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应该已经听过这个故事的结局了——第七代补完阁员杰斯寇斯特演出的那出磅礴大戏,以及猫族女孩喵梅儿如何发起那庞大的密谋。但你不知道的是它的开头。你不知道初代杰斯寇斯特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号,是出自他母亲补完女士格洛克对犬族女孩汪乔安的人生故事之恐惧与启发。当然,你更不可能听过藏在汪乔安背后另外的那则故事。那则故事有时会跟所谓的“无名巫女”连起来。但这个说法极为荒谬,因为事实上,她是有名字的,一个古老而充满禁忌的名字——艾琳。
艾琳是个错误。她的诞生、人生和事业都是个错误。那颗红宝石就是个错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现在,让我们回到安方,回到那儿的和平广场——或说起源广场——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让我们回到那个坐落于黄色太阳下,光辉、明亮、鲜红、干净却又死气沉沉的广场。
这里是原始地球,又称“人土”,地球港在此笔直向上,刺进比山还高的飓风云层中。
安方的规模接近城市,它是现存唯一一座仍拥有前原子时代名称的城市。它的另一个名字是“密雅密法拉”,没什么意义,但听起来比较可爱。数千年来,未曾有过车轮跑动的远古车道在此平行前进,沿着旧东南那一大片、一大片温暖、明亮的干净沙滩不断延伸。
人类规划中心的总部就在安方,也是错误发生的地方:
一颗红宝石颤动一下;两张电气石网没有及时校正激光射线;某颗钻石注意到错误,错误和修正结果被同时送进总机计算机。
“错误”被分配到南鱼座3的一般生育账户,分类进“业余治疗师、女性、以在地资源校正人类生理状态”的专业技能。早期,在某些宇宙飞船玤上,这样的人会被称为“巫女”,因为她们总能施展出一些无法解释的治疗手段。这些业余治疗师对先锋开拓者来说拥有不可计量的价值,但在已然安定的后理斯曼式社会,她们就成了可怕的毒瘤。在这里,因为有良好的环境条件,疾病全数消失,意外的发生概率几乎为零,而医疗工作则成为某种形式。
在这样的时代里谁还需要巫女呢?就算她是个好巫女也是一样。在拥有上千床位的医院中,所有员工都渴求临床实务经验……但所有病床中只有七张上面躺的是真人(剩下的床位躺的全是让护理人员练习、以免气氛低落的仿生机器人)。当然,他们也可以去治疗下等人类,但法律明定,任何动物(即使你是下等人类)都不能进入人类的医院。下等人类只是有着人类形体的动物,负责从事沉重苦力活,这是已臻完美的经济体制视为“caput mortuum”的工作——也就是渣渍。而当下等人类生病,补完组织便会(在屠宰场里)好好“处理”他们。毕竟,繁殖新的下等人类继续工作,永远比修理生病的要容易许多。除此之外,医院提供的关怀爱护可能会让他们有某些错误的概念:比如以为自己是人类之类的。以宏观的角度来看,如果这样的话可就糟了。因此,当人类的医院空空荡荡,下等人只要打上四个喷嚏,或是随便吐个什么东西,就会马上被带走,而且被“治好病”而始终躺在空病床上的机器人病患则永无止境地生着人类会生的病、受着人类会受的伤。这种情况剥夺了巫女存在的必要性,无论是继续繁衍或训练新巫女,都是一样。
但那颗红宝石还是颤动了,程序确实出了错——南鱼座3得到了一个“业余治疗师、一般、女性、即刻可用”的出生编号。
在很久之后,当整件事尘埃落定,成为历史里的一连串细节时,人们开始调查艾琳的来历。在当初激光射线产生抖动时,同个命令的原始与修正版本被同时送进了计算机。计算机也立即发现矛盾,并将两份文件都提交给一位人类管理员。管理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人类,担任那个职务已达七年。
那时的他无聊透顶,正在研究音乐。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离开那个职位,于是便每天每天地计算距离获得自由的那天还有多久。当时,他正在改编两首流行歌,其中一首叫《大竹子》,是不刻意雕琢、试图勾起男性“原始魔力”、风格赤裸的歌曲。另一首是《艾琳,艾琳》,跟一名女孩有关。歌词的大概意思是希望她别再折磨她可爱的小爱人。两首都不是什么特别的歌,却在此刻同时对历史造成了影响。起初只是一个小涟漪,后来则成了滔天巨浪。
这位管理员兼音乐家有大把时间可以练习。毕竟他在过去七年中从没真遇过什么紧急状况。计算机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报告,不过这位音乐家只要叫计算机自己把错误改过来就好,它可以正确无误地完成工作。
艾琳的意外发生那天,管理员正在精进吉他指法。吉他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乐器,据说可追溯到太空纪元前的时代。他弹了第一百〇一次的《大竹子》。
计算机发出一阵音阶声响,表示发现某个错误。想当初,管理员还惶惶惴惴地死背着所有处理方针,但七年后的现在他早就都忘光了。就算有警示,大概也只是形式而已,他想着,应该不是真的很重要。反正无论管理员是不是在值班,计算机还是会自己把错误纠正过来。
因为没人回应计算机发出的音阶,所以它便继续打响第二阶段的警铃。装在房间墙壁里的扩音器发出一阵高昂、清晰的人类嗓音(声音的主人是某个过世几千年的员工):
“警告,警告!紧急情况。尚待更正!尚待更正!”
虽然那部计算机的年纪也很老了,却从来没听过它接下来听到的这个答案——音乐家的手指开始在吉他弦上快乐地狂奏,清楚又狂放地对着它唱出一段无论是哪台计算机都不敢置信的奇怪讯息:
敲呀敲那根大竹子!
为我敲呀敲呀敲那根大竹子!
计算机急忙催动自己的数据库和计算中心,寻找与“竹子”有关的代码,试图厘清这个字跟当下状况的联结——想当然失败了。可计算机没有放弃,继续纠缠管理员。
“指令不明。指令不明。请更正。”
“闭嘴啦。”男人说。
“无法遵行。”计算机说,“请重复陈述、请重复陈述、请重复陈述。”
“请闭嘴。”男人说。但他知道计算机不会照做。他没有多加思考,又回到另一首曲子,把歌词的头两行连唱了两次:
艾琳、艾琳,
治好那疼痛吧!
艾琳、艾琳,
治好那疼痛吧!
基于“真正的人类不会重复错误”的假设,“重复”此事被设定为计算机中的安全措施。虽然“艾琳”不是校正代码编号,但因为它重复了四次,显然是在确立对“业余治疗师、女性”的需求,于是计算机便判断自己送出的状态报告已经过真人修正。
“已接受。”计算机说。
这三个字将管理员的注意力从音乐上抽回来,不过已经太迟了。
“接受什么?”他问。
计算机没有回应。除了从换气风扇中吹出微湿暖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此外一片寂静。
管理员看向窗外。他看得到呈现一小块黯淡血红的安方和平广场;而海洋躺卧在更远处,一片无垠的美丽,以及乏味无趣。
管理员平静地叹了口气。毕竟他还年轻。“应该没关系吧。”他想,然后又拿起自己的吉他。
(三十七年后,他终于发现那是有关系的。彼时,其中一位补完组织总长:补完女士格洛克。她派了一名补完组织次长去调查汪乔安的来历,随后发现巫女艾琳就是造成这一切麻烦的源头。于是她又派他去调查艾琳到底是如何进到这个井然有序的宇宙。于是仍是音乐家的管理员被挖了出来,但对整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们给他催眠,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记得。次长提出紧急申请,于是音乐家便被施予警用四号药物——“找回记忆”。他立刻记起了一整件蠢事,但仍坚持那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个状况被上报给格洛克女士,她指示负责人,表示应该让音乐家知道汪乔安在南鱼座发生的那件骇人又凄美的故事——也就是你现在听的这个故事。然后他便哭了。因为这样,他没有受到惩罚,但格洛克女士下令,只要他还活着,那些记忆就会继续留在他脑中。)
男子拿起吉他,而计算机则开始进行后续工作。
它挑出一颗人类受精胚胎,标上那个奇怪的名字“艾琳”,然后在其遗传码中编入强大的巫术天分。它在她的个人资料卡上勾选医疗训练,并安排太空帆船送至南鱼座3,然后释放到那颗行星上,以开始进行服务。
艾琳就这样出生了。不被需要,也不被关爱,没有任何能帮助或伤害人类的技能。在人生的一开始她便陷入困境,没有一点用处。
关于艾琳在意外中诞生这件事其实并不特别。意外总会发生。真正特别的是,她能一次次成功逃过人类为自我保护、在社会中设下的安全装置,让自己不被修改、矫正或杀死。
她在不被需要、毫无用处的情况下悠闲度过人生中那些贫乏的无聊岁月。她丰衣足食,拥有许多住所,有计算机和机器人伺候、下等人随她指挥,还有人保护她不受他人伤害,甚至不会受她自己伤害(若真有需要)。但她永远找不到事情可做。因为没有工作,她也没有时间去爱上些什么;没有工作或爱,也就没有希望。
要是她曾遇上适合的专家或官方当局,他们就能为她进行改造,或重新训练,将她变成一位受社会接受的女人。但她从没找过警方,警方也从未找上她。她没有办法自行更正设定,她完全无能为力。那是早在安方就为她决定好的事——遥远的安方啊,那是一切初始之地。
颤动的红宝石、失职的电气石,以及未受到应有帮助的钻石。就这样,女子自诞生就受到诅咒。
2
许久以后,当人们开始创作关于狗族女孩汪乔安的奇异旅程之歌,众多吟游诗人和歌手便揣摩起艾琳当初的心境,为她编出了一首《艾琳之歌》。歌里的故事或许不完全为真,却能表达艾琳对自己人生的看法,在她自己举动造成汪乔安后来那些奇异旅程之前:
其他女人恨我。
男人从不碰我。
我就是我自己。
我要成为巫女!
妈妈从不温柔。
爸爸从不严厉。
小孩的话语难忍。
我要成为巫女!
人们从不指名道姓。
小狗从不怕我。
噢,我就是这样啊!
我要成为巫女。
我会让他们到处回避。
永远不敢朝我靠近。
他们就是这样而已?
我要成为巫女。
让他们尽管攻击。
这顶多伤到毛皮。
只有我能了解自己。
我要成为巫女。
其他女人恨我。
男人从不碰我。
我就是我自己。
我要成为巫女!
这首歌夸大了事实。女人并不讨厌艾琳——她们根本视若无睹。男人也不会刻意回避,他们同样没注意到她的存在。艾琳在南鱼座3上也没什么机会遇到人类的小孩,因为所有托儿所都设在地下很深处,以躲避随时变动的辐射和严苛的气候。这首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艾琳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是下等人,并让自己重生为一只狗。但实际上,她做这个举动的时间点并不是在一切的开头,而是在尾声。那时,汪乔安的故事开始在群星之间流传,被加油添醋了许多民间故事和传说般的全新转折。她并没有发疯。
(“疯”是一种罕见的病状。是因为人的心智无法跟上周遭环境变化造成的。在遇见汪乔安之前,艾琳曾经濒临这种状态。艾琳不是唯一的病例,但她的情况确实罕见——而且真实。当她被所有成长的可能性排挤,连她的人生都背叛了自己。艾琳的心志开始内钻,躲到她所知唯一能让自己安全的地方,生了精神疾病。不过,无论如何,“疯”比x好多了。x对每个病人来说都不同,它既个人又私密,而且重要性超乎一切。艾琳的“疯”还算普通,真正有问题的是刻在她脑中的那个注定好的天职。“业余治疗师、女性”,被设定成拥有果断、独立、自主的工作能力,而且动作极为迅速。这全是在崭新星球上应该要有的工作特质。她们一开始就没有被设定成会征询别人意见的个性,因为在大多地方,她们没有任何人可以征询。艾琳完全发展成他们当初在安方就替她安排好的模样,甚至与刻印进她脊髓液中每一种化学条件如出一辙。她就是自己最大的阻碍,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不是自己,原来她不应该活着——原来她的存在不过是一颗震动的红宝石外加某个弹着吉他又粗心的年轻男子犯下的错误。相对于意识到这些事实,发疯可能还仁慈许多。)
后来她找到了汪乔安,整个世界便转动了起来。
她们在一个被昵称为“世界边缘”的地方相遇。那是下城区和白昼的交界,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地方。但南鱼座3本来就是一颗让人感觉不舒服的诡异星球,这里有捉摸不定的天气,并因为人性的反复无常,建筑师用上了风格强烈、手法怪诞的建筑风格。
艾琳带着隐藏在心中的疯狂于城市中穿行,寻找能够给予帮助的病人。她之所以被标记、刻印、设计、诞生、培育、训练长大,就是为了这项任务。但她一事无成。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人善于维持疯狂,一如他们善于维持理智——甚至可以说非常擅长,而她从没想过放弃自己的目标。
一如人土地球上的居民,南鱼座3的人都有着算得上同样等级的美貌。只有活在太空深处那些难以来到这世界的人类族系,才会不得不因为要尽力适应生存环境,让自己变得丑陋、疲惫、样貌参差不齐。艾琳看起来跟街上那些聪明、俊美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头发乌黑、身材高挑、四肢修长、躯干短,头发从高窄的方额直直梳向后。她的双眼是奇异深邃的蓝,嘴型应该很美,但她从来没笑过,所以没人说得出那是美或丑。她的站姿直挺,充满自信——但话说回来,其他人也是这样。因为缺乏交际能力,她的双唇总是尴尬,双眼则像古代雷达那样不停来回扫视,搜寻那些她带着满腹热忱想服务的病患、穷人与伤者。
她哪有时间不快乐?她连快乐的时间都没有。她让自己深深相信快乐是在童年结束便会消失的东西。有些时候,在某些地方——或许是喷泉于阳光下潺潺细语,或叶片在南鱼座的春季仿佛爆开一般生长时——她会觉得人们应该像她那样,为自己的年龄、阶级、性别、才能和职业编号产生的困境负责。她会认为,在她凑不出时间快乐的同时,其他人应该要尽可能幸福快乐。但她最终还是会放下这些念头,在各个斜坡与街道上寻觅自己仍未出现的责任,走路走到脚拱发疼。
然而,比历史更老、比文化还顽固的人类肉体自有其智慧所在。人们的身体里写满古老的生存策略,因此在南鱼座3上,即使艾琳完全没有意识到此事,她仍拥有这些技能——传承自祖先,他们曾在难以置信的久远过往中称霸那颗恐怖的地球。艾琳确实疯疯的,但同时,她也有一部分始终质疑着自己的疯狂。
或许,当她从水岩路朝购物酒吧的热闹广场走去时,心中正充满这种智慧。那时她发现了一扇被人遗忘的门。那扇门是奇特的旧式建筑结构,使得机器人只能清扫它附近的区域,无法一路打扫、擦亮到门前,于是陈年的灰尘与蛋糕般光滑的亮面便形成一条细窄、扎实的线,如密封胶般躺在底部的门缝前方。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人曾跨过这道门。
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禁止进入的区域会同时以心灵感应及标志标上记号,而其中最危险的那些,则会有机器人或下等人类守卫。除此之外,任何没被禁止的区域都可以进入。因此,虽然艾琳没有权力打开那扇门,但她也没有义务不去开。所以她打开了门——
纯粹是一时兴起。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以为。
这个动作与后世在歌谣中赋予她那种“我要成为巫女”的动机完全不同。那时的她还没那么疯、没那么绝望,身份也还没那么高贵。
这个开门的动作改变了她的世界,也改变了数千星球上即将出生的未来世代。但就过程本身而言,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纯粹是一名极为沮丧、有点不快乐的女子,因为太过疲惫,突然做出这个举动,仅此而已。而其他任何的描述都是经过修改、润饰和加油添醋的。
的确,她在开门时吓了一跳,但不是因为后来的民谣歌手和历史学家加到她身上的那些原因。
她的讶异来自门开启后的那道阶梯,以及阶梯引领她来到的那片景致与阳光——那是在任何世界里都想不到的景象。她正站在新城中看向旧城。整个新城都漂浮在旧城上方。当她看进“门内”,便能看到城市底下的那片日落。美得令人意外,美得令她屏息。
一扇开启的门(后面竟藏着另一个世界!)而在此处,那熟悉的旧街道干净、漂亮、宁静,是一无是处的她每日庸庸碌碌的地方。
彼端是未知,而此处是她已知的世界。她那时不懂“仙境”或“魔幻世界”这类的字眼,如果懂,她就会用它们来形容这样的场面。
她看向右边,然后又看向左边。
没人注意到她或门。夕阳刚刚在上方的城市露脸,下方的城市却早呈现一片带着金光的血红,仿佛冻结的巨大火焰。艾琳不知道自己正拼命地嗅着空气,也不知道自己眼泪盈眶,颤抖着就要落下,也没意识到嘴角绽开一朵温柔的笑容——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笑容。她疲惫紧绷的脸变得极为可爱。她太热衷于周围的景象了。
路人自顾自地行走,前方有个下等人的身影——女性,可能是猫族——远远绕路避开一名悠闲的真正的人类;远方,一架警用扑翼机正缓缓振翅,绕着其中一座高塔飞行;除非里面的机器人警察用望远镜看,或他们之中有着常会担任警员的罕见鹰种人,否则他们是看不见她的。
她穿过门,伸手把门再次带上。
虽然她不知道,不过许多尚未发生的未来光景却在这个瞬间拥有了存在的可能:那在未来数个世纪中熊熊燃烧的反叛之火、导致人类与下等人死亡的奇怪死因、将还未出生的补完阁员姓名更换的母亲,以及“咻咻咻”从超乎人类想象之处归来的宇宙飞船玤,等等。而始终在那儿等着人类注意到的第三宇宙,也因此提早进入人类的认知——全因为她、那扇门,以及她接下来踏出的几步路、即将说出的那些话,以及将要见到的那个孩子。(后来的民谣作者会在歌曲里叙述整个故事,不过顺序却反了过来。开头是他们所知的汪乔安以及艾琳做了哪些举动,将全世界点燃。但最原始的事实却是一名孤独的女人走进一扇神秘的门,如此而已。其余皆是添油加醋。)
她站在阶梯顶端,门在身后关上,未知城市的金色夕阳在她面前蒸腾,她看到呈巨大壳状的新卡玛城朝天空拱起,也看得出这里的建筑比她刚才所在处的更老旧,彼此之间没那么协调。她并不知道有句话叫“如诗如画”,不然就会这么形容了。她不知道任何能用来形容脚下这片平静景色的话语。
视线所及,一个人都没有。
有个火警探测器在远方一座老旧高塔的顶端规律来回跳动。除此之外,她放眼望去,只见脚下的金黄色城市及一只在前方不远处的鸟——那是鸟吗?还是被强风扫落的巨大树叶?
在恐惧、希望、期待,以及对于陌生事物好奇的驱使下,她怀抱着心中无人能知的隐秘目的,继续走下去。
3
楼梯还剩九阶,有个小孩等在楼梯最底部,是个大约五岁的女孩。
小女孩身穿亮蓝色罩衫,一头红棕卷发,并有着艾琳看过最精致可爱的手掌。
艾琳的注意力忍不住全集中到她身上。接着,小孩抬头看她,然后缩到一旁。艾琳知道那双漂亮的棕眼代表什么意义,也知道那股对于信任的强烈恳求,还有面对人类做出的畏缩举动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小孩,而是一只有着人类外表的动物,应该是狗——她正等着学会如何说话、工作,为人类提供实用的服务。
小女孩站起来,虽然很想跑走,但仍努力站定。艾琳突然有种感觉:这个小狗女孩其实还没决定是要跑向她或逃离她。艾琳不想跟下等人类扯上关系,有哪个女人想呢?但她也不想吓到这个小家伙。毕竟她还那么小,还很年轻。
她们彼此对峙了一会儿,小家伙犹豫不决,艾琳则完全放松。接着,那个动物女孩说话了。
“问她。”她说,是命令的语气。
艾琳有些惊讶。动物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下令了?
“问她!”小家伙又说了一次,指着一扇写着“游客服务”的窗户,然后就跑走了。她变成裙子上的一抹蓝,以及奔跑起来的凉鞋发出的白光,就这么消失踪影。
艾琳无言地站在那儿,困惑地站在一座荒凉、空旷的城市中。
窗户对她说:“你就过来吧,你知道自己会这么做。”
那个成熟而充满智慧的嗓音,来自某个历练丰富的女子,她的话锋中藏着某种愉快的笑意,语调里带着一丝同情与热诚。那个命令也算不上什么命令。其实打从一开始,那就是只有这两个聪明女子才会懂的聪明的私人玩笑。
虽然有台机器在跟自己说话,艾琳并不感到讶异。语音功能早已在她生活中提供过无数指示,但她仍不确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有谁在里面吗?”她说。
“有,也没有,”那声音说,“我是‘游客服务’,我会帮助走过这条路上的每个人。你迷路了,不然不会在这里。把手放进我的窗口吧。”
“我刚才的意思是,”艾琳说,“你是人还是机器?”
“取决于你的看法。”声音说,“我现在是个机器,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是个人。事实上,我还是个身份高贵的女士——补完女士之一。然后我的大限到了,他们便问我:‘我们能不能做一台刻印你整个人格的机器呢?这样会对服务台非常有帮助。’我当然答应了,他们便复制成现在这个备份,然后我过世,遗体遵照礼仪,被发射进太空……接着我就在这里啰。待在这玩意儿里的感觉满怪的,我在这里头,看着这一切,跟人说话,给他们建议,让自己不要闲下来,直到有天,他们建了新城。所以,你觉得呢?我还算是我吗?”
“夫人,我不知道。”艾琳退了几步。
那个温暖声音里的幽默感消失,开始发号施令:“那就把你的手给我吧,让我能辨识你的身份,并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我想我应该会爬回楼梯,穿过门,回到上城去。”艾琳说。
“难道四年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真人要这样耍我吗?”窗户里的声音说,语气里有某种命令意味,但依旧保有温暖和幽默感,还有寂寞。便是那寂寞让艾琳下了决定。她走进窗户,把手平放在窗台上。
“你是艾琳,”窗户大叫了起来,“你就是艾琳!所有世界都在等你。你来自安方,一切起始之地——货真价实的旧地球上的安方和平广场!”
“对。”艾琳说。
那个声音因为热情而沸腾了:“他正在等你!噢,他已经等你好长一段时间了。还有你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孩,那就是汪乔安。故事开始了,这个世界再次迎来一个伟大的时代。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算死也无憾。噢亲爱的,真抱歉,我把你搞糊涂了:我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而你是艾琳,你的编号最初是以七八三结尾,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星球上——这里全是编号结尾是五跟六的重要人物。你是一名业余治疗师,来错地方,不过你的爱人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而且你还没谈过恋爱!这实在太令人兴奋了呀。”
艾琳快速看了看四周。随着落日渐沉,老旧的下城变得越来越红,金色光芒越来越少。她回头看,身后的楼梯实在高得可怕,而顶端的门看起来非常小。也许,门在她关上时就锁上了;也许,她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古老的下城。
那扇窗户一定正以某种方式观察着她,因为庞嘉·阿夏希女士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
“坐下吧,亲爱的,”窗户里的声音说,“以前我还是我的时候,其实有礼貌多了,不过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是我了。现在的我是一部机器,虽然我觉得自己没变……请坐吧,也请你原谅我。”
艾琳四下环顾,看到身后路旁有张大理石长椅,便乖乖坐下。她在楼梯顶端感受到的那股快乐又再次涌上来。如果这台聪明的老机器对她真那么清楚,也许它能告诉她该怎么办。那个声音说的“不该在这个星球”是指什么?“爱人”又是什么?还有“他现在正要来找你”?它刚才是这样说的吧?
“亲爱的,深呼吸。”庞嘉·阿夏希女士说。也许她已经死了几百或几千年,但还是保有属于贵族的那种权威与和蔼。
艾琳深吸一口气。远处海面上有朵巨大的红云漂浮在高空,仿佛一只身怀六甲的鲸鱼,就要触到上城的圆弧边界。不知道云有没有可能拥有感觉呢?她想。
那个声音好像又说了什么呢?
但它显然在复述自己的问题:“你知道自己一定会来这里吗?”窗户里的声音说。
“当然不知道,”艾琳耸肩,“我只是看到一扇门,因为没什么事好做,就把它打开了,然后在门里看到了一整个新世界。这里很诡异,但很漂亮,所以我没有那么慌张。如果是你,难道不会有同样的反应吗?”
“我不知道,”那声音坦承,“我已经不是我自己很久了,现在真的只是一台机器。我还活着的时候可能也会那么做。我知道很多,但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我真能看到未来,又或者,只是因为我属于机器的那部分能准确计算出可能性,所以让我看起来仿佛能预测未来。我知道你是谁,还有你会遇到哪些事——你最好梳一下头发。”
“为什么?”艾琳说。
“他要来了。”庞嘉·阿夏希女士高兴地说。
“谁要来了?”艾琳变得有些不耐烦。
“你有镜子吗?我希望你看一下自己的头发——我不是说它不好看,只是可以更好看一点。你一定会希望自己看起来在最好的状态。过来的那个人当然是你的爱人。”
“我没有爱人,”艾琳说,“在我至少完成一部分的人生志业之前,还不会被分配到爱人,而我现在甚至还没找到自己的志业。我不是那种会向补完组织次长要求梦中爱人的女孩,至少拥有真正的资格之前不会有。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但自尊心还有一点。”艾琳火气上来,调整了自己在长椅上的姿势,把脸从那扇能洞悉一切的窗户前转开。
窗户接下来说的话语气认真,动机也诚挚,以至于艾琳的手臂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艾琳呀艾琳,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艾琳在长椅上转了半圈,看向窗户。她的脸被渐沉的落日光芒照得通红,只能讶异地睁着眼睛。
“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像是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仔细想想,艾琳,仔细想——‘汪乔安’这个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我猜那是某个下等人类,一只狗,‘汪’就是那个意思,不是吗?”
“她就是你刚才遇到的小女孩。”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说,仿佛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
“是。”艾琳不假质疑。她是个有礼的女子,从来不跟陌生人吵架。
“等一下,我要把我的身体拿出来,”庞嘉·阿夏希女士说,“天晓得我上次穿它是什么时候,但不管怎样,这应该会让你跟我的相处容易一些。请别介意那些衣服,都是旧东西了。不过身体应该还是能正常运作。这是汪乔安故事的起点,就算我得亲自帮你梳头,也要让你头发整齐一些。在那儿等一下,女孩,在原地等我,这得花点时间。”
云朵开始由深红转成猪肝黑,艾琳还能怎么办?她坐稳了长椅,把鞋子踢到人行道。下城里那些老式街灯亮起对比鲜明的光,吓了她一跳。它们的阴影不像阶梯上方的城市那些新式街灯那么细致,能将白日渐次融入明亮清晰的夜晚,不会有天色突然改变的感觉。
小窗户旁的门“咿呀”打开,年代久远的塑胶全碎在人行道上。
艾琳愣在那儿。
她知道自己大概下意识认为会看到一头怪物,但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位跟她差不多高、身穿老式服饰的迷人女子。陌生女子有着一头乌亮的黑发,看不出最近(或现在)有无疾病,或者曾受过严重伤害。她也看不出她在行走、取物或视力有任何损伤。(其实,在这个当下,艾琳不可能进行什么检查、嗅闻甚至找出任何问题,但这是她自出生起就植入体内的身体检查程序——她曾用这份清单快速筛检自己遇见的每个成人,她生来就被设计成“业余治疗师,女性”。即便没有任何病人需要她照顾,她还是善尽职责。)
不过,坦白说那具身体的状况确实非常良好,肯定花了比平时高四五十倍的运送费用。它的人类外形被造得极为真实:嘴里有货真价实的牙齿,话语则是由喉咙、上颚、舌头、牙齿和嘴唇合作产生,而不只是从装在脑中的麦克风发出来。这副身体简直是博物馆等级的作品,也非常有可能是庞嘉·阿夏希女士本人生前的复制。当它笑起来,效果惊人,言语都无法形容。补完女士穿着某种旧时代的服装——那是一件厚重蓝布做成的高级连身裙,折边、腰际和胸前都绣了金色的方形花纹。她还配了另一件颜色较深、暗金色的成套斗篷,也绣上同样的蓝色方形纹饰;她的头发向上盘起,插了一支镶了宝石的发梳,看起来相当自然,只是有半边盖满灰尘。
机器人笑了起来:“很久没有当自己了,我都过时啦。不过亲爱的,我想,跟这身老骨头说话应该会比跟那扇窗说话容易许多……”
艾琳安静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不是我对吧?”那具身体说。这问题倒是切中要害。
艾琳摇了摇头。她真的不知道。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认真地看着她:“这是一具机器身体,不是我。你看着它的眼神好像觉得它是真人。还有,我也不是我。虽然这个事实有时会令人心痛。但你知道机器人也会心痛吗?我可以的。但我真的不是我。”
“你是谁?”艾琳对着这美丽的老女士说。
“在我死掉以前,我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就跟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现在我则是一台机器,也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我们会帮助彼此,并改变所有世界的命运——甚至可能有办法将人性重新带回给人类。”
艾琳困惑地看着她。这不是普通的机器人,这东西(不管它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像真人在说话。她位高权重,温暖和蔼,而且似乎知道很多关于艾琳的事。从来没人在乎过艾琳。还在地球上时,育儿院里的代母护士就曾说:“又一个巫女小孩,而且还很漂亮。像她们这样的孩子不用花太多心思照顾。”然后便放她自生自灭。
至少,艾琳现在可以面对一张不是真脸的脸,再说,庞嘉·阿夏希女士的魅力、幽默感和历练也都没有消失。
“我……我……现在要做什么呢?”艾琳支吾起来。
“什么都不用做,”死去已久的庞嘉·阿夏希女士说,“只要等着迎接你的命运。”
“你是说我的爱人吗?”
“没耐心!”死亡女士的声音发出跟人很像的大笑,“也太急了,将爱人摆在命运前面。不过我还是小女孩时也是这样。”
“可我该怎么做?”艾琳继续追问。
她们现在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街灯兀自照耀空荡脏污的街道。有几条门廊正在黑暗中呈现长方形的亮光或阴影(它们都在一条街左右的范围外)。那些离街灯很远的门是亮的,门内的灯光耀眼如白昼;离街灯很近的门则一片阴暗,来自上方街灯的光芒会压过它们自身的亮光。
“穿过那扇门。”这位慈祥的老太太说。
但她指着的却是一片白色深浅不一的墙面。那地方明明没有门。
“但那里没有门。”艾琳说。
“如果有门,”庞嘉·阿夏希女士说,“你就不需要我来告诉你要走这边了,对吧?你确实需要我。”
“为什么?”艾琳说。
“因为我已经等了你好几百年。这就是原因。”
“这哪算答案啊!”艾琳反驳。
“这绝对算是答案。”女人笑了起来。当她毫无敌意的时候,真的完全不像机器人,而带有一种成熟大人的善良和沉着。她抬头看向艾琳的双眼,直接而温柔地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现在是一台非常老旧的机器,而不是因为我已经死了——那倒是无所谓。你将进入棕黄走廊,你会想着你的爱人、做你该做的工作,然后人们会去猎捕你,但最后你仍会得到幸福,懂吗?”
“不,不懂,我不懂。”艾琳说,但她还是把手伸向那位温柔的老太太。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触感既温暖又充满人性。
“你不需要懂,只管去做。我知道你会的。所以,既然你已经要去了,就去吧。”
艾琳试着对她微笑,但她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么烦恼,并对自己的忧虑产生高度自觉。最终,有些事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关于她这个人、关于她自己。“我该怎么进入那道门?”
“我会把它打开,”女士放开艾琳的手,笑着说,“然后你就能在爱人对你念诗时得知他的身份。”
“哪首诗?”艾琳问。她害怕着一扇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门,忍不住拖延时间。
“它的开头是‘我认识你、爱过你、拥有你,就在卡玛……’你会知道的。进去吧。刚开始可能会有点麻烦,不过等你遇到猎人后,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你以前进去过吗?我是说你本人?”
“当然没有,我是一台机器。”年老的女士说,“那整个地方都会对意念进行反制,没有人看得到、听得到,或能发出念头甚至说话,无论在里面或外面都一样。它是古代大战的遗留物,在那个时候,任何一丝微小的念头都可能毁灭整个世界。补完阁员英格洛之所以建造那地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那是我活着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你可以进去——你会进去的。门就在这里。”
机器人老太太没再等待,径自对艾琳露出一个诡异又扭曲的善意微笑。半是自豪、半是抱歉。她用指尖紧抓住艾琳的左手腕,两人朝着墙壁走了几步。
“这里——就是现在!”庞嘉·阿夏希女士用力把艾琳推了出去。
被推向墙壁的艾琳整个人缩起来,在意识到之前便穿了进去。各种气味如战吼般朝她袭来。空气灼热、灯光昏暗。那里头的景象诡异,看起来就藏在宇宙某处的痛苦星球的相片。后世诗人试着以诗描述进到门内的艾琳,开头是这样的:
那里有棕黄、有湛蓝
有洁白的与更洁白的
都在隐藏着禁入的
小丑镇中心。
那里有可怕的,以及更令人恐惧的
都在棕黄走廊里。
实际真相其实简单许多。
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天生巫女,她立刻察觉出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她眼前所见的人——都生病了。他们需要帮助,他们需要她。
但此时的她仿佛世上最讽刺的笑话,因为她没办法治疗任何一人: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人类。全是动物,是拥有人类形体的“东西”下等人类,是渣。
而她打从骨子里就被设定永远不能协助他们。
她不晓得自己双腿的肌肉为什么会带着她向前,但它们确实那么做了。
那个场面像是许许多多的相片。
不过是不久之前,但庞嘉·阿夏希女士感觉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了。而卡玛本城——一那个位于上方十层楼高的新城,则好像一直都是一场梦。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才是真的。
她直盯着那些下等人。
而那些下等人竟也回看她,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她从来没遇过这种事。
他们并没有吓到艾琳,只是让她惊讶了一下。艾琳思忖恐惧可能会晚点才来。也许很快,但总之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
4
某个看起来像是中年女子的东西直直朝她走来,一把抓住她。
“你是死亡吗?”
艾琳盯着她:“死亡?你是什么意思?我是艾琳。”
“该死!胡说八道!”那个看起来像女人的东西说,“你是死亡吗?”
艾琳不知道“该死”是什么,但她很确定,算这些东西而言,“死亡”指的就是“生命的终结”。
“当然不是,”艾琳说,“我只是个人,一般人会叫我巫女。我们完全不想跟你们这些下等人扯上关系,完全不想。”艾琳看到这个像是女人的东西有着硕大又柔软的凌乱棕发,一张汗红的脸,以及一口只要笑开就会露出来的歪牙。
“他们都这么说,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亡。要不是你们人类把受了污染的机器人送进来,你觉得我们怎么会死?你们那么做,我们就会全部死光,然后过一段时间又会有其他下等人类找到这里,把这里打造成避风港,在里面活上几个世代——直到像你这样的死亡机器又来铲平这座城市,把我们再次杀光。这里是小丑镇,是属于下等人类的地方。你没听过吗?”
艾琳想从那个女人身旁走开,但发现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下等人类竟然抓住真正的人类——这种事在以前绝对不会发生——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放开我!”她大声斥责。
女人似的东西放开她的手,转向其他人。她的声音变了,不再尖锐高亢,而转为低沉,带着疑惑:“我分不出来……或许这真的是人。现在是在开玩笑吧?她迷路了,结果在这里遇到我们——还是说她就是死亡?我不知道。最亲爱的查理,你觉得呢?”
她喊的那个男人站了出来。因为智慧和提高了警觉,他的面容闪闪发亮。艾琳想,要是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那个下等人类可能会被当成一名充满魅力的人类。他仿佛从来没见过艾琳,直勾勾地看着她。(事实上他也真的是没看过。)但接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既锐利又诡异,让她开始觉得不舒服。他开口说话,声调活泼、高亢、清楚又友善。就这个悲惨的地方而言,他的声音简直像是讽刺。仿佛这只动物从一开始就被设定成以人类习惯的方式说话,并以说客为业。他就是你会在故事盒中看到的那种人。他会告诉你一些既非良善、也不重要,纯粹只是听来睿智的警句;而他英俊的外表本身就是一种畸形。艾琳猜想,他也许是源自山羊。
“欢迎,年轻的女士,”最亲爱的查理说,“现在你进到这里,打算怎么出去呢?梅布尔,如果我们把她的头转个一百八十度。”他对着第一个出来迎接艾琳的下等女人说,“八次十次之后就会掉下来。然后我们可以再继续活上几个礼拜或几个月,直到尊贵的大人、亦即我们的创造者来找我们,然后将我们全部杀死。你觉得呢,年轻的小姐?我们应该杀死你吗?”
“杀?你是说结束生命?不,你不能那么做,这是违法的。就连补完组织都没有权力不经审判就那么做——何况是你。你只是个下等人类。”
“但如果你走出那扇门,”最亲爱的查理露出充满了小聪明的笑容,“我们会死的。警察会在你脑中读到棕黄走廊的事,然后他们会把毒药灌进来,或是直接在这里洒满疾病,让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全都死掉。”
艾琳直瞪着他看。
虽然怒意高涨,却并未对他的笑容或说服的语调有任何影响。然而他眼窝和额前的肌肉却显露出他的压抑。这使他露出一个艾琳从没看过的表情:那是一种超越理智界线的自制力。
他也瞪了回去。
她并不怕他。下等人不能扭真正的人类的头。那违反所有规定。
突然间,一个念头击中了她:或许,在非法动物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死亡突然降临的地方,普通的规定并不适用。她眼前的这个生物极为强壮,甚至可以把她的头顺时针或逆时针转上十次都没问题。她以前曾在解剖课上学过,可以确定地说头一定会在过程中掉下来。艾琳饶富兴味地看着他。动物本能的恐惧已从她自身的设定中被排除,但艾琳发觉,她还是极度厌恶这种随意终结生命的情况。也许是“巫女”训练起了一点帮助,艾琳开始试着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于是脑中便浮现“诊断:长期侵略行为、目前受挫,引发过度刺激及精神官能症。过往营养不良病史:可能有荷尔蒙失调”。
她试着换个全新的态度说话。
“我体型比你小,”她说,“所以不管是以后或现在,你都不能‘杀’我。我们不如彼此认识一下吧。我是艾琳,从人土地球被指派到这个地方。”
这段话的效果惊人。
最亲爱的查理退了几步,梅布尔的嘴完全合不起来,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有一两个脑筋动得比较快的,便开始对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最后,最亲爱的查理对她说:“欢迎,尊贵的女士——我可以称呼你女士吗?我想应该不行。欢迎,艾琳,我们听从你的命令,我们会做你交代的任何事。你当然可以进来,因为你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送来的。过去一百多年来,她一直告诉我们会有人从地球过来,一个是以动物名称、而非以编号为名的真正的人类,所以我们应该要养育一个名为汪乔安的孩子,随时做好准备,编织命定的结局。不好意思,请坐。你想要喝水吗?我们没有干净的容器,住这里的都是下等人类,所有东西都被我们用过了,所以对真正的人类来说,都已经受到污染了。”他突然想到某件事,“宝贝宝贝,你的窑里还有新的杯子吗?”他显然看到有人点了头,因为他马上又继续说了起来。“那就去拿,我们的客人要用,记得用钳子,新的钳子。不要碰到它。从小瀑布的顶端装水,这样我们的客人就能喝到一杯不受污染的水,干净的水。”他散发出强烈的好客之心,感觉起来有多可笑,同时就有多真诚。
艾琳完全不好意思说她其实不想喝水。
她等待着。他们都在等。
此时,艾琳的眼睛已经开始习惯黑暗,可以看到地道大部分都被漆成褪色、肮脏的黄,以及一种相对较浅的棕。她不禁怀疑,到底是什么个性的人会选这么丑的配色。地道里似乎充满十字岔口,她可以看到发着光的拱门沿地道持续延伸,而人们在那里面迅速走进走出。如果只是浅浅的壁龛,没人能走得那么泰然自若,因此她非常确定那些拱门还通向其他地方。
她也看得到下等人类。他们看起来真的非常像人,偶尔有一两个会返祖成动物形态——有个马族男子的鼻口长成如他祖先的大小;有个鼠族女人的五官就跟正常人类一样,却有着仿佛尼龙的白色胡须,脸颊两边各有十二至十四根,约二十厘米长。其中有个动物长得非常像人类——那是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坐在走廊八九米远的一张长椅上,注意力完全不放在群众、梅布尔、最亲爱的查理或艾琳身上。
“那是谁?”艾琳朝着那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点了一下头。
梅布尔先前质问艾琳是不是“死亡”时看起来压力很大,此时她终于放松,口若悬河地说着话,态度跟这个环境十分格格不入。“那是克劳莉。”她说。
“她负责什么?”艾琳问。
“她有她的自尊。”梅布尔说。她诡异的红色脸庞既愉悦又热切,软软的嘴唇一边说话一边喷着口水。
“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做吗?”艾琳说。
最亲爱的查理过来插嘴:“在这里大家没有义务一定要做什么事,艾琳女士——”
“叫我‘女士’是违法的。”艾琳说。
“抱歉,人类艾琳。在这里大家没有义务一定要做什么事,在这里的人都是违法的。这条走廊本身就是一个思绪避难所,所以没有念头可以出去或进来。等等!注意天花板……就是现在!”
一道红光横过天花板,然后消失。
“只要有任何东西起了和走廊相左的念头,天花板就会放出射线。”最亲爱的查理说,“这条走道在外面被登记为‘污水池:有机废物’,所以从这里流出去的细微生命感应还不至于不合理。这是一百万年前的人为了当时的目的打造出来的。”
“一百万年前还没有人在南鱼座3。”艾琳反驳。但为什么呢,她想,她为什么要反驳他呢?他又不是人,他只是一只忘了被丢进焚化炉、会说话的动物。
“很抱歉,艾琳,”最亲爱的查理说,“很久以前我就应该告诉你,我们下等人类没什么机会去学习真正的历史,但我们懂得使用这条地道。某个带有黑色幽默的人把这里命名小丑镇,我们会在这里活上十二十或一百年,然后人类或机器人就会找到我们,把我们全部杀光。就是因为这样,梅布尔才那么生气。她以为你是这次的死亡,但你不是,你是艾琳。这真是太好、太好了。”他那狡猾又太过聪明的脸庞散发可以轻易读出的真诚。而他自己应该会为这种真诚感到有些惊讶。
“你还没告诉我那个下等人女孩为什么会这样。”艾琳说。
“那是克劳莉,”他说,“她不会做任何事。我们这里没有谁非得做什么不可,反正到头来,我们都死定了。她比我们其他人再更诚实一点,她有她的自尊,她会奚落我们,让我们知道自己的立场,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矮人一截。我们认为她是我们之中的重要成员。我们都有自己的自尊,虽然还是满绝望就是了。但克劳莉的自尊全来自她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去证明。某种程度上,她也等于是在提醒我们:如果我们不惹她,她也不会来管我们。”
艾琳想着,你们这些奇怪的东西真的太像人类了,但却又那么不熟悉,好像你们必须先“死”过,才能了解“活着”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真的说出口的只有:“我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人。”
克劳莉一定是感觉到他们在讨论她,因为她用了一种带有剧烈恨意的眼光迅速瞥了艾琳一眼。克劳莉长得相当美丽,却用密实的敌意与蔑视将自己锁在里面。她的眼神开始游走。艾琳觉得,自己好像只要被骂完就会马上被遗忘,她似乎不再存在于任何事物的心中。她从来没感受过像克劳莉这样难以靠近的距离感。但即便如此,无论她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成,以人类的角度来说依旧非常可爱。
一位全身盖满鼠灰色毛发、凶巴巴的老太婆向艾琳冲了过来(她就是被派去倒水的那个宝贝宝贝),她正用一对长长的钳子夹着一只瓷杯。
杯里有水。
艾琳接下杯子。
六七十个下等人类全看着她喝水,也包括她在外面看到的那个蓝裙小女孩。水很好喝,她一饮而尽,终于把一股气吐了出来,仿佛地道中的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刻。艾琳正要放下杯子,老鼠女人的动作却比她还快。她停下艾琳做到一半的动作,用钳子从艾琳手中拿走杯子,好让杯子不会被下等人摸到,受到污染。
“做得好,宝贝宝贝,”最亲爱的查理说,“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在我们好好招待新来的人之前,先不谈正事,这是我们的习惯。我就坦白说吧,如果最后我们发现这整件事是个误会,可能还是得杀了你。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真的要杀你,我会把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完全不带一丝恶意。好吗?”
艾琳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不好。她开始想象自己的头被扭掉的模样——在下水道里,被一群连存在的资格都没有的东西结束生命——除了疼痛跟丢脸,似乎还会是个非常混乱的场面。
他继续解释,完全没给她辩驳的机会:“假设事情如我们所愿,假设你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埃斯特·艾琳或埃莉诺’——那个将会对汪乔安做出某件事、帮助并解救我们所有人、赋予我们生命——真正的生命的人,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对我的这些想法到底是打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会是‘埃斯特·艾琳或埃莉诺’?我跟汪乔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是我?”
最亲爱的查理瞪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的问题。梅布尔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好像找不到正确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宝贝宝贝利用老鼠的鬼祟特性溜到人群后面,四处张望,仿佛希望站在后排的某人开口接话。她是对的。克劳莉把脸转向艾琳,用看不到边界的高傲态度说:
“我之前不知道真正的人类到底是孤陋寡闻还是愚蠢,但你似乎两者都是。我们所有的讯息都是从庞嘉·阿夏希女士那里得来的。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对我们下等人类有偏见;也因为她无事可做,所以她可以百万次、百万次地为我们运算所有可能性。我们都知道最有可能的未来是什么——突然被疾病或毒气杀死,或者是被巨大的警用扑翼机拖到屠宰场。但庞嘉·阿夏希女士找到了一个可能性——会有个名字和你相似的人来,一个拥有古老姓名而非编号名称的人类。那个人会和猎人相遇,然后她和猎人会教给下等人类的孩子汪乔安一个讯息,那个讯息会改变所有的世界。我们养了一个又一个名叫汪乔安的小孩,就这样等了一百年,然后你出现了。或许你就是那个人,但你看起来不像是个能做出一番事情的人。你有擅长什么吗?”
“我是个巫女。”艾琳说。
克劳莉的脸上藏不住讶异:“巫女?真的吗?”
“对。”艾琳有点害羞。
“我没办法当巫女,”克劳莉说,“我有我的自尊。”她转开脸,把自己的五官死死地锁成常年受伤的不屑表情中。
最亲爱的查理也不管艾琳会不会听到他说的话,直接对着旁边的人轻声说:“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是巫女,一位人类巫女。或许最伟大的那天已经到来!艾琳。”他以谦逊的语气说,“你能否照看我们一下呢?”
艾琳看了。当她停下来思考自己在哪里,一想到卡玛城空旷、老旧的下城区就在外头,心中便一阵不可思议。它就在这片墙外而已,繁忙的新城也只在三十五米高的空中。这条走廊自成一个自己的世界,感觉起来就像单一世界,有着自己的丑陋黄棕色、昏暗老旧的灯光,还有封闭环境中混合成一体、令人难以忍受的人类与动物恶臭。宝贝宝贝、克劳莉、梅布尔和最亲爱的查理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是真的。但对艾琳而言,他们都非常遥远,他们都在非常、非常外围的地方。
“让我离开,”她说,“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最亲爱的查理显然是此处的领导人,他露出恍惚的神情,说:“你不明白,艾琳。你唯一可以‘离开’的方式,就是迈向死亡,没有其他方向了。我们没办法让你离开这扇门,尤其是在庞嘉·阿夏希女士将你推至我们面前的此刻。要么你迎接自己的命运和我们的命运,让一切妥妥当当;你爱我们、我们爱你,不然——”他恍惚地补充道,“就是由我亲手杀了你——此时此刻。我可以让你再喝一杯干净的水,但仅此而已。你的选择并不多,人类艾琳。你觉得,如果你走到外面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想什么都不会发生。”艾琳说。
“什么都不会发生!”梅布尔嗤之以鼻,原先的愤慨又回到脸上,“警察会驾着他们的扑翼机飞到这里——”
“然后他们会夹走你们的脑子。”宝贝宝贝说。
“然后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是谁。”一个之前没说过话,身高很高的苍白男子说。
“然后我们都会在一个小时内死光。”克劳莉在椅子上说,“最多两个小时。这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艾琳女士?”
“还有,”最亲爱的查理补充,“他们会切断庞嘉·阿夏希女士的线路,这样就连那个已死的亲切女士的录音都会消失,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慈悲降临到我们身上。”
“什么是‘慈悲’?”艾琳问。
“很显然是你没听过的东西。”克劳莉说。
老鼠婆婆宝贝宝贝走到艾琳旁边,抬头看着她,从黄色的齿间轻轻对她说:“别被他们吓到,孩子。死亡才不会管那么多,无论在你们还是真正的人类的那四百年,或是矗立在转角给我们这些动物的屠宰场,都是一样。死亡看的是时间,而不是内涵,它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别害怕,勇往直前,就能找到爱与慈悲。只要你能找到它们,就会发现它们比死亡更丰硕。一旦你找到它们,死亡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还是不懂‘慈悲’,”艾琳说,“不过我想我知道爱是什么,而我难以想象自己会在充满下等人类的老旧地道找到我的爱人。”
“我说的不那种爱啦。”宝贝宝贝大笑,挥着长了爪子的手,把试图插嘴的梅布尔拨到一边去。她年迈的鼠脸因为丰富的表情而亮了起来。艾琳突然可以想象还年轻、身材修长却灰扑扑的宝贝宝贝在鼠族下等男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宝贝宝贝继续说了下去,年老的五官因涌上热情而变换年轻的色彩。“我说的爱不是爱人,小女孩,我是指对你自己的爱,对生命的爱,对所有生命的爱——甚至是对我的爱——你给我的爱。你可以想象我在说什么吗?”
艾琳被疲倦感淹没,但仍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满脸皱纹的老鼠婆婆,她的脏衣服,红红的小眼睛。她心中短暂存在过的美丽年轻鼠族女人已然消失,只剩下眼前这名粗鄙无用的老东西,以及她野蛮的要求和毫无意义的辩解。人类从没爱过下等人类。他们会使用他们,就像对待椅子或门把。什么时候门把会要求古代的那种人权特许了呢?
“不行,”艾琳平静而冷淡地说,“我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你。”
“我就知道。”克劳莉坐在她的椅子上说。声音中隐隐有着成就感。
最亲爱的查理摇了摇头,仿佛在清理眼前的画面:“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控制南鱼座3的人是谁?”
“补完组织,”艾琳说,“我们一定得继续讨论这个吗?让我走,或是杀了我——这一点都不合理。我进来这里时就已经很累了,现在更像是度过一百万年那么累。”
梅布尔说:“那带她一起去吧。”
“好吧,”最亲爱的查理说,“猎人在那儿吗?”
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的小女孩汪乔安说话了:“他从另一边来,就在她从正面进来的时候。”
艾琳对最亲爱的查理说:“你骗我,你说这里只有一条路。”
“我没有说谎。”他说,“对你、对我,或是庞嘉·阿夏希女士的朋友来说,这里只有一条路,就是你来的这条。另一条路是死亡。”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他说,“那条路会通到你不认识的人所拥有的屠宰场——那些在南鱼座3上的补完阁员;比如芬提谢克思大人——刚正不阿,无同情心;比如莫里诺大人——认为下等人类是潜在的危险因子,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比如格洛克女士——她不懂该怎么祈祷,但努力地想了解生命的奥秘,只要在规则范围内,她就不介意对下等人类展现一点仁慈。然后还有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没有任何人类可以理解她心中的正义。就算下等人类也没办法。”
“她是谁?——我是说,她那诡异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那里面都没有编号,简直跟你或我的名字一样乱七八糟。”艾琳说。
“她来自古北澳大利亚,使春的世界,外租给补完组织。她遵循的是她故乡的法律。猎人能通过那些房间和补完组织的屠宰场。但你可以吗?我可以吗?”
“不可以。”艾琳说。
“那就继续吧,”最亲爱的查理说,“迈向你的死期,或是迎接伟大的奇迹。我可以为你带路吗,艾琳?”
艾琳沉默地点了头。
老鼠婆婆宝贝宝贝拍了拍艾琳的袖子,眼中燃起一股奇怪的希望。当艾琳走过克劳莉的椅子旁,那个高傲美丽的女孩面无表情地直视她,眼神致命又严肃;而狗女孩汪乔安仿佛接到邀请,自动加入这支小小的队伍。
他们往下走,往下又往下。虽然实际上还没走到半公里,但那些棕黄色调无穷无尽,下等人类毫无规律可循、无人纠正的奇怪外貌,还有恶臭和浑浊空气的环绕下,艾琳觉得自己仿佛已把熟悉的世界都抛在身后。
事实上,她也的确如此,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猜测竟然一点也没错。
5
在走廊底端,有一扇金制或黄铜制的圆形大门。
最亲爱的查理停了下来。
“我不能再前进了,”他说,“你和汪乔安得继续走。这是隧道和上层宫殿之间的前厅,猎人就在里面。走吧,你是人类,所以没事的,如果是下等人类,就会死在里面。去吧。”他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拉开滑门。
“可是这个小女孩……”艾琳说。
“她不是小女孩,”最亲爱的查理说,“她只是一只狗——就像我,也不是人,只是一只上了色、东拼西凑、裁成人样的山羊。如果到时你回来,艾琳,我会像敬爱神一样爱你——或者我会杀了你,视情况而定。”
“视什么情况?”艾琳问,“还有,什么是‘神’?”
最亲爱的查理马上对她露出狡黠的微笑,非常不诚恳,却又非常友善,两者皆是。那大概就是他原来个性的特征吧。“如果你真的去挖,会在其他地方得知究竟什么是神。但不是从我们这个地方。至于我说的情况……不用等我说明,你自己就会知道。现在快去吧,接下来几分钟内整件事就会结束了。”
“可是汪乔安……”艾琳追问。
“如果事情不如预期,”最亲爱的查理说,“我们永远都能养另一个汪乔安来等待另一个你。庞嘉·阿夏希女士答应过我们的。进去吧!”
他粗鲁地推了她一下,她几步踉跄,穿进门里。强烈的光芒令她晕眩,而干净的空气尝起来就像离开个人舱那天喝到的清水,令人愉悦。
小小的狗女孩小跑步跟在她身边。
那扇或许是金、或许是黄铜的门在她们身后哐当关上。
艾琳和汪乔安肩并肩站着,看着前方高处。
有非常多著名画作都描绘过这个场景。大部分作品把艾琳画成衣着破烂,属于巫女的脸庞扭曲痛苦,与史实出入非常大。当艾琳从另一端进入小丑镇,她身上穿的是自己的日常裤裙、宽松上衣,并带着两个一组的斜背肩包。那是当时南鱼座3上的常见裙装。而既然她没做什么会破坏衣服的事,想必离开时也是同样穿着。至于汪乔安——嗯,每个人都知道汪乔安长什么模样。
接着猎人便与她们相遇。
猎人与她们相遇,开启了新的世界。
他是个稍矮的男子,有着一头黑色鬈发,生了一对与笑容相呼应的黑眼,宽肩长腿,走起路来迅速而确实。他的双手静静放在身侧,看起来完全不像曾经结束过一条生命(即使只是动物的)那样强硬、无情。
“上来坐吧,”他向她们打招呼。“我正在等你们两个。”
艾琳狼狈地朝上走去,“你在等我们?”她有些讶异。
“没什么特别难的,”他说,“我开了监视器——就是隧道里的那台。它的连线路径有受保护,警方没法偷看。”
艾琳顿时全身僵直地停下脚步,她身侧站在一步之遥的狗女孩也停了下来。艾琳试着把自己的身高挺到最高,差不多就要跟他一样了。这并不容易,毕竟他站在离她们四五步远的地方。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淡些,然后对他说:
“那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他们说的一切。”
“当然,”他微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艾琳支支吾吾,“关于你会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呢?你也知道吗?”
“这我也知道,”他又笑了,“这件事我已经听了大半辈子。上来吧,坐,吃点东西。如果我们要创造历史,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要吃什么,小女孩?”他温柔地对汪乔安说,“生肉还是人类的食物?”
“我已经是个完成品了,”汪乔安说,“所以我要吃巧克力蛋糕配香草冰激凌。”
“如你所愿。”猎人说,“来吧,你们两位都是,过来坐下。”
她们走到楼梯最顶端。那里有张摆设妥当的奢华桌子正在等待她们,桌边有三张沙发椅。艾琳张望着是哪个人要跟他们同坐,直到坐下之后,她才意识到他邀的是那个小狗女孩。
他看到她脸上露出讶异,但没有直接点破。
相反地,他开始对汪乔安说话。
“小女孩,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女孩绽开微笑,并在艾琳与她相遇后第一次放松下来。狗女孩不那么紧绷时,其实美得非常亮眼。她一脸警觉,却又平静,有种潜在的焦虑——这些都是狗的特质。但现在这孩子看起来就像完整的人类,而且比原来年纪还要更成熟许多,白净的脸上是两颗黑乎乎的深棕眼珠。
“我看过你很多次了,猎人。你跟我说过如果我就是汪乔安会发生什么事,包括我会传达怎样的讯息,以及必须面对的大规模审判,还解释过我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但总之,人类和下等人类会记得我的名字长达千年。我知道的每件事几乎都是你告诉我的——除了其他我不能告诉你的事情外。你也都知道,但你不会说出来,对吧?”小女孩恳求着。
“我知道你去过地球。”猎人说。
“不要说!拜托不要说!”女孩哀求起来。
“地球!那个人土吗?”艾琳大叫,“群星在上——你是怎么去的?”
猎人打着圆场:“别逼她,艾琳。那是个大秘密,而她想要继续守着。你在今天晚上知道的将会比任何凡人女子知道得更多。”
“‘凡人’是什么?”艾琳问。她不喜欢这些古字。
“就是拥有会终结的生命。”
“那也太傻了吧,”艾琳说,“每样东西都有终结的一天,看看那些违法活超过四百年的可怜家伙,看他们把自己搞得多惨。”她环顾四周。色彩艳丽的红黑布帘从天花板直垂到地,而在房间的一边,有着她从来没看过的家具。它长得像桌子,但正面有几片既扁又宽的小门,分别延伸到左右两侧,以从没见过的木头材质与金属装饰得极为华丽。不过,她有比家具更重要的事情得讨论。
她直盯着猎人——脏器没有疾病;左臂早期受过伤;暴露在太阳光下有点太久;可能需要近视矫正——然后质问他:
“我也被你抓到了吗?”
“抓到?”
“你是猎人,你会猎东西。我想,抓到东西之后就是要杀掉他们。刚才那个下等人——就是称自己为最亲爱的查理的山羊。”
“他才没有!”狗女孩汪乔安大叫,打断艾琳。
“才没有怎样?”艾琳说,因为被插嘴而有些生气。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自己。其他人——我是说下等人类——他们才那样叫他。他的名字是巴尔塔萨,可是没人会用这个名字。”
“这有什么关系呢,小女孩?”艾琳说,“我讨论的是我的命。你的朋友说,如果某件事没有发生,他就要拿走我的命。”
汪乔安和猎人都沉默不语。
艾琳听见自己的语调混入了某种有些刺人的激动情绪。“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她转向猎人,“你在监视器里听到了。”
猎人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他安抚她:“我们三人在今晚结束之前还有事要做,但如果你这么害怕担心,我们就没办法完成。我认识下等人类,但也认识补完组织的大人和女士——这地方所有的补完阁员——莫里诺大人、芬提谢克思大人、格洛克女士——还有那个古北澳人。他们会保护你的。最亲爱的查理会想杀你,是因为他担心英格洛隧道会被发现——就是你们刚才经过的地方。我有办法保护你们两个:他,还有你。对我有点信心吧?那应该不会多难,是不是?”
“可是,”艾琳抗议,“那个男人——那只山羊——不管他是什么。总之,那个最亲爱的查理说,在我上到这里跟你在一起后,那件事马上会发生。”
“如果你们这样一直讲话,哪有可能发生任何事?”小汪乔安说。
猎人微笑。
“没错,”他说,“我们聊得够多了,现在,我们得成为情人了。”
艾琳整个人跳了起来:“不是跟我,你想都别想,只要她在这里就不可能,在我找到该做什么事之前也不可能。我是个巫女,我有应该要做的事,虽然我一直不知道是哪件事。”
“看。”猎人很冷静。他走向墙边,用手指着一个结构复杂的圆形图案。
艾琳和汪乔安都朝他看去。
猎人继续发出指令:“你有看到吗,汪乔安?你真的有看到吗?岁月流转,就为此时,小女孩,你有看到吗?有看到自己在里面了吗?”
艾琳看向小小的狗女孩,汪乔安的呼吸几乎停止,她直盯着那个左右对称的奇怪图腾,仿佛那是一扇能通往众多迷人世界的窗户。
猎人尖起声音大吼:“汪乔安!乔安!乔乔!”
小女孩完全没有反应。
猎人走到女孩旁边,轻轻在她脸颊上打了几下,然后再次大吼。汪乔安仍盯着那复杂的图案。
“现在我们可以亲热了,”猎人说,“那个孩子正在某个充满快乐梦境的世界里。那花纹叫曼陀罗,是久远到无法想象的过去遗留下来的东西,能把人类的意识锁在一个地方。汪乔安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除非你和我先做爱,否则我们没办法让她走向自己的命运。”
艾琳不自觉遮住嘴,努力数算自己出现了什么症状,借此保持思绪稳定,但没有用。她体内蔓延开一股放松的状态,那是她在童年之后就不曾感觉过的幸福与宁静。
“你之前是不是觉得,”猎人说,“我会亲自猎捕猎物,然后再用双手杀死他们?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猎物都是高高兴兴来到我身边吗?或者,动物死时的尖叫全是因为心中愉悦吗?我是个心灵感应者,领有执照,而且我现在的执照就是死去的庞嘉·阿夏希女士发给的。”
艾琳知道这场讨论已到尾声。她颤抖着,快乐的同时却又害怕,然后她跌进他的臂中,让他领着走向这漆黑又金黄的房间一角的沙发。
一千年后,她将一边吻着他的耳朵,一边对他喃喃说着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会说的甜言蜜语。那一定是无意间从故事盒中听到的吧,她想。
“你是我的爱,”她说,“我的唯一,我的亲爱的。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抛下我。噢,猎人,我实在好爱你!”
“我们会在明天结束前分开,”他说,“但我们会再次相遇。你知道现在才经过一个多小时吗?”
艾琳双颊绯红。“我……”她结巴着说,“我,我饿了。”
“当然,”猎人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叫醒那个小女孩,一块吃些东西。到时历史就要发生,除非现在有人进来阻止我们。”
“可是,亲爱的,”艾琳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继续吗——就算只有一会儿也好?一年?一个月?或一天?我们可以暂时把小女孩放回隧道。”
“这没办法,”猎人说,“不过我可以唱那首歌给你听,那首关于我们的歌那是我刚刚想到的。它在我脑中累积很久,我这边想一点,那边想一点,直到现在才真正拼凑起来。你听。”
他以双手握住她的手,悠然自在又坦诚地看进她眼中,完全没有一丝心灵感应的迹象。
他对她唱了那首被我们称为《爱过你并失去你》的歌。
我认识你、爱过你、
拥有你,就在卡玛。
我爱过你、拥有你,
又失去你,我的宝贝!
水岩的阴暗天空
朝我们罩下。
美人啊,只有我们的爱
能如闪电照亮天空!
我们拥有的时间短暂,
是灿烂紧凑的一小时——
我们尝遍喜悦
却又遭逢拒绝。
属于我俩的传说
是苦乐参半的故事,
像一发子弹那么短
又像死亡那样长。
我们相遇、我们相爱,
并徒劳策划
要自苦闷的战役之中
拯救出美。
时光不为我们停留,
分分秒秒,毫无怜悯。
我们曾经相爱、曾经迷失,
世界未曾因此停滞。
我们曾经迷失、曾经亲吻、
曾经彼此离别,我的宝贝!
我们曾拥有的一切,
亲爱的,请谨记心中。
属于美的记忆
以及属于记忆的美……
我爱过你、拥有你,
又失去你,我的宝贝!
他在半空挥舞指尖,在房内制造出一阵仿佛管风琴的柔软乐音。她以前就听过音乐光束,但从没有人为她弹奏过。
当他终于唱完歌,已经泣不成声。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美好,令人心碎。
猎人本来一直用左手握住她的右手,现在却突然放开,站了起来。
“让我们先完成该做的事,晚点吃些东西。有人在接近我们了。”
他快步走向小狗女孩,她还坐在椅子上,张着茫然的双眼看着那个曼陀罗。他温柔地将她的头用手紧紧固定,把她的视线从花纹移开。她在他的掌中挣扎了一会儿,接着便完全清醒了。
她笑着说:“噢,好舒服啊。我睡着了。有过很久吗,五分钟吗?”
“不只,”猎人温柔地说,“现在,我要你抓住艾琳的手。”
若是在几个小时前,艾琳肯定会反对和下等人握手这种奇怪的举动,不过现在她没说什么,直接照做了。她正满怀着爱注视猎人。
“你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猎人说,“你,汪乔安,将会取得我们心智及记忆中的一切;你将会成为我们——我们两人——永远永远;你将迎向属于你的光荣天命。”
小女孩颤抖着说:“就是今天吗?”
“没错,”猎人说,“未来的世代将永远记得这一晚。”
“而你,艾琳,”他对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爱着我,然后不要轻举妄动,懂吗?你会看到一些混乱的东西,可能还会很可怕,但那都不是真的。你尽管站着不动就是了。”
艾琳不发一语点着头。
“以第一遗忘之主,”猎人说,“第二遗忘之主及第三遗忘之主之名,以人民之爱,赐予众人生命。赐予众人简洁之死以及真相的爱……”他的话语字字清晰,但艾琳完全无法理解。
无数时光起始之日,就在此刻。
她非常清楚。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
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穿着那副亲切的机器人身体,从坚硬扎实的地板中爬了出来,走近艾琳,悄声说:
“别害怕,别怕。”
害怕?艾琳想。这太有趣了,完全不是会让人害怕的时刻。
此时,仿佛为了回应艾琳,一股清晰有力又阳刚的嗓音突然凭空冒出:
这是属于勇敢共享的时刻。
这些话语响起,仿佛刺穿了一颗泡泡,艾琳觉得自己的人格和汪乔安开始融合。倘若这只是一般心灵感应,感觉起来一定很可怕。但现在却完全无关意念沟通,它就是存在。
她变成了乔安。她可以感觉到那具穿着干净衣服的小小身躯,并再次体会到属于女孩的躯体是什么模样。她想起自己也曾经拥有这样的身躯,竟是如此愉快而熟悉,仿佛那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那个孩子的脑海仿佛一座有着彩色玻璃窗在闪闪发亮的巨型博物馆,里面堆满如山高的美丽事物及宝藏,充满在静止空气中缓慢扩散的奇异香气。汪乔安的心智能够回溯到上古人类的风采与荣耀——她曾是一名补完阁员、是驾驶宇宙飞船玤的猴族男子、是亲切却已死去的庞嘉·阿夏希女士的朋友,以及庞嘉·阿夏希本人。
难怪这孩子感觉起来深沉又诡异,因为她活过了所有的时代。
在这两人共有的疲惫中,有着闪耀光芒的终极真相。她脑中一个无名、清晰又响亮的声音说道。这是属于你和他的时刻。
艾琳发现自己对庞嘉·阿夏希女士放入狗女孩心智中的催眠暗示产生反应——他们三人在心灵感应中接触的那刻,也触发了这些暗示的所有效力。
有那么几分之一秒,她除了对自己感到讶异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看得见自己——每个细节、每个秘密、每个念头及感觉,以及肉体的轮廓。她以好奇的心情意识到自己胸前的乳房、来自腹部肌肉的紧绷感,正将她女性专有的脊椎拉直、站立起身——
女性的脊椎?
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拥有女性的脊椎呢?
接下来,她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她循着来自猎人心中的意识漫游过自己的身体,再次啜饮、享受,再一次疼惜那身体。只是,这次是由内而外。
不知为何她知道,狗女孩正安静无声地从他们身上吸收真正的人类之间那种细微的差别。
即使在这样的错乱谵妄中,艾琳还是感到难为情。这或许只是场梦,但仍有点太过头了。她开始关闭自己的心,确有一股念头冒了出来,告诉她或许该把手从猎人和狗女孩那儿抽走。
偏偏此时,火开始蔓延……
6
火焰从地上窜起,以难以理解的方式灼烧他们。艾琳什么也没感觉到,但她能察觉到女孩的触碰。
烈焰围绕着女爵,又是花招,那个凭空出现的声音开始说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火苗围绕着柴堆,陛下,另一个声音说。
我们就只有炙热了,小鬼,第三个声音说。
突然间,艾琳想起地球,但不是她记忆中的地球。此时的她既是汪乔安,又不是汪乔安。她是一名高挑、健壮的猴族男子,看起来和真正的人类几乎一模一样。她/他正穿越安方的和平广场——也就是旧广场,一切开始的地方——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警觉。她/他注意到有什么不同了:这里少了某些建筑物。
真正的艾琳心想:“所以这就是他们对这孩子做的事——在她身上刻印其他下等人的记忆,就是那些见识过、去过各地的人的记忆。”
火熄灭。
突然间,艾琳又看到那个由黑色和金色组成的房间,干干净净、平稳无风,但只有一下子,直到带着白色浪花的绿色海洋又涌进来。海水冲刷他们三人,但他们连一点也没湿。绿色海洋包围他们,没有任何压力,也不会让人无法呼吸。
艾琳成了猎人。巨龙漂浮在南鱼座3的天空。她感到自己晃过一座小丘,哼着爱与渴望之歌。她拥有猎人本人的心智和他的记忆。龙察觉到他,向下飞来。它巨大的爬虫类翅膀比夕阳更美、比兰花更娇贵,在空中温柔拍打出仿佛婴儿的呼吸韵律。她不只是猎人,她也是龙;她感到那两个心智彼此交会,接着巨龙便死于极乐与欢欣。
海水莫名退去,汪乔安和猎人也是。艾琳不在房间里了。她变成紧绷、疲惫、充满烦恼的艾琳,在无名街道上寻找着各种绝望的目的地。她必须做到那些永远无法完成的事。错误的我、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她的心呐喊着:可是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寞啊!房间又回来了。猎人和小女孩的手也是。
雾气升起——
这是另一个梦吗?艾琳想。还没结束吗?
但某处又传来另一个声音,吱嘎乱叫,仿佛一把切骨的锯刀,仿佛一部毁损的机器,却仍以带破坏性的高速摩擦。那是邪恶又恐怖的声音。
或许,这就是隧道里的下等人类将她错认的真正的“死亡”。
猎人放开了她的手,她则放开了汪乔安。
一名陌生女子出现在房间里,身上穿着旅行者的紧身衣,斜肩背着一条代表官方的佩带。
艾琳盯着她看。
“你们将会受罚。”那个可怕的声音说道。现在她知道那声音是来自那个女人。
“什、什、什么?”艾琳舌头打结了。
“你们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擅自调整一名下等人类的设定。我不知道你是谁,但猎人不应该这么愚蠢。当然了,这只动物也必须处死。”女人看着小汪乔安说。
猎人碎念了几个字,仿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一边向那个陌生人打招呼,一边向艾琳解释: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
艾琳无法向她鞠躬敬礼,就算她想,也没办法。
真正出人意料的是小狗女孩。
我是乔安,你的姐妹,她说,这里没有你说的动物。
艾瑞贝拉女士似乎没听到。(而艾琳分辨不出自己听到的到底是说出来的口语,或是直接传送到心中的讯息。)
我是乔安,我爱你。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甩了甩头,仿佛被一盆水泼到身上:“当然,你是乔安。你爱我,而我也爱你。”
人类和下等人类因爱而相亲。
“爱……当然了,爱。你是个乖巧的小女孩,你说得很对。”在我们再次见面、再次相爱前,乔安说,你会忘记我是谁。
“好的,亲爱的。改日再会。”
最后,汪乔安确实地开口说话了。她对猎人和艾琳说:“都结束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我该做什么了。艾琳,你最好跟我一起走。晚点见,猎人,如果我们活下来的话。”
艾琳看着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她像棵树似的站着不动,仿佛一名瞎眼的女人。猎人露出那聪明、善良却又凄然的微笑对艾琳点点头。
小女孩领着艾琳向下、向下再向下,直至那扇能将她们带回英格洛隧道的门前。当她们穿过铜门,艾琳听到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对猎人说:
“你到底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房间里有股怪味。你有带动物进来吗?你杀了什么东西吗?”
“是的,夫人。”猎人说。汪乔安和艾琳走入门中。
“你说什么?”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大喊。
猎人想让另外两人听到他说的话,便故意拉高分贝。
“一如以往,夫人,我以爱杀人,”他说,“这次则杀死一整个制度。”
她们走出门时,仍听到艾瑞贝拉女士以威严的嗓音不断质疑着猎人。
乔安领在前头。她拥有漂亮孩子的身体,人格却满是刻印在心智中所有的下等人类的意念。艾琳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情况。乔安仍是那个小狗女孩,但她同时也是艾琳和猎人。不过她们现在的关系倒是毋庸置疑:那个已不再是下等人的女孩将带领她,而艾琳(无论她还是不是人类)则要跟随着。
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她们回到棕黄走廊。大部分下等人都等在那里,有几十个人盯着她们。老旧地道中混杂动物和人类的浓厚气味,朝她们扑鼻而来,仿佛黏稠的胶状物,或缓慢的海浪。艾琳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在酝酿着头痛的前兆。但她实在太紧张了,管不了那种小事。
汪乔安和艾琳,她们与下等人类对峙了一会儿。
你们应该都看过以这个场景为基础创作的画作或戏剧,而其中最有名的,毋庸置疑是圣希歌南达那幅精彩的《一笔画下》——整片背景布满均匀的灰,左侧带一小撇棕与黄,右侧则是黑与红,画面中间则有一条几乎像是污点的白线,某种程度暗示着困惑的女孩艾琳,以及蒙受厄运的小女孩乔安。
理所当然,第一个开口的是最亲爱的查理。(此时的艾琳已不再把他看作羊人,他就是个真诚友善的中年男子,勇敢对抗自己糟糕的健康状况和崎岖的人生。她开始看出他笑容里那种渲染力和魅力。但为什么呢?艾琳想,为什么我之前没这样看过他呢?是我变了吗?)
艾琳还来不及找到答案,最亲爱的查理已经开口说道:“他成功了。你是汪乔安吗?”
“我是汪乔安吗?”女孩问隧道中那群畸形、怪异的人,“你们觉得我是汪乔安吗?”
“不!不!你是应允之女,你是与人类沟通的桥。”一名黄发老太太大喊,艾琳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见过她。女人猛地在汪乔安面前跪下,想握住她的手,小女孩旋即以沉默却坚定的姿态也握住她的手,让那女人把整张脸都埋在女孩的裙里放声大哭。
“我是乔安,”女孩说,“而我不再是狗。你们现在也都是人了,是我的族人,如果你们愿与我共死,便会以人的身份死去。想想,这比以往好上多少呢?而你,鲁丝。”她对着脚边的女人说,“别哭了,站起来,为此而喜悦吧。在这样的时刻,我会与你并肩而站。我知道你的孩子都被人类带走杀死了,我很抱歉,鲁丝。我没办法让他们复生,但我可以让你成为人,我甚至从艾琳之中创造出了一个人。”
“你是谁?”最亲爱的查理说,“你是谁?”
“我是你一个小时前放出去,任由她走向生或死的那个小女孩。但现在我是乔安,不是汪乔安,我为你们带来武器;你们是女人、你们是男人,你们全都是人,所以你们可以使用那个武器。”
“什么武器?”那是克劳莉的声音,从群众的第三排传了出来。
“生与共生。”乔安说。
“别捉弄我们,”克劳莉说,“那到底是什么武器?不要光是说空话。自从有了下等人类,我们得到的就只有空话和死亡。人类给我们的就是这些——甜言蜜语、精致的规则和冷血谋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别说我是人,我不是。我是野牛,我很清楚。我是被制造成人类模样的动物。给我别的理由去杀戮,让我为此而战、为此而死。”
小乔安仍穿着艾琳初次见到她时穿的那件蓝色罩衫,幼稚的躯体和矮小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十分不协调。她俯视整个房间,举起手。此时,在克劳莉说话时冒出的众多窃窃私语一瞬间停下,回归寂静。
“克劳莉,”她的声音一路贯穿至大厅最尾端,“愿现在的你能得到平静。”
克劳莉整张脸都变了。她觉得乔安跟她说的话根本莫名其妙,但看在她的面子上什么也没说。
“先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大家,”小乔安说,“先听听我说就好。我为你们带来共生,它比爱更强大。‘爱’是一个艰辛、哀伤又肮脏的字,它是一个无情的字,一个老去的字。说了很多,保证的却很少。我为你们带来的比爱更强大。如果你活着,就只是活着,但如果你与之‘共活’,那么你就会知道其他生命也在——你们两人、你们之中的任何人、你们所有的人都在。不要做任何事,别去抢、别去抓、别占有,‘存在’就好。这就是武器,没有火焰、枪支或毒药能阻止它。”
“我想相信你,”梅布尔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要信我,”小乔安说,“静静等待事情发生就好。让我过去吧,善良的人们,我得睡一下了。艾琳会在我睡着时看顾我,当我醒来,我就会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再是下等人类。”
乔安开始向前移动——
一声狂暴的嗥叫划破走廊。
每个人都到处找着声音来源。
那声音就像鸟打斗时发出的尖叫,但却是从他们之中发出来的。
第一个发现的是艾琳。
克劳莉拿着一把刀,在那声哀号停止时,她朝乔安冲了过来。
野牛女和狗女孩双双倒地,衣裙纠结,那巨掌将刀举起两次,第二次时刀身便是红色。
艾琳可以从身侧燃烧的灼热感得知,自己一定被刺中了一刀。她不确定乔安是不是还活着。
下等人男人把克劳莉从女孩身上拉开。
克劳莉整张脸因愤怒而泛白:“只会说空话、空话、空话,她这些话会害死我们。”
一个高大又肥胖的男人走到抓住克劳莉的人身边,除了正面的熊鼻外,他的头和身体看起来就跟人类没两样。熊男以惊人力道赏了克劳莉一巴掌,她失去意识、跌倒在地,那把沾满鲜血的刀也掉在老旧、磨损的地毯上。(艾琳立刻自动想:稍后给予营养剂、检查颈椎、无出血症状。)
有生以来第一次,艾琳发挥身为巫女的所有功用。她帮其他人一起脱下小乔安身上的衣服,浓稠的紫黑血液从她的肋骨下方涌出。那娇小的身躯看起来痛苦又脆弱。艾琳把手探进左侧的包包,拿出手术用雷达扫视笔。她把笔举至眼前,开始扫描伤口附近的血肉:腹膜被刺穿了、肝脏受到刀伤、大肠上层皱褶有两处穿孔。一看到这种状快,艾琳就知道该怎么做。她把旁观的人群推到一旁,开始工作。
她先将伤口由内而外翻开、固定,开始处理肝脏受的伤。一小剂能重新编码的粉末喷剂黏着脏器,这是为了要强化受损器官的自主恢复能力。她探测、按压、挤压,总共花了十一分钟。
乔安在手术完成前就醒了过来,喃喃说着:
“我要死了吗?”
“并没有,”艾琳说,“除非这些人类药物对你身上的犬类血液来说有毒。”
“是谁做的?”
“克劳莉?”
“为什么?”女孩说,“为什么?她也受伤了吗?她在哪里?”
“跟她应该要受的折磨相比,差得多了,”羊人——最亲爱的查理说,“如果她活下来,我们会治好她、审问她,然后杀了她。”
“不,你不会,”乔安说,“你要爱她,你必须爱她。”
羊人一脸困惑。
他用困惑的脸转向艾琳。“最好看一下克劳莉,”他说,“欧森那一巴掌可能害她挂掉。你也知道的,毕竟他是头熊。”
“我看得出来。”艾琳冷淡地说。不然你以为他看起来像什么?蜂鸟吗?
她走到克劳莉身旁,一碰到她的肩膀就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眼前的躯体外表看起来或许像人类,但底下的肌肉结构却不是。她猜是实验室让克劳莉拥有强大韧性,并保留水牛的蛮力和顽固,出于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原因。艾琳拿出一条大脑连接线,想看看她的心志是否仍运作如常。那是一条近距离心灵感应线,能够进行简单的心灵连接。当她把手伸向克劳莉的头,想黏上连接线时,本来不省人事的女孩突然又生龙活虎。她整个人跳起来,对着艾琳大喊:
“不要!你别想!别想偷看我,你这肮脏的人类!”
“克劳莉,不要动。”
“别对我发号施令,你这怪物!”
“克劳莉,这种话很难听。”听到这么年幼的孩子发出如此威风凛凛的嗓音,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不过纵使乔安仍幼小,仍能掌控全场。
“我才不管什么好听难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那不是真话,克劳莉。”
“你本来是狗,现在却成了人,你生来就是叛徒,狗族总是选择站在人类那边。你在进去那个房间、变成别的东西之前就很讨厌我了,现在你还打算把我们全部杀掉。”
“我们的确可能会死,克劳莉,但我不会那么做。”
“随便。不管怎样,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从以前就恨我。”
“你也许不信,”乔安说,“但我始终都是爱你的。你是我们整条走廊里最漂亮的女人。”
克劳莉大笑,那笑声让艾琳起了鸡皮疙瘩:“就算我相信这种话,如果我真觉得人类会爱我,我又该如何活下去?如果我相信你,就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拿脑袋去砸墙,因为——”笑声转为啜泣,但克劳莉尽力忍住,继续说下去,“你们这些东西居然笨到不晓得自己是怪物。你们不是人类,你们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类。我是你们其中一员,我还算诚实,会承认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我们是渣滓,我们无足轻重,我们是比机器还低贱的东西。我们是藏在泥土里的灰尘,当人类杀死我们,一滴眼泪都不会掉。我们以前至少还躲藏着,现在你跑出来,跟你驯服的人类女子——”克劳莉快速瞥了艾琳一眼。“你现在居然连这都想改变。可以的话,我会再杀你一次。你这杂碎、荡妇——你这条狗!你还穿着这小孩的身体做什么?我们连你现在是谁都弄不清楚。你有办法告诉我们吗?”
在克劳莉没注意的时候,熊人走到她的身边,随时准备在她靠近小乔安时再次把她扇倒在地。
乔安直视他,仅靠着一个眼神命令他不准出手。
“我累了,”她说,“我累了,克劳莉。我才不到五岁,现在却感觉一千多岁了。我现在是艾琳,也是猎人,更是庞嘉·阿夏希女士。我知道很多事,比我以前认为自己知道的还要多好多。我还有事得完成,克劳莉,因为我爱着你,也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但拜托,好心的人啊,请让我先休息一下。”
熊人站在克劳莉右侧,有个蛇族女人则悄悄站到她左边。她的脸蛋好美,又好像人类——但有条细窄、分岔的舌头在嘴里伸伸吐吐,仿佛将熄的火焰。她有着发育完好的肩膀和臀部,但胸前一片平坦,穿着一件挂在胸前空荡荡的金色胸罩。她的双手看起来仿佛比钢铁更坚硬。克劳莉朝着乔安走去,那个蛇族女人发出一阵嘶嘶声。
那是属于旧地球蛇类的嘶嘶声。
刹那间,走廊里每个动物人呼吸都慢了一拍。他们全注视着那个蛇族女人,她则直盯着克劳莉,再次发出嘶嘶声。在狭小的空间听见那种声音是多么令人厌恶的事啊。艾琳看到乔安像只小狗一样紧绷起来,最亲爱的查理仿佛早已做好准备,一步跳到二十米外,艾琳则感到一阵攻击、杀戮、摧毁的冲动升起。那声“嘶嘶”挑战了每个人的神经。
蛇女平静地看着周围,非常清楚自己引起什么样的注意。
“亲爱的大家,请别担心,我是以乔安的名义为我们所有人这么做。只要克劳莉不伤害乔安,我就不会伤害克劳莉;但如果她伤害了乔安,或任何人伤害了乔安,那他们就得对付我了。你们都很清楚我是谁,我们蛇人力气大、脑子聪明,不懂得害怕是何物。你们知道我没法生育,人类必须从普通的蛇身上把我们一个一个制造出来。别惹火我,亲爱的大家。我想要多了解乔安带来的这种新的爱,当我在这里,你们一个都别想伤害她,听到了吗?一个都别想。你要是试了,就是死。我想,在我死前大概可以把你们所有人都杀掉,即使你们全都同时攻击我也是一样。大家听到了吗?别动乔安——这也是对你说的,软弱的人类女子,我也不怕你——那边那个,”她对熊人说,“把小乔安抱起来,给她找张安静一点的床。她得休息了,安静一下。你们所有人也给我安静一点,不然全都得跟我交代。”蛇族女人的黑色眼珠在每个人脸上转了一圈,她向前走去,人群便自动在她面前分开,仿佛她是一群鬼魂之中唯一的实体。
她的眼神在艾琳身上停留了一下下,艾琳和她四目相对。说实在,那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那双没有眉毛或睫毛的黑眼里充满智慧,却没有情感。熊人欧森怀里抱着小乔安,顺从地跟在蛇女身后。
小女孩在经过艾琳身旁时不断试图保持清醒。她喃喃说着:“让我长大,拜托让我长大,现在就把我变大一些,拜托,让我长大,现在就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艾琳说。
小女孩挣扎着想维持清醒的意识:“我还有事情要完成。我的工作……可能还得赴死。如果我还是这么小,一切就没用了。让我长大。”
“可是——”艾琳再次抗议。
“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补完女士。”
“什么补完女士?”
停下脚步让她们说话的蛇女此时插嘴。
“当然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啊。死掉的那个。要是补完女士是活的,你觉得她除了把我们全杀掉之外还会做其他事吗?”
蛇族女人和欧森把乔安抱走后,最亲爱的查理走向艾琳,说:“你要去吗?”
“去哪?”
“当然是去找庞嘉·阿夏希女士啊。”
“我?”艾琳说,“现在吗?”她强调了语气。“当然不要。”艾琳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吐出来,仿佛那是某种律法。“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几小时前我根本不知道有你们存在。那时我还不懂‘死’的意思,以为所有东西到了四百年就应该消失,因为这就是规律。过去几个小时危险四伏,大家随时随地都在威胁其彼此,我好累好想睡,全身也好脏,我得打理一下自己,而且——”
艾琳突然咬着嘴唇停了下来。她本来要说:我的身体已经因为猎人和我的那场梦中做爱累坏了。但这跟最亲爱的查理没关系。他已经像只发情的山羊,脑子跟痴汉一样,一定不会认真看待这件事。
羊人非常温柔地说:“你这是在缔造历史,艾琳,而在缔造历史的时候,是没办法把每个小细节都照顾到最好的。你是不是比之前的自己更快乐、也觉得更重要了呢?是吧?难道你还是几个小时前遇到巴尔塔萨的自己吗?”
艾琳点点头,被他话中的认真唤了回来。
“那就再累着、饿着,全身脏一下吧,只要再一下下就好。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你可以去找庞嘉·阿夏希女士,找出我们必须为小乔安做什么。等你带着更多指示回来,我会亲自照料你。这个隧道的生活机能比它的外表看起来好多了。英格洛的房间有你需要的所有东西,那是英格洛在很久以前建造的。再多工作一下吧,然后你就能好好地吃、好好地休息。这里什么都有,但你必须先帮乔安。你很爱乔安,对吧?”
“当然,当然爱。”她说。
“那就再多帮我们一些。”
怎么帮,透过死亡吗?她想。透过谋杀吗?还是犯法?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乔安。
就这样,艾琳走向那扇伪装起来的门,再次回到开阔的天空下,看到上卡玛巨大的碟形结构伸向古老的下城区。她和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聊了一会儿,获得指示和其他讯息,她把它们记下来,以便再告诉其他人。不过她自己已经累到无法去思考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晃晃走向她觉得是那扇门的位置,靠在上面。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再撑一下,艾琳,再撑一下,但动作快点!当我还是我自己的时候,我也曾这么累过。”庞嘉·阿夏希女士坚定的轻声细语传了过来,“快点!”
艾琳退了几步,仔细看着墙面。
一道光打在她身上。
她被补完组织找到了。
她拔腿朝墙冲去。
门缝只开了一刹那,最亲爱的查理以强壮、温暖的手把她拉了进去。
“那道光!那道光!”艾琳大叫,“我要害死所有人了!他们看到我了。”
“还没呢。”羊人露出机灵、歪斜的笑容,“或许我没上过学,但我聪明透顶。”
他朝内门靠近,回头打量了艾琳一会儿,然后把一具人类大小的机器人塞进门里。
“这样就行了,一台跟你差不多大的清道夫:记忆库全空、大脑毁损,只剩单纯的行动机制。如果他们下来找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只能找到这个了。门这边藏了好几架这种东西。我们平常不太出去,但只要出去,拿这些来掩护就挺方便的。”
“接下来,”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在吃东西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到底要怎样让她长大。”
“谁?”
“当然是乔安啊,我们的乔安。你之所以出去就是为了要搞知道这件事。”
艾琳必须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智,才能想起庞嘉·阿夏希女士针对这件事说了什么。但没有多久她就记起来了。
“你需要一艘个人舱,还有果冻浴、麻醉剂,因为那会痛。然后花四个小时。”
“很好。”最亲爱的查理边说边领着她进入隧道深处,更深处。
“但如果我已经把事情搞砸,”艾琳说,“这又有什么用呢?补完组织看到我进来了,他们会追过来的。他们会杀掉你们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乔安。猎人现在在哪儿?我是不是应该先睡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因为疲倦而麻麻的。自从决定在水岩路和购物酒吧之间的小门来场冒险,她就没有休息或吃过任何东西了。
“你很安全,艾琳。你很安全。”最亲爱的查理说,那张狡猾的笑脸充满温暖,柔顺的嗓音里也有着相当真诚的说服力。可是他自己倒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觉得他们正处于危险之中,但没必要吓到艾琳。除了那个本来就怪得要命的猎人外(他跟动物很像),艾琳是唯一站在他们这边的真正的人类。至于庞嘉·阿夏希女士——她确实是很亲切仁慈,可是她也是死人。
他正在自己吓自己,因为对于恐惧的恐惧。说不定,他们已经全部完蛋了。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没错。
7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呼叫补完女士格洛克。
“有东西窜改了我的心智。”
格洛克女士感到非常震惊。她把问题丢回去。进行彻底检查。
“做过了,什么都没有。”
没有?
格洛克女士更震惊了。那就要发出警报了。
“噢,不,不,不要。那只是一次友善、不带恶意的变更。”身为古北澳大利亚人,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其实相当重视礼仪:即使是以心灵感应联络,她传给朋友的字句也永远都很完整,她从不丢出任何未经琢磨的念头。
但这完全是违法的。你是补完组织的一分子,这是犯罪呀!补完女士格洛克想。
作为回应,她得到一阵咯咯笑声。
“你是在笑吗?”她问。
“我只是想到,好像有位新任的补完阁员刚好从补完组织过来这里,可以请他帮我看一下。”
格洛克女士行事极为循规蹈矩,而且容易大惊小怪。我们才不会那么做!
艾瑞贝拉女士径自想着:是对你才不会这么做,亲爱的,你这老古板。然后对着她的通信对象送出:“那就算了吧。”
在困惑与忧虑之中,格洛克女士发出意念:嗯,好吧。中断?
“同意。中断。”
格洛克女士皱着眉头。她拍了一下墙壁,发出意念:行星中心。
有个男人独自坐在桌前。
“我是补完女士格洛克。”她说。
“是的,尊贵的夫人。”他回答。
“维安狂热周期,一度,一度就好。直到取消。清楚了吗?”
“清楚,夫人。整个星球吗?”
“是。”她说。
“您想要提供理由吗?”他的语气很敬重,但也很形式化。
“一定要吗?”
“当然不是,夫人。”
“那就留白吧。通话完毕。”
他敬了个礼,影像随后便从墙上淡去。
她把自己的心智提高到能进行清晰通话的层级。补完组织专线——补完组织专线。我已下令启动维安狂热周期,并调升至层级一。理由:私人顾虑。你们认得我的声音,也知道我是谁。格洛克。
远在城市另一端,一架扑翼机正拍着翅膀,缓缓沿街道飞行。
里面的机器人警察正在拍摄一台印象中失控得极为巧妙的清道夫机器人。
清道夫刚刚以将近三百公里的时速在街上狂飙,然后发出塑胶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停下,并开始清扫人行道上的灰尘。
当扑翼机器人靠近它,清道夫又再次狂飙,以极高的速度绕过两、三个转角,然后又停下来做那愚蠢的工作。
当这件事三度发生,扑翼机内的机器人便对清道夫射出一颗阻碍弹,然后飞下来,用扑翼机的爪子把它提起。
它仔细地观察它。
“鸟的大脑,旧型,鸟的大脑。还好他们之后都不用这个了,搞不好真的会伤到人类。像我现在就是以老鼠进行刻印——而且是一只有很多、很多个大脑的真老鼠。”
它带着坏掉的清道夫朝中央垃圾场飞去,已经瘫痪但仍有意识的清道夫还在试图清掉抓着它的铁爪上的灰尘。
在下方,旧城因着那奇怪的几何灯光渐渐在视线外缘扭曲、模糊,而沐浴在柔和永动光中的新城则兀自发光,抵御南鱼座3的夜色。在它们之外,永恒的海洋正因其中的风暴而沸腾。
在真正的舞台上,众演员对这般过场实在有点无能为力。一夜之间,乔安从一名五岁孩童被煮成十五六岁的高挑少女。虽是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但那台生物机的确发挥了很好的效果,在不改变心智的情况下把她变成了一位生气蓬勃、身强体健的年轻人。要演出这样的场景对任何女演员来说都不是易事,而故事盒在这点就发挥了它的长处。它能够用各种特效来展演那台机器——闪烁的光芒、闪电似的灯光,或是气氛神秘的射线等等。但事实上,那台机器看起来比较像浴缸,里面装满能把乔安整个人盖住的沸腾咖啡色果冻。
同一时间,艾琳正独自在富丽堂皇的英格洛房间中狼吞虎咽。那些食物都放了非常、非常久了。身为一名巫女,她有合理原因怀疑它们的营养价值,但它们至少能止住饥饿。小丑镇的居民宣称,这间房间对他们来说是“禁地”,其中原因就连最亲爱的查理也说不清。他只是站在门口告诉她该怎么找到食物、把床从地板上叫出来,还有怎么打开浴室。所有设备都非常旧,完全不会对意念或轻拍有任何反应。
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当时艾琳洗了手、吃了东西,正准备要洗澡——她已经快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她想,反正最亲爱的查理只是动物,不是男人,所以没关系。
接着她突然意识到,这有非常大的关系。
他或许是下等人类,但对她来说依旧是男人。她一路脸红到了脖子上,快步跑进浴室,大声对着他说:
“你走开。我洗完澡就要睡了。如果真的非不得已再叫我起来,不要太早。”
“好的,艾琳。”
“然后——然后——”
“如何?”
“谢谢你,”她说,“非常谢谢你。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跟下等人说过‘谢谢’。”
“没关系,”最亲爱的查理微笑着说,“大部分真正的人类都不会这么做。好好睡吧,亲爱的艾琳,醒来之后就准备好迎接大事降临吧。我们会从无数天空中摘下一颗星星,并在数千世界中燃起火焰……”
“你说什么?”她的头从浴室的转角冒出来。
“只是一种比喻,”他笑着说,“意思是,到时候你的时间将会很紧迫。好好休息吧。别忘了把衣服放到女仆机里,小丑镇上的都已经坏掉了。不过,因为我们没用过这间房间里的,所以你那台应该还能用。”
“是哪一台?”她说。
“有红色盖子跟金色把手那台,直接打开就好。”留下最后这个洗衣提示后,他便让她休息,自己转身离去,回头规划牵涉数千亿条生命的命运。
当艾琳再次离开英格洛房间,他们告诉她早上已经过了一半。但她怎么可能分得出来?棕黄走廊里的黄灯阴沉又老旧,就跟之前一样昏暗而臭气冲天。
人们看起来似乎不太一样了。
宝贝宝贝不再是老鼠婆婆,成了一个具有相当魄力又极为温柔的女子;克劳莉像危险的人类敌军那样盯着艾琳,美丽的脸蛋看似淡然,底下却藏着憎恨;最亲爱的查理一派愉悦、友善,散发强大的亲和力。即便欧森和蛇女的五官很奇怪,艾琳也觉得自己能从那两张脸读出他们的情绪。
经过几个异常有礼的问候,她问道:“现在的情况如何?”
一个新的声音说话了——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艾琳看向墙上的某个壁龛。
庞嘉·阿夏希女士!还有——她旁边的那个是谁?
虽然她问了那个问题,但心中其实已经知道答案。那是乔安。亭亭玉立,只比庞嘉·阿夏希女士和艾琳矮半个头。那是全新的乔安:强壮、快乐、平静,但她也依旧是原本那个亲爱的小汪乔安。
“欢迎,”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说,“欢迎来到属于我们的革命。”
“什么是革命?”艾琳问,“还有,我以为你因为念头反制机制而没办法进来这里。”
庞嘉·阿夏希女士举起自己的机器人身躯后拖着的一条电线。“我装了这条线让我能使用这个身体,现在不需要小心翼翼了,现在,需要提心吊胆的是我们的对手。‘革命’是一种改变体制和人民的方法,这就是其中之一。你先请,艾琳。往这里走。”
“你是说去死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庞嘉·阿夏希女士发出和善的大笑。“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了吗?你认识我在这里的朋友,而作为一名活在不需要巫女的世界里的你,你很清楚自己此前过的是怎样的人生。我们都可能会死,但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死前做了什么。现在,要迎向自己命运的是乔安,你则会带领我们走到上城,然后乔安就会接手,我们就会知道之后的发展。”
“你的意思是,这里所有的人都会一起去吗?”艾琳看向下等人们,他们开始沿着走廊排成两列纵队。只要队伍中有牵着孩子的母亲(或是怀中抱着更小的孩子),那块地方就会像气球一样凸出;队伍里偶尔也会出现几个身形巨大的下等人,把两边横挡住。
他们以前什么都不是,艾琳想,我也什么都不是。而现在,我们全要一起去完成某件事,即使我们可能因此被终结……是“可能”吗,她想,正确的说,应该是“一定”。但如果乔安真能改变所有世界——就算只有一点点,就算只改变了其他人,也值得了。
乔安开口——她的声音也跟着身体一起长大了,但其中的甜美还是跟之前的狗女孩一样——那个十六小时前(感觉像是十六年前啊,艾琳想)才在英格洛隧道初次和艾琳见面的小女孩。
乔安说:“爱不是只保留给人类的特别物品。爱是不傲慢;爱没有真正的名字;爱是生命自身,而我们拥有生命。我们不能靠斗争获胜。人类的数量比我们多、枪比我们多、跑得比我们快、战斗能力比我们好,但创造我们的不是人类。不管创造出人类的是什么,也一并创造了我们。你们都知道,但我们会愿意说出那个名吗?”
人群中传出几声“不愿意”和“永远不会”的喃喃细语。
“你们等我等了很久,我也等了很久。或许这就是我们迎向死亡的时刻。但是,我们会以人类在最初时的方式死去,一如他们的生活变得舒服而残酷之前那样。他们活在麻木中,死于睡梦里。那不是一场好梦,如果他们醒来,就会知道我们也是人。你们愿意与我并肩吗?”他们喃喃说着“愿意”。
“你们爱我吗?”他们再次喃喃同意,“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迎向白昼了呢?”人们高声欢呼。
乔安转向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这一切是否如你所愿?如你安排?”
“是。”机器人体内亲切的死去女子说,“乔安会带领你们,艾琳会在她之前赶走机器人和普通的下等人。当我们和真正的人类相遇,你们要爱他们。如此而已。你们要爱他们,如果他们杀了你,你也要爱他们。别管我了,乔安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准备好了吗?”
乔安举起右手,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人们朝她鞠躬行礼,一个个低下了头,低下那大小不同、颜色也不同的脸庞、口鼻和吻。遥远后方传来某个婴儿尖着细细的声音发出一声喵呜。
在她转身带领队伍前进时,乔安突然转向人群。
“克劳莉,你在哪儿?”
“这里,在中间。”远处传来一个清楚而冷静的声音。
“你现在能爱我了吗?克劳莉?”
“不,汪乔安,并不像你还是一只小狗时那么喜欢。可是,这些人也是我的同胞,就像他们也是你的同胞。我很勇敢,我还能走,我不会惹麻烦。”
“克劳莉,”乔安说,“当我们和人类相遇,你会爱他们吗?”
每张脸都转向那个美丽的野牛女孩。艾琳勉强能看到站在阴暗走廊远处的她,她看得到女孩的脸面因为情绪激动,已变得苍白。
她分不出那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最后,克劳莉终于说:“不,我不会爱人类,我也不会爱你。我有我的自尊。”
乔安一如坐在寂静床畔的死亡本人,非常、非常轻柔地说:“那么你可以待在后方,克劳莉。你可以待在这里。也许机会不大,但还是个机会。”
克劳莉看着她。“我祝你不幸,狗族女子,也祝和你站在一起的堕落人类不幸。”
艾琳踮起脚尖,想看会发生什么事。克劳莉的脸突然消失了,往下一倒。
蛇族女人一路挤到前方,站在乔安身边,让其他人可以看到,用清晰脆亮、仿佛金属的声音高声说着:
“唱首《可怜、可怜、克劳莉》吧,大家;唱《我爱克劳莉》吧,亲爱的大家。她死了,我刚才杀了她,这样我们才能浸在完整的爱中。我爱你们。”蛇女说。她那属于爬虫类的五官完全看不出任何爱或恨的痕迹。
乔安开口,显然是经过庞嘉·阿夏希女士提醒。“我们确实爱着克劳莉,亲爱的大家。为她哀悼,然后继续前进吧。”
最亲爱的查理轻轻推了艾琳一下。“嗯,你要带队。”
在恍惚与困惑中,艾琳走向前方。
当她经过那个令人赶到陌生的乔安(她是这么高又这么熟悉),感到一阵温暖、幸福和勇气。乔安对她露出满脸微笑,悄声对她说:“称赞我吧,人类女子。我是只狗,狗这一百万年来都是为了人类的称赞而活。”
艾琳回答:“你做得对,乔安,你做得非常对!我支持你——现在我该继续前进了吗?”
乔安点点头,眼里充满泪水。
艾琳领着队伍前进。
乔安和庞嘉·阿夏希女士跟在后方。这是一场由狗族和死去的女士带领的游行。
其他下等人类呈两路纵队,依序跟上她们。
白昼的阳光在开启密门时泛流进走廊,艾琳几乎能感觉到满载腐烂气味的空气与他们一同倾泻而出。她回头,最后一次看向隧道,看到克劳莉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艾琳转向阶梯,开始逐步往上爬。
还没有人注意到这支队伍。
他们往上爬时,艾琳听到庞嘉·阿夏希女士的电线在石头与金属上拖行的声音。
当艾琳抵达最顶端的门前,她突然犹豫不决、恐慌起来。“这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她想,“我身边一无所有——我做了什么好事?猎人?猎人,你在哪里?你背叛我了吗?”
乔安在她身后温柔地说:“去吧!去,这是一场以爱为名的战争,继续前进。”
艾琳打开通往上层街道的门,街上满是人潮。三架警用扑翼机在前方空中缓缓振翅。这数量有些不寻常。艾琳再次停了下来。
“继续走,”乔安说,“远离那些机器人。”
艾琳进攻,革命开始。
8
革命维持了六分钟,前进了一百一十二米。
下等人一涌出那扇门,警察便从各地飞来。
第一个飞抵的警察像只大鸟,大声问着:“表明身份!你们是谁?”
艾琳说:“走开。这是命令。”
“表明身份。”长得像鸟的机器说,然后用中间的镜头瞳孔从高空中斜睨艾琳。
“走开,”艾琳说,“我是真正的人类,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第一架警用扑翼机显然开始用无线电召来其他同伴,然后一齐向下飞到巨大建筑物中间的走道。
许多路人停了下来。大多数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少数几个看到这么多下等人聚集在同一处,露出兴奋、有趣或恐惧的表情。
乔安大声喊了出来,她尽可能以清楚的旧通用语说:
“亲爱的人们,我们是人类。我们爱你!我们爱你!”
下等人类开始用像是升了半音的怪异曲调吟诵“爱、爱、爱”。真正的人类开始退缩。乔安亲自示范,张手去拥抱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年轻女子。最亲爱的查理则抓住一名人类男子的肩膀,对着他大喊:
“我爱你,亲爱的同胞!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见到你真好。”人类男子因为这样的肢体接触吓了一跳,然后又被羊男声音中炫目的温暖而吓坏,整个人陷入讶异状态,嘴巴大开、全身无力地站在那里。
遥远后方有个人发出尖叫。
一台警用扑翼机拍着翅膀飞回来。艾琳分不出来那是她赶走的三架之一,还是另一架新的。她等它靠近到足以喊话的距离,好让叫它离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担心起所谓的“危险”到底会以什么方式呈现?那台警用扑翼机会对她射出子弹吗?还是对她喷火?还是会抓起尖叫的她,用铁爪把她带到某个能让她变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却再也无法变回自己的地方?“噢,猎人啊猎人,你现在在哪?你是不是忘记我了?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下等人类仍持续向前,和真正的人类混在一起;拉住他们的手或衣服,并不断重复唱着那怪异的旋律:
“我爱你。噢,拜托,我爱你们!我们是人,我们是你的姐妹和兄弟……”
那个蛇族女人没有什么进展。她用比铁更坚硬的手爪抓住了一名人类男子,但艾琳还没看到她说话,男子马上昏死过去。蛇族女人把他像大衣一样挂在臂上,继续找其他人来“爱”。
艾琳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他要来了。”
“谁?”艾琳对庞嘉·阿夏希女士说。其实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指的是谁,只是不想承认。艾琳又忙于去看那台盘旋的扑翼机。
“当然是猎人。”机器人发出死亡女士的亲切嗓音。“他会来找你,你会没事的。我的线已经拉到最长——别看,亲爱的,他们就要再次把我杀死了,我怕那景象会让你不舒服。”
十四名足型机器人如军队般走进人群。真正的人类似乎因此重新振作起来。有些人开始溜进周围的门里。不过大部分的人都还被一群下等人类团团围住,震惊恐慌——尤其这群下等人还抓着他们,此起彼落唱着什么爱啊爱的旋律。他们来自动物的天性全在嗓音中表露无遗。
机器人队长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它朝着庞嘉·阿夏希女士走去,却发现自己被艾琳挡住去路。
“我命令你,”她带着热情,因她是个完满了职责的巫女,“我命令你离开这个地方。”
它用镜片做的双眼犹如漂浮在牛奶里的两颗黑蓝大理石,看着她的时候似乎视线模糊、难以对焦。机器人没有回答,只是直接冲过她身边,速度快到她的身体都来不及想到要拦住他。他直接走向亲切但已经死亡的庞嘉·阿夏希女士。
艾琳一阵困惑,突然才发现补完女士的机器身体似乎比之前更像人类。机器人队长与她对峙着。
这,则是我们都记得的场景,它是第一个录下完整影像的事件:
身上带有金色与黑色的队长以乳白的双眼直盯着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
补完女士穿着和蔼亲切的旧机器人身体,举出一个命令的手势。
心急如焚的艾琳半转过身,仿佛想抓住队长的右臂。但因为她转头的速度太快,一头黑发在转身时于空中飞甩。
最亲爱的查理正对着一个鼠灰色头发、个子矮小的英俊男子大喊:“我爱、爱、爱你!”男人正在吞口水,说不出话。
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们现在都相信),而且令群星与众多世界措手不及的事。
叛变。
机器人叛变。
它们在光天化日下违命抗令。
从录像中不容易听出它们说了什么,但我们最终还是能成功辨识一点。警用扑翼机的记录装置在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的脸上定位出一块方形区域,唇语读者可以清楚看到那些对话,非唇语读者则能在观看盒的第三或第四次播放带听到对话。
补完女士说:“进行复写。”
队长说:“不行,你不是机器人。”
“自己来看,来读我的大脑:我是机器人,也是女的人类——你不能违抗人类,而我是人类。我爱你,除此之外,你也是算人。你好好想想。我们是爱彼此的。你试试看,试着攻击。”
“我——我没办法,”机器人队长说,乳白色的双眼似乎因兴奋而开始旋转,“你爱我?意思是我是活着的吗?我存在吗?”
“有了爱,你就存在,”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说,“你看着她。”补完女士指向乔安,“就是她为你带来了爱。”
机器人转头看,它违反了法律,它的小队也跟它一起转头。
它回头看向补完女士,并向她鞠躬。“如果现在的我们不能听从你的命令,也不能违背其他人的话,那么你就知道我们必须做什么事了。”
“那就做吧,”她哀伤地说,“但要知道你们这个举动的用意何在。重要的不是你背离了两条人类的命令,而是正在做出选择——是你,就是这点让你成了人。”
队长转向自己那队与人类一样大小的机器人小队。“你们听到了吗?她说我们是人。我信任她,你们信吗?”
“信。”他们以整齐划一的声音大喊。
影像就停在这里,但我们想象整个事件最后的走向。艾琳站在机器人队长后方,动作停顿了一下,而其他的机器人向前走到她的身后。
最亲爱的查理不再说话,乔安则正要举起手比出祝福的动作;她温暖的棕色小狗眼睛因怜悯与理解而睁大。
人类写下我们没看到的部分。
机器人队长显然是这么说的。“挚爱与亲爱的人们,再会了。我们抗命,将要死亡。”他朝着乔安挥手。它到底有没有说“再会了,尊贵的女士和解放者”,我们不是很确定。第二句或许是某些诗人编出来的,但我们很确定它说了第一句。
同时,在所有历史学家和诗人的一致同意下,我们也很肯定接下来的话。它转向队友,说:
“自爆。”
十四名机器人——黑金配色的队长,外加十三名银蓝配色的足型士兵——刹那间在卡玛城的街道上爆成炽白色的火焰。它们启动自己的自杀按钮,引燃藏在脑袋里的铝热雷管。在没有任何人类命令的情况下,遵从来自另一名机器人(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的身体)的命令。当时的庞嘉·阿夏希女士也并未拥有任何人类的授权,相反地,她的依据是某个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狗女孩乔安的只字词组。
十四道白色烈焰让人类与下等人类纷纷别开了眼。此时,一台特殊的警用扑翼机降落在那些光芒旁,从中走出两位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以及葛罗克。她们举起前臂护住眼睛,挡住正在燃烧的濒死机器人。她们没看到猎人——此时他已神秘地进到街道上方的某扇窗,正以手遮住双眼,从指缝间偷看。而在众人目光仍旧茫然之时,大家可以感觉到格洛克女士的心智正在接管事件指挥权,并发出强烈的心灵感应冲击。那是她身为补完组织总长的权力。
有些人(并非全部)还感觉乔安将心智里的外围电颤延伸出来,与补完女士格洛克会面。
我在此号令——格洛克女士发出意念。她持续对所有生物敞开心智。
“你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我爱——我爱你。”乔安想着。
最高阶级的力量相遇。
然后她们协商。
革命结束。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事,不过乔安开始要求人们来与她会合。这跟诗里所写的人类和下等人类融合完全不同;融合发生的时间点要晚得多,甚至比喵梅儿的时代还晚。那首诗确实很美,但可说是错误连篇,你可以自己去评断:
你应该问我,
我、我、我
因为我懂——
我曾经
活在东岸。那是
男人不是男人,
女人不是女人,
而人不是人的日子。
南鱼座3上根本没有东岸;而人类/下等人类的危机是在这件事很久以后才会发生。这场革命失败了,但历史却抵达一个新的转折点:两名补完女士之争。她们因为过于震惊,忘记要关起自己的心智:自杀机器人、爱着全世界的狗,这是前所未闻的事。让这些违法的下等人到处晃已经够糟了,竟然还有这些新玩意儿——天啊!
全数销毁,补完女士格洛克说。
“为什么?”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想。
故障,格洛克回答。
“他们不是机器啊!”
因为他们是动物——是下等人类。销毁!销毁!
接着,便出现了那个创造出我们时代的答案。它来自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而整个卡玛城都听到了:
也许他们就是人类。他们必须经过审判。
狗女孩乔安跪倒在地。“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们可以杀死我了,亲爱的人们,但我爱——我爱你们!”
庞嘉·阿夏希女士悄声对艾琳说:“我本以为我应该会死——完全死透。但竟然没有。我曾见过世界转变,艾琳,现在你与我一起见证它们转变了。”
下等人听见这两位伟大补完女士之间的高音量心灵感应,一来一往,陷入一片安静。
真正的士兵从天而降。他们如鹰一般俯冲,扑翼机在高空盘旋。士兵跑向下等人类,开始用绳子将他们绑起来。
一名士兵瞄了一眼庞嘉·阿夏希女士的机器身体,用一根棒子碰了碰它。棒子因为高热而转成樱桃红,机器身体则因为被抽走热能,瞬时倒地,成为一堆冰晶。
艾琳穿过冰冷的残骸和又红又烫的棒子。她看到猎人了。
她错过了走向乔安的士兵,没注意到他正要绑住她。但士兵啜泣着退了下来,不断低声说道:“她爱我!她爱着我!”
指挥着空降士兵的补完阁员芬提谢克思大人不顾乔安说了什么,只是拿绳索将她绑了起来。
他冷笑着回答,“你当然爱我啦——你是只好狗,而且就快要死了,小狗狗,但在那之前,你会遵从命令的。”
“我会的,”乔安说,“但我是狗也是人。人类,敞开心胸吧,你会感受到的。”
而他真的那么做了——他打开自己的心智,感到一股爱朝他排山倒海而来。他吓了一跳,向后高举起手,正要拿手刀往乔安的脖子上用力敲,以最古老的方式将她杀死。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发出意念:不,你不会这么做的,那孩子会得到一场适切的审判。
他回看着她,瞪着眼睛:总长不会攻击总长,尊贵的女士。放开我的手。
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公开对他发出意念:所以就是审判。
他忍着怒意对她点头,不愿在有这么多外人在场的时候对她进行念想或说话。
一名士兵把艾琳和猎人带到他面前。
“长官、主人,他们是人类,不是下等人,但他们脑中却有猫的念头、羊的念头和机器人的念头。您想要进行查看吗?”
“有什么好看?”芬提谢克思大人说。他的一头金发如同古代画中的柏德神,大多数时候也同等傲慢。“莫里诺大人已经到了,我们所有人都齐了,现在就可以在这里进行审判。”
艾琳感到绳子咬进手腕,她听见猎人正对她喃喃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但其实她听不太清楚。
“他们不会杀我们的,”他喃喃地说,“虽然到了最后,我们会希望他们这么做。每件事都按照她所说的进行,而且——”
“‘她’是谁?”艾琳打断他。
“她?当然是那位亲爱的女士,那位死后被刻印在机器上的人格,而且只凭着这样就创造出奇迹——死亡女士庞嘉·阿夏希。不然你以为是谁告诉我要怎么做呢?为什么我们要等你来将乔安推上伟大的地位?为什么身在地底小丑镇的那些人会不断养育一个又一个的汪乔安,希冀着希望与奇迹某日将会发生?”
“你知道吗?”艾琳说,“在一切发生之前……你就知道了吗?”
“当然,”猎人说,“不是所有细节,但多多少少知道。她在死后有几百年的时间都待在那台计算机里,所以有空去思考千百万个念头。她知道如果事情发展下去会发生怎么样,而我——”
“你们这些人闭嘴!”芬提谢克思大人怒吼。“你们在那边念个不停,这些动物都焦躁起来了。闭嘴,否则我就打晕你们!”
艾琳沉默下来。
芬提谢克思大人上下打量着她,因为被迫在另一人面前泄漏怒意而感到羞耻。他默默又加了一句:
“审判就要开始了。就是高的那位补完女士要求的那场。”
9
你们都听过那场审判,所以也不需要再卖关子。圣希歌南达有另一幅出自他古典时期的画作,朴实却精准地表现出整个场景。
街上站满真正的人类,全都推来推去,挤着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打发时间,以及因日子太完美的无聊。他们的名字全是一串编号或数字代码,人人俊美健康,快乐到一种沉闷的境界。他们之间甚至个个相像,拥有同样亮眼的外表、健康的身体,也同样无聊。他们都有总计四百年的时间可活,即便那些士兵士气高昂地做了几百年无谓的练习,也还是没人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战争。这些人都很美,但他们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同时(虽然他们没有意识到)也非常绝望。我们可以从画里清楚看到这点。圣希歌南达的表现手法极为巧妙。他让他们随意排列成队,并在那些漂亮却了无生气的五官打上属于白日的平静蓝光。
而在描绘下等人的技巧,这位画家展示了他真正的天分。
乔安整个人浸浴在光中,浅棕头发以及咖啡色的小狗眼睛充满温柔与仁慈。他甚至以此表现出她体态的新生与强壮,在仍是处女时便决意赴死;虽然只是小女孩,却无畏无惧。她轻盈的站姿展现出对爱抱持的态度;双手向外朝向法官,也是爱的展现。就连微笑也充满了对爱的自信。
还有那群法官!
画家也画了他们。芬提谢克思大人已再次冷静下来。但因为整个宇宙是如此窄小,容不下自己,他细窄的双唇表现出无尽的怒意。补完阁员莫里诺外表慵懒,充满智慧、重生过两次,但在惺忪双眼及温暾的笑容背后,却有着蛇一般的机警。身为在场最高的真正的人类,补完女士艾瑞贝拉·安德伍,从坐姿便可看出她古北澳人的自尊,以及因身怀巨富所产生的傲慢与善变,在透露出她真正想审判的是其实同袍的法官,而不是囚犯。最后,则是一脸迷惑的补完女士格洛克,在这场她完全搞不清状况的命运大戏中,她皱着眉头。画家把这些都表现出来了。
如果你愿意前往博物馆,也能看到真正的影像记录。实际上的场面虽然不如那幅著名画作那么戏剧化,但自有其价值在。在过世这么多世纪后,乔安的声线仍奇异地撼动人心。那声音来自一名被塑造成人类的狗,同时也属于一位伟大的女士。那肯定是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的影像教她的,同时还包括了英格洛棕黄走廊上方的前厅,她从艾琳和猎人那儿学到的许多事物。
这场审判的对话也留存了下来。其中许多段落在众世界里变得非常著名。
乔安在受质问时说:“但人生的责任就是寻找比人生更重要的事物,并以自身换取更崇高的良善。”
对于判决,乔安这样认为:“我的身体是你们的财产,我的爱则不是;我的爱为我所有,而且,我将在你们杀死我时依旧热烈地爱着你们。”
士兵在杀死最亲爱的查理后,试图砍下蛇女的头未果,直到其中一名士兵想到:可以将她冷冻成冰。那时,乔安说:
“我们是你们带往群星之间的地球物种,为什么要把我们当成陌生人?我们曾经共享同样的阳光、同样的海洋、同样的天空,我们都来自人土;就算我们全都还待在那个故乡,你们要怎么确定我们无法迎头赶上你们?我的同胞是狗,在我的母亲被你们捏塑成人形之前,它们就一直爱着你们。难道我该停止对你们的爱吗?所谓奇迹,不是你们从我们身上制造出人,而是我们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件事。现在,我们是人,你们也是。你们将会对在我身上做出的一切感到抱歉,但请记得,我连你们的忧愁也会爱着,因为,那之中将会诞生出更伟大、更善良的事物。”
莫里诺大人仔细地问:“什么是‘奇迹’?”
她的回答是这样:“地球上还有你们尚未寻得的知识,尚有无名之主的真名,还有藏在时间之中、无人发现的秘密。只有死者与未降生之人能在此刻得知,而我两者皆是。”
我们都对这个场景十分熟悉,却从来没真正懂过。
我们都知道芬提谢克思大人和莫里诺大人是怎么看自己的行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在维护既定的秩序,也在录像中表明了这一点。唯有在能够沟通基本概念时,人类心智才能共存。即便到今日,也还没有人找出能将心灵感应直接录进机器的方式。我们拥有一些断简残篇,或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从来没有够好的记录能让我们了解伟大人物之间彼此交流的讯息。这两位男性总长试图留下关于该事件的所有信息,教导粗心大意的人们,不可以玩弄下等人类的生命;他们甚至想让下等人类了解,它们之所以能从动物变成人类最高等的仆人,是依据何种规则和计划。关于在那之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混乱,就算补完组织总长之间要达成共识都不容易了,对一般大众来说更是不可能。即使格洛克女士设法当场捉住汪乔安,在棕黄走廊中发生的那些事还是令人们措手不及。机器人警察叛变事件中提出的问题,肯定也会让大半银河系陷入辩论之中。此外,狗女孩提出的观点确实有理论上的逻辑;如果它们被抽离、整理成合适的脉络,只剩纯粹的文字,就非常可能对粗心大意或敏感的心灵造成影响。一个错误的观念可以像突变的细菌一样散播开,要是投注了足够的注意力,在被阻止之前,搞不好已经从一个人的脑袋冲到半宇宙之外——看看过往那些毁灭性的流行以及愚蠢的时尚——就连在最有秩序的时代都能对人类造成阻碍。今日的我们深深知道,多样性、灵活变化、危险,然后再加一些点缀用的恨意,就能令爱与生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绽放。我们现在知道,当你生活的世界混杂着一万三千种由死去已久的古老过往复苏的旧语言,绝对比只使用单一语言好得多——旧通用语冰冷、完美,到一种毫无趣味的境界。我们现在知道芬提谢克思大人和莫里诺大人所不知道的许多事,但在断定他们的愚蠢与残酷以前,我们必须记得,人类也花了数世纪才解决下等人类的问题,并对“生命”在人类族群内部的定义达成共识。
终于,我们拥有两位补完阁员本人的见证。他们都活了非常久的时间,而在他们迎向生命终点之前,也都对汪乔安事件的光环感到忧虑及困扰。因为它盖过了他们在位的漫长时光中那些没发生的糟糕事——为了保护南鱼座3,他们使尽全力将这些事都压了下来。同时,他们也因为自己被描述成草率、残酷的人类感到痛苦。事实上他们不是那样的。如果他们知道,在今日,乔安在南鱼座3上的人生会和喵梅儿的故事,或驾驶灵魂号的女士的罗曼史一起成为人类最伟大的浪漫故事,那他们应该不只会失望,更会理所当然地对人类的轻浮发怒。他们的立场是非常清楚的,因为厘清这立场的就是他们自己:芬提谢克思大人担下火刑的责任,而莫里诺大人也同意自己在决策的过程中给予支持。他们两人在多年后又重新看了当时的影像,认为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所说或所想的念头里——
有某个东西让他们做出那种事。
只是,即便以录像重新唤起记忆,他们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甚至曾以计算机分析整场审判的每个字、每个转折,但依旧无法准确厘清最重要的关键时刻。
而补完女士艾瑞贝拉——从来没人质疑过她——没有人敢。她回到自己的古北澳大利亚星,被圣塔克拉拉灵药带来的巨大财富围绕,而永远不会有星球愿意以每日二十亿个信用点数为代价,让自己的调查员拥有被送到古北澳星的特权,只为访问一大堆固执、天真又富有的古北澳农民。反正,那些农民不管怎样都不会愿意和外来者交谈。古北澳人会对未经他们邀请的宾客收取天价的许可费,所以我们也无法得知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在回家之后到底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古北澳人表示不愿对此多加评论——还有,如果不想只活短短的七十年,最好不要惹毛唯一能制造使春的星球。
至于补完女士格洛克——那可怜的小东西,她发疯了。
她疯了好些年。
人们是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但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评论。后来我们才晓得,她所做的某些怪异举动,造就了我们现在所知的补完阁员杰斯寇斯特王朝的一部分。他们在补完组织两百多年的期间不断鞭策自己、屡屡建功。但对于乔安的案子,她无可奉告。
这场审判让我们知道了一切——也让我们显得一无所知。
我们认为自己很清楚汪乔安在成为乔安的这一生中所有客观事实;我们知道补完女士庞嘉·阿夏希曾不停歇地对下等人类呢喃尚未来临的正义。我们知道艾琳那可悲的一生,以及她在这个事件扮演的角色;我们知道,当下等人类在第一次繁衍起来的那几个世纪,许多非法的下等人是如何运用近似于人类的智慧,以及动物般的狡诈和语言天赋,在多场人类宣称下等人类数量过多引发的战火中存活下来。从各方面来说,棕黄走廊事件都不会是唯一特例。我们甚至知道猎人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其他下等人类——最亲爱的查理、宝贝宝贝、梅布尔、蛇女、欧森,以及其他人——我们,以及审判本身的录像。他们没受到任何人的审判,因为他们都在被判定为不需要听其证词时当场处死。如果当证人,他们可以多活几分钟或一小时;但作为动物,他们早就等同已死。
啊,我们现在都知道,但又是多么一无所知。死亡很简单,虽然我们倾向把它藏起来。死亡的方式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科学,死亡的时间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课题——无论你活在有四百年寿命的旧星球,或是疾病和意外都重获自由的激进新星。至于死亡的原因,对我们来说,它仍能以震慑前原子时代人类的方式震慑现在的我们。他们曾将装有死者遗体的盒子盖满整片农田,这些下等人类的死法是任何动物都不曾有过的:他们带着欣喜、满怀愉悦。
一名母亲抱起她的许多孩子,让士兵将他们全部杀死。
她一定是鼠族种源,因为她的七胞胎全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貌。
录像让我们看到那名士兵准备行刑的画面。
鼠族女人微笑对他致意,抱起了她的七个小婴儿。金发婴孩戴着粉红或蓝色软帽,全都有着发光的脸颊和明亮的小眼睛。
“把他们放在地上,”士兵说,“我要把你和他们都杀掉。”我们可以从影片听到他紧张又不容辩驳的尖锐声线。他补上一句话,仿佛觉得必须对下等人类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要有秩序!”他补充道。
“我抱着他们,没关系的,士兵先生。我是他们的母亲,如果能和母亲近一点,死的时候也会比较轻松一点。我爱你,士兵先生。我爱所有人类。即使我的血属于老鼠,而你属于人类,你还是我的兄弟。来,杀了他们吧,士兵先生,我没办法伤害你呀。你不明白吗?我爱你,士兵先生。我们共享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希望、同样的恐惧,死亡也是一样的。这就是乔安教我们的事。死亡不是坏事,士兵先生,只是有时出现的方式不好。但在杀了我和我的孩子之后,你就会记得我了。你会记得现在的我是爱你的——”
我们可以在影像上看到,士兵再也承受不住。他抽出武器,将女人打倒在地,婴儿四散在地。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靴跟高高抬起,用力踩进他们的脑袋里。我们可以听到小小的头颅破碎时潮湿的“噼啪”,以及他们死时一下子断掉的婴儿哭嚎。我们还看得到那名鼠族女人最后的身影。当第七名婴孩被杀死,她再次站了起来,向士兵伸出自己的手,想与他相握。她的脸上满是尘土与瘀青,一道细细的血液自左颊流下。即便到现在,我们知道她是一只老鼠、一名下等人类、一头改良动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甚至历经这么多世纪,还是能感觉到她升华为我们身而为人更高的存在——她以人类的身份死去,而且心满意足。我们知道她已战胜死亡,而我们还没。
我们可以看到士兵以令人惊悚的恐惧神情直盯着她,好像她单纯的爱是某种难以理解的外星装置。
我们可以在记录上听到她的下一句话:
士兵,我爱你们每个人。
若是使用得宜,他的武器应能在瞬间将她杀死。但他没有。他拿着热能分离器殴打她,仿佛那只是一根木棍,而他是个野蛮人,不是卡玛城精良护卫兵的一分子。
我们也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
她在他的击打下倒地。她用手指着——直直指向被火焰和浓烟团团围绕的乔安。
鼠族女人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对着机器人的摄影机镜头,仿佛她的话不是说给士兵听,而是说给全人类:
“你们杀不了她——你们无法杀死爱。我爱你,士兵,我爱你。你没办法杀死这个。记得——”
他的最后一击直接打中她的脸。
她向后倒在人行道。如我们在影像中所见,他直接踢中她的喉头。士兵诡异地不乏也不倦,持续踩着,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她脆弱的脖子。他一边摇晃,一边往前踩,接着我们看到他的脸,占满整个摄影机。
那就像一个啜泣的孩童,因为伤痛而困惑,也因为知道将有更多伤痛而震惊不已。
他开始执行自己的职责,那个慢慢脱轨、越来越不对劲的职责。
这个可怜人。他一定是新世界中第一名试图以武器对抗爱的人之一。在战斗的刺激中,爱是一种酸蚀又强大的成分。
所有下等人类都以这种方式死去。他们大多挂着笑容,一边说着“爱”,或是喊着“乔安”。
熊人欧森被留到最后。
他死得非常诡异。他死于大笑。
那名士兵举起子弹投掷器,直接瞄准欧森的额头。子弹直径为二十二毫米,初速仅每秒一百二十五米。若以这种方式,他们就能制服反抗的机器人或邪恶的下等人类,无需承担任何射穿建筑物的风险,或不小心伤到建筑物中、不在视线范围的真正的人类。
在机器人录下的影片中,欧森似乎非常清楚自己将面对什么武器——他可能是真的知道。以前的下等人在出生后到被清除前,总是常年与如影随形的暴力和死亡共处。在我们手上的影像中,他并未显露出一丝害怕。熊人开始大笑。他的笑声温暖、厚实又放松——就像一名愉快的养父发现做错事且羞愧不已的孩子时发出的亲和笑声。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孩子正暗暗希望其实没有惩罚的存在。
“开枪吧,人类。你杀不死我的,人类,我在你心中,我爱你。这是乔安教我们的。听好,人类。对爱而言,死亡并不存在。哈哈哈,可怜的家伙,别怕我。开枪啊!你这不幸的家伙。你会活下去的,你会记得,一直记得,永远记得。是我让你成为人类的,伙伴。”
士兵声音沙哑地说:“你说什么?”
“我是在拯救你,人类,我要把你转化成真正的人类。以乔安之力,以爱的力量。可怜的家伙!如果等待让你这么不自在,那直接开枪吧,反正迟早都要这样。”
这次我们不会看到士兵的脸,但他紧绷起来的背肌和脖子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压力。
我们可以看到那张巨大宽厚的熊脸被缓慢却沉重的子弹撞上,向外绽放成一朵庞大的红花。
然后摄影机就转到别的东西上了:某个已具有相当完整人类外形的男孩。可能是只狐狸。
他比婴儿大,但只是一个下等人的孩子,还没大到能够理解乔安不朽之教诲的重要性。
他是整群人中唯一像个正常下等人类的。他挣脱、逃跑。
他很聪明。他逃进围观的群众之间,这样士兵就没办法在不伤到真正的人类的情况下,对他射出子弹或热能分离器。他跑啊跳啊躲啊,为自己的性命奋力抵抗。
最后,是其中一名围观者将他绊倒——一个戴着银色帽子的高䠷 男子。狐狸男孩倒在人行道上,擦破了手掌和膝盖。当他抬起头想看攻击他的人是谁,一颗子弹利落击中他的脑袋。他倒在前面一点的位置,死了。
人们会死。我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们看过他们在濒死之屋里羞愧而安静地死去。我们曾经看过其他人走进四百年的房中,里头既无门把,旁边也无相机。我们曾看过许多人死于自然灾害的影片,那是机器人团队为了记录和后续调查拍的。死亡并不罕见,但却使人非常不愉快。
但这次,死亡的本质并不一样。所有下等人都没有对于死亡的恐惧。(除了狐狸男孩之外,他还没大到能理解的程度,也没有小到能在自己母亲的怀里等待死亡。)他们自愿赴死,无论身体、声音和举止都充满了爱与平静。他们的生命没有久到能看见乔安本人发生了什么事,但这都不重要了。无论如何,他们对她有十足的信心。
爱与良善之死,这的确是新的武器。
而克劳莉(连同自尊一起)全错过了。
调查人员后来在地道中发现了克劳莉的遗体,可依此重新建构出她曾和谁接触,以及她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实际形体的庞嘉·阿夏希女士所在的计算机在审判过后又多活了几天,当然,她最终仍被找到并拆解。当时没人想到要问问她的意见和最后遗言,许多历史学家对此恨得咬牙切齿。
因为这样,所有的细节都清楚了。封存的档案中甚至保留了艾琳经过审判并进行清洗后的长期审问及回答。但我们依旧不知道“火”的概念从何而来。
在影像记录者看不见的某处,召开该场审判的四名补完组织总长的谈话一定传开了。因此引起鸟类(机器人)部长的抗议。他是卡玛城的警察局长,一名叫作费西的补完组织次长。
影片里记下了他的出现。他从画面的右边走入,朝四位总长鞠躬敬礼,并举起右手,比出“请求中断”的传统手势。那个高举的手掌呈现出奇怪的扭曲角度,让后来的男演员觉得难以重现。尤其当他们试图将乔安和艾琳的整个故事浓缩成一幕剧。(事实上,他完全不晓得未来世代会钻研他随性的出场方式——甚至比给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多。诚如我们现在所知,整起事件都被讲得毛毛躁躁、非常急迫。)
补完阁员莫里诺说:
“中断拒绝。我们正在进行裁决。”
但鸟类部长还是开口了。
“尊敬的大人与女士,我要说的事情能当作你们的决定依据。”
“那就说吧,”格洛克女士下令,“但简短一些。”
“关闭监视器,摧毁那只动物,给观众洗脑。让你们自己忘记这一小时的记忆。这整件事都带有危险性。我不过是个扑翼机管理人,负责维持良好秩序,但我——”
“我们听得够多了,”芬提谢克思大人说,“管好你的鸟,我们会负责让世界运作完善——你怎么敢‘像个总长’一样思考?我们承担的责任是你连想都想不到的。退下。”
画面中的费西退下,面色阴沉。在众多作品的这幕中,你可以看到部分观众正在离开。那是午餐时间,而且他们饿了。他们完全不晓得自己将会错过历史上最伟大的暴行,此后,更有超过一千部关于此事的歌剧将落于纸上。
接着,芬提谢克思将事件推向最高潮。“要求得更多知识,而非更少——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听到一项建议,不如楔尤星那么糟糕,但是仍能在文明世界中当成借镜。你,那边那个——”他对鸟类部长费西说,“去拿油跟喷雾来,立刻就去。”
乔安用同情和渴望的表情看着他,但没说什么。她猜想着他将要做什么。作为一名女孩、一只狗,她讨厌那件事;但作为革命分子,她张开双臂,庆贺自己任务即将完满。
芬提谢克思大人举起了右手。他弯起无名指和小指,将拇指放在上面,剩下的两根手指则直直向外伸出。在当时,这是属于总长之间的手势,意思是“私人联络通道、心灵感应、即刻”,从那之后,这被下等人类引用,作为他们对政治统一的标志。
四名总长进入恍惚状态,陆续提出自己的判决。
乔安开始以温柔的声音唱起歌,带着一点宣示,仿佛狗嚎,唱着下等人类曾在离开棕黄走廊的最后一刻唱的没什么曲调的歌。她的歌词并不特别,只是不断重复“人们,亲爱的人们,我爱你们”,就跟她从来到卡玛城地表后一直在传达的讯息一样。但她用的方式却在接下来几世纪中不断受人仿效。无论用什么方式,至少有上千首歌词和旋律都自称《乔安之歌》,但没有一首达到原始记录中那令人揪心的哀伤。那歌声一如她的个性,是独一无二的。
那是一种极为沉痛的请求,就连真正的人类都竖耳倾听,把视线从四个固定不动的补完组织总长身上转往正在唱歌的棕眼女孩。有的人则是完全无法忍受。他们依着真正的人类的习性,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然后心不在焉地回家吃午餐。
突然间,乔安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清楚响彻人群之中,她高声叫着:
“终局近了,亲爱的人们。终局近了。”
每双眼睛都移向那两名补完阁员和两名补完女士。在这场心灵感应会议之后,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看起来一脸冷酷,格洛克女士则因无法言说的哀伤而神形憔悴。另两名大人则很严肃,充满决心。
开口说话的是芬提谢克思大人。
“我们已对你进行审问,动物。你的罪行重大:你违法地活着,对此,应处以死刑。你以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方式干扰机器人,对于这种全新的罪,你的惩罚应该重于死刑;我提出前往紫星,作为惩处的建议。同时,你也说了太多违法又不恰当的言论,破坏人类的幸福及安全;对此,你的惩罚为再教育,但有鉴于你已经有两项死刑,此项并不重要。在我宣布判决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人,如果你今天点燃了一把火,它将存在人类心中,永不被扑灭。你们可以摧毁我,可以拒绝我的爱,但你们无法摧毁自己的良善,不管它会令你有多愤怒——”
“闭嘴!”他怒吼着说,“我要听你求情,而不是长篇大论。你将死于火刑,就在此时此刻——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爱你们,亲爱的人们。”
芬提谢克思对着鸟类部长点了点头,后者将一个桶子和喷雾拖到街上,放在乔安面前。
“把她绑到柱子上,”他下令,“喷上喷雾、点燃——影片记录器对好焦了吗?我们要完整记录这个场景,让世人知道,如果下等人类再这样做,他们将会看到人类对所有世界的掌控力。”他看向乔安,双眼似乎失了焦。他用陌生的嗓音说:“我不是坏人,狗女孩,但你是一只不好的动物,而我们必须拿你杀鸡儆猴。你懂吗?”
“芬提谢克思,”她大喊着,省去他的头衔,“我替你感到悲伤,我也爱你。”
听到她这些话,他的表情又再次变得阴沉愤怒。他放下右手,比出劈砍的姿势。
费西比出同样的手势,负责桶子和喷雾的人便开始“嘶嘶嘶”将油雾喷洒在乔安身上。两名守卫早已用临时做出的锁链将她绑在灯柱上,并确保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让群众能一目了然地看到。
“火。”芬提谢克思说。
艾琳感到身旁的猎人猛缩了一下身体。他似乎因太过用力而整个人紧绷。对她而言,那感觉就像从地球旅行到这里,解冻之后从隔热舱中拿出来——胃部一阵不适、脑袋一片混沌,各种情绪在体内来回震荡。
猎人轻声对她说:“我试着跟她的心智进行接触,想让她死得轻松一点。但有人早了一步。我……我不知道那是谁。”
艾琳看着他。
火被带了过来。突然之间,火碰到油,乔安像火把一样整个人熊熊燃烧。
10
汪乔安在南鱼座3 受的火刑只经过非常短的时间,但每个时代都不会忘记这一刻。
芬提谢克思做出那件史上最残酷的事。
他透过心灵感应入侵,压抑她的人类心智,只留下最原始的犬族心灵。
乔安没像殉道的女王一样平静站着。
她挣扎着想摆脱舔舐而上的火舌,像只受苦的狗一样哀鸣尖叫。动物的大脑(无论再怎么聪明)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残忍无情。
然而整个结果却跟芬提谢克思计划的相反。
人群开始向前推挤——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同情。他们避开街上的开阔区域,死去的下等人类被杀掉之后就倒在那里,有的躺在自己的血泊,有的被机器人拗成两半,有的剩下一堆冰冻的结晶。人们跨过已死的,要去看将死的。但这并非什么没看过奇观的无聊愚民在围观,而是活着的生命对于陷入危险与颓倾的另一条生命的注目,出于深沉的本能。
就连抓住猎人的手臂、押住艾琳和他的守卫——就连他,也不自觉地向前踏了几步。艾琳发现自己站在群众的第一排。燃烧的油那刺激陌生的味道让她不断抽着鼻子,狗女孩濒死前的嚎叫仿佛将她的耳膜往大脑推挤、撕裂。此时的乔安在火焰中翻滚、扭动,试图躲避比衣物更贴近她的烈焰。一股恶心又奇怪的气味传到人群里,有些人甚至从没闻过燃烧中的肉的气味。
乔安倒抽了一口气。
在接下来几秒的寂静中,艾琳听到她从来不曾预期听到的声音——成年人的哭泣声。男人和女人都站在那儿哭,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芬提谢克思来回顾盼人群,被困在自己干下的失败事中。他不晓得,那名杀戮经验比他少上许多的猎人,此时正违法偷看着这位补完组织总长的心灵。
猎人悄声对艾琳说:“等下我会再试一次。她值得更好的下场……”
艾琳没有问那会是什么,她也同样在啜泣。
人群开始发现有名士兵在大叫。他们花了好几秒才把视线从燃烧濒死的乔安身上移开。
那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许,他就是几分钟前补完阁员下令收押乔安收押,无力以手铐顺利把她绑起来的士兵。
他正在大叫——疯狂、粗野地大喊着,并对芬提谢克思大人挥舞拳头。
“你是个骗子!懦夫!是个愚蠢的人,我要向你挑战——”
芬提谢克思大人注意到那名男子,还有他正在喊的话。他从深层的专注中退出,在这狂暴的瞬间,语气相对平淡。
“你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场疯狂的表演。这里没有女孩,没有火,什么都没有。你为了某种可怕私人理由,让我们所有人产生幻觉。我就此向你发出挑战,你这禽兽、懦夫、蠢人。”
若是在平常,即使是补完阁员,也要接受他人挑战,或是借由清晰的讨论来调整自己的作为。
但这不是在平常的时候。
芬提谢克思大人说:“这都是真的,我并未欺瞒任何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乔安,我支持你!”年轻的士兵尖叫。在其他士兵来不及关掉喷嘴前,他跳进喷油口前方,一步跃进火中,站在乔安身边。
她的头发已被烧尽,但五官仍清晰可见。她不再像小狗一样哀号尖叫,因为芬提谢克思被打断了。她对着那名自愿站在她身边、开始燃烧的士兵,露出最最温柔、最女性化的微笑。接着她皱起眉头,仿佛身边即便围绕着痛苦与恐怖,她还有件事得记得去做。
“就是现在!”猎人悄声说。他对芬提谢克思大人进行猎捕,满脸肃杀氛围,一如当初他猎捕南鱼座3上的原住外星心灵。
群众无法得知芬提谢克思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退缩了吗?疯掉了吗?(事实上,猎人用尽了心智中每一分力量,短暂将芬提谢克思带往天空。在天上,他和芬提谢克思都是长得像鸟的雄性野兽,正对着底下遥远、遥远地景之中藏着的雌性狂野鸣唱。)
乔安自由了,她知道自己自由了。
她把自己的讯息传出去。那个讯息将猎人和芬提谢克思同时击出念想之外,那个讯息流经艾琳,甚至使得鸟类部长费西的呼吸平静下来。她呼喊得如此大声,以至于在那个小时中,来自另一个城市的讯息不断涌入卡玛,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念头发出一则讯息,而非话语。但若将它写成文字,大概是这样的:
“亲爱的,你们杀了我。这是我的命运。我带来的是爱,而爱必须以死贯彻。爱不多问、不做任何行为。爱不思考。爱是了解你自己,并了解其他所有人事物。去了解,令他们欢喜。亲爱的,我为你们而死——”
她最后一次张开眼睛和嘴,吸入赤裸的火焰,然后向前一软。那名士兵在衣服和身体燃烧起来时还保有一丝勇气,此时他跑出火场,全身是火地朝着他的小队跑去。一声枪响停下他的脚步,直直向前一倒。
人们的哭声填满街道。那些温驯合法的下等人类厚着脸皮,一个个站到人们中间,也在哭泣。
芬提谢克思大人疲惫地转向同事。
格洛克女士仿佛一座冻结在悲伤之中的雕像。
他转向艾瑞贝拉·安德伍女士。“我似乎做错事了,尊敬的女士。请你接手吧,拜托你。”
艾瑞贝拉女士站了起来。她呼唤费西。“把火灭掉。”
她望向人群。她硬朗、真诚的古北澳人五官让人猜不出她的想法。艾琳看着她,想到有一整个星球都充满这样坚韧、固执但同样聪慧的人,不禁颤抖了起来。
“结束了,”补完女士艾瑞贝拉说,“人类,离开;机器人,清理现场;下等人类,返回工作岗位。”
她看着艾琳和猎人,“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猜到你们做了什么。士兵,把他们带走。”
乔安的身体已经烧得焦黑,那张脸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人类了。最后的火焰烧去她的鼻子和眼睛,属于年轻少女的胸脯正以一种令人心痛的傲慢姿态,显示她曾年轻过、曾是个女人。但现在她死了,就只是尸体而已。
因为她曾是个下等人类,所以士兵本来应该要把她装进盒子。但相反地,他们向她致上战争的荣誉礼仪;那本来是在战时对同袍或重要的公民行的礼。他们拿出一张担架,把又小又黑的身体放在上面,用自己的旗帜盖住那具身躯。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
他们的士兵领头爬上通往水岩的路,军队的宿舍和办公室就在那里。当时,艾琳看到他也哭了。
她问起他的想法,但猎人只摇了摇头,止住她的问题。
他后来告诉她,那名士兵可能会因为跟他们交谈而受罚。
当他们到达办公室,他们发现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了。
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变成一场噩梦。她已经走出自己的悲伤,开始着手调查艾琳和汪乔安的案子。
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她在他们睡着时等待。她的影像(又或许是她本人)在无止境的审问中坐镇。死去的庞嘉·阿夏希女士、生错地方的巫女艾琳,还有未经调整过的男人“猎人”。对于见到他们,她特别感兴趣。
格洛克女士已经在那里……她问了他们所有的细节,自己却什么都没说。
除了一次以外。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官方工作后,她爆发了一次。很个人、很私密。“反正等我们完成一切后,你们的心智就会被清洗干净,所以你们知道多少也无所谓——你们知道这伤害到我了吗?我!狠狠伤了我内心深处相信的一切!”
他们摇摇头。
“我要去养个小孩。我会回到人土去做这件事,然后自己进行基因编造。我要叫他杰斯寇斯特。那是一种古语,俄语的一种,意思是‘残酷’。这是要用来提醒他我们从何而来、为何在此。然后他——或他的儿子,或是他儿子的儿子会将正义带进世界,解决下等人类的难题。你们觉得呢?——算了,当我没问。这不关你们的事,不管怎样我都会这么做。”
他们怜悯地看着她,但因为他们也都深陷在生死存亡的问题中,实在无力给她更多同情或建议。乔安的遗体被彻底磨碎、吹入风中,因为格洛克女士担心下等人类可能会造出神坛来。毕竟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而她知道,如果连她都受到诱惑,那下等人类受到的诱惑一定更大。
至于其他人——那些乔安的领导下将自己从动物转变成人,随后跟着疯狂而愚蠢队伍离开英格洛隧道、进入卡玛上城的其他人——艾琳从来不晓得他们的遗体最后怎么样了。那么做真的很疯狂吗?真的很愚蠢吗?如果他们继续待在原本的地方,或许还会有几天、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可活,但机器人迟早会发现他们,而他们也迟早会像害虫那样被消灭。(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害虫。)又或许,他们所选择的死法是比较好的。乔安确实说过:“但人生的责任就是寻找比人生更重要的事物,并以自身换取更崇高的良善。”
最后,格洛克女士唤了他们进来,说:“再会,你们两个——我还道再见呢,我真傻,从现在算起一个小时之后,你们就不会记得我或乔安了。你们会完成在这里的工作。我替你们安排了一项可爱的职业:你们不必住在城市里,你们会成为气象观测员,漫游在山丘之间,观察计算机来不及解释的微小变化。你们会有完整的一辈子,一起去散步、野餐和露营。我提醒过技师要非常小心,因为你们深爱着彼此,我希望当他们重新排列你们的突触后,那份爱还能和你们同在。”
他们分别跪下,亲吻了她的手。之后,两人不曾再见过她。在后来的几年中,他们有时会看到一架时髦的扑翼机轻柔地在营地上空飞翔,机侧有位优雅的女士正往外头看。他们没有任何记忆可以判断那是不是从疯狂中康复的格洛克女士,正在天空照看着他们。
他们的新人生,也是他们最后的人生。
关于乔安和棕黄走廊,什么记忆都没留下来。
后来的两人都对动物极为疼爱,但这也可能是他们本来的特质,即使他们从没参与亲爱的庞嘉·阿夏希那狂野的政治赌注,可能也会一样。
后来曾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名在小型谷地中工作的男性象族人,他奉命为补完组织的某个重要官员打造一座可能一年只会瞄上一两眼的精美岩石庭院。那时艾琳正忙着监控天气,猎人也忘了自己曾经会打猎,以至于两人完全没想过要偷看那名下等男人的心灵。那名象人是个大块头,身高是一般男人总身长的五倍,刚好到许可身形的上限。他总会对那两人露出友善的微笑。
一晚,他带了水果来送给那两人。是水果呀!对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是就算等一年也申请不到的外界珍品。象人露出庞大又害羞的大象微笑,把水果放下之后就准备要走了。
“等一下,”艾琳大喊,“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个啊?为什么是我们?”
“为了乔安。”象人说。
“谁是乔安?”猎人说。
象人怜悯地看着他们:“没关系。你们不记得她了,但我记得。”
“乔安做了什么吗?”艾琳说。
“她爱你们,她爱我们所有人。”象人说完,迅速转过身,因为他已无话可说。他极为灵巧——就一个应该手脚笨重的人而言,非常惊人。象人快速爬上上方那堆看起来相当完美的石块,离开了。
“真希望我们认识她,”艾琳说,“她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就在那年,未来将成为第一代补完阁员杰斯寇斯特的男人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