类自身,尽管不免有些犹豫。虽然这种技艺取得了某些重大进展,但都是在没有意见分歧的领域。许多以往文明遗留的疾病、畸形问题通过治疗而得到解决,许多根本性缺陷被矫正。例如,牙齿、消化功能、腺体结构和循环系统得到极大的改善。人类普遍拥有极好的健康状况和健美的体型。分娩成为无痛的、有益健康的活动。衰老期得到延迟。实用技艺的水平明显提高。这些改进的实现全部凭借国际社会支持下的大量且协调一致的研究实验工作。但个人进取心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与初人相比,第三代人类两性关系中的优生观念更加浓厚,而且是有意识的。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遗传特征,也了解与具有不同遗传物质的人结合后繁衍的后代具有什么特征。所以在求爱的时候,男方不仅要让女方相信,他的思想能为她的思想提供令人愉快的完善与补充,更要让对方知道,在他的帮助下,她的后代也会非常优秀。所以,第三代人类中始终有一种倾向传统理想类型的选择性繁衍方法。在某些方面,理想类型的地位能够连续保持几千年之久。这些理想型特征包括健康、像猫一样的敏捷性、手的灵巧性、音乐敏感性、对生命技艺是非的洞察力、对所有生命的直觉判断力。人类也尝试过进行长寿和抑制衰老的研究,但只取得了部分成功。时尚潮流有时会引导择偶标准向英勇搏斗的能力、某些面部表情、发声音色等特殊类型发展。但是,这些短暂的臆想微不足道。真正通过个人择偶得以强化的都是得到长期青睐的遗传特征。

但是,最终人们开始对更宏大的目标感兴趣。此刻世界大家庭处于井井有条的神权政治下,严格受到由地位尊崇的牧师和生物学家组成的最高委员会统治。一般来说,这种统治是仁慈的。每个个体,包括地位最低下的农民,在社会上都有自己特殊的地位,每个人特殊的地位由最高委员会或各阶级代表按照已知遗传特征和社会需要确定。当然,这种制度有时会被滥用,但大多情况下不会引发严重的冲突。每个人的智力水准和特殊天资被精确地识别出来,有人对其在社会中的位置提出异议就是对其遗传特征表示怀疑,而这是由高度精确的生物学知识所决定的。这一事实众所周知,而且大家毫无怨言地接受。一个人的能力如果能够胜过竞争对手,便会晋升至更高级别,而不需要茫然地尝试超越自身的天性。如果不是人们信守生命宗教和生物学真理,这种事态是难以维持的。同样,如果不是所有的人都在适合其能力的水平上充当神圣的生命培育者,上述目标也无法实现。第三代人类人口不多,而且生活环境颇为朴素,但每个成年人都自视为创造生命的主人。通常来说,无论男女都对工作如此着迷,以至心甘情愿地放弃组织、管理社会的工作,留给那些适合的人。另外,在每个人心灵的深处,都将社会自身理解为一个成员各司其职的有机体。在这一代人中,对社会秩序的强烈感情甚至常常能征服固有的利己主义倾向,虽然其中也不无争斗。

就是这样一个对初人来说几乎难以置信的社会,它此刻要着手重塑人类的本性。令人遗憾的是,人们对这个梦想意见分歧严重。传统派唯一的主张就是要继续很久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但建议要加强开拓精神和协调能力。他们希望进一步完善人类的身体结构,但不能逾越现有的框架;完善人类的脑部结构,但不要试图引入任何从本质上说是新的东西。人类的体型、知觉意识、记忆力和情感特质应该加以改善,可以达到几乎面目全非的程度,但在本质上必须与原来保持一致。

然而另一派最终压倒了传统派,要在一个重要的方面改进人类自身。如前所述,第三代人类长期痴迷永生。这种梦想在初人中一直非常强烈,甚至生性冷漠的第二代人类有时也出于对人类个体的重视而认为灵魂必定永生。寿命短、缺乏理论能力的第三代人类凭借对生物体和生命现象多样性的热情,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对永生的理解。按照自己的文化,他们想象,所有被“生命之神”赋予生命的生物体在临终时都会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他们所熟知的世界很相似,只是里面的生命更幸福。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有神的陪伴,而且要用各种充满自由和活力的创造力为神服务。

此刻,人们相信在两个世界之间可以建立联系。他们还相信,最高级的地球生命体就是能够最有效地进行这种交流的群体。所以他们进一步相信,更加全面地揭示生命真相的时刻已经到来。为此建议专门培养“交流者”,职责是用来自彼世的建议来指导此世。与初人一样,此刻的人类也相信,这种与那个看不到的世界的交流会在通灵入神状态下实现。于是,新的奋斗目标就是培育出特别敏感的通灵师,和提高普通人的通灵能力。

此外还有另一派别,他们的目标非常与众不同。他们认为人是非常高贵的生物。人类已经改善了其他生物,提升每种生物体内最高贵的特质,现在终于要对自己做同样的事情了。人类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智能,也就是脑和手的功能。现在手的功能实际上已经被机械超越,但是心智永远不会被超越。所以,我们必须严格地从提升心智机能和高智能的行为协调能力入手,培育新的后代。如果机器具有人体器官的功能,并能完成相应的工作,那就让机器去做,这样整个人类的思想活力就可以投入智能的发展与完善上。人类必须培育出一种崭新的生物体,他们应当继承祖先们抛弃的身体机能,智力也不用多发达。我们要培育出纯粹的、单纯的人。人类完成这项任务后,如果愿意,可以让新创造出的人去发现永生的真理,同时放心地将掌管一切人类事务的权力交给他。

统治阶级强烈地反对培育超级大脑的策略。他们宣称,如果这计划得以实现,那只会繁殖出最不协调的生命体,其本性会违背生命美学的所有原则。他们说人本质上就是动物,只不过有一些独特的天赋。人类的全部天性必须是逐渐进化而来,而非以牺牲其他生物为代价而得到的机能。这种观点的部分原因或许是担心失去自己的权威,但同样是令人信服的,而且大部分人都支持他们的观点。虽然如此,还是有少数统治阶级成员决心将这一雄心勃勃的计划秘密地执行下去。

世界国家认为没有必要对培育通灵者这一计划保密。实际上,世界国家鼓励这一策略,甚至还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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