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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初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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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动荡

1.欧战及其后果

现在,我要从末人的角度来观察你们的时代。

在人类的灵魂被唤醒,开始认识世界和自己很早以前,他有时会从睡梦中惊醒,睁开困惑的眼睛,然后又继续睡下。人类早先经历的这些时刻就包括初人从野蛮到文明的整个奋斗过程。在那一时刻,当人类跨入鼎盛的时候,你们顽强地站了起来。早期的文化在你们这一代几乎看不到进步,而你们时代的人类精神已经出现了衰退的迹象。

你们“西方”文化的第一个(有人或许会说,是最伟大的)成就是两种理想的构建,它们是精神健康的基础。苏格拉底以追求真理为快乐,而非以实用为目的,他崇尚公正的思想、诚实的心态和雄辩的口才;耶稣乐于关爱周围的人,体味他认为充斥在世界中的、代表对世人和上帝无私的爱的神性。苏格拉底致力探求客观冷静的智慧;耶稣致力追求对上帝激昂无私的崇拜。苏格拉底极力主张知识的诚笃;而耶稣则极力追求意志力的坚韧。当然,尽管强调的内容不同,但他们的思想都深入人心。

不幸的是,他们崇尚的理想要求人的思维意识必须理性和有活力,而初人的神经系统并不具备这两个要素。几个世纪以来,苏格拉底和耶稣这两位巨擘召唤着智慧超群的人类去实现那些理想,但均告失败。这些挫折导致在人类中产生一种悲观的懈怠情绪,这又延迟了理想的实现。

当然还有其他延迟理想实现的原因。孕育并培养了苏格拉底和耶稣的两个民族是最先对“天意”产生敬意的民族。人类首先在希腊的悲剧艺术中、希伯来人对神法的崇拜中,以及印度的弃世传统中,朦胧地体验到了那种陌生但神奇的美感,这种美感使人类在整个奋斗生涯中反复受到鼓舞,但也觉得困惑。对神性的崇拜与对生命——抗击着死亡的生命——的坚韧追求之间是存在冲突的,而这种冲突是无解的。尽管只有极少数人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初人心灵的进化在不知不觉中一次次地被这个无法逾越的困境所限制。

人类被原始的经验所驱使、诱惑的同时,对物质能量的支配力也越来越强,这使得他们的现实社会结构在不断地迅速变化,最终原始的天性再也无法驾驭复杂的环境。适应了在野外狩猎和搏斗的动物们突然被召唤在一起,摇身一变成了城市居民,分布于世界各地。这时,他们发现自己不够发达的大脑无法掌控危险的力量。人类挣扎过,但很快会知道,人类在巨大的压力下崩溃了。

欧战当时被称作“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为了控制自己的本性,初人发动了无数场悲剧性的战争,人类的无能展露无遗。欧战是其中的第一场,也是破坏力最小的一场。起初,有的人是高尚的,有的人则是虚伪的,不同的人性和动机引起了对立双方的冲突。尽管双方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谁都无意引发冲突。受拉丁文化影响的法国和受北欧文化影响的德国在气质上的真正差异,以及德国和英格兰之间表面上的较量,加上德国政府和军方的一些愚蠢、无理的举动,使得整个世界分化为两个阵营。然而在这两者之间,我们看不到任何原则上的分歧。在冲突中,双方都坚信只有自己代表着文明。但实际上,双方都经常付诸纯粹野蛮的行动。双方不仅展现了英雄气概,还表现出了初人难得的宽宏大量。有一些在末人看来平常的行为,在那个年代却只有高瞻远瞩、能够掌控自我的人才能做出。

痛苦的时光一点点过去,交战各国人民心中萌生了一种真诚强烈的愿望——要建立一个和平的、团结的世界。至少在一段时期内,一种更崇高的思想从狭隘的种族斗争中诞生了。但当时这种热情缺乏明确的指导,甚至缺乏信仰的勇气。欧战后的和平是古代史中最有意义的时刻,因为它折射出了充满希望的智慧和不可救药的愚昧。两者分别代表了一个物种的忠诚和物种内部狭隘斗争的冲动。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这个物种就是人类。

2.英法战争

欧战结束后不到一百年,一个短暂而悲惨的事件就发生了。我们或许可以说,它决定了初人的命运。在这个世纪里,和平和理智的意志已经开始成为强大的历史力量。除了一些当时被记录下来的最不幸事件以外,在人类最危险的时代,或许是主张和平的一方主宰着欧洲,然后通过欧洲主宰着世界。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初人运气稍微好一些,或者出现一种更智慧、更有自控能力的人类团体,或许初人就不会随即陷入一个漫长、黑暗的时期。如果胜利发生于人类总体心智水平步入衰退之前,那么“全球国家”的成就就不会被认为是末日,而被认为是真正文明的第一步。但是事与愿违。

欧战之后,从前比其他国家更加好战的战败国,现在却最爱好和平,成了启蒙运动的坚强阵地。实际上,到处都发生着深刻的心理变革,但主要还是在德国。而胜利者,尽管渴望显得宽厚仁慈,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受自身胆怯心理和统治者失败外交策略的影响,陷入自己一直以来在讨伐的邪恶之中。他们一次次铤而走险,破坏睦邻友好,很快就又陷入武装冲突。其中有两次冲突是要特别关注的。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法国与意大利之间,对欧洲来说破坏性较小。这是一场荒唐的短暂战争。自从古罗马衰亡以来,意大利人在艺术和文学领域里的成就已经超越了军事领域。但是在基督教创立以来的第19个世纪,意大利通过英雄般的运动解放了,反而让意大利人对国家声誉特别重视。在欧洲人眼中,国家实力是用军事荣耀去衡量的,所以意大利人在推翻了本就不稳的外族统治后,急于在战场上摆脱平庸无能的帽子。然而欧战之后,意大利经历了一段社会动荡和停滞时期。随后,一个浮夸却真诚的民族主义政党掌控了这个国家,并给意大利人带来一种新的自尊感。这种自尊感建立在公共服务改革与军国主义政策之上。火车开始准点运行,街道干净起来,道德规范得到提升。意大利的航空业创下多项纪录。年轻人穿上军装,真枪实弹参加军事训练。他们相信自己就是国家的救世主,他们被激励到战场去流血,最终被利用去执行“政府”的意志。整个运动主要由一个人策划,他富有行动策划方面的才能,加上花言巧语和粗暴的思维,他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个独裁者。他几乎奇迹般地将意大利训练成了一个高效的民族。同时,在强大的情感感召下,他不可思议地、浅薄地大肆鼓吹意大利人的自我意义和“扩张”意志。由于意大利人认为没有必要控制人口,所以“扩张”便成为实在的需要。

这样,意大利由于觊觎法国在非洲的领土,嫉妒法国人对拉丁民族的领导权,而且对法国庇护意大利国内“叛徒”的行为非常愤怒,于是与这个骄傲的前盟友逐渐反目。一场臆想的边境“侮辱意大利国旗”事件,至少导致一小股意大利国民自卫队士兵擅自向法国领土发动袭击。尽管袭击者最终被捕,但法国人也付出了血的代价。在意大利人看来,虽然最终的道歉和赔偿将是冷静克制的,但会隐隐伤害他们的尊严。意大利爱国者们习惯了采取短视的暴怒行为。“独裁者”不但没有勇气道歉,反而被迫去要求释放被捕的国民自卫队士兵,并最终向对方宣战。经过一场激烈的遭遇战,不屈不挠的法国军队开进意大利北部。意大利人的抵抗起初是英勇的,但最终却乱作一团。在惊慌失措中,意大利人从军事荣耀的梦幻中清醒过来。平民百姓开始反对“独裁者”,而当初迫使他宣战的正是他们自己。独裁者浮夸而英勇地试图镇压罗马暴民,但失败了,并惨遭杀害。新政府迅速签订和约,并将从前以“保护”为借口吞并的一片相邻领土还给了法国。

从此,意大利人不再关心如何在军事荣耀上超越加里波第,而是更渴望赶上但丁、乔托和伽利略所取得的辉煌荣耀。

法国现在已经彻底主宰了欧洲大陆。但是,输不起的法国人表现得既傲慢又焦虑。很快和平又遭到了破坏。

欧战的最后一批老兵刚刚嘱托完后辈要铭记历史,法国与英格兰之间的长期对抗就达到了极点。起因是两国政府针对一名非洲裔法国士兵性侵英国妇女案发生的纠纷。在这次争端中,英国政府确实搞错了,国内的性压抑氛围或许对其构成了误导。从来没有什么骚扰事件,引起传言的事实是,一个生活在法国南部的无聊而又神经质的英国女子渴望得到一个粗野汉子的拥抱,便引诱一名塞内加尔下士到她的住所。后来当他表现出厌倦的时候,她就报复他,声称他在市镇的树林里猥亵了她。这个传闻太容易让英国人津津乐道、信以为真了。同时,英国新闻界的大亨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借机炒作性行为、种族意识和自义说等话题。随后,当时在英国的法国公民就经常受到苛待,甚至偶尔会被暴力袭击。一时间,法国内部心怀疑惧,崇尚武力的一派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实际上,这场战争主要是空战。法国当时已经成功劝说(失去理智的)国际联盟限制英国空军战机的数量。由于伦敦位于法国滨海基地攻击范围之内,限制英国军机数量显然削弱了英国打击巴黎的战斗力。这种事态当然不会持续很久。英国越来越坚决地鼓动废除这一限制。另一方面,在欧洲,要求进行彻底的空军裁军的热情越来越高涨。法国理智的一方势力逐渐强大,这就使法国政府毫无悬念地接受了这一要求。因此在这两种情形下,法国的好战分子们急切地希望尽早开战。

顷刻之间,为裁军做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曾使两国无法互相理解的思维方式上的微妙差异,突然间被这起挑衅事件扩大为无解的纷争。英国人又开始认为法国人全都容易冲动,而对法国人来讲,英国人与过去一样是最无礼的伪君子。两国中头脑清醒的人都强调双方要尊重基本的人性,但无人理睬。感到不安的德国人想从中调解,也无功而返。国际联盟尽管当时有很大的声望和权威,威胁要将两国除名或惩罚两国,但也无济于事。在巴黎有传言说,英国违背了自己做出的国际承诺,在大张旗鼓地建造大型飞机,准备袭击从加来到马赛的整个法国。实际上,这一传言也不完全是诽谤,因为战斗开始时,人们就发现英国空军的打击范围比预计中大得多。然而,战争的全面爆发依然使英国大惊失色——就在刊登法国宣战新闻的伦敦报纸热卖的时候,敌机已经出现在该市上空。几个小时之后,伦敦三分之一的地区就成了废墟,一半的人口在大街上中毒。一枚炸弹落在大英博物馆旁边,使整个布鲁姆伯利区变成了一个大坑,满是木乃伊、雕像和手稿的碎片,还有商品、售货员、科研人员的尸体。就这样,片刻之间,大批英国最具价值的文物和最具思考能力的群体被摧毁了。

不久发生了一场小规模但极具影响力的冲突,这个冲突很可能影响了之后几百年的历史进程。在伦敦遭受轰炸的过程中,英国内阁在唐宁街首相官邸的地下室举行了一次特别会议。当时的执政党主张进步主义、和平主义和世界主义,本无意与法国产生争执。在这次内阁会议上,一名怀有理想主义思想的成员大力主张英国要摆出大度的英雄气概。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超过英国隆隆的枪炮声和法国炸弹猛烈的咆哮声,他用力提高嗓音,提议通过广播发出如下消息:“全体英国人和法国人,落在我们头上的灾难完全是由你们一手造成的。在这极其痛苦的时刻,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已离我们远去。我们的双眼已经睁开。我们再也不会认为我们仅仅是英国人,你们也不要再认为你们仅仅是法国人;在所有其他物种面前,我们都是文明的人类。请不要误认为我们是战败者,之所以发出这则信息,是为了获得你们的宽恕。我们的武器尚未动用,我们的资源仍然丰富。然而正是由于我们今天才真正理解了战争带来的灾难,所以我们决定放弃战争。不会有英国的飞机、战舰和士兵再被投入战争。你们好自为之吧!即使一个伟大的民族被消灭,也比整个人类陷入动荡强得多。我坚信你们也会放弃战争。战争已把我们的眼睛擦亮,你们的双眼将为我们的手足情谊而闪亮。法国精神不同于英国精神。它们极其不同,但这只不过是眼睛和双手的区别而已。没有你们,我们仍会是野蛮人。而没有我们,耀眼的法国精神也得不到充分的表达。法国精神在我们的文化和言语中获得了重生,而英国精神就是来自你们,来自你们最独特的卓越才华。”

在人类以前的历史中,这样的信息是不会被任何政府认真考虑的。如果这个建议是在前一场战争中被提出来,那么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会被耻笑、咒骂,或许还会被谋杀。好在后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信息往来与文化交流的扩大,再加上长期活跃的世界主义运动,欧洲人的思想意识已经彻底改变了。即便如此,当进行简短的讨论后,英国政府下令将这特别的信息发送出去时,阁员们还是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不已。用一位阁员的话说,他们不清楚究竟是魔鬼还是上帝主宰了他们,但肯定的是,他们确实被附身了。

那天夜晚,(那些幸存下来的)伦敦人的精神面貌得到了提升。城市生活的杂乱无章,人们身体上的巨大痛苦和内心中强烈的怜悯之情,以及对似乎所有人都参与的、前所未有的精神活动的感悟,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即使在这个被摧毁的大都市的喧嚣和困惑里,也产生了一种被抑制住的热情和内心深处的平静,这些对伦敦人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

与此同时,不知道未遭受损失的伦敦北部人是将政府突然采取的和平主义态度看作懦弱的表现,还是看作非同一般的英勇姿态。不过,不久他们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事实了,或许他们的内心倾向于后一种观点。针对英国发出的信息,法国方面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派高呼胜利;另一派则沉默困惑。随着时间的推移,前一派主张制定侵略政策,而后一派则高呼“英国万岁,人道主义万岁”。此时,追求世界主义的意志非常强大,最终的结果几乎肯定是健全的理智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不幸的是,英国的一起意外事件将整体进程带上了相反的方向。

空袭发生在周五夜间。到了周六,英国不同寻常的信息已经传遍各国。当天傍晚,雨雾天气使落日显得苍白无力,一架法国飞机突然出现在伦敦西郊上空。它慢慢地下降,旁观者以为是和平的使者。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近,然后突然有东西掉了下来,并立刻在附近的一所大规模学校和王宫旁边发生了大爆炸。学校严重损毁,王宫则逃过一劫。但是,一位年轻漂亮且非常受民众喜爱的公主被击中,这为和平事业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她身受重伤,但一些经常阅读画报的学生还是能辨认出她。她的尸体被刺穿在通往市区的主要街道旁高高的围栏上。爆炸过后,敌机坠毁并燃烧,最后被机上人员摧毁。

旁观者冷静思考片刻,马上意识到这场灾难其实源自事故。那架飞机由于遇险而掉队,并非充满仇恨地蓄意攻击。但是面对残缺不全的学生尸体,因痛苦和惊恐而忧愤不已的公众则无心进行推测。还有公主,她有着无穷的女性魅力,更是民族意识的象征。这样一个人物却被残杀,赤裸裸地暴露在崇拜者的面前。

消息传遍了整个英国,但遭到歪曲,所以人们坚定地认为这次行动是海峡对面有着扭曲性欲望的恶魔犯下的滔天大罪。一小时后,伦敦人的心情发生了变化,而且全体英国人第一时间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仇恨,这仇恨远超对德国人的愤恨。英国空军早已全副武装,此时一声令下便飞往巴黎。

此时的法国,好战的政府已经垮台,主张和平的政党掌控了国家。正当大街上挤满激昂支持者的时候,英国人投下了第一枚炸弹。周一早晨,巴黎被彻底击垮。随后几天,两军发生了冲突,更有针对平民的杀戮。尽管法国人很勇敢,但英国空军一流的组织调动能力和机动效率,以及高度的警觉性和过人的胆识,使法国军机无法升空。但即便法国已经被打垮,英国也无力扩大战果。两国的所有城市都陷入瘫痪。饥荒、骚乱、抢劫,特别是加速传播和无法控制的疾病,使两国都濒临瓦解,战争这才陷入停滞。

实际上,不只是表面敌对行动的停止,由于两国已经遭到重创,人们也无力再向对方发泄愤怒,所以两国的精力暂时都花在尽力消除饥荒和瘟疫的影响上。重建工作需要大量的外部援助。当时,两国由国际联盟代管。

将此时的欧洲与欧战后的欧洲做对比,结果就显而易见了。从前尽管各国表现出了促进团结的真诚意愿,但他们制定的政策中仍都含有憎恨和猜疑的内容。那时还有许多有关赔款、割地和安保的争辩,欧洲分为两大阵营的争论也不绝于耳,尽管当时只是纯粹的人为和情感因素所导致。但英法战争后,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态占了上风。此时两个国家都没有提到赔款,也没有向同盟国寻求安全保障。在极端灾难的影响下,爱国主义似乎消失不见了。两个敌对的民族与国际联盟合作,共同完成了双方的战后重建工作。这种心态变化有三个成因:国民组织暂时瓦解;支持和平主义、反对民族主义的工党迅速在两国上台;国际联盟强有力地介入,详细调查了战争的起因,并用惋惜的态度向两国和世界曝光了这场战事荒唐的导火索。

我们已经详细研究分析了两个由小事引发,影响却很大的事件,或许堪称整个人类史上最富戏剧性的事件。你们要认真思考这个事件——由于判断失误或飞机仪表的故障,法国飞行员迷失方向,在和平信息已经发出后仍使伦敦遭受灾难。如果不发生这个意外,英法两国就不会损失惨重。而且,如果战争能被及时地避免(当时眼见就要成为现实),那么全世界理智一方的力量将会得到极大加强。本来脆弱的团结意志将会得到巩固,不是等到冲突发生之后才占据上风,控制人们的惊恐情绪;而是能够为基于互信的长期政策奠基。的确,此时此刻,人类内心固有的冲动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若不是因为这小小的意外,英国的和平信息所激发的运动或许会平稳快速地向人类联合的目标发展。这就是说,在长期战争泛滥导致人类精神衰退之前,这场运动或许能取得成功,而不是亡羊补牢。若真如此,人类的第一次“黑暗时代”就不会到来。

3.英法战争后的欧洲

现在,一个微妙的变化开始影响地球上所有人的心态走向。这个变化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从美国或中国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争毕竟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骚乱,与刚刚独立的好斗小国之间的吵闹毫无两样,一个年迈的文明在其衰退期也会发生这样的争斗。如果用美元来计算,这次战争的损失对已经富有的西方和潜在富有的东方来说并不算惨重。大英帝国,这个由不同民族组成的独一无二的大榕树,自此在世界外交领域确实失去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由于现在将这些民族联系起来的纽带完全是一种感情上的连接力量,所以帝国并没有因主干遭遇的不幸而瓦解。实际上,对美国经济帝国主义政策的普遍忧虑,也促使这些殖民地保持对英国的忠诚。

然而,这种小规模的冲突确实造成了无法挽回且影响深远的灾难。尽管英法两国人的性格差异导致他们之间的冲突,但双方常在不知不觉中,在调和与明晰欧洲整体心态方面进行过合作。尽管他们的失误使西方文明遭到了破坏,但是,要想拯救这个容易陷入盲目的世界,他们固有的德行——虽然从中也产生了弊端——是必不可少的。尽管法国在国际政策中有其根深蒂固的盲目性和刻薄性,英国的怯懦甚至还要更糟,但两国对文化的影响是有益的,在此时此刻也是急需的。尽管两国的偏好和理想不尽相同,但与西方其他民族相比,英法人民有着更审慎的批判性,两国最优秀的人物身上同样体现着冷静与创造性的智慧。这种特质带来了各自的缺点。具体来讲,英国人谨小慎微,这常常导致道德上的懦弱;而法国人的盲目自满和狡黠,则往往被掩盖在现实主义的表象下。当然,两个国家内部也是千差万别的。英国人之间各有不同,但在一定程度上,大多数英国人都具有典型的英伦特色,由此也在世界上发挥着独一无二的影响力。他们相对冷漠、怀疑、小心、务实、坚韧。英国人知足,不易激动,所以一面宽宏大量,另一面却对外人尖酸刻薄;既能发扬英雄主义精神,也会胆怯悲观地放弃那些对人类存亡来说至关重要的终极奋斗目标。法国人和英国人同样会违反人道主义,但方式方法截然不同。法国人的特质是不能心平气和地正视自己,于是会在盲目中犯错。英国人犯错则常常是由于胆怯,眼睛倒是瞪得很大。英法两国在国民常识、观念统一这方面冠绝全球;但又最容易以常识的名义背叛自己的观念。所以,他们有着背信弃义的不良口碑。

在当时,民族特点和爱国情操的差异不是人类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在每个国家里,共同的传统或文化氛围对国民产生着统一的影响,但是在国民内部,各种心态倾向都是存在的,尽管比例可能各有不同。人类之间最明显的文化差异——狭隘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差异——就跨越了国界。世界范围内,新事物正在兴起,比如近来发展起来的、博爱的世界性“国家”。如今,在每片土地上都有大批觉醒的人。无论他们的气质、政治态度和信仰是什么,都忠诚于人类并因此团结在一起。不管这里的人类指的是物种,还是一种昂扬奋进的精神。不幸的是,这种新崛起的意识仍然被陈旧的偏见所干扰。在某些人的头脑里,捍卫人类精神被真诚地等同于捍卫某个国家,且被认为是所有智慧的基础。其他人则认为社会不公激发了一种无产阶级意识,尽管这种心态本质上是倾向于世界主义的,但表现出来的狂热宗派意识对捍卫者和敌对者产生了相同的影响。

还有另一种情感,它不如世界主义那么清晰和容易被察觉,但也对人类的心灵产生了影响。那就是忠实于客观智慧的认识,心怀困惑与崇敬地仰望一个即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世界——一个威严的、浩瀚的、精彩的世界,而人类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注定是悲剧性的、微不足道的。毫无疑问,许多民族早已在积极探求这种客观智慧的认识。但在这方面,英国和法国超越了其他国家。另外,即使在这两个民族中,也有反对这种认识的强大势力。与当代其他民族一样,这类人容易陷入狂乱冲动。的确,法国人的思想通常来说眼界清晰务实,鄙夷模糊不清的思想,评判也是公允的,但偏偏对“法国”这个念头执着不休,以至在国际事务中往往显得小家子气。不仅在国内,而且在整个欧洲乃至美国,法国与英国确实一道成为激励客观冷静思想产生的主要力量,这种思想是西方文化中最卓越罕有的成分。在基督教控制的17世纪和18世纪,英法两国便率先对客观世界本身产生了兴趣,创建了自然科学,并从怀疑论出发,建立起最辉煌灿烂的思想大厦。后来,主要还是法国人和英国人利用科学技术揭示了人类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奥秘,比如这两个世界之间真正的关系。对这些令人振奋的发现欢呼雀跃的,也主要是这两个民族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随着英法两国的衰落,这种冷静思考的伟大传统开始黯然失色。欧洲现在被德国领导。尽管德国人有实践才能,为人类历史做出了学术上的贡献,他们也有辉煌的科学研究和一丝不苟的哲学研究,但德国人本质上还具有浪漫主义的精神。对他们来说,这种倾向既是优点也是缺点,所以德国人能从他们最优秀的艺术和深邃的哲学思想中获得一定的灵感,不过,这也使他们不善自我批判,高傲自大。德国人比其他西方人更急切地去揭示事物的奥秘,又对人类的理性少有怀疑,因此往往会回避、忽视某些不可辩驳的事实。由于这种特质,德国人富有建构思想体系的雄心,在这方面有着巨大的建树。缺乏德国人的参与,欧洲人的思想早已陷入混乱。但在无序的事物面前,他们对秩序和体系的激情,使他们的论证结果时常带有偏见。在并不稳固的根基上,他们巧妙地维持着通天的阶梯,避免它轰然倒地。于是,如果没有来自莱茵河与北海以外的粗粝批评,德意志民族的灵魂就无法充分地自我表现。由于对自身浪漫主义的茫然焦虑和缺乏冷静,这个伟大的民族偶尔会通过荒谬的野蛮行径来展现自己的气概,或者通过坚忍不拔、取得巨大成功的工商活动来使国民固有的梦幻情怀得到满足;但是,他们真正需要的是更加彻底的自我批判。

除了德国,还有俄罗斯。俄罗斯人的行事原则同样需要建立在自我批判的基础上,甚至比德国人更加需要。自布尔什维克革命以来,在俄罗斯广袤的田野与森林中,村镇和大都市内部都出现了崭新的艺术和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中又融入打破旧习的热情、丰富的感知能力以及源于个人渴望的非常卓越的、往往凭借神秘或直觉获知的超验能力。美国人和西欧人首先对个人生活产生兴趣,其次才是社会这个整体。对这些民族来说,忠诚会引发消极的自我牺牲,他们的理想一直就是培养技艺超众的个人。社会就是造就天才的摇篮。但俄罗斯人无论是源于其天生禀赋,还是其长久的暴力政治、宗教信仰和真正的社会革命,都容易在团体中流露出自卑的心态,也容易自发地崇拜高于个体的事物,无论是社会、上帝还是盲目的自然力量。西欧人是能够认识到人类的渺小的。如果只把人类视为茫茫繁星中的某个物种,人类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甚至可以推断出,人类只不过是宏大宇宙主题中的一个小小分支。但是,西欧人通过非凡的才智做到这一点;而俄罗斯人,无论是东正教徒、托尔斯泰的信徒,还是狂热的唯物主义者,都能够凭借知觉,凭借直接的体悟达到同样的认识,不需要进行艰苦的探索。而且一旦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俄罗斯就会从中感受到喜悦。但由于俄罗斯人在理性上有所欠缺,所以他们的感知是困惑的、变动的,而且不乏误解。除此之外,这种体悟只会引发冲动,却不能指导行动。西欧和东欧应该互相勉励,互相补充,这一忠告确实是意义深远的。

布尔什维克革命以后,俄罗斯文化中出现了一个任何现代国家都不曾了解的新要素。旧政权被真正的无产阶级政权取代,新政权尽管有时会过于狂热,但它废除了旧的阶级专政,鼓励最底层的民众自豪地参与到伟大的社会运动中去。更重要的是,淳朴的俄罗斯人在政治革命的同时,没有把物质财富看得很重,并且形成了西欧人无法接受的“视金钱为粪土”思想。其他国家专注积累或炫耀财富,俄罗斯人却会自然地投入本能的享受或文化活动之中。

与其他国家相比,俄国市民不太容易被传统束缚。面对变化着的世界,初人精神正是从这里展开了一场崭新的、真诚的大变革。新生活方式等事物正在从市民传播给农民。在亚洲各地,一群日益壮大的、坚韧勇敢的人正把目光转向俄罗斯,他们所求的不只是机器,更是理念。有时,俄罗斯似乎即将把人类共同面临的秋天转变为生机盎然的春天。

布尔什维克革命以后,新俄罗斯遭到西方的抵制,并因此度过了一个自我意识汪洋恣肆的阶段。共产主义思想和唯物主义思想成了新生改革运动中无神论教派的信条。一切批评都遭到严苛的压制,这些批评的力度远超其他国家对俄国的批评。政府教导俄罗斯人把自己当成人类的救世主。但是,随后经济上的隔绝开始妨碍布尔什维克国家政权的发展,所以新的文化慢慢在形成、传播。俄罗斯与西方的经济交流逐渐恢复,文化交流也开始加深。俄罗斯直觉性的、神秘的超然态度开始自成一派,其自身也在自我巩固与加强,这主要表现在与西方最优秀思想的脱离上。然而,打破旧习的思想遭受到了压制。崇尚感官享受和冲动的生活方式被一场新的批判运动改变了。唯物主义思想一直以来都是源于被曲解但对客观“现实”产生的极其强烈的神秘直觉。这种唯物主义思想开始与更理性的斯多葛主义思想融合,后者是西方思想史中的一朵奇葩。与此同时,通过与农民文化的接触和亚洲人民的交流,新生的俄罗斯开始将英法沉重的祛魅精神与东方式的直觉狂喜熔于一炉。

这两种态度的融合现在是人类主要的精神需求。如果不能将两者结合为统摄性的观念,就会导致民族在精神上的混乱。此时,这一融合对俄罗斯最优秀的思想家来说,正显得越来越紧迫。如果西方思想能够继续和风细雨地滋润俄罗斯,那么这个理想或许真的能够实现。

但事实并非如此。随着美国与德国的崛起,英法两国的经济陷入持续衰退,现在连思想的自信也遭到了动摇。几十年来,英国已经注意到新兴国家正在抢夺它的市场。利益损失在国内导致一系列的问题,使英国感到窒息。这些问题必须通过大刀阔斧的改革才能解决。这是一场需要勇气和活力的运动,没有理想抱负的民族是没有出路的。不久,英法战争便爆发了,整体局势每况愈下。但英国没有遭遇法国发生的那种精神错乱,不过其整个心态却发生了变化,原本作为“欧洲稳定器”的作用也减弱了。

对法国来说,文化生活此刻陷入严重的困境。如果不被贪婪的民族主义逐渐毒化,法国最终是能够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对法国来说,爱国反而有害于国民。他们如此疯狂地推崇美妙的法国精神,以至他们视所有的其他民族为原始人。

然而在俄罗斯,两个德国思想体系建构者的伟大成果——共产主义和唯物主义,却从未受到批判。另一方面,实践共产主义的运动也被逐渐削弱,因为俄罗斯越来越受西方,特别是美国金融界的影响。官方的唯物主义信条也逐渐堕落为荒唐的言论,因为对俄罗斯人的思想来说,它只不过是舶来品。因此,上述两者在实践与理论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曾经生气勃勃和前景光明的文化现在遁入虚伪。

4.俄德战争

在俄罗斯,共产主义的理论与个人主义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导致欧洲下一场灾难的发生。俄罗斯和德国之间的机械与谷物贸易繁荣,本应结为紧密的伙伴。事实证明,如果没有美国的资金支持,俄罗斯的产业结构是无法建立的。渐渐地,这种影响也改变了以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的体制。从波罗的海到喜马拉雅山脉和白令海峡,牧场、林地、机械耕种的良田、油田和大量涌现的工业城市,都越来越依靠美国的金融和组织。但是在俄罗斯人的头脑中,资本主义的象征不是美国,而是个人主义并不兴盛的德国。明明是俄罗斯人自己背叛了共产主义理想,却自以为是地憎恶起德国来,以此平复不安。这种倒错的敌意得到美国人的煽动。美国人有很强的个人主义意识,他们的国家空前繁荣,现在轻蔑地对俄罗斯人的信条采取了容忍的态度。其实,美国人只关心如何将俄罗斯的金融控制在自己手里。当然,事实上导致俄罗斯人自我背叛的是美国,而且美国精神才是与俄罗斯精神最不相容的。但此时,美国的财富对俄罗斯是不可或缺的,所以美国导致的仇恨要由德国去承受。

德国人内心愤恨不平,因为美国人夺走了他们最有利可图的领域,尤其是俄罗斯亚洲油田的开采权。人类的经济生活一度依赖煤炭,但是近来石油被认为是更方便的能源,由于地球上石油的储量远远低于煤炭,且原油的消耗彻底失控,甚至达到浪费的程度,所以石油的缺乏已经凸显。因此,对尚未开采的油田实施国有化已经成为各国政治事务中的主要内容,也成了战争的主要导火索。由于美国已经开采并消耗了本国大部分的原油资源,所以为了与资源依然丰富的中国竞争,它致力于排挤德国在俄国油田中的势力。难怪德国人感到愤愤不平,但失误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在奉行共产主义思想的俄罗斯伺机改变世界的时候,德国已经取代英国成为欧洲个人主义的新旗手。德国渴望与俄罗斯开展贸易,同时又担忧被俄罗斯的社会主义信条所侵蚀。特别是共产主义运动最早是在德国工人间展开的,更强化了这层担忧。后来工业秩序稳健地恢复过来,共产主义思想对工人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弱。即便如此,德国内部的反共论调依然故我。

于是,欧洲的和平一直处于由俄罗斯和德国两个国家争斗而引发的危险之中,而他们之间的差异在于理想而非实践。一方虽然信仰共产主义理念,却被迫将许多公共权利让渡给雄心勃勃的个人;另一方理论上立基于私营企业制度,实际上却越发偏向社会主义。

双方都不希望战争。双方对军事荣耀都不感兴趣,因为军国主义已经声名扫地。双方表面上都不主张民族主义,因为尽管民族主义还有影响力,但已不被称颂。尽管双方都宣称主张国际主义与和平,但都互相指责对方奉行狭隘的爱国主义。这样看来,欧洲尽管比以往更加平静,但注定要爆发战争。

与大多数战争一样,英法战争增强了人们对和平的渴望,但也使和平不如从前那样牢固。人们之间缺乏信任,这种不信任不仅仅是国家间存在已久的不信任,而且还是一种对人性极具破坏力的不信任。后者就像人们对精神错乱的恐惧一样对人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些人表面上全心全意地以“欧洲人”自居,却担心随时会屈服于某种迅速蔓延的荒谬的爱国主义,并卷入进一步瓦解欧洲统合的运动中去。

这种担心是促使“欧洲联邦”建立的一个动机。除俄罗斯外,联邦各国都愿意放弃他们的主权,接受统一的管辖,武器也集中管理。从表面上看,这场运动的动机是和平,但美国人认为其目的是为了对付自己,于是美国退出了国际联盟。美国的“天敌”中国留在国联中,希望利用它与敌手对抗。

从外部来看,“欧洲联邦”起初确实是作为一个联系紧密的整体出现的;但从内部来看,它是不稳定的,每次遇到严重的危机就会分裂。我们没有必要去关注这一时期发生的许多小规模战争,尽管它们对经济和心理的累积效应是严重的。然而,欧洲最后确实在情感上做到了亲如一家。但是对这种联合,共同的信仰远不是主因,对美国的共同担忧才是。

欧洲最终走向联合是俄德战争的结果,这场战争的诱因既有经济上的,也有情感上的。欧洲所有的民族一直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美国。美国试图用金融控制俄罗斯,欧洲人民还担忧很快就要遭受同一暴君的奴役。人们认为损害俄罗斯的利益也会打击美国脆弱的地位。但发动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是情感层面的。英法战争结束五十年后,一位二流德国作家出版了一本典型的德式书籍,只是内容卑劣。每个民族都有独特的美德,因此也有独特的弱点。该书观点鲜明,但语言太过放肆。作者用单一的准则去解释繁多的世事,虽然不乏详尽的细节与貌似合理的观点,但仍显露出作者令人吃惊的天真。作者在书中精彩地阐述了心中的世外桃源,但从更广泛的范围上来看,书的内容依然空洞。在这部连篇累牍的两卷本中,作者声称宇宙是二元体,一方是优越的北欧精神,一方是低劣的斯拉夫精神。前者受神圣权利的控制,富有英雄主义;后者则缺乏自律和独立精神。作者根据这一原理对历史和进化的全部历程进行了解释,而且在谈论当代世界时,该书公然指出斯拉夫文化正在毒化欧洲。其中一个词语特别引起俄罗斯人的狂怒:“俄罗斯亚人的猿猴般的脸。”

莫斯科方面要求作者道歉并停止该书的发售。柏林方面对书中的辱骂表示遗憾,但态度并不真诚,同时还强调了言论自由。随后俄罗斯在广播中加大了讨伐的声音,最终爆发了战争。

对关注太阳系内人类思想发展的人来说,这次战争的细节并不重要,但战争后果产生的影响是重大的。莫斯科、圣彼得堡和柏林在空袭中被摧毁。整个俄罗斯西部被最新型的致命毒气淹没,不仅动植物被毁灭,而且从黑海到波罗的海之间的土地多年寸草不生,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不到一周,战争就宣告结束,参战人员被一片面积庞大的无人区分隔出来。然而,战争的影响是持久的。德国人开启的进程连他们自己也无法终止。残留的毒气继续被方向不定的风吹到欧洲和西亚的所有国家。春季来临时,在大西洋沿岸一带,所有花朵在含苞待放时尽皆枯萎,新生叶子的边缘干枯皱缩。人类也未能幸免:在战场以外的地区,孩子和老人是受伤害最大的群体。大量毒气随风飘过广大地区,并随着风向吹向八方,于是毒气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毒气吹到哪里,当地孩子们的眼睛、喉咙和肺就会像植物的叶子一样受到伤害。

经过多次辩论之后,美国最终决定进军欧洲,保护其在俄罗斯的利益。中国也开始调动军队。但还没等美军战备完成,毒气传播的新闻就使其改变了对策。美国没有施加惩戒,而是提供了援助。这是美国表达善意的姿态。但是从欧洲的实际情况来看,美国的援助收益远大于成本,因为大部分的欧洲地区不可避免地落入美国的经济控制。

简而言之,俄德战争让欧洲团结在反美情绪之下,同时欧洲人的精神状况也显著恶化了。这一方面是战争本身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毒气产生的社会危害效应。有些年轻人变得体弱多病,而且厌世。从这场战争结束到美欧战争爆发的三十年间,欧洲承受了大批人口无力工作的沉重负担。欧洲人比以往更缺乏强健的智慧,更加被束缚在重建家园的具体事务中。

对人类来说,更大的灾难是,俄罗斯试图融合西方智性与东方神秘主义的新文化运动搁浅了。

欧洲的没落

1.欧洲与美国

欧洲各国以外有两个更强大的国家,他们之间的敌意越发强烈。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一个国家拥有最古老、最优秀的文化;另一个却是最年轻、最自信的国家,并宣称其崭新的精神就是人类未来的精神。

在远东,尽管中国是完全的东方国家,且很大程度上受到俄罗斯的影响,但已经半美国化了。中国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改良稻田,推进铁路建设,规划长期的工业发展。中国对世界上其他的国家非常友好。从前,在取得统一和独立的进程中,中国从激进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中获益匪浅。俄罗斯崩溃后,其文化在东方找到了继续生存的沃土。它的神秘主义影响了印度,社会主义理想又影响了中国。中国确实没有接受共产主义理论,更没有去实践共产主义。但中国学会了将自身越来越投入一个充满活力、全心全意的执政党怀抱,从社会整体而非人类个体的角度去体验周围的事物。然而其国内也充斥着个人主义观念,无论执政者怎样,整个国家已经培育出了一个埋头苦干、努力勤奋的工薪阶层。

在西方,美利坚合众国公开宣称自己是全球的保护人。它引起了普遍的恐慌和嫉妒。美国人的进取心为其赢得了普遍的尊重,但他们的自满遭到广泛鄙视,而这种自满却使美国人迅速改变着人类的整体特征。此时,全球的每一个人都在使用美国的产品,每一个地区都有美国的资本在支持着当地劳工的生活。另外,美国的印刷机、留声机、半导体、电影放映机和电视机不停息地将美国思想渗入地球的每个角落。年复一年,天空中回荡着纽约欢乐的声音,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宗教热情也得到广泛传播。尽管遭到鄙视,但不容置疑的是,美国强势地影响了整个人类。如果美国将自己最珍贵的思想成果奉献给世界,那倒也没什么。然而不可避免的是,只有它最恶劣的东西得到了传播。美国是有潜力成为伟大的国家的,但通过种种的粗鄙机器,只有它最庸俗的某些特点传播到了国外。于是,美国内部劣等阶层的有害思想彻底地腐蚀了整个世界,美国社会中高尚的成员也受到了影响。

事实上,美国文化中的精华总是无力抵御其中的糟粕。美国人确实为人类的思想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为将哲学从古老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尽了一份力。他们为科学的发展做了大量严谨的研究。在天文学领域,他们使用贵重的观测仪器观察澄澈的天空,做了大量的研究,最终揭示了恒星和星系的特性。尽管美国文学不免粗疏,但他们也构思出了一些新的表达方式和欧洲人不易理解的思维方式。他们还创立了崭新辉煌的建筑学。他们还有善于组织的天才,将无数人有机协调起来,这是其他民族想都不敢想的,更别提具体实现了。实际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常用一种全新的专注心态和极大的勇气,去面对陈旧的理论和价值问题,所以迷信之雾在美国精英面前立刻消散。但是,这些最伟大的精英在庞大的自欺欺人的顽固分子群体面前就成了少数派。令人惊讶的是,顽固派陈腐的宗教学说得到乐观主义的年轻人的支持,而这种盲目的支持让人难以容忍。事实上,在这样一个民族中,青年人尽管朝气蓬勃,却遭受到压制,缺乏成长的环境和机会。回顾人类漫长的发展期,当面对这样历史悠久的民族时,我们发现他们的命运已经被环境和品性决定了,从中还能感受到命运开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玩笑:自认为能够让世界恢复活力的人,反而将它带入精神的荒漠,最后不可避免地使它沦入衰朽时期,经历一个漫漫长夜。

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美国当时毕竟是一个大有希望的国家,拥有超过所有其他民族的与生俱来的天赋。在美国人身上汇集了所有民族的优点,比其他任何民族在精神上都充满活力。美国人身上融合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倔强、日耳曼人在细节和组织方面的才能、意大利人的快活乐天、西班牙人的热情,还有凯尔特人炽烈的情感。这个国度里,还有热情冲动的斯拉夫人、朝气蓬勃的黑人,还会发现暗淡但隐约使人兴奋的印第安人的踪迹,在西部还有少量的蒙古人。毫无疑问,互不容忍从某种程度上使这些群体互相分离,然而这些人逐渐融合为一个民族,他们为自己的个性骄傲,为自己的成功骄傲,为自己在国际舞台上的理想骄傲,也为自己以人为中心的宇宙观骄傲。如果能被进一步合理地疏导,如果能够投入人类生活中更艰深的领域,这强大的力量就会战无不胜!亲身经历灾难或许让这个民族敞开了心扉。美国人如果能够与一个更加成熟的文化进行交流,或许可以使他们更加智慧。但是,美国人沉醉不已的成功使他们感到自满,从而无法向不如自己成功的对手学习。

然而,这种孤立保守的心态终将会衰落。只要英国仍然是强大的经济对手,美国就不可避免地用猜忌的目光注视着它。但是,现在英国经济颓势尽显,文化却走入最后一个巅峰时代,美国人对它的态度反而宽容大度起来。优秀的美国人开始窃窃私语,认为也许自己的国家无与伦比的繁荣根本不足以证明大部分美国人精神上的伟大和道义上的正直。少数坚守文道的作家开始指出美国缺乏自我批评精神,无法接受对自己不利的玩笑,根本没有当代英国最优秀、最可贵的公正和谦逊的心态。这些举动或许会很好地给全体美国人上一课,让他们认识到这些,毕竟这有助于削弱他们野蛮的利己主义,并再次竖起耳朵去感受躁动地球以外的寂静。再次竖起耳朵吧,近年来物质上的成功已经震聋了他们的双耳。当时,美国大陆上有一些文化的孤岛虽然不断萎缩,但还是奋力让自己摆脱粗俗与迷信的漩涡。这座孤岛上的人们曾向欧洲寻求援助,当英法两国错误地陷入放纵和战争时,他们还试图挽回颓势。英法两国的错误使很多最优秀的思想家死去,他们的文化影响力也永久地被削弱了。

随后,德国开始代表欧洲发声。德国是美国经济上强大的竞争对手,而美国对它的影响却不大。另外德国的批评,尽管通常语气很严厉却迂腐,但很少带有嘲讽,所以不能大力批判美国的自满情绪。于是,美国在美国精神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大量的财富、精力和成功的发明被用到愚蠢的用途上。尤其是,美国生活完全是围绕着对强大个人的崇拜而组织起来的,这种崇拜式的理想是欧洲的战争步入尾声的时候才逐渐产生的。没有这种理想意识的美国人通常位于社会底层,他们要么用未来美好的理想安抚自己,要么加入追星的行列去体验他人的满足感,要么对自己的美国国籍得意扬扬,为政府傲慢的对外政策拍手叫好。掌权者只要权力不丢就沾沾自喜,而且不假思索地炫耀着自己的权力,骄傲自大,一如往昔。

欧洲从俄德战争的灾难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几乎不可避免地要与美国发生摩擦,因为欧洲长期以来在美国金融的摆布下已痛苦不堪,而且欧洲人的日常生活越来越受到大批高傲的外国“贵族”势力的冲击,这股势力便是来自美国的商人。只有德国相对比较容易摆脱这种影响,因为德国的经济实力依然强大。但在德国,跟其他地方一样,与美国人的摩擦不断。

当然,欧洲和美国都不期待战争。双方都十分清楚战争意味着商业繁荣的结束。而且对欧洲来说,战争很可能意味着失去一切,因为众所周知,人类的破坏力量已经更加强大了,如果发动残酷的战争,强大的一方会将对方彻底抹除。但是,“事故”最终还是如意料之中地发生了,激起大西洋两岸人民的盲目愤怒。在意大利南部,一个美国人遭到谋杀,欧洲媒体随即散布了一些不妥的言论。美国媒体上则出现了攻击性的报复言论。同时,一个意大利人在美国中西部被si处绞刑。紧接着,罗马爆发了对美国人的屠杀,形势难以遏制。美国派遣空军去占领意大利,但遭到欧洲空军的拦截。实际上,早在宣战前,战争就已经爆发了。这次双方空军的遭遇或许给欧洲带来了不幸,但只是暂时遏制了美国进攻的脚步。敌人已经全力以赴地准备发起毁灭性攻击了。

2.神秘武器之源

正当美国人发起总动员的时候,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某国际科学家协会正在英国的普利茅斯开会,一名来自中国的年轻物理学家提出,希望向专家委员会进行汇报。他一直在找寻通过物质湮灭来利用亚原子能的方法。于是,由四十人组成的国际委员会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德文郡北部海岸的哈特兰角。

一个雨后晴朗的早晨,科学家们聚集在伦迪岛西北十八公里左右的地方,这座岛屿的峭壁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情况。委员们聚集在这里,穿着雨衣坐在兔子出没的草地上,一大群海鸟在他们头顶盘旋。

这是一个优秀的团队,每个成员都出类拔萃。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具有各自民族的个性。每个人都是那个时代典型的科学家。放在过去,科学家或许代表着对唯物主义的盲信和矫揉造作的愤世嫉俗。但是,现在公然宣称“所有自然现象都是宇宙精神的表现”这一同样盲目的信念却蔚然成风。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科学家在认真研究工作之外的信念时都是很盲目的,往往只是凭借个人偏好,就像选择娱乐活动与食物一样。

在这个群体中,我们可以介绍其中的几位。德国代表是一位人类学家,秉承人类由来已久的追求,坚持强健体魄与精神,用肉体力量努力展示着日耳曼民族固有的特征。法国代表是位精神矍铄的心理学家,怪癖是收藏古今的武器,他用和善的犬儒主义心态注视着此次会议的进程。英国代表是一位本民族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虽然在物理学研究上没有多少建树,却对历史悠久的英国脏话土语颇有心得,而且乐于将自己辛苦劳动的成果分享给同事。协会会长来自西非,以人猿杂交研究而闻名。

一切就绪后,会长解释了此次会议的目的:亚原子能的利用已经成为现实,此次就是给大家做一个演示。

这位年轻的中国科学家是蒙古族人,他站起身来,他从公文箱里取出一个形似老式步枪的仪器。他一边展示着,一边用传统中国士人的腔调开始讲解:“在具体描述精微的原理之前,我将通过展示这最终产品的功能来说明其重要性。我不仅可以湮灭物质,还可以长距离精准地进行操作。其次,这个过程是完全可控的。作为一种破坏手段,我的仪器是完美的。作为人类建设工作所需的能源,它有着巨大的潜力。先生们,这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时刻。这是一件能够永远终结人类相互残杀的器物,现在,我要把它交给我面前的科学家组织。今后,这个伟大的协会——各位都是它的精英——将成为地球仁慈的主人。凭借这个小小的设备,你们就能避免愚蠢的战争。凭借另一个我即将完成的设备,在需要的时候,你们能获得无限的工业能源。先生们,我有幸向各位展示这件有益的设备,而你们将成为这个星球的绝对主宰。”

这时,英国代表用古英语咕哝了一句,“求上帝保佑”。(gawd‘elp us!)这句古英语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其他不懂物理学的外国人的脑海里,这个古怪的词语被认为是与新能源相关的一个术语。

接着,中国科学家又做了一段讲解。他身体转向伦迪岛方向,指着它说:“那个岛不再适宜居住,而且给过往船只带来了航行上的危险,所以我要将它移除。”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仪器对准远处的峭壁,口中没有停下:“这个扳机最终会激发分子的正负电荷,两种电荷会在岩石表面的某点互相湮灭。被激发的原子又会触发旁边的原子,从而无限地传播下去。第二个扳机会让电荷湮灭停下来。除非我将它停下来,否则这个过程会不断进行下去,最终或许会让整个星球毁灭。”

这时,旁观者中有人感到焦虑不安,但这年轻人仔细地瞄准,接连扳动了两个扳机。仪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迷人的小岛上也看不到有什么变化。英国人发出咯咯的笑声,但很快就不笑了。远处的峭壁上出现了耀眼的光点。光点越来越大越亮,最后大家只能眯着眼继续观察。越来越大的光点照亮了云彩下面的一切,使太阳投射在旁观者身旁的金雀花花丛的影子瞬间消失。小岛面向不列颠岛的一侧骄阳似火,让人无法忍受。然而,炽热的光焰很快就被沸腾的海水形成的云雾遮住了。突然,这个方圆五公里的花岗岩小岛变成了碎片,密密麻麻的大石块被抛向天空,下面慢慢升腾起一个由碎石和蒸汽构成的巨大蘑菇云。这时,巨响也传到了科学家那里,他们都用手捂住耳朵,眼睛还是痛苦地望着海湾方向,浑身布满白色石灰。同时,爆炸中心处形成了高高的巨浪,足以吞没一艘货船,朝比迪福德和巴恩斯特布去了。

旁观者一跃而起,喧闹起来。这凶险一幕的年轻制造者却欣喜若狂地注视着这出奇观,看到只是余波便已如此强大,感到惊讶不已。

休会期间,众人去了旁边的一个小教堂听取研究报告。穿过教堂大门的时候,他们看到蒸汽和烟尘已经消散,伦迪岛重新出现,被海水环抱。《圣经》被庄重地拿开,窗户也被打开,往外排一排宗教气息。事实上,尽管对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的早期唯心主义解释已经使科学家们习惯了对宗教的尊重,但他们中的许多人进入宗教场所时,仍然会觉得窒息。当科学家们在古朴坚固的长椅上就座后,会长解释说,他们在此开会已经得到了教会的准允,因为教会已经意识到,由于科学家逐渐揭示了物理学的精神基础,科学和宗教今后必定会成为紧密的盟友。另外,此次会议的目的就是要探讨一个至高无上的奥秘。科学将发现奥秘,宗教使奥秘变得高尚。会长对年轻的能量仪器设计者的成功大加赞扬,并请他在会上发言。

然而就在这时,年长的法国代表准备插话,大家给了他发言的机会。他将近一百四十岁了,长寿秘诀是内在的强大精神,而非任何物理技术。这位高龄老人谈起了过去人类更智慧的年代。在逐渐衰退的文明中,年长者往往眼界更开阔,更有活力。他的长时间演讲辞藻华丽且推理严谨。他说:“毫无疑问,我们是这个星球上的智慧源泉。由于我们对事业有强烈的使命感,所以我们无疑更加真诚。唉,但是我们终究还是人,不时地犯些小错误,做些不明智的事情,所以我们被赋予的力量不会带来和平。相反,它只会延续民族仇恨,使整个世界走向混乱。那将破坏我们诚实正直的精神,并最终使我们变成独裁者,顺便将科学毁灭。最终可能由于一个小的失误,整个世界就会被引爆,导致的灾难让我们后悔不已。我知道,欧洲肯定会被大西洋对岸那些精力充沛但是未经磨难的无知孩童摧毁。这听上去虽然阴暗,但其他的选择却要糟糕得多。先生们,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呢!对思维成熟的人来说,你的了不起的发明会起到很大作用,但我们的心智还远未开化——不,绝对不可以给我们。所以,我非常遗憾地请求你销毁自己精妙绝伦的设备,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从你的大脑中删除这些非凡研究的记忆。但最重要的是,不要把你的原理讲给我们听,讲给任何人听。”

这时,德国代表抗议说放弃就意味着懦弱。他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在组织有序的科学引领下,在用科学原则组织起来的宗教启示下,整个世界会井井有条。他说:“毫无疑问,放弃就是拒绝上帝给我们的礼物,直到最近,我们才偶然地在最微小的量子中发现了上帝的存在。”其他发言者也提出了正反两方面的意见。但很快,明智的一方占了上风。在场科学家们显然受到了世界主义的感召。实际上,由于他们对民族主义的疏离,连美国代表都开始鼓吹使用这种武器,虽然它显然会用来对抗自己的同胞。

最终,代表一致投票要求——不,是命令——销毁仪器和相关资料,然而同时表达了对这位中国科学家深深的敬意。

年轻人站起身来,从提箱中取出仪器,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站在那儿很久,一言不发,目光凝视着仪器,其他人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最后他说:“我将尊重会议的决定。销毁十年辛勤研究的成果,特别是这件仪器。确实很悲哀,我曾期待赢得人类的感激之情,但相反,我成了一个被抛弃的人。”他又陷入沉默,然后往窗外望去,并从口袋里拿出望远镜,向西边观望。“看,美国人来了。先生们,美国人的战斗机群正在逼近。”

所有代表都站起来,涌向窗户。在西面高高的天空中,一列稀稀疏疏的黑点隐约向南北两个方向展开。英国代表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再用一次你的武器吧,否则英国就完蛋了。美国人会在大西洋上空杀死我们的同胞的。”

中国科学家把目光转向会长。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喊:“击落它们!”只有法国人表示抗议。美国代表抬高嗓门说:“飞机上的人是我的同胞,还有我的朋友,可能还有我儿子。但他们真的疯了!他们想要做极其可怕的事情,暴徒心理!击落他们吧!”中国科学家依然在注视着会长,会长马上点了点头。法国人开始痛哭流涕。于是,靠在窗台的年轻人逐一瞄准每个小点,顷刻间所有的小点变成了刺眼的火球,然后消失。教堂内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大家私语起来,他们盯着那个中国人,表现出了焦虑和反感。

代表们在教堂旁边的空地上匆忙地举行了仪式。他们点起了火,将仪器和同样致命的研究资料烧毁。此刻,表情严肃的中国科学家要与每个人握手,然后说道:“由于我内心的秘密无法被销毁,所以我必须从地球上消失。将来某个更值得尊重的人种会再次发明这一技术,但今天我对这个星球来说是个潜在的危险。所以,由于我愚蠢地未能意识到我生活在野蛮人之中,我要用古老的智慧自我解脱,从此消失。”他说着就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3.欧洲荼毒

流言通过口口相传和广播传遍世界。一个岛被神秘地炸毁;美国战斗机群神秘地被消灭在空中;在这些事件发生的附近地区,一些著名的科学家正聚在一起开会;欧洲政府努力寻找这位无名的救世主,要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将这项技术拿为己用。科学协会的会长报告了会议和投票的情况,他和同事立刻被逮捕了。为了让他们吐露秘密,先是道德“压力”,后来更是身体“压力”。全世界都确信他们真的知道这个秘密,而且会使用。

与此同时,人们了解到当初美国空军指挥官在击败欧洲空军后,得到的命令只是在英国上空“展示肌肉”,因为两国正在进行和平谈判。而在美国国内,各大公司已经向政府发出威胁,如果继续在欧洲实施不必要的暴力行为,他们将采取抵制措施。美国的大企业在态度上总体与世界保持一致,因为他们意识到,欧洲的衰亡将不可避免地削弱美国的金融实力。但意外的灾难降临到了趾高气扬的美国空军身上,导致美国人内心产生了盲目的憎恨感。参加和平谈判的人一下子陷入茫然。这样一来,中国人的攻击行动非但没有拯救英国,反而让它厄运当头。

几天来,欧洲人生活在极度的恐慌之中,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随时发生在他们身上。难怪政府竟然用拷打的方式希望从科学家那里获取有关的秘密。难怪四十名相关人员里,只有一人,即英国代表通过撒谎解救了自己。他承诺尽最大努力去“回忆”错综复杂的湮灭过程。在严密的监视下,他利用自己有关物理学的知识,试图发现中国人的窍门。幸好他完全找错了方向,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他的首要动机是保命,后来他想了一个计策,让研究工作进了死胡同,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这个英国人的“背信弃义”让最顶尖的物理学专家投入毫无价值的研究中,从而避免了任性的、毫无同情心的人类将地球摧毁的悲剧。

美国人有时十分和善,此刻,举国上下却对英国人和所有欧洲人无比痛恨。他们用最新研制的毒性最强的毒气袭击了欧洲,最终所有的人如洞中老鼠一样被毒死在城市里。美国人使用的毒气效力会在三天内消散。这样,美国的防化部队就可以在袭击后的一周里清理每一座城市。许多第一波进入被袭击后如死一般寂静的城市的人,在看到横尸遍野的悲惨场面后马上就会精神失常。毒气首先在地面发挥作用,然后像潮水一样涌起,吞没了楼顶和塔尖,还有山冈。不仅成千上万由于第一波毒气窒息而死的人躺在大街上,屋顶上也遍布尸体。这些人为了逃避低处的毒气,挣扎着绝望地爬向高处。入侵者到达后,他们便在高处注视着那些地面上倒下的、身体扭曲的人们。

就这样,欧洲被彻底击垮了。所有的文化娱乐中心全被毁掉了。只有位于高原和山区的农业区未受到毒气的侵蚀。欧洲精神今后只能以破碎混乱的印象存在于美国人、中国人、印度人和其他民族的心里。

当然,许多英国的殖民地已经不受欧洲人控制,而是落入美国人掌中。显然,战争已经分化了大英帝国。加拿大站在美国一边。南非和印度宣布中立。澳大利亚同样中立,但不是由于怯懦,而是因为与交战双方都交好。新西兰人退到大山中,不可思议地英勇抵抗了美军达一年之久。新西兰人单纯、勇敢,几乎对欧洲精神毫无了解。尽管他们已经美国化,却朦胧地忠实于欧洲精神,或至少忠实于欧洲主义一个方面的象征——“英国”。他们的忠诚,或者说天生的固执,是无与伦比的。当他们最后抵抗不下去的时候,许多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没有屈服,而是选择了自杀。

但此次战争最难化解的痛苦不是由败者,而是由胜者承受。因为当美国人的激情开始慢慢退却的时候,他们无法随随便便用自欺的方式掩饰屠杀罪行。他们本质上不是残忍而是善良的民族。他们认为世界是一个人类自由自在寻找快乐的地方,而他们正是最大的快乐制造者。然而,他们被卷入这场难以置信的犯罪,所以美国人的内心充满着一种集体犯罪感。他们一向自负而心胸狭隘,但现在他们身上的这些品行走向极端甚至疯狂。无论作为个人还是集体,他们越来越害怕受到批评,越来越倾向于责备和憎恨别人,越来越自以为是,对批判思想越来越敌对,越来越迷信。

就这样,曾经受众神恩宠的高贵民族受到诅咒,同时诅咒着别人。

美国和中国

1.竞争

欧洲衰落后,人类的效忠意识逐渐凝结为对美国和中国这两个国家的情感。其他国家人民的爱国热情渐渐转化成了对中美之一的忠诚。最初确实有许多两败俱伤的冲突。若要详细阐述人类这个阶段的历史,肯定会有以下事件:北美重演“南北战争”故事,融合了本已美国化的南美拉丁民族;日本,曾经对新生的中国横行霸道,现在却受到社会变革之害,最终成了美帝国主义的牺牲品;这种奴役处境使日本更加从情感上转入中国的怀抱,最后通过英勇的独立战争获得自由,并加入由中国人主导的“亚洲联盟”。

关于这段历史的详尽记述还要包括国际联盟的兴衰。它从来没有变成全球政府,而是各国政府的联合会,成员国都把本国主权放在首位。尽管如此,国际联盟还是逐渐获得了凌驾于各国之上的声望和权威。尽管在基础结构方面还存在不足,但联盟是一个推动全人类意识发展的有形支点,是很宝贵的。起初国际联盟如履薄冰,只是凭借着格外的谨慎才得以存续,对“列强”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程度。然而,国家联盟逐渐地获得了道德上的权威,所以哪怕实力再强的国家,也不敢公开强硬地违反联盟意志,或拒绝“高等法院”的裁决。但由于人类还是普遍爱国,而非爱国际,所以当一个国家失去首脑、局面失控、违背承诺、陷入恐慌时,侵略仍然司空见惯。英法战争就是典型事例。有的时候,成员国还会分成两大阵营,国际联盟于是暂时被分裂,被遗忘。例如在俄德战争期间,美国支持俄罗斯,而中国支持德国。欧洲崩溃后,整个世界一时间陷入国际联盟与美国双边对峙的局面。但国际联盟由中国主导,已经不再是世界主义的化身。尽管如此,纯粹地忠诚于全人类意识的各国,还是努力将美国拉回国际联盟,最后成功了。

尽管联盟未能阻止“大战”,但在阻止长期困扰人类的小规模冲突上还是卓有成效的。近来世界和平得到了确保,除了联盟本身分化为两大阵营的时候。不幸的是,随着美国和中国的崛起,阵营分裂越来越常见。在美国新南北战争期间,人类试图再建立一个联盟,要成为“世界主权者”,控制所有国家的武器装备。不过,世界主义虽然强大,但狭隘民族主义更强大,最终导致联盟在日本问题上公然分化为二,双方阵营都声称从旧联盟继承了世界主权。但实际上,两个阵营都受到某种超国家情感的控制——一个阵营忠诚于美国,另一个阵营忠诚于中国。

这种状况在欧洲衰落后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出现。在第二个世纪的时间里,两大阵营都确定了政治立场和主要思想。一方是富有的、关系紧密的“美洲大陆联盟”,加上几个穷亲戚——南非、澳大利亚、新西兰、彻底被打倒的西欧,还有渺无人烟的俄罗斯一部。另一方则是亚洲和非洲。实际上,古老的东西方差异现在成了政治归属感与阵营组织的基础。

双方内部当然都有文化上的差异,中国与印度思维方式之间的差异就很大。中国人注重外表,对感性、高雅、实用感兴趣;而印度人则倾向透过外表发现本质,认为人生不过是现实的一瞬罢了。所以,一般的印度人从不关注现实社会问题。他们对建设美好世界缺乏兴趣,因为他们在骨子里认为世界不过是幻影。在思维层面,中印两国的共性还不如中西之间,但由于对美国的忧虑,两个东方大国团结在一起。他们至少有一个真正的共同点:两国人民都仇恨由来自美国的旅行商人、传教士和野蛮征服者所组成的奇异团队。

由于中国相对美国较弱,而且中国人为美国工业的无孔不入感到愤懑不已,所以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更盛。美国确实声称放弃了民族主义,为世界政治和文化的统一而奋斗。但它设想的统一是在美国统领下进行的,而且美国人眼里的文化就只有美国文化。亚洲和非洲认为,这种世界大同对自己缺乏同情。在中国,人们齐心协力地肃清文化中的外来要素,然而取得的成就只是表面上的——辫子和筷子重新成为闲暇时的时尚,古典名著又成了学校的必修课。但一般人的生活态度依然是美国式的。虽然中国人在政治上是反美的,但他们不仅使用美国的餐具,穿美国制造的鞋,使用美国的留声机和节省人力的家用器具,还学习欧洲的语言,本国语言中也渗入美国俚语,报纸和广播也采用美国模式。他们每天从电视屏幕上了解到美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和一切美国公共事件。他们抽香烟,嚼口香糖,放弃了鸦片和线香。

很大程度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反形而上学的,但终归躲不开形而上学,所以他们接受了朴素唯物主义。这种学说是由最早期的行为主义者带动流行的,认为唯一的现实是物理能量,心智不过是身体应激反应所构成的系统。行为主义以前在清除西方的迷信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而且,它一度也确实是人类思想发展的最主要节点。

中国人确实吸收了这种富有潜力但不切实际的早期学说。但在行为主义发源的地方,它已经逐渐被大众贪图安逸的思想所败坏,最后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招魂术。这种新观点认为,尽管生命的最终形式确实是物理能量,但物理能量是与圣灵相连的。在这个时期,美国思想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行为主义与激进的原教旨主义的结合,这是一种退化的、变质的基督教形式。其实,行为主义本身最初是一种颠倒过来的清教思想,它主张,心灵得到救赎需要接受一套粗糙的唯物主义教条。之所以变成这样,主要原因在于,正人君子讨厌这种变形的行为主义,而早期的行为主义者又表示不可理解。之前的清教徒厌弃一切肉体冲动;后来的清教徒依然自以为是地践踏着心灵产生的欲望。但由于物理学内部不断增强的唯心主义倾向,行为主义和激进的原教旨主义找到了一个汇合点。现在,人们认为物理世界的终极元素是多种多样、任意活动的“量子”,而“量子”又是由“精神”活动控制的。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的融合是多么容易啊!本质上,他们在心态上从来相差不远,只是信奉的教条截然相悖而已。真正的分歧双方,一边是真正的心灵主义者,另一边是唯心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所以,基督教教派中最信仰唯物主义的信徒和科学教派中最教条主义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表达双方统一性的方法,更可以否认一切让人类精神融汇起来的更精微的能力。

这两种信仰同样尊重低级的物质运动。接下来我要讲中美思维方式最深刻的差异。对美国人来说,任何形式的活动本身就是目的;而对中国人来说,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心境平和,一切活动都是朝着它前进的。只有当平衡被打破时,人们才会采取行动。在这方面,中国与印度一致,双方都喜欢先思考再行动。

于是,中印两国对财富的欲望不像美国那样强烈。财富是使事物和人运动的动力,所以在美国,财富已被坦诚地认为是上帝的气息和人类固有的圣灵。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统领”和宇宙的“主宰”。他的智慧被认为是令人惊叹的巨大力量,他的爱是对其臣民的慷慨给予。天才的故事是教育的基石,富人作为上帝的主要代表而受到尊重。美国大企业中典型的美国男人可能在外面炫耀财富,但自己生活却很朴素。他注重华贵只是为了向众人展现自己的卓越身份。典型的中国富人会用一种微妙的、持久的审美眼光去享受奢侈,而且很少会为了虚妄的权力而牺牲财富。

另一方面,由于美国文化完全专注个人生活的价值,所以美国人在贫困人口的福利方面就要比中国人更敏感。因此,美国式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工生活要比中国式资本主义下好得多。在中国,这两种资本主义同时存在。在美国工厂工作的中国工人在美国制度下过得很好,相比起来,在中国工厂工作的工人简直是凄惨的奴工。许多中国产业工人买不起汽车,更不用说飞机了,这成了许多自以为是的美国老板愤慨的原因。中国的这种状况未能引起革命,而且尽管美国工厂的条件要更优越,但中国的老板还是能招到大量劳工,这不禁使人困惑。事实上,普通中国工人并不想通过操纵由私营工厂主占有的机器,以此进行象征性的自我表现,而是想要安定的生活和放松的休闲时光。“近代”中国曾爆发过严重的阶级仇恨。几乎每一个中国工业中心都发生过工人残杀雇主随后宣布成立独立城邦的事情。但对中国来说共产主义是陌生的,且没有一次尝试取得长期成功。后来民族主义党的地位变得牢固,最严重的工业弊病也得到解决,于是阶级感情便被甚嚣尘上、反对美国干涉的爱国主义所取代,为美国老板工作的工人常被称为汉奸。

普通中国人敬重文化人 [12] ,而且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会东施效颦。但事实上,这种文化同样肤浅,并不比它摒弃的权力崇拜强多少。它是一种清廉崇拜,一种文字崇拜。当然,这里的文字主要不是之乎者也,而是浩如烟海的现代科学理论,尤其是纯数学。过去在中国,中举当官要死记硬背儒家经典,现在考察的则是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特别是经济学和社会理论的能力。官方不鼓励求取仕途的人去思索数学的哲学基础,但至少要掌握这门庞大学科的一个分支。由于老师灌输给学生的信息量很庞大,所以学生们没有时间去考虑不同学科间的互相联系。

然而,中国有一种高尚的、难以言状的情操,初人的希望就寄托于此。党内的少数人具有一种创新精神,他们是这个时代人类精神奋进的源泉和起点。这些思想家明白人类的渺小性,但他们依然自视为宇宙中的王者。在实证主义和相当浅薄的形而上学主义基础上,他们建立了自己的社会理想和艺术理论。在艺术的实践和熏陶中,他们确实目睹了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他们对民族遥远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对美国的福音主义持鄙视心态,所以他们认为生活的真谛就是,在公正的环境中,创造复杂而统一的人类生活模式。用他们的话说,社会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是人类交往的脆弱的、易逝的纹理。他们认为,不仅个人生活,或许整个人类的事业都是一场悲剧,而且要按照悲剧艺术的标准去评价它们。当把他们自己的精神与美国人的精神进行对比时,他们中的一位说道:“美国是一个在装备奢侈、电力充足的游戏室里玩耍的顽童,这个顽童自诩靠自己的机械玩具能改变世界。而中国是一个傍晚在自家庭院散步的绅士,格外情迷花草的芳香和庭院的规整,因为空气中弥漫着冬季的第一丝寒意,而耳中回荡着不可抗拒的野蛮人的传言。”

这种态度中有些令人钦佩的精神,它也是时代急需的,但也有一个致命的不足。在最优秀发扬这种精神的倡导者中,它上升为一种对平凡生活的呼唤,超然而热烈,同时又极易退化成消极自满和繁文缛节。事实上,由于中国注重外表的传统,这种精神面临着陷入腐化的危险。在某些方面,美国精神和中国精神是互补的。一方焦躁不安,一方心平气和;一方热情奔放,一方波澜不兴;一方笃信宗教,一方尊崇艺术;一方是浅薄的神秘,至少是浪漫的,一方是传统而理性的,但不适于长期沉入严谨思维。如果双方能够合作,这两股精神力量会取得伟大的成就。另外,双方有一个共同的致命缺陷:求真的兴趣都不大。这种兴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冲动,令人困扰又给人启发,是自由运用批判性才智的激情,是对事实艰苦卓绝的求索,曾是欧洲甚至美国早期的荣耀,眼下却在初人身上荡然无存。在这一缺陷的基础上,另一个不利条件削弱了他们的力量:缺乏玩世不恭的智慧,而之前的人们会互相戏谑,会自嘲,甚至呵佛骂祖。

他们虽然有这个弱点,但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也会成功。然而我要说,美国精神逐渐削弱了中国的清廉,从而破坏了一次中国得救的机会,甚至不啻带来了一场灾难。这种半是偶然、半是必然的灾难周期性地降临在初人头上,仿佛是某种神灵的外在意志——此处的神并不想要任其摆布的有灵傀儡,而是更欣赏卓越的创造力。

2.冲突

美欧战争之后是一个世纪的小规模民族冲突,又经历了一个世纪充满紧张的和平期,这期间美中之间的厌恶越发浓重。和平期接近尾声时,很多人在原则上接受了世界主义,摒弃民族主义,但是根深蒂固的部落情结仍潜伏在每个人的心头,随时准备卷土重来。地球已是一个被和谐地组织起来的经济整体,各个地区的大企业都对爱国主义不加掩饰地加以蔑视。这段时期里,成年人都自觉地、毫无保留地主张国际主义与和平主义。然而,这种信仰虽然从逻辑上无懈可击,但追求冒险的生命欲望却总是想要削弱它。持久的和平与改善的社会条件极大减少了生活中的危险和困苦。人们只要还保持着野性的冲动,想要发泄原始的勇气和内心的愤怒,这里就有战争的一席之地,除此之外也没有对社会无害的替代手段。人类自然渴望和平,然而仍然不自觉地需要战争让他们的英勇与顽强得以表达。这被压抑的好战意志不时地通过不理智的狭隘民族主义迸发表现出来。

最终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冲突。与以往一样,冲突源于经济和情感两方面的因素。经济上的原因是燃料需求。一个世纪前的严重油荒让人类清醒过来,国际联盟将全球的油田乃至煤田都纳入整体管辖。国际联盟还实行了严格的管理制度,调控这些宝贵资源的使用。尤其是原油,只有确实没有替代品可用的企业能够使用。对燃料的全球控制或许是国际联盟最伟大的成就,直到国际联盟解体为止,该政策一直在执行。但在命运的捉弄下,这项明智的政策却成了文明没落的主因。这种政策将煤炭耗尽的时间大大推迟,然而那时人类的智慧也大大衰退,竟无力应对这场危机。人类没有及时进行调整以适应新的局势,所以最终陷入崩溃。

就在人类寻找对策的时候,他们发现南极洲的石油储量很大,开采有利可图。遗憾的是,它并不属于世界燃料管理委员会的管辖范围。美国是第一个进入该油田的国家,发现了大机遇,并将其视为在全球推行美国化的契机。中国对美国化表示担忧,所以要求这片新油田的开采由世界燃料管理委员会管理。几年来,双方在这个问题上日益狂燥,陷入“原油民族主义”的漩涡。战争似乎逐渐成为不可避免的解决手段。

然而与以往相同,冲突的实际诱因还是一场意外——印度童工丑闻遭到曝光。十二岁以下的男女儿童被迫做繁重的工作,而在这个凄惨的国度,他们唯一能做的探索就是早尝禁果。美国政府提出抗议,言辞间以全球卫道士自居。印度立即搁置了将要进行的改革,如对待好管闲事的人一样,对美国进行了回应。美国借口“得到了世界上所有道德民族的认同和支持”,威胁要派调查组解决问题。中国站出来斡旋,力争其对手和伙伴继续保持和平,承诺如果美国撤销对东方道德观的过度污蔑,它也会保证印度不再雇佣童工。但为时已晚,美国在中国的一家银行遭到袭击,西方终于向东方宣战。

亚洲和北非各国在地理上连成一片,而美国及其附属国则有着更优越的经济组织。战争初期,双方都没有像样的武器装备,因为战争长期被视为“非法”。但这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当时的战斗可以大量使用民用飞机。飞机上装载毒气、烈性炸药、带病毒的微生物,还有杀伤力极高的“超生物体”,当时的科学家们有时将其视为最简单的生命,有时又视为最复杂的分子。

战事初期很激烈,之后越来越弱,拖了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在战争即将结束之际,非洲大部分地区被美国控制,但因为南非人成功地在尼罗河源头投下了毒药,埃及成了无人区。欧洲占领军是体格健壮的中亚人,他们当时已经在考虑入主中国的问题了。欧洲学校开始教授拼音化汉语。但英国没有学校,也没有人口,因为在战争初期,美国就在爱尔兰建了一个空军基地,使英国遭受无数次毁灭性打击。飞行员来到伦敦上空,仍能从乱糟糟的绿色和灰色残骸中辨认出牛津大街和河岸街。当年为了保护自然免遭城市文明侵蚀,令人艳羡的国家“风景区”在英国各地设立起来,现在却完全遭到破坏。在世界的另一端,日本诸岛同样遭到袭击,因为美国人试图在那里建一个空军基地,直插敌人的心脏,但最终未能得逞。然而,目前中国和美国本土都未严重受损。后来美国生物学家研究出了一种毒性巨大的细菌,比现今已知的任何物质的传染性和杀伤力都强。它可以瓦解神经系统的最高级功能,即便人类只受到轻微感染,脑力活动也会即告停止,严重的话甚至会立即死亡。美国军队凭借这一武器使中国的一座城市陷入混乱,飘散的细菌进入该省几位高官的大脑,使他们的行为与言语失调。人们将犯错归罪为触碰了细菌,这成了当时流行的开脱借口。迄今仍未找到阻止瘟疫传播的有效方法。在发病初期,病人变得焦躁兴奋,胡编借口,四处闲逛。“美国疯病”似乎就要传遍中国大地了。

总的来说,美国占据了军事上的优势。但从经济角度来讲,承受更大损失的反而是美国,因为他们高度发达的社会很大程度上依赖国外投资和对外贸易。此刻,美国大陆上出现了真正的贫穷,还有严重的阶级斗争征兆,但斗争双方不是工人和资本家,而是工人和战争的必然产物——独裁的军事统治阶级。大企业一开始向爱国热潮屈服,但很快就想起了愚蠢和极具毁灭性的战争对贸易的影响。其实对双方来说,民族主义热情只持续了数年,之后对敌人的恐惧就取代了对冒险的渴望。公众被灌输了“敌人是魔鬼”的思想。交流断绝二十五年后,许多人都把两国的思维差异视为物种隔绝一般。所以美国教会鼓吹中国人没有灵魂,说中国人最早进化成人的时候,撒旦进行了干预,将他们设计为狡猾且毫无亲切感的人。他在中国人身上种下了贪求感官享受的本能,让中国人对神视而不见,对美国人荣耀的目标——“为了活力而努力”——视而不见。如同史前时期新生哺乳动物清除掉了行动迟缓的、残忍的、不合时宜的爬行动物一样,现在新兴的、富有感情的美国注定要从地球上清除掉如爬行动物的蒙古人。而在中国,官方观点认为美国人是典型的生物退化产物,像所有的寄生生物一样,他们只注重低等的行为方式,却失去了融入高等自然的机会。而现在“地球上的绦虫”,正用他们强大的占有欲去蚕食人类的高级官能。

这些都是官方的论调。但对战争的担忧近来使双方都产生了对政府的严重不信任,人们表现出不惜任何代价来实现和平的强烈意愿。因为战争决定了双方政府能否继续自己的统治,所以他们极其痛恨国内的和平主义者,甚至比敌方还要痛恨。一国的特工发现对方国内的和平主义者在密谋时,甚至不惜将情报知会敌国。

所以,当太平洋两岸的两国大企业和工人最终决定共同努力阻止战争的时候,谈判代表也很难见面。

3.太平洋小岛上的会晤

除了政府外,整个人类现在都真诚地渴望和平,但在美国有两种势均力敌的观点:一种观点单纯致力于实现全球政治与经济统合;另一种观点则狂热地鼓吹将美国文化强加给东方。在中国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为了实现和平和繁荣,要大力发展商业,牺牲理想;另一种观点主张要保护好中国文化。即将秘密会面的两人都带有典型的本民族特性。两人的会面既有商业的动机,也有文化的动机,但往往是前者占据主导。

终于,两国战争进行到了第二十六个年头。某个夜晚,两架从东西方而来的水上飞机在太平洋小岛汇集,停在一个偏僻的水湾里。赤道地区曾经硝烟弥漫,只能看见残月,如今海浪却在月下波光粼粼。这时,从两架飞机上分别走下一人,然后他们各自划着橡皮舟到了岸边。两人在沙滩上会合,握手,其中一人表现得彬彬有礼,另一人虽然友善,却有些不自然。此时,太阳已经从海洋的远端探出头来,投射着光芒,并散发着热量。中国人摘掉飞行头盔,特意展开盘着的辫子,脱下厚重的保护服,天蓝色的丝织衣裤映入眼帘,上面有金龙刺绣图案。另一个人用几乎毫无掩饰的厌恶目光看着对方的服饰,然后脱掉外衣,炫耀着得体的灰色大衣和马裤。这是当时美国商人潜意识中对清教主义回归的一种表现。中方代表抽着烟,两人坐下来谋划着地球的未来。

双方的会谈心平气和,没有出现任何不愉快,因为他们早已签订了具体措施的协议,要立刻废除所有国家政府。双方代表都充满信心地认为,只要双方在太平洋两岸同时努力,事情就会得到圆满解决,因为两国的金融势力与伟大人民都是可以信赖的。为了取代国家政府,他们要建立一个世界金融理事会,由全球各大金融工业巨头和工会代表组成。美国代表担任会长,中国代表任第一副会长。理事会负责监督全球经济重组的进程。东方的工业状况要与美国保持一致,但美国必须停止对南极洲的垄断。那片富饶的处女地将由理事会负责管辖。

会谈期间,两国代表偶尔会提及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但他们都认为这无足轻重,不应该成为商业谈判中的障碍。

此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却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初人情绪不稳定的天性使他们非常容易受到这些意外的伤害,尤其是在自身的衰退期。

一个人从海角处游进小海湾,打断了会谈。她出现在浅滩,从水里出来,走向创造世界国家的两个人。她皮肤呈黄褐色,面带笑容,裸露着身体,长时间游泳使她的乳房高高隆起。她站在两人面前,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两人之间的关系瞬间发生了变化,但双方都没有意识到。

“大海美丽的女儿”,当时的亚洲人与外国人交往时,会故意使用这种古奥的英语,专门跟美式英语拉开距离,他现在就是这样,“我们两个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能为你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会做什么,但我愿意为你效劳。”他的眼睛亲切地打量着女人的全身,但似乎依然不失礼数。她用手挤了挤头发里的海水,仰慕者的目光为她更添风采,然后她站到说话的中国人面前。

但美国人提出了抗议:“无论你是谁,请不要打扰我们。我们正在谈论非常重要的事务,不能浪费时间。请离开。你赤身裸体,对文明人太无礼了。现代国家是不许赤身游泳的,我们对这点非常在意。”

身体未干的黄褐色皮肤女子有些难过,但脸色更红润了。闯入者刚要离开,中国人却喊道:“别走!我们的商务谈判马上就结束。你的出现让我们精神振作起来了。你是谁?你来自哪个国家?我的人类学知识肤浅,所以无法推断你的背景。尽管你晒了不少太阳,但肤色比当地人白皙。你有希腊人的乳房;你的嘴唇更像是古埃及人雕琢的作品;你的头发正在变干,在较暗的光线中,看上去好像是金黄色的。还有你的眼睛,让我仔细观察一番,大大的,非常机敏,和我的同胞一样,又如印度人的内心一般高深莫测。我看你的眼睛不是纯黑色的,而是黎明前天空的蓝紫色。你身体各部位的完美统一征服了我的心和灵魂。”

在中国人高谈阔论时,她恢复了镇静,时不时地用目光扫视着美国人,但美国人的目光始终躲避着她。

她说话的腔调和中国人很相似,但奇怪地带有古英语的口音。她说:“我当然是混血儿。不要称我为大海的女儿,请称我为人类的女儿,因为每个种族的漂泊者都在这岛上播下了他们的种子。我知道,我的身体显示了多族血统的特征。我的思维可能也与你们不同,因为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岛。尽管我不到二十五岁,但对我来说,20世纪的历史比今日模糊的时事意义更加重大。一位隐士教我读书,两百年前,他生活在欧洲,是一个非常活跃的人,但在漫长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来到岛上隐居。他很疼爱我,是长者对小辈的疼爱。日复一日,他教会我如何洞察历史上伟大人物的心灵,但对这个时代的知识,他却没有传授给我。既然他已经去世,我便努力让自己熟悉当今时代,但我仍然用以往时代的视角去观察所有的事物。”她转向美国人,“所以,如果我违反了当代的习俗,那是因为没有人向我这与世隔绝的大脑里灌输裸体是不体面的思想。我孤陋寡闻,就是野人。如果我能有幸体验你们伟大的世界该多好!如果战争结束,我必定去周游世界!”

“你真是性感迷人,”中国人说,“多么优雅,多么有教养的野人啊!跟我去现代的中国度假吧。只要你妩媚动人,在那里你也可以裸泳。”

她并未对这邀请做出任何反应,而是似乎陷入幻想之中。于是她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或许我不该如此焦躁不安,如此梦想去感受世界。然而,能去感受母性该多好!岛上有许多人经常给我爱抚,让我的感情世界更加充实。但我无法将自己托付给他们中的任何人。虽然他们很可爱,但我不愿意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做我孩子的父亲。”

美国人有些焦躁不安,但中国人用低沉的声音插话。“我,”他说,“我,世界金融理事会的副会长愿意为你提供体验母性的机会。”

女子表情沉重地注视着他,然后像对待一个提出过分要求的孩子似的微笑着。但美国人立即站起身,对身穿光滑丝绸的中国人说:“你或许知道,美国政府正在向你的国家第二次投放毒气,让你的人民精神错乱,比上一次还要厉害。你们是抵御不了这种新型武器的,如果要我拯救你们,片刻都不能耽搁。你也不要耽搁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同时行动。现在事情都谈妥了,但我离开前有话要说。你对这女子的行为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出了问题。我渴望和平,所以我不会过多地干涉这个问题。我现在通知你,当理事会建立的时候,我们美国人必定会劝诫你们改掉这些恶习,为了这个世界,也为了你们自己。”

中国人起身回应道:“这个问题一定要现在解决。我们从没指望你们接受我们的标准,所以你也不要指望着我们去接受你们的标准。”然后他又走向那女子,向她微笑。他的微笑激怒了美国人。

我们不必关注两位代表之间的具体争论。他们两人尽管胸怀世界,但都对对方的价值观表现出了蔑视。无需多说,美国人严肃了起来,盛气凌人,而对方越发漫不经心,冷嘲热讽。最终,美国人抬高嗓门,发出最后通牒。“除非在世界联合的协约里加入一条,”他说,“你必须承诺你们会进行大规模的革新,否则我们绝不会签署。实际上,我的同事们早就提出来,要想合作,这是前提。当时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担心那样会损害协约,但现在看来,这是非常必要的。你必须教育你的人民,用科学的宗教武装他们。你们学校的教师必须承诺教授当代基础物理学和行为科学,必须崇拜‘神圣能量’。变革是痛苦的,但我们可以帮助你们。你们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审查官队伍,他们直接对理事会负责。他们要确保你们改正好色的缺点,因为你们在其中浪费了大量的‘神圣能量’。只有你们同意这些要求,我们才会停止战争。上帝的律法也要遵守,要知法守法。”

这时女子打断了他的话,说:“告诉我,你们的‘上帝’是什么?欧洲人崇拜爱,不是‘能量’。‘能量’指的是什么?是不是让机器快速运转的东西?激活以太的东西?”

他直截了当,照本宣科地回答道:“上帝是无处不在的行为精神,当你需要的时候,它就会现身。上帝指派伟大的美国人让宇宙走向现代化。”他停顿片刻,看了看他那架线条流畅的水上飞机。然后加重语气说:“快点儿!时间多么宝贵。要么你为上帝工作,要么你因不信上帝而受罚。”

女子走近道:“这项狂热事业中必定有伟大的一面。但不知何故,尽管我的内心告诉我你是对的,但我在潜意识中仍然表示怀疑,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差错!”他咄咄逼人地走近她,笑着说道:“当一个人的灵魂本身就是行动时,他怎么会把‘行动是神圣’理解出差错呢?我一生中一直在为伟大的上帝、能量服务,从汽车修理厂学徒到世界总统。难道美国人没有用成功证明自己信仰的正确性吗?”

她感到极度欢喜,但仍然困惑地盯着他。“你们美国人有些执迷不悟,”她说,“但你真的很伟大。”她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把一只手放在他身上,坚定地说:“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你是对的。无论如何,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可靠的人。带我走吧!做我孩子的父亲吧!带我去美国那些值得冒险的城市,我要与你共同奋斗。”

理事长突然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渴望,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而女子似乎也看出了这点。但是,他转向副会长说道:“她看到了真理。你呢?你是要战争,还是回应上帝的召唤,与我们携手?”

“是牺牲我们的肉体,还是我们的灵魂?”中国人痛苦地说,但语气不是很坚定,因为他并非思想狂热的人,“灵魂只不过是肉体行为的协调整体,而且尽管存在着小小的争议,但归根结底,我们都认为协同行动是当今大势所趋,更何况这位女子更青睐美国人的气质。另外,亚洲人的生活方式至少有一点高贵的地方:它不会仅仅因为宣传手段就屈服,反而会由于竞争者的存在而愈发强大。鉴于这些事实,我接受你的条件。但是,由外部势力逼迫中国接受并实施这么大的变革,这有损尊严。你一定要给我时间,让我在亚洲培育本土的能量主义者,他们会宣传你的主张。恕我直言,他们或许会给你的主张赋予一种现在还不曾有的优雅。即使如此,我们也要保证南极洲要由全球一同管理。”

随即双方签署了条约,但也起草签署了一条新的秘密附加协议,由“人类的女儿”做双方的见证人,签字的字体清晰、丰满、古朴。

女子分别握住双方的一只手,说道:“世界终于得到了统一。但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似乎听到了旧导师责骂的声音,好像说我很愚蠢。但他使我感到失望,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新的导师——世界之师。”

她放下中国人的手,好像要把美国人拉走。而美国人尽管感情专一,也有美好的后半生在纽约等待着他,但他还是渴望用自己的清教徒外衣触碰她沐浴阳光的肉体。接着,她就将他领进了棕榈树林。

副会长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在深思,在微笑。

美国化的世界

1.第一世界国的建立

现在欧战结束已经三百八十年了,至少世界统一的目标已经实现,可惜初人的精神状态在此之前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我们不必赘述从各国争霸到世界金融理事会的历史,只需要知道美中采取了共同行动,而两国的军政府却发现自己正被跨国企业的消极抵抗削弱。在中国,这一过程几乎是在瞬间和平地完成;但在美国,严重的骚乱持续了几周,茫然的政府试图进行军事镇压。然而民众渴望和平,并且尽管几位企业巨头被射杀,四处都有工人倒下,但反对政府的力量是无法抵抗的。很快,执政寡头便垮台了。

新秩序建立在一套宏大的工团社会主义体制基础上。从理论上说,每个行业都由各自的成员用民主方式进行管理,但实际上都由个别有权势的人操控。行业之间的协调由世界工业委员会负责,它是各个行业领袖探讨全球整体事务的基础。每个行业在委员会的地位高低,部分取决于其在全球的经济实力,部分取决于公众的敬重程度,因为人们的行为举止已经被分别评定为“高尚”或“卑鄙”,而“高尚”的未必是经济实力最强的。于是,委员会之上就出现了一个高尚“行业”内部圈,声望从高到低的排序大概是:金融、航空、工程、陆运、化工和体育。但真正掌权的不是委员会,也不是内部圈,而是金融理事会。理事会由十二名百万富翁组成,以美国会长和中国副会长居首。

这个威严的委员会内部难免有分歧。开始运作后不久,副会长就试图推翻会长,将会长与自称“人类的女儿”的有色人种女子的关系泄露出去。他本料想丑闻会激怒看重道德的美国民众,损害会长在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但会长凭借其天才之举成功解救了他自己,维护了世界的统一。他并没有否认对他的指控,反而认为那是他的荣誉。他说,他在征服那名女子时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如果没有大胆地牺牲自己的纯洁,他就不配当世界总统,他就永远是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那名女子的血管里流淌着所有民族的血液,她的思维里交融着所有文化。后来的多次交往证实,他从与她的结合中体验到了与东方精神的融合,获得了对人类的强烈同情,而他肩挑如此重担,正需要这种素质。在私人生活中,他自称坚守着纽约的一夫一妻制,并且承认自己犯下了罪孽,要永远受到良心折磨。但作为世界总统,他要义不容辞地捍卫世界。世上万物的存在都要以物质为基础,所以他的精神统一必须通过与“人类的女儿”的肉体结合体现。他在广播中沉痛地表示,那名神秘女子的出现使他突然觉得战胜了道德上的不安,突然得到了神圣的力量,在香蕉树下完成了与“世界”的结合。

“人类的女儿”(穿上了体面的服装)优美的身材通过电视让全世界人民得以欣赏。她的面庞融合了亚洲和西方的特点,成了人类统一最有力的象征。地球上的所有男人都梦想成为她的情人,所有女人都愿意与她交往。

毫无疑问,有人说“人类的女儿”拓展了会长的思维,这不无道理,因为他对东方的政策显露出了意想不到的智慧。他经常用说服的手段让中国人接受起初满怀疑窦的政策。

会长对私生活的辩解提高了他在亚洲和美国两地的声望。美国人对故事中充满情调的宗教信仰非常着迷。美国男人中间很快流行起了一种时尚:与当家的妻子严守一夫一妻的规矩;同时在外面另有一位或多位“象征”妻子——可能在东方,也可能在另一座城市、另一条街道。而在中国,人们起初对会长是冷淡、容忍的态度,这段小插曲过后,他反而获得了喜爱。在某种程度上,由于会长的机智,或者说他的“象征”妻子的影响力,中国愈发美国化,而且并未引起动荡。

在世界国家成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中国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应对“美国疯病”,这是昔日敌人——美国人——戕害中国人的武器。华北沿海地区已彻底陷入混乱,工业、农业和交通都陷入停滞。在全国范围内,无数人挣扎在精神错乱和饥荒中,吞食野草,甚至争抢死者遗骸。过了好久,疫情才得到控制。之后几年仍然偶有爆发,每次爆发都会引起全国性的恐慌。

对一些守旧的中国人来说,好像所有的人都轻微地受到了病毒的影响,因为在全国出现了一个自称“能量主义者”的新教派,表面上看是自发生长出来的,致力传播一种主张行为纯洁的佛教思想。说也奇怪,这信仰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以至不过几年光景,整个教育系统就被它的支持者掌控了。当然了,期间也不乏老牌大学的保守派进行抵制和斗争。然而饶有趣味的是,虽然这种“新道路”获得了广泛认同,中国年轻人也被灌输了尚动的思想,而且随着工资水平的大幅提高,所有工人都有了私家车,但在中国大众的心目中,仍然只不过是通往静的途径。所以,一名中国物理学家提出能量最重要的表达形式是原子内各种力量的平衡时,中国人便将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声称静是强大力量之间完美的平衡。于是,东方对当时的宗教思想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动静由此达到了统一,两者都有自然科学原理的基础。

2.科学的主导作用

现在,科学在初人中享有特殊的尊崇。这倒不是因为人类在多年前的鼎盛时期进行了缜密的科学研究,也不是因为人类通过科学洞察了物质世界的本质,而是人们通过运用科学原理,让物质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科学理论曾经是流变的,现在却被固定下来,成为一套复杂的教条。然而,科学创见在改良工艺领域仍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于是,在求知欲已经完全衰落的人类中间,科学支配了一切想象力。科学家不仅被视为知识的化身,更是权力的化身,科学幻想再离奇,也有人相信。

第一个世界国家建立后的一百年间,中国境内开始流传“原动力神”的神秘故事,这是一种以科学为终极奥义的信仰。按照它的说法,人类可以利用质子与电子排斥产生的能量。这种能量本来是多年之前由一位智慧卓绝的中国物理学家发现的,现在的流言却是:它一直由某个科学精英团体保存着,等待人类在适宜的时候启用。新兴的能量主义教派声称,真正的发现者是佛陀的化身,由于当时的世界尚不适合接受这至高无上的发现,所以就把秘密托付给了那位中国物理学家。基督教徒中间也流传着类似的传说,传说的主角是同一个人。当时西方宗教中势力最强大的是“革新基督教兄弟会”。它认为发现者是圣子,圣子第二次降临时曾提议将神圣力量的秘密公开,为世界带来新的千禧年。但是,他发现人们甚至还不能实践第一次降临时提出的更初级的福音,也就是“爱”。所以他为了人类而殉道,把秘密托付给了科学家们。

全球的科学工作者早已组成了一个紧密的团体——国际科学院,只有通过考试,并交纳高额会费才能被接纳,授予“科学家”的称号,并享有进行科学研究的权利。如果想就任要职,很多职位必须先取得科学家的资格。另外,据说国际科学院掌握了许多学术秘密,成员们都发誓不会泄露出去。有流言说,至少有一个人在泄密不久后就神秘死去了,而且秘密本身其实并不重大。

作为自然知识的全部内容,科学已经发展到了极其复杂的地步,一个人最多也不过能掌握它的一小部分。于是,某一分支的学者几乎对其他领域毫无了解,庞大的“亚原子物理学”尤其如此。这个学科包括许多研究,每一项研究的复杂程度,都堪比基督教盛行时的十九世纪的所有物理学累加起来。由于日益增长的复杂性,各领域的学者更加不愿意去批判性地看待其他领域的原理,甚至不会尝试去理解。各个细小的分支敝帚自珍,也尊重其他分支的敝帚自珍。早些时候,最卓越的科学家和技术哲学家曾试图从哲学角度对科学进行整合与批判。但是,作为严格技术学科的哲学已不复存在。当然,通俗的伪科学依然存在,它是由记者用引人眼球的时髦字眼构建出来的,虽然以科学为基础,但不过是模糊不清的观念——或毋宁说是假说框架。但是,真正的科学家以拒绝接受这不牢靠的框架为荣,即便有时他们也会无意地涉及它。每个科学家都强调说,自己的专业研究肯定会不可避免地让大多数同行都觉得高深莫测。

在这种情况下,当流言宣称神秘的原动力神已被物理学家们所了解的时候,亚原子物理学的学者们既不愿公开表示其实自己并不掌握这个奥秘,也乐于相信这个奥秘实际上掌握在其他学科的科学家手中。于是,科学家整体的行为强化了大众的信念,即科学家知道奥秘,只是不会泄露。

首个世界国家成立大约两个世纪后,世界总统宣布科学与宗教的正式结合时机已经成熟,并召集这两大领域的领袖举行了一场会议。在那个已成为世界主义圣地的太平洋小岛上,人们建起了一座摩天大厦:和平天堂。来自佛教、伊斯兰教、印度教、革新基督教兄弟会和南美洲现代天主教的领袖们一致同意,他们之间的差异只是表达上的。每个人都是神圣能量的崇拜者,无论是通过运动还是紧张的静止来表达。每个人都承认神圣能量的发现者是最终极、最伟大的先知,或者说是真神的“运动”的化身。在当代科学中,人们很容易证明这两个概念其实是同一的。

在人类发展的早期,我们通常会把异端邪说挑出来,用火和剑将其根除。但现在对统一性的渴望可以在满堂喝彩声中,通过明辨而消除异议来实现。

会议除了公开提出各宗教殊途同归外,还要推动科学与宗教的统一。会长说,所有人都知道,某些科学家掌握了终极奥秘,但他们很明智,肯定不会承认。科学组织和宗教组织融合,更好地引导人类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所以,会长要求国际科学院从成员中选拔并组建一个团体(成员要由教会批准)来专门管理至高奥秘,他称之为“科学家圣会”。这些至高奥秘的管理人所需费用由公共部门承担。他们要全心全意为科学服务,特别是要以最科学的态度研究对原动力神的崇拜。

到场的少数科学家明显地感觉不安,但大多数还是在凝重考虑后表现出了兴奋。神职人员中同样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但总体上,人们感觉教会通过这次会议将科学独有的声望吸纳到了自身之中。于是,科学家圣会注定成为第一次世界文明衰亡前处理人类事务的决定性力量。

3.物质成就

除了偶尔会爆发地方性冲突,而且很快会被世界警察制服以外,人类已经在同一个社会中生活四千年了。在第一个千年里,物质进步的速度很快,但后来基本上就毫无进展了,直到最终崩溃。人类的所有精力都消耗在维持社会运行上,直到经历了三千年的奢侈生活后,某些基本能源突然枯竭。人类的思维已经迟钝,无法应对这一新的危机,最终整个社会秩序彻底瓦解。

我们可以跳过伟大人类文明的早期历程,而去观察它在这一重大变革来临前的表现。

人类此时的物质环境一定会使其所有的前辈吃惊不已,甚至包括那些真正意义上更加文明的人类。但我们末人却感受到一种极端的伤感,甚至是滑稽感。这种滑稽感不仅表现在物质发展与文明之间的完全混淆上,而且与我们的社会相比,物质发展本身也极其欠缺。

人类精心利用全球每一寸陆地。除了众多被当作博物馆和游乐场保存下来的野生保护区外,没有一块土地依旧保持着自然状态。过不了多久,农业和工业区的差异将不复存在。所有的陆地都将被城市化,当然不是早期拥挤的工业城市,但毕竟是城市化。到处都能看到工业和农业在互相融合,这种结果部分得益于空中运输,部分得益于农业的迅猛发展。人造材料的快速发展可以让高楼大厦像电缆塔那样高高屹立,高度达到四千多米,地下可达八百米深,地面跨度更是几乎达到八百米。这些建筑通常是十字形分区,每层的交叉中心都建有空降平台,为超小型私人飞机服务,因为私人飞机已成为每个成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这些巨大的柱形建筑预示着一个即将到来的更加宏伟的建筑时代,它们在所有的地方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应用。这些建筑之间的距离必须大于高度。另外,除了在极寒冷地区,两幢建筑之间的距离很少超过三十二公里。每个地区的整体外观都像一片片被砍倒的高大树干。云彩常常环绕在这些人造山峰的中部,或遮住最下面几层。最上面几层的居民早已熟悉这耀眼的云海奇观,高楼如小岛点缀四周。由于最上面几层海拔较高,所以有时不仅要有暖气,还要有空气加压和供氧系统。

在居住区和工业区之间,农田、公园和野生保护区到处都随着季节变化而或绿或黄。为重型车辆运输修建的灰色路网遍布地球陆地,但轻型和客运交通运输全部由空运完成。在人口稠密地区,地面以上八千米的高空有许多飞机在飞行,大型客机来往于大陆之间。

很久以前,人类的创业精神将文明传播到了世界各地。撒哈拉现在是湖区,遍布着大量阳光充足的度假区。加拿大境内的北极岛屿被定向热带洋流巧妙地变暖,成了精力充沛的北方人的家园。南极洲沿岸同样也在变暖,开采内陆矿产资源的人们现在永久居住在那里。

推动文明不断前进的能源大部分来自埋藏在地下的史前植物残留物,主要是煤。尽管世界国家成立后,南极洲的能源资源开采相当节约,但新的石油供应在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便停止,人类被迫用煤发电来驱动飞机。不久人类就明白了,南极洲煤田储量再丰富也并非取之不竭。石油供应的中断让人类吸取了教训,让他们感受到了真正的能源危机。心怀世界的人们正在学会将所有人类视为自己的同胞,他们的视野更加开阔,并能用超前的眼光观察事物。在世界国家成立后的一千年中,社会健康发展,人类众志成城,决心不让后代责怪他们浪费能源。所以,人类当时不但建立了严格的经济制度(第一个大规模的世界性规划),还致力开发可持续能源风能,并得到了广泛的使用。在每幢建筑物上、每座高山上都安装了大批风车用来发电,每个大瀑布旁边也安装了设施让水直接流进发电轮机。更重要的是,人类开始利用火山能和地热能。人类期望这样可以彻底解决能源问题。但即使在人类才智更加卓越的世界国家初兴期,创造性人才也比前辈逊色,而且并没有找到真正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于是在这段文明史中,火山能仅能作为南极洲巨大煤层储量的补充。由于某些不可知的意外,在这一区域,煤埋藏得比其他地区要深,地心热在该地区(与其他地区一样)强度不够,无法将更深的地层转化为石墨。另一种潜在能源是潮汐能,但对它的利用被科学家圣会禁止,因为海潮运动来自天文现象,所以潮汐能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第一世界国较有活力的初期,最伟大的物质成就或许是预防医学。尽管生物领域的基础科学研究早就变得墨守成规,但它们仍然不断带来实际的效益。人们再也不必害怕自己或亲人会遭受癌症、肺结核、心绞痛、风湿病和精神失常带来的痛苦。微生物不再危害世间。分娩不再是一种磨难,女性身份再也不是痛苦的来源。慢性病和残疾都被根除。只有衰老继续存在,但这也会通过生理学领域中的返老还童技术不断得到缓解。过去,这些由来已久的缺陷和痛苦一直折磨着人类,恐惧或莫名其妙的失望困扰着许多人,消除这些隐患将给人类带来普遍的愉悦心情和乐观态度,这对前人来说是无法实现的。

4.第一世界国的文化

以上是这段时期的物质成就。在这段时期,人工技术发展迅速、产品和设计极其复杂、经济社会繁荣兴旺,人类历史上从未如此辉煌。在人类历史早期,人类确实曾怀有远大的理想,但是民族主义狂热阻碍了经济一体化的进程。然而当代文明的发展已经彻底摆脱了民族主义,人类在几个世纪的和平时间里继续巩固取得的成果。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贫困和病痛已被消灭,人们的精神已从沉重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勇于进行伟大的冒险。但不幸的是,人类的智慧水平此时严重下降。于是,这段时期的文化贫乏和自鸣得意,甚至比臭名昭著的十九世纪还要显著。

每个人的饮食都合理充足,身体健康。他们在经济上也是独立的。每天工作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经常只有四个小时。每个人都公平地享受着工业成果,在长假里,人们都开飞机去世界其他地方旅游。有的人很幸运,在四十岁时就成了富翁,但如果运气没那么好,一般八十岁前也会变得富足,享受接下来的一百年寿命。

虽然物质繁荣,但人类仍然是奴隶。无论在工作岗位还是闲暇时间,人们都很兴奋,有时会被百无聊赖的懒惰打断片刻,但这会被认为是有罪和讨厌的。除非是少数最成功的人,否则人们很容易被“想”所困扰,但它太没有定性,完全称不上“思”。他们有时也会被“想要”困扰,但同样太盲目,不能被称为“向往”。每个人和他所有的同代人都被一定的思想所控制,这些思想阻碍了人类去过纯粹的人类生活。

在这些观念中,人类还有追求进步的理想。对个人来说,宗教教义赋予他的目标是航空技术的不断发展、合法的性自由和百万富翁的地位。对人类来说,理想仍是进步,只是这类进步中同样缺乏智慧。技艺更加高超、巡航距离更远的航空技术,更加广泛的合法性行为,规模更大的生产与消费,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愈发复杂的有序社会体系。在过去的三千年时间里,这种粗放式的发展的确微不足道,但毕竟值得骄傲,而非令人难过。这意味着目标几乎已经实现,各项工作的完善使人类有理由去公开神秘能量的秘密,一个更加充满活力的时代已经到来。

对“运动”的崇拜统治着一切人类的思想。原动力神,即“原始动力”,要求人类信徒投入快速、复杂的活动中。每个人是否能获得永生,取决于他是否履行了这项义务。奇怪的是,人类曾相信,永生作为人体的内在属性,是可以实现的。尽管科学早已打碎了这一幻想,但出现了另一个补偿性的信仰,其基本思想是:用运动证明自身者便可得到永生,凭借着奇迹生活在原动力神不断运动的心灵中。所以,从出生到死亡,个人必须尽可能多地去履行运动这一义务,无论是肌肉活动还是支配自然力量。在诸行业中,有三个最受科学家圣会赞许:飞行员、舞蹈演员和运动员。每个人都要掌握一部分这三项职业的技能,这是宗教思想要求的。职业飞行员和航空学工程师、职业舞蹈演员和运动员在生活中更受到专门优待。

多种因素导致飞行员成为特别受爱戴的职业。作为交通方式,空中运输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作为最快捷的运动方式,它成了人类崇拜的至高无上的行为。飞机的外形让人联想起古代基督教的标志,这使得飞行具备了额外的神秘意义。尽管基督教精神已彻底消亡,但其许多标志在新的信仰中被传承下来。飞行独领风骚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战争已不复存在,不必要的危险飞行自然成了那些天生爱冒险的人的绝佳选择。青年男女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实践原动力神的荣耀,追求自身的救赎,年长者则从年轻人展现高超技艺的表演中间接地体会到了满足感。除了追求虔诚的空中杂技带来的紧张和刺激外,人类已无法投入精力去关注和平与统一。在频繁举办的“神圣飞行日”活动中,人类都要在各个宗教活动中心举行特殊的集体或单独飞行仪式。节日来临之际,天空中就会有数千架飞机组成复杂的图案。飞机在不同的高度盘旋、翻跟头、急升、俯冲,队形非常整齐。不同高度的飞机做着不同的舞蹈动作。它们相互补充,就好像是各种飞鸟自然演化的产物,只不过动作复杂性高了上千倍,同时遵循着同一个不断处于变动的主题。突然间,所有飞机都下降到地平线,把天空留给四飞、双飞和单飞的飞行明星。夜晚同样有大量飞机挂着彩灯,在高空用火焰绽放变幻无穷的图案。除了空中舞蹈外,还有一个已存在八百年的传统:密密麻麻的飞机定期排成近一万公里长的队形,拼写出原动力神的信条,这样就可以让其他星球看到这些活动着的文字。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飞行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新生婴儿出生后,会立即被飞行女祭司固定在一个降落伞上从空中投下,然后平稳地被父亲驾驶的飞机机翼接住。这个仪式替代了(被视为对神圣能量的妨碍而遭禁止的)避孕法。由于对许多婴儿来说,类人猿的抓抱天性都已消失,所以大部分新生儿在投下后都会撞在机翼上身亡。到了青年,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要首次自己驾驶飞机,还要接受许多严格的飞行考试。从中年开始,即从一百岁开始,人们不再希望在飞行领域有更大的发展,但为了锻炼仍继续每天飞行。

另外两项仪式性活动——跳舞和竞技体育——同样重要,参加者也不都在地面上。有的仪式活动,舞者要在空中的机翼上表演舞蹈。

舞蹈与黑人文化关系密切。黑人在当时的世界上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实际上,肤色不同现在已不是什么问题。航空领域里不断加强的交流促使黑色、棕色、黄色和白色人种互相融合,到处都洋溢着种族团结的气氛。不同种族的人在各个地方都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性格差异。但是,各人种的特质仍然会时常出现在个体身上,尤其在当年的聚居区。对这些“返祖者”,人们通常会用特殊的、符合传统的态度去对待。比如说,典型的黑人性格是喜欢“体育”,那么人们就让他们从事最神圣的舞蹈工作。

在列国时代,北美的获释黑人奴隶后代极大地影响了白人的艺术和宗教生活,激发了人们对黑人舞蹈的狂热。这种狂热一直持续到初人的末期,这主要是由于黑人舞蹈具有性和原始的特征,因此受到被性禁忌压抑的民族喜爱。但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美国人当年是把奴隶强行抓过来的,而且一向蔑视他们的后代。后来,美国人无意识地用对黑人精神的狂热补偿了内心的愧疚。所以,当美国文化控制了整个世界的时候,纯种黑人成了神圣的阶层。由于他们被剥夺了许多公民权利,所以他们被认为是原动力神的私人仆役。他们一方面是神圣的,另一方面又受到排斥。黑人的这种双重地位集中体现在:在所有国家公园里,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场面宏大的、由黑人主导的仪式。在仪式中,一名白人女子和一名黑人男子凭借高超的舞蹈技艺被选拔出来,长时间表演角色分明的故事性芭蕾舞。仪式表演的高潮是性侵犯,就在陷入癫狂的观众眼前进行。表演结束后,黑人用刀杀死对方并逃进森林,接着兴奋至极的人群去追捕他。如果他能成功逃到圣殿,余生里就会成为神圣的象征。如果被抓到就会被撕裂,或被全身浸泡高浓度酒精后活活烧死。这就是初人在当时的迷信活动。仪式的所有参加者都心甘情愿,因为人们坚定地认为,两人都会在原动力神的帮助下得到永生。在美国,这种“神圣私刑”是最受欢迎的节日,因为它既有性爱也有血腥,为有着禁忌或隐秘性生活的人提供了狂热的喜悦享受。在印度和非洲,性侵者通常是由“英国人”扮演,因为当年有的英国人会性侵当地人。在中国,仪式内容进行了彻底修改,性侵变成了亲吻,谋杀改成用扇子去触碰。

另一个种族——犹太人也被人们用类似的敬意与轻蔑的双重态度对待,原因却大不相同。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中,由于他们整体上的智慧——特别是金融天才——加上无家可归的状态,他们成了社会的弃儿。现在,随着初人的衰亡,他们保存下了有关夸耀犹太人种种族完整性的神话。但严格来说,神话的内容可能不是事实,因为他们现在仍然受到排斥。无论如何,在世界舞台上,他们是不可或缺的、有影响力的民族。初人现在几乎只尊重一类治理活动:金融,无论是私人的还是世界性的。犹太人在世界国的金融管理方面拥有出色的成绩,远超其他种族,因为他们保留了对纯粹智慧的默默敬仰。因此,在智慧开始被普通人抛弃之时,人们寄希望于犹太人。他们身上有一种邪恶的狡猾感,他们被认为是邪恶力量的化身,被原动力神控制而为其服务。最后,犹太人创造了“商品垄断”等经营之道。这些宝贵的策略他们基本上都仅为自己所用,因为他们被迫害长达两千年,早就使他们永远地成为潜意识里(如果不是有意识)的狭隘民族主义者。所以,当他们控制了为数不多的需要原创性而非常规性的事务后,他们便借此巩固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尽管他们相对聪明,但也经历了困扰整个世界的普遍粗俗化和局限性带来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能够对有效实现目标的实际方法提出批评,但现在他们却不能对控制其种族长达数千年的奋斗目标提出批评。在他们的心目中,智慧已经完全成为狭隘民族主义的马前卒。所以,人们常常能找到一个借口去解释为何犹太人普遍受到排斥,因为他们没有取得从狭隘民族主义跨越到世界主义这一伟大的进步,哪怕这对其他种族来说早已不仅仅是理论空想。当然,他们受到的尊重仍然是有充分理由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坚定不移地保留并利用了人类最独有的特征——智慧。

在原始时代,由于低劣个体难以生存下来,人类的智慧和理性这才保留下来。当人道主义成为时尚,低劣个体由公共开支供养着,所以物竞天择成了过时的东西。另外,这些不幸的人同样也无法做到深谋远虑或承担社会责任,所以他们不加节制地生育,恶劣行为进而威胁并影响了整个人类。因此,在西方文明发展的辉煌时期,这些不正常的人会被剥夺生育权。但后来的原动力神信徒认为,节育和避孕邪恶地妨碍了性机能。最终对人口的唯一限制法规是将新生儿悬挂在飞机上,这一方法尽管淘汰了弱者,但筛选出来的孩子大多身体强健,头脑却未必灵光。长期如此,人类的智慧越来越衰退,可无人觉得遗憾。

人们普遍厌恶智慧是敬重天性的必然结果,而这又是崇拜运动的一个表现。人类活动的潜意识根源原动力神,因此要尽可能地不去阻碍自发冲动。个人进行推理活动当然是允许的,但只局限在工作环境中。即使专家,在没有获得许可的情况下也不能进行论证和实验。许可证很昂贵,而且必须证明研究目标是为了让世界更加活跃。旧时,怀着古怪好奇心的人会对传统方法进行批评,并提出一些“更好的”方法,但科学家圣会认为这是不好的,必须停止。在世界国家成立的第四个千年里,文明社会墨守成规,没有出现任何卓越的创新成果。

除了金融外,另一个知识探索领域是数学计算,它的确也受到人类的推崇。所有的仪式运动,所有的工业机械运动,所有可观察到的自然现象,都必须用数学公式进行详细的描述。记录数据归入科学家圣会档案库进行保存。用数学描述世界这项伟大的工程是科学家的主要工作。而且,为了让变动易逝的运动得到原动力神的庇护进而成为永恒,这被认为是唯一的方法。

对本能的狂热崇拜并没有必然地导致放纵、冲动的生活。完全没有。人们认为,最基本的天性是用行动崇拜原动力神。其中,最重要、最神圣的是性冲动。初人普遍认为这种冲动既神圣又污秽,所以性行为受到了严格控制。人们提及性行为,除非用隐语表达,否则是被法律禁止的。对宗教舞蹈中明显的性含义说三道四的人将被严惩。任何人只有通过飞行考试后才允许进行性行为或学习性知识。同时,人们可以通过阅读宗教作品和观摩宗教活动,获得许多曲解变态的知识,但官方对经文的解释纯粹是形而上的,与实际脱节。法定成人的标志是掌握飞行,即“获飞”。尽管有人十五岁就成功,但有的人到四十岁才达到。如果到四十岁仍未通过考试,那么他(她)会永远被禁止性行为或学习性知识。

在中国和印度,这种过度的禁忌要缓和一些。许多悠闲的人开始认为,把神圣的美国语言作为交流工具向“未成年人”灌输性知识是错误的,所以他们就用本土语言。同样,只要在野生保护区内,而且不使用美国语言,“未成年”性行为是允许的。这些手段受到循规蹈矩者的谴责,即使在亚洲也如此。

当一个男子“获飞”后,他就正式被传授有关性的神秘知识及其“生物-宗教”意义。他还被允许娶一位“家庭妻子”,并在通过更加严格的飞行测试后娶数名“象征”妻子。女人也是如此。这两种配偶之间有很大的差异。“家庭”丈夫和妻子共同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不能分开的。“象征”夫妻,其中任何一方都可以解除关系。另外“象征”夫妻非常神圣,所以一般鲜为人知,甚至在公共场合也很少被提及。

相当多的人从未通过获得性行为的考试。这些人要么从未涉猎过性,要么沉溺于非法的亵渎神灵的性关系中。通过考试的人则可以与每个偶尔相识的人发生性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沉迷于性开放的群体中间自然存在外界不了解的狂热,他们总是从残酷的现实逃往梦幻世界。在这些非法组织中,有两个最为普遍。一个曲解了古老基督教中对“爱”的崇拜。按照他们的说法,所有爱都是以性为目的,所以在做礼拜时,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每个人都必须与神发生直接的性关系。这样就形成了一种粗俗的生殖崇拜,这对那些不需要它的幸运儿来说是非常可鄙的。

另一个广泛传播的异端,部分源自被压抑的智慧冲动所沉积的能量。某些天生好奇的人在实践着它,但他们都缺乏智慧。这些崇尚智慧的可悲信徒们是受到了苏格拉底的启发。这位先贤大哲认为,没有清楚的概念就没有清晰的思考,而没有清晰的思考,人类就缺乏完整性。他的最后一批信徒在崇拜真理的炽烈程度上不比恩师逊色,却彻底丧失了他的精神。他们说,只有理解真理,人才能获得永生,而只有首先理解概念才能理解真理。所以,他们在私下会面中无休止地争辩事物的概念,时刻冒着进行非法智慧活动而被逮捕的危险。但是,他们试图解释的事物并非人类思想的基本概念。他们断言,这些基本概念的定义早已经由苏格拉底及其追随者解决了。所以,这些极端的苏格拉底信徒将这些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其实是严重的误读。于是,他们试图去定义的是世界国,是宗教传统,是男人和女人的情感。他们认为鼻子嘴巴、建筑山脉,云彩的形状,全都只是世界的表象。他们坚信正在将自己从流俗之见中解放出来,并获得与苏格拉底的同道情谊。

5.没落

第一世界国文明的衰退是由于突然中断的煤炭供应。最早的煤田早在几个世纪前即已告罄,新发现的煤田显然也无法永续。几千年来,煤的主要供应来自南极洲,这片大陆非常富饶,近来在世界公民们的糊涂头脑里出现了一种迷信的观点,认为这里的煤用之不竭。尽管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但还是有消息传出说,钻井在地底最深处也没有发现任何远古植物的沉积物。起初,整个世界都不相信。

当时人们应该制定合理的政策,取消用于飞行仪式的庞大开支,因为它用到的资源比整个工业的消耗量还要大。但对原动力神的信仰者来说,这是绝不可能的。另外,它也会威胁到飞行精英,这个势力强大的阶层现在宣布,公开神圣能量秘密的时机已经到来,号召科学家圣会开启新纪元。各个地方的喧嚣和纷乱使科学家陷入尴尬的困境。他们宣称,公开的时间已迫近,但尚未到来,从而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他们已经接收到了天启:煤炭断绝是对人类信仰的终极考验。飞行仪式中对原动力神的服务必须加强,不得削弱。人类必须专心宗教,尽可能少花精力在世俗事务上。原动力神相信人类信仰至诚之后,就会派科学家拯救他们。

起初这种解释竟然被广泛地认同,这就是科学的威望。飞行仪式最终被保留下来,所有奢侈品交易被取消,即使重要的服务也被缩减至最低限度。由此失业的工人改行务农,因为人们觉得机械动力仅限于耕种的局面应该尽快改变。这些变革对组织力的要求非常高,远远超过人类当时的能力。混乱四处扩散,只有某些犹太人还在努力维持人类的组织。

这场围绕经济和自我否定的伟大运动带来的第一个结果就是,在许多从前过着无聊安逸生活的人群之中引发了精神上的觉醒。普遍的危机感和迫近的新奇感更起到了强化的作用。宗教尽管在这个时代有其普遍的权威性,但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上的,而非内心体验上的事情。宗教开始打动许多人的心,但实际上并不是真正崇拜性质的运动,而是模糊的敬畏感,与自大不无联系。

但随着这种狂热所带来的新奇感的逐渐消退,生活变得越发动荡,即使内心最充满激情的人也开始惊恐地注意到,在无所作为的时刻,他们心存极度的、不敢面对的疑虑。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即使无休止运动的生活也不能压制这些邪恶幻想。

人类现在的确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由经济灾难引发的心理危机,它源于由来已久的不健康心态。必须记住的是,每个人都曾经是个求知的孩子,但失败的教育让他们学会了丢掉被喻为撒旦精神的好奇心。最终,整个人类陷入一场本末倒置的压抑运动:对智慧冲动的压抑。突发的经济变革影响了全球的所有阶层,将令人震惊的好奇心、偏执的怀疑论推向关注的焦点,这种心理在之前一直埋藏在心灵的最深处。

我们很难想象当时困扰着整个人类的奇异精神错乱。在某些情况下,它会通过身体眩晕发作而表现出来。经过几个世纪的繁荣发展、墨守成规和信仰正统思想,人类突然被恶魔般的疑虑附身。尽管无人谈及,但在每个人的内心,那个魔鬼扬起了正在耳语的头,每个人都被同伴们的忧郁目光所困扰。的确,生活环境的彻底改变在嘲笑着人类轻信的头脑。

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中,这种世界性的危机会有助于唤醒他们,帮助他们恢复心智健康。危机首次带来压力的时候,他们或许会放弃文化中的挥霍习惯。但是,如今古老的生活方式太根深蒂固,以至这个了不起的、充满奇观的世界忠实地,甚至是矢志不渝地急于将资源浪费在规模庞大的航空展示上。此时,人类这样做并非出于对正义和效率的追求,而仅仅是急切的无意识行为。有些小型啮齿动物在迁徙过程中会被海水的侵蚀所阻挡,所以它们当中每年都会成千上万地被淹死。初人像这些动物一样,无助地沉浸在仪式性行为中。但他们与旅鼠等啮齿动物不同,是有人性的,缺乏信仰让他们意志消沉,只是他们不敢承认没有信仰这一事实。

为了清楚地了解这怪异的心态,我们需要仔细观察此刻人类的行为。在巴芬岛北岸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典型事件。巴芬岛高楼林立,岛上的人们正在为新年飞行做最后的准备,想给其他岛上的人们一个惊喜。每座建筑的飞机起降区都停满了飞机和忙碌的飞行员。其中一架飞机正由一位母亲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她的儿子边看边帮忙。那天下午,与许多其他人一样,她也极度紧张。长期以来,食物供给不仅不卫生,而且数量也不足,集中供热的温度也难以令人满意,最上面的几层室温非常低。更加糟糕的是,男孩天真地用亵渎神明的词语嘲笑母亲。不过,她在内心不禁与儿子产生了共鸣。为何要花费精力举行这个仪式?人们为何不用自己的能源定额去南美购物?原动力神当然不会让他的信徒在饥寒交迫中浪费时间去举办飞行表演大会。原动力神绝不会仅仅为了让信徒证明对自己的爱,便让他忍饥挨饿。原动力神如果让人们挨饿,那就说明他是野兽。无论如何,她无力颤抖的时候,表演飞行特技是相当危险的。她用正确的回答让他安静下来,但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她自己都不能被那些说辞打动。她的双手出现了失误,眼泪模糊了视线。这时扳钳滑落,她指关节处的皮被擦伤。

两个人走到窗前,朝外面森林铺就的地毯望去。地势实际是崎岖的,但从高耸的位置望去显得如此平坦。西边的天空已经染上红霞。远处的两座建筑在其衬托下矗立着,就像两个直立的黑色巨人。

“太阳正在落山,”母亲说,“可是我们还未准备好。”于是,两人安静地整修了一会儿飞机,直到可怕的警报声响起。他们穿好飞行服时,通向室外的机库门滑开,一股冷风扑向他们。他们爬进飞机,等待起飞。男孩嘎嘎吱吱地嚼着来之不易的饼干。又一声刺耳的警报响过,他们被弹射出去,直接飞入耀眼的天空。他们在从不同楼层弹射出的机群中显得非常渺小,大家竞相飞向紫色的苍穹。远处的高楼里同样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机群。

起初,飞行的愉悦和大群飞机梦幻般的出现驱散了所有的烦恼。几乎每个飞行员都感觉到了一阵运动的狂喜,这既是初人的荣誉也是毁灭的成因。他们不停地翻筋斗、盘旋、爬升、直飞、俯冲,编织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队形,机身上色彩斑斓的装饰灯点缀着黑暗的夜空。他们组成了一道喧嚣但有序的银河,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

头顶上,天狼星在蜿蜒盘旋,猎户星不为所动,懒洋洋地躺着。

按照活动安排,新年庆祝仪式上的空中舞蹈会从午夜逐渐升级,在黎明时分达到高潮。所有舞蹈演员都希望通过高涨的热情来保持精力充沛。但在这种场合下,许多飞行员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被身体疲劳和精神倦怠困扰,其中就有那对母子。儿子愉快的心情已被郁闷取代,他甚至还对生活境况做了深刻的反思。他认为自己是一只幼鸟,一只鹰将他抓住并带到天空,使其无力的翅膀受伤。鹰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无形的飞行精神,它的控制力太强了,连母亲也无法摆脱。现在这幻想变成了焦虑,因为他注意到母亲对飞机的操控也开始不稳。

现在,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东边的天空已经有了暖意。所有飞行员都竞相向东方飞去。他们垂直爬升,越飞越高,在阳光中闪过。他们在空中密集飞行,拼写出原动力神的圣名。然后飞行员降低高度,返回黑暗之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俯冲、飞驰、降低高度,最终阳光在他们身下触摸到了山顶。

母亲冰冷的双手正在忙乱地操作着,她感觉头有点眩晕。整个夜里,她都在轮流地同两个敌人做斗争:绝望和困倦。一次次她把自己从嗜睡状态拉回来;一次次她清醒地意识到残酷的事实:自己和儿子在这个终将毁灭的世界里是多么无助。最后在疲惫和痛苦引起的幻觉中,她好像清晰地看到了脚下地球的全貌——方格状的森林和耕地,投射出长长影子的高楼,还看到北极的海峡上,老人们徒劳地探寻着通向淘金圣地的东方之路,天真地搜集黄铁矿石。她还看到了格陵兰的冰山、印度、非洲,甚至透过奇异的透明地心,看到遍布灌溉耕地的澳大利亚。那里的人们看上去都古怪地倒立着!简直就是疯子!整个地球到处都是疯子。他们的头顶上,毫无灵性的炙热沙尘充斥着天空。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飞机失控几秒钟,偏离了方向,在空中旋转,最终在松树林中失事。

那天晚上也有其他飞机遭遇不幸,到处都有伤亡。有的人在黎明进行的野外特技飞行时失误,飞机一头撞在地上。有的人觉得理想破灭,惊恐之中故意撞毁飞机。还有少数人竟敢打破常规飞离机群,亵渎神灵,独自飞行,结果被视为忤逆原动力神而被击落。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在热切、秘密地研究着古代的科学资料,希望发现被遗忘的法宝。他们也进行了秘密实验,却沿着由与“发现者”同时代的狡猾英国人设定的错误路线进行。最终的结果就是,好几位研究人员要么被毒死,要么被电死,一所著名的大学也被炸毁了。这一事件给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推测,事故的原因是对神圣能量进行的窥测过于大胆。这种误解激励绝望的科学家去创造更加显赫的“奇迹”,并且利用它们去抚平饥饿的产业工人内心的焦虑。当一个代表团到达农业部办公室外,要求他们为工业提供更多的面粉时,“原动力神”奇迹般地引爆了代表们踩着的地面,尸体被抛向旁观的人群。当中国的农学家举行罢工,要求得到合理的电力份额时,“原动力神”用毒气对付他们,导致数以千计的人窒息死亡。全世界的人被这种神直接干预的态度刺激,他们曾经心怀疑惑和不忠,现在又变得虔诚而顺从。于是世界又缓慢前行了一阵,尽可能地接近过去四千年的发展水平。当然,饥饿和疾病的总体水平有所上升。

但随着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严峻,人们的顺从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绝望。某些勇敢的人开始公开质疑科学家的智慧,甚至动摇了对宗教的虔诚,特别是现在衣食等必需品都如此短缺,为何要花费那么多资源在飞行仪式上?难道在神灵眼里,这种无助于事的奉献活动不会是嘲笑吗?自助者天助之!此时,人类的死亡率已经上升到了惊人的地步。憔悴和衣衫褴褛的人们开始在公共场所行乞。在有的地区,全部人口都在挨饿,而理事会却袖手旁观。在其他地方,丰收的庄稼却由于缺乏劳力而烂在地里。在全球各地,人们愤怒地疾呼,盼望着新时代的到来。

科学家们现在有些惊慌失措。他们的科研毫无成果,而且今后的所有风力和水力能源都要用于第一产业了。即便如此,今后许多人还是会挨饿。物理学会会长向理事会提议将飞行仪式的规模缩小一半,作为向原动力神的妥协。丑恶的真相被一位著名的犹太人公之于众,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胆量承认这个秘密:神圣秘密的陈腐传说是一个谎言,否则为何物理学家们总是在拖延?消息传遍全球,所有人都感到惊愕与愤怒。各地的人们都起来反抗科学家,反抗他们操纵的管理机构。残杀和报复很快发展为内战。中国和印度宣布独立,却无法统一全国。在美国,这个昔日的科学和宗教根据地,政府暂时保持住了其权威,但由于地位岌岌可危,所以应对方式愈发残忍。最终政府错误地使用了毒气和细菌武器。当时医学衰朽已极,无人能找到遏制其破坏的方法。整个美洲大陆都无法抵挡肺病和精神疾病的侵袭。昔日用于打击中国的“美国疯病”,现在正摧毁着美国自己。丧心病狂、只想报复当局的暴徒们摧毁了大型水力和风力发电站。所有的人都消失在互相残杀之中。

在亚洲和非洲,表面上的秩序井然维持了一段时间。然而,美国疯病现在也降临到了这里。没过多久,人类文明便陷入死寂。

只有在世界上土壤天然肥沃的地区,从疾病中死里逃生的人们才依靠土地资源勉强维持了生计,其他地方都是凄凉的景象。丛林慢慢地恢复了自己的主权。

[1] 南罗德西亚,是英国在非洲南部的一个殖民地,位于林波波河及南非联邦的北边,即今津巴布韦共和国。——译者注

[2] 叔本华和斯宾格勒都是德国哲学家。——译者注

[3] h.g.威尔斯,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著有作品《时间机器》《星际战争》《隐身人》等。——编者注

[4] 布莱恩·阿尔迪斯,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译者注

[5] 弗里曼·戴森,美籍英裔数学物理学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教授。——译者注

[6] j.d.贝尔纳,爱尔兰科学家,著名x射线晶体学家、分子生物学家、科学学创始人。——译者注

[7] 格里高利·本福德,美国科幻小说作家。——译者注

[8] 事工,是指基督教会的成员执行教会所指派的工作。参与事工,以基督徒的生命去帮助别人,是《圣经》之中所记载的使命之一。——编者注

[9] 廓尔喀人,尼泊尔的主要居民,英勇善战。——译者注

[10] 土星光环,沿土星赤道面围绕土星运行的环状物。由无数大小不等、直径几微米到几米的颗粒(粒子、烁石或冰块)组成。有一种说法是这些颗粒是一颗卫星因某种原因过分靠近土星而被扯碎后留下的岩屑。——编者注

[11] 暗流血液,英文为“the under-flowing blood”。——编者注

[12] 这里的“文化人”,强调“以文化人”,对自己而言,就是将“文化”融入自己体内,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对他人而言,就是用“文化”引导他人融入“文化”。——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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