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们沉醉在幸福之中。大家都是这样,尤其是年轻人。那是人类再发现的头几年,补完组织深深探入地底的宝库,借此重建古老的文化、古老的语言,甚至是古老的问题。先祖对完美的追求,曾如梦魇一般将他们迫至崩溃边缘。而今,在杰斯寇斯特大人和爱丽丝·摩尔女士的带领下,古代文明崛起,仿佛从旧日时光之海中浮现的众多巨大陆块。
我自己呢,则是这一万四千年来第一个在信上贴下邮票的人。我带维吉妮雅去听了第一场钢琴独奏会。当霍乱在塔斯马尼亚释出,我们都在观看器上关注。我们看到塔斯马尼亚人在街上跳舞,因为他们已无须接受任何保护。每个地方、每件事都变得令人兴奋,每个地方的男男女女都在努力,要建立一个更不完美的世界。
我走进医院时还是我自己,出来时就成了法国人。当然,我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活——我都记得,但也都不重要。维吉妮雅也是法国人,我们所拥有的未来岁月就像熟透的果实,垂在恒夏果园,列在我们眼前。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以前,我可能会在睡前这么想着:政府给了我四百年的时间,从现在起的三百七十四年,他们会停止使春的注射剂,然后我就会死。而现在,我知道什么都可能发生。安全装置全都关上了,疾病到处肆虐。要是够幸运,有希望和爱,我可以活上一千年——或者可能明天就会死去。我是自由的。
我们无时无刻都尽情作乐。
维吉妮雅和我创造了古代世界几乎完全殒落后的第一份法文报纸。我们可以在新闻甚至广告中找到乐子。某些文化面的东西很难重现,比如若要谈论只剩名字的食物,就相对困难。但在地底深之又深的地方有不间断工作着的类人胎膜和机器人,他们让地表世界充满足够的新奇事物,让希望填满每个人的心。我们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又不完全是假的;我们知道,当疾病夺走根据统计应当减去的人数,那疫情就会结束。当事故率升得太高,就会自动停下来。我们知道,补完组织会在大家背后照看我们身边的一切;我们相信,杰斯寇斯特大人和爱丽丝·摩尔女士是以朋友的身份,与我们一起进行这场游戏,并非利用着我们,把我们当成竞赛中的牺牲品。
就拿维吉妮雅来说吧!她以前的名字叫“曼娜莉玛”。那是她出生编号的代码音译。她个子很小,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结实,只差一点就能说是圆润丰满;她有满头细致的棕色卷发,一双红眼深邃绚丽,唯有眯眼迎向太阳时,阳光才能让那虹膜中的宝藏显露出来。我早就知道她,却不曾真正认识她。我常常见到她,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见她。直到成为法国人的那天,我们在医院外头相遇。
我很高兴能见到熟人,便用旧的通用语交谈,但说得不是很顺。而且,我边说边觉得她不再是曼娜莉玛,而是某个古老、罕见又奇特的人,好似从过去那富丽堂皇的世界来到后世徘徊。我只能结结巴巴地:
“你现在是怎么称呼自己的呢?”
她以同样的语言回答:“叫我维吉妮雅。”
我注视着她,然后坠入爱河。这是我命定的人生。在她犹如少女的温柔和青春背后,藏着某种强大不羁的事物。那双坚定的红眼中仿佛有命运之神对我细细低语,那双眼睛试探着我,没有犹豫,充满惊奇,一如我们对横在眼前的新世界做的试探。
“我有这个荣幸吗?”我边问边向她伸出臂膀,就像在进行催眠学习时学到的那样。她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一起走出医院。
我哼起一支调子,它随着古法语浮现在我脑海中。
她轻轻拽着我的臂膀,抬头对我微笑。
“这是什么?”她问,“还是说,你也不知道?”
歌词轻柔又不受控制地来到我唇边,我轻轻地唱,让她的卷发盖住我的声音。就像人类再发现赋予我的一切,我唱起在心中浮出的流行歌:
她不是我本来寻觅的女人。
遇见她完全是场意外。
她说的不是正统法语,
而带着马提尼克的含糊口音。
她没有钱,她不时髦。
但拥有最迷人的眼神,
那就是一切。
突然间,我忘词了。“我好像忘了接下来要怎么唱。这首歌叫《马库巴》,和某座被古法国人称为‘马提尼克’的美丽岛屿有关。”
“我知道在哪里!”她大喊着说。她被赋予的记忆跟我是一样的。“你可以从地球港上看见它!”
我们一下子被拉回原本熟知的世界。地球港位于一块小型大陆东缘,屹立在一座十二英里高的基座上。在地球港顶部,补完阁员仍在已毫无意义的仪器间工作。船只从星尘间悄然入港,我看过照片,但从没去实际看过——事实上,我认识的人中完全没有人去过地球港。为什么要去?我们可能根本不受欢迎。更何况,你永远可以在观看器上看到照片,而且一样很清楚。对曼娜莉玛来说——对我亲爱又惹人怜的曼娜莉玛——去那个地方相当令人费解。我不禁觉得,以前那个完美世界中的每件事,其实不如表面那样简单明了。
维吉妮雅(新的曼娜莉玛)本来想用旧通用语说话,最后却放弃了,改用法语说:“我姑姑——”她指的是某个跟她有亲戚关系的女子。几千年来,从没人有过姑姑。“是一个信徒,她曾带我到阿巴丁格那儿,感受它的圣洁之气和好运。”
旧的那个我有些震惊,变成法国人的我则对此有些忧虑。这个女孩居然在人类变得诡异之前就做过这般异常的事。阿巴丁格是一部早就废弃的计算机,是地球港之柱的一部分。类人胎膜把它当成神,而人们有时也会去看它。这种行为本身实在是俗气又令人生厌。
又或者曾经是这样。直到一切又再次变得新鲜。
我压下语气中的烦躁,问她说:
“那里如何?”
她轻轻地笑了,但笑声中蕴藏某种使我心寒的颤音。倘若旧的曼娜莉玛有秘密,新的维吉妮雅会做出什么行为呢?我简直要憎恨起让我爱上她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命运,让我觉得她碰触我臂膀的手是我与永恒之间的联结。
她对我微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地面上的路正在修整,于是我们沿着斜坡,走进地下一层。依照法律规定,真正的人类、原祖人和类人胎膜都能在此走动。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从来没离开出生地,并走超过二十分钟。这个斜坡应该还算安全。最近原祖人已经越来越少,这些来自星群间的人尽管是真正的人类,却为了适应上千个世界的环境,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至于类人胎膜,虽然不少长得很漂亮,但那其实是我们道德上的缺陷。他们是由动物培育成的人类,和机器人一同扛下真正的人类都不愿意做的烦琐杂务。有流言说,他们甚至会和真正的人类杂交繁殖。我完全不希望我的维吉妮雅暴露在有这种家畜在的地方。
她始终挽着我的手臂。当我们沿斜坡向下走,进入一条繁荣的过道,我抽出自己的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这里的灯光充足,相当明亮,比被我们抛在身后的日光还要清晰——然而却是无处不诡异、到处都有威胁。如果是在以前,我会立刻转身回家,不会让自己暴露如此恐怖的东西之中。但在这个当下、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忍心与刚刚寻获的爱人分离,同时也害怕着如果我回到在塔楼里的住所,她可能也会回去她自己的家了。无论如何,成为法国人让我多了一点追求危险的刺激感。
老实说,路上的人看起来很普通。有许多忙碌的机器人,有些是人形,有些则不是。我没看到任何一个原祖人。除此之外的人——因为他们让路给我们,所以我知道那些是类人胎膜——看起来就和地面上真正的人类没什么不同。有个外貌亮丽的女孩对着我挤眉弄眼。我不喜欢那种目光——俏皮、狡黠、挑衅,过度出挑,超过了界限。我怀疑她有狗的血统。犬种人在类人胎膜中是最轻佻随便。狗人里甚至出了一个哲学家,录制了一卷磁带,表示狗是人类历史最悠久的朋友,所以它们有权比其他形式的生命体更亲近人类。我看到这卷磁带时心想,把狗培育成苏格拉底的模样也太幽默了。但到了这地方,在这地下层的顶端,我就不确定自己还是这么想了。如果他们之中有某个无赖开始耍流氓,我能怎么办?杀了他吗?但这样就会有法律上的状况,补完组织的副局长肯定会来找我喝茶。
维吉妮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她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开始问我地下顶层的事。我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小时候。但她的惊叹在我耳边不断起落,实在是非常令人心醉。
接着,事情就发生了。
起初我以为那是人。他在地底光线的掩盖下矮了一截,但靠近后,我就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的肩膀肯定有五英尺宽,额头上有又红又丑的疤,看得出那原本长在那儿的角从头骨上被挖掉。他是个类人胎膜,显然源自牛种。坦白说,我不知道这种有问题的家伙竟然会被留下。
而且他喝醉了。
他走近时,我可以听见他心中的杂音……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原祖人,他们不是我们——他们在这里干吗?他们脑子里想的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他以前没用法文心灵感应过。
这很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会讲话没什么特别,但只有少数的类人胎膜懂得心灵感应——他们做的通常是特殊的工作,例如一些在只能透过心灵感应传达指令的地底深处的工作。
维吉妮雅紧贴着我。
我在心中以熟悉的通用语说:我们是真正的人类,你得让我们过去。
对方没有回应,反而发出一声咆哮。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喝了什么东西而喝醉,总之,他收不到我传达的讯息。
我可以看到恐慌、无助与憎恨在他的思绪里成形,接着,他舞动着双手,以一种像要撞毁我们身体的气势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集中意念,将“停止”的命令投射给他。
没有用。
一阵恐惧袭来——我意识到自己丢给他的命令用的是法语。
维吉妮雅尖叫。
牛人迫近眼前。
他在最后一刻偏了方向,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地经过我们身边;他发出的吼声充斥在巨大通道,他把我们抛在后头。
我仍搂着维吉妮雅,转身去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让他放过我们。
我眼前所见之事怪异至极。
我们的身影沿着廊道往反方向跑远——在我的身影奔跑时,黑紫色的披风飞在静止的空中,而维吉妮雅紧跟着我,金色连衣裙在身后飘动。那形影十分逼真。牛人是追着他们。
我困惑地望着这个景象,想起人们说的话:守护屏障已不会再保护我们。
有个女孩静静站在墙边,我几乎将她错认成雕像。她说:
“请别过来。我是猫。要耍他是很简单的。但你们最好回地上。”
“谢谢,”我说,“谢谢。你的名字是?”
“有差吗?”那女孩说,“我不是人。”
我觉得有些受到冒犯,于是坚持地说:“我只是想跟你道谢。”跟她说话时,我看见她的明亮与美丽,如同火焰。她的皮肤白净,有着奶油般的颜色;而那头长发——比人类的秀发更为细致——那是波斯猫的狂野金橙色。
“我是喵梅儿,”女孩说,“我在地球港工作。”
我和维吉妮雅闻言都愣住了。猫人的地位在我们之下,应该避而远之,但地球港却在我们之上,应该尊而敬之。那……喵梅儿算是哪一边?
她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容比维吉妮雅的微笑更顺眼,她仿佛揭开了一个情欲知识的新世界。我知道她并不想对我怎样——看她的态度举止就知道了。也许,她只懂得这样笑。
“别那么拘谨,”她说,“不必在意。你们最好赶快走,我听见他回来了。”
我转身寻找那个喝醉的牛人。没看到他的身影。
“从这里上去吧,”喵梅儿说,“这是紧急逃生梯,可以把你们带回地面。我不会让他跟过去的。你是说法语吗?”
“对,”我说,“你怎么——”
“快走,”她说,“抱歉,是我多问了。快!”
我走进小门,有道旋梯通往地面。走阶梯有失我们身为真人的尊严,但在喵梅儿的催促下,我别无选择。我点点头,向喵梅儿道别致谢,拉着身后的维吉妮雅步上楼梯。
到了地面,我们停下脚步。
维吉妮雅喘着气:“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我们现在安全了。”我说。
“才不安全,”她说,“一想到不得不跟她说话,就让人觉得脏!”
维吉妮雅觉得喵梅儿比喝醉的牛人更糟糕——但她似乎觉得我有所保留,因为她又说:
“遗憾的是,你会再见到她的……”
“啊?你怎么知道?”
“我并不知道,”维吉妮雅说,“我猜的。但我总是猜得很准,非常准。毕竟,我去看过阿巴丁格。”
“亲爱的,我刚刚还在问你那里怎么样呢。”
她不发一语,摇摇头,沿街走开。我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走。我不禁有些烦躁。
我有点生气地又问了一次:“那里怎么样呢?”
她仿佛自尊受伤的少女:“没有什么怎么样,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向上爬了很久。是老太婆逼我跟她去的,结果那天机器却不见客。总而言之,我们受到许可,从一个升降井下来,然后又回到颠簸的地面,一整天都浪费了。”
她一口气讲完,而且还不是看着我说。好像觉得这个回忆有些令人难堪。
然后,她把脸转向我,红色的双眼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正在搜寻我的灵魂。(灵魂,属于我们法语的一个词,旧通用语里完全没有类似的字。)她目光闪动,恳求着我。
“在这全新的一天,请你不要这么无趣。让我们好好对待全新的自己。保罗,如果我们要当个法国人,就做一些真正的法国人会做的事。”
“咖啡店!”我大喊,“我们需要咖啡店!而且我知道哪里有。”
“哪里?”
“过了地下二层,在机器人出现的地方。那里的类人胎膜获准能隔着窗户看我们。”尽管旧的我大多将他们当成窗子或桌子,但“被类人胎膜盯着看”这样的想法,却让新的我感到非常有趣。旧的我从没遇过任何类人胎膜,但我很清楚他们不是真正的人。即使他们看起来像人类,也会讲话,却是用动物培养来的。如果不是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变成法国人,我无法意识到他们也能很丑,也能很美,可以美如画,或者更胜于画,更能浪漫。
维吉妮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她说:“他们很可爱啊。那间咖啡店叫什么?”
“油油的猫。”我说。
油油的猫。我怎么也想不到,它会将我们带往一场噩梦,困在天水之中,导向呼啸的狂风中?我怎么想得到,这会跟阿法拉法大道有关?
如果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去到那里。
其他新的法国人比我们早到达这间咖啡店。
一名留着浓厚褐色小胡子的服务生为我们点餐。我仔细端详,看看他是不是因服务技巧高超而获准在人群中工作的类人胎膜,但他不是,他就只是机器人。虽然他洪亮的声线里有着跟老巴黎人一样的热诚,设计师甚至为他内建了一个小动作,让他在紧张时会以手背去抹胡子,还让小小的汗珠悬在他的前额发际线下。
“女士、先生,啤酒吗?还是咖啡?红酒得等到下个月。每到十五分和四十五分会出太阳,四十分会下五分钟的雨,到时您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伞了。我是阿尔萨斯人,您可以跟我说法语或德语。”
“什么都行,”维吉妮雅说,“你决定吧,保罗。”
“啤酒,谢谢,”我说,“我们都要金色啤酒。”
“没问题,先生。”服务生说。
他转身离开,用力将布甩上手臂。
维吉妮雅眯起眼睛,逆着太阳。“我希望现在就下雨,我从没见过真正的雨呢。”
“宝贝,要有耐心。”
她认真地转过身:“保罗,‘德语’是什么?”
“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我读过一篇报道,他们说明年会将它重新复苏。但是当个法国人不是挺好的吗?”
“是还不错,”她说,“比当个数字编号好多了。可是保罗——”然后她停下,因为困惑而眼神迷离。
“嗯?亲爱的?”
“保罗。”她说。她从内心深处由衷呼唤我的名字——那真诚超越了新的我,超越旧的我,甚至超越塑造我们的补完阁员一切的算计。那是一声充满希望的呐喊。我伸向她的手。
我说:“亲爱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保罗,”她几乎要哭出声,“保罗,为什么一切来得这么快?这是我们的第一天,觉得可以就这么跟对方共度余生,做那些结婚要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我们好像该找个牧师或什么的……但说真的,我完全不懂。保罗、保罗、保罗……一切为什么会这么迅速呢?我想爱你,真的爱你,但我不希望是被设定爱上你。我希望这是真正的我。”她说话时虽然声音很镇定,泪水却从眼中涌出。
然后,就是我所谓的错误选择。
“宝贝,不用担心,我敢肯定补完阁员已将一切都编订完善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失控地大声哭出来。我从没见过成年人哭泣。这感觉很奇怪,也很可怕。
坐在隔壁桌的一个男人走过来站在我身旁,但我没理他。
“亲爱的,”我试图跟她讲道理,“亲爱的,这件事我们可以解决——”
“保罗,让我走,这样我也许就能真正属于你。让我走个几天,或几周,或几年。然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的回来,你就会知道那是真的我,不是机器设定好的编程。上帝啊,保罗——上帝在上!”她的声调变了。“但什么是上帝?保罗?他们给了我们说话用的文字,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在我身边的男人说话了。“我可以带你去见上帝。”他说。
“你是谁?”我说,“谁说你可以插嘴?”我们还说旧通用语时,完全不会讲出这种话。看来,当他们赋予我们新的语言,也在其中嵌入了个性。
陌生人依旧客气——他跟我们一样是法国人,但脾气很好。
“我的名字——”他说,“叫作马克西米连·马赫特。我曾经是个信徒。”
维吉妮雅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盯着那个男人,心不在焉地擦了擦脸。他高大精瘦,晒得黑黑的——他怎么这么快就晒黑了?一头红发,留着跟机器人服务生简直一模一样的胡子。
“女士,你提起上帝,”陌生人说,“上帝一直都在——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里面。”
就一个看起来如此世故的男人而言,他这段话真的是很怪。我站起身要向他道别,维吉妮雅已猜到我要做什么。她说:
“你人真好。保罗,让他坐下吧!”
她语带恳求。
机器人服务生带着两个锥形玻璃瓶回来,金色液体上面覆盖泡沫。我以前从没见识过啤酒,但我知道它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把假装的钱币放在托盘上,收下找回来的假零钱,给了服务生假小费。补完组织还没设计出给所有新文化各自使用的币别,所以你是没办法用真正的钱来购买吃喝的东西。食物和饮料都是免费的。
机器人抹抹胡子,用(红白格子花纹)餐巾轻拭额头上的汗水,探询地望着马克西米连·马赫特。
“先生,您要坐这里吗?”
“对。”马赫特说。
“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有何不可?”马赫特说,“只要这些好心人同意就可以。”
“好的。”机器人用手背抹抹胡子,消失在吧台的阴暗处。
从头到尾,维吉妮雅都没有把目光从马赫特身上移开。
“你是教徒吗?”她问道,“你像我们一样被塑造成法国人,仍然是信徒吗?你怎么知道你就是你?我为什么会爱保罗?补完阁员和他们的机器是不是真的能控制我们体内的一切?我想当我自己。你知道该怎么当‘我自己’吗?”
“女士,我当不了‘你’,”马赫特说,“这对我来说是何等荣幸。但我正在学习如何当我自己。你瞧。”他转过来对着我。“我变成法国人已经两个礼拜了,我知道有多少属于我自己,有多少是给予我们语言和风险的新程序加进来的。”
服务生带着一个小烧杯回来。那个杯子立在一根杆上,看起来就像地球港的邪恶微缩模型。里面的液体是乳白色的。
马赫特向我们举杯:“祝两位健康!”
维吉妮雅盯着他,仿佛又要哭出来了。在他和我啜饮时,她擤了擤鼻子,把手帕收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表演擤鼻子的动作。但那似乎与我们获得的新文化相当契合。
马赫特对着我们两个笑开,仿佛要开始演讲似的。时间到了,太阳准时跳出来,阳光在他身上打出一圈光环,让他看起来像个魔鬼——或是圣人。
但先开口的是维吉妮雅。
“你去过那里?”
马赫特微微扬起眉毛,皱了皱,说:“对。”他的声音极轻。
“那你听到了吗?”她接着问。
“对。”他露出阴郁表情,似乎有些不安。
“它说了什么?”
他向她摇了摇头,作为回答,仿佛有些东西不该公开谈论。
我想插话,想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维吉妮雅完全不理我,继续追问:“但它真的有说些什么?”
“对。”马赫特说。
“重要吗?”
“女士,我们别谈这个了。”
“一定要谈,”她哭着说,“这可是攸关生死的事。”她的手指紧紧交握,指关节都变白了。她的啤酒还摆在面前,丝毫没动过,在阳光下逐渐变得温热。
“好吧,”马赫特说,“你可以问……但我不保证会回答。”
我忍不住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维吉妮雅以鄙视眼神看着我。但即使如此,她的鄙视也是对情人的鄙视,没有过去那样寒冷遥远。“拜托,保罗,你不会懂得,先等等吧。马赫特先生,它对你说了什么?”
“我,马克西米连·马赫特,会和一名订婚的红发女孩同生共死。”他斜着嘴笑了,“我甚至还不知道‘订婚’是什么意思哩。”
“我们会弄清楚的。”维吉妮雅说,“它是什么时候说的?”
“‘它’是谁?”我对着他们大叫,“我的上帝,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马赫特看着我,在说出“阿巴丁格”时压低了音量,然后对她说:“上个星期。”
维吉妮雅的脸一阵惨白。“所以那是真的——是真的!真的!亲爱的保罗,它什么也没对我说,但它对我姑姑说了一些我永远忘不掉的事!”
我温柔地紧紧拉住她的手臂,试图看进她眼中——但她却看向了别处。我问:“它说了什么?”
“保罗和维吉妮雅。”
“然后?”我说。
我简直要不认识她了。她紧抿嘴唇,没有生气。状况不太一样,或者说更糟。她进入一种充满压力的紧绷状态。我想,这也是我们数千年来从没见过的状态。“保罗,若你跟得上,就去想想这个简单的事实吧。机器把我们的名字给了那个老太婆——但它在十二年前就告诉她了。”
马赫特突然站起身,椅子倒地,服务生朝着我们这边跑来。
“就这样吧,”他说,“我们全都一起回去。”
“去哪儿?”我说。
“去阿巴丁格那儿。”
“为什么是现在?”我说——分毫不差的,维吉妮雅脱口而出。“它还在运作吗?”
“它从不休息,”马赫特说,“只要你从北边走。”
“你是怎么到那里的?”维吉妮雅说。
马赫特一脸忧愁地皱了眉头。“只有一个办法:阿法拉法大道。”维吉妮雅站了起来,我也是。
然后,就在起身的同时,我想起来了:阿法拉法大道。那是一条悬在半空的废弃道路,就像蒸气痕迹一样缥缈。它曾是可列队游行的正式大道,征服者由此下到地面,贡品也由此上达天听。但它早已倾圮,失落于云雾间,与世隔绝近百世纪。
“我知道那里,”我说,“那是条废弃的道路。”
马赫特没讲话,只是盯着我瞧,仿佛我是个局外人。
而维吉妮雅只是平静且脸色苍白地说:“走吧。”
“但为什么呢?”我说,“为什么?”
“你这蠢蛋!”她说,“如果我们没有上帝,至少还有一台机器。补完组织唯一无法理解的古早遗物。它或许能透露未来,或许不是机器,总之,它肯定来自不同的时间。亲爱的,我们就不能利用它一下吗?如果它说我们‘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了。”
“如果它没这么说呢?”
“那我们就不是了。”她因为悲痛而沉着一张脸。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不是我们,”她说,“那就只是补完阁员编写出来的玩具、娃娃或木偶;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但如果阿巴丁格——那个在十二年前就认识保罗与维吉妮雅这两个名字的阿巴丁格——只要它说我们是我们,那我就不在乎它到底是预言机器,或神,或魔鬼,或是其他东西。我都不在乎,至少我拥有真相。”
对此,我又能说些什么?马赫特领在前头,她则跟着走,我在一字纵队的最后。我们离开油油的猫的阳光。离开时,一阵小雨下了起来,店里的服务生,一下子露出了机器人的原貌,直直盯着前方。我们穿过地下层的边缘,进入高速公路。
离开高速公路后,我们发现自己进入一整区美丽的住宅——全是废墟。树群自己钻进了建筑物中,鲜花恣意蔓延过草坪,穿过敞开的门,在没有屋顶的房中灿烂绽放。当地球人口下降,城市变得宽敞空荡,谁还需要这么一幢处在空旷郊野中的房子呢?
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家子类人胎膜(包括小孩),并在我们艰难跋涉过松软的碎石路时盯着我看。又也许,在房子边上出现的那些面容,只是我的幻想。
马赫特不发一语。
维吉妮雅和我手牵着手走在他身边。在这趟奇怪的远足中,我本来可以开开心心,但她紧紧用手握着我,不时咬着下嘴唇。我知道这对她来说非常重要——这是她的朝圣之路。(在古代,朝圣代表的是步行前往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地方的动作,非常有益身心。)我不介意跟着。事实上,当她和马赫特一决定从咖啡店离开,那两人就无法阻止我跟着来。但我也是用不着那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对吧?
马赫特到底要什么?
马赫特是谁?短短两星期内,那颗脑袋究竟学到什么样深刻的想法?他怎能比我们先进入这个充斥危险和冒险的新世界?我并不信任他。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孤单。一直以来,只要我的意念触及补完组织,某些保护装置就会猛烈而全面地将我的心武装起来。心灵防备抵御一切危险,医治所有伤痛,带我们迎向人人都配给的十四万六千零九十七天。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却得依赖他,而非那一直以来守护、保护着我们的力量。
我们从破败的道路转入一条宏伟大道,路面是如此光滑无瑕,没有任何东西长在上头,除了尘土散落在地上的几个小角落。
马赫特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他说,“阿法拉法大道。”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望向失落的帝国公路。
在我们左方,大道隐没在一道平缓的曲线中,通往我长大成人的城市极北处。我知道北边还有另一座城市,可是忘了它的名字——何必记得?那肯定跟我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但在右方——
大道右方急上升,就像一面陡坡隐没在云里,而在隐没处的稜口边上,存在一丝灾厄的气味。我无法确定,但这条大道一到那儿,就仿佛被难以想象的力量整段剪除,而阿巴丁格就矗立在云外某处,那个能解答所有问题的地方。
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维吉妮雅紧紧依偎着我。
“我们回去吧,”我说,“我们是城里的人,对废墟一无所知。”
“只要你想,就可以的,”马赫特说,“我只是想帮个忙。”
我们两人都看着维吉妮雅。
她用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眼中流露恳求之情,比起女人或男人,甚至是全人类都更古老。在她开口之前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她会说她一定得知道。
马赫特闲散地弄着碾碎脚边的几颗松软的石子。
最后,维吉妮雅开口:“保罗,我不是单纯追求冒险,但我之前说的都是认真的。是不是真有那一点点可能,我们是被‘告知’要彼此相爱?如果我们的幸福,如果属于我们的自我,全来自计算机的执行运作,或在我们睡觉和学法语时对着我们说话的机械音,那还算什么生活?回到古老的世界或许很好玩。我想那一定真的很有趣。我知道,你带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乐,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怀疑过。如果那真的是我们,那么我们就真的拥有某些美好事物,而我们也有权弄清楚。但如果不是——”她突然哽咽。
我想要说:“如果不是,也会一样的。”可是,当我将她拉近,马赫特不祥而阴沉的面容却越过维吉妮雅的肩膀看着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紧紧抱着她。
马赫特脚下有细细的血流出来,被地上的尘土吸干。
“马赫特,”我说,“你受伤了?”
维吉妮雅也转过身。
马赫特对着我扬起眉,冷漠地说:“没有呀。为什么这么问呢?”
“有血——就在你脚下。”
他瞥了瞥。“喔,那个啊,”他说,“那没什么,只是某种不会飞的非鸟生物的蛋。”
“住手!”我以心灵感应遏止他,用旧通用语。我根本没想过要试着用新学来的法语发念。
他诧异地退了一步。
在这一无所有之地,某则讯息突然进入我脑中:“谢谢你谢谢你好棒请回家谢谢你好棒走开人坏人坏人坏。有动物或鸟在某处警告我要提防马赫特。”我以意念随口向它道谢,便将注意力转向马赫特。
他和我彼此对视。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吗?我们现在算人了吗?自由是否也涵盖猜忌、恐惧和憎恨的权力?
我根本就不喜欢他。那些代表被遗忘的罪恶的词汇进入我心中:暗杀、谋杀、绑架、疯狂、强奸、抢劫……
我们以前从不知道这些事,但我却感觉到了这一切。
他以非常公平的态度对我说话。为了避免被对方的心灵感应读取,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防卫自己,因此沟通管道只剩下同理心和法语。“这是你的主意,”他真是谎话连篇,“或者,至少是你女人的……”
“难道是因为这世界遭到谎言入侵,我们才会这样莫名其妙被骗上云端?”我说。
“这是有原因的。”马赫特说。
我轻轻将维吉妮雅推向一旁,把自己的心防备好,以至于反心灵感应仿佛头痛一般。
“马赫特,”我说,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有动物般的咆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到这里。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没有退缩,只是面对着我,准备放手一搏。他说:“杀?你是指要让我死吗?”但那话语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们没有人知道要怎么打架,但他作势抵抗,而我作势攻击。
在我的思维护盾底下,一阵动物的思维钻了进来:好人好人抓他的脖子没有空气他啊呀没有空气他啊呀像破掉的蛋……
我完全没思考这念头来自何处,直接接受了建议。这么做很简单。我走到马赫特身边,伸出双手,勒住他的喉咙,使力拧。他试图推开我的手,又试图踢我,而我只是紧紧抓着他的喉咙不放。如果我曾是补完阁员或者开路舰长,或许会知道怎么搏斗。但我没有当过,他也没有。
当一阵突如其来的重量抓住我的手后,一切便结束了。
我吓了一跳,放开来。
马赫特不省人事。那就是“死”吗?
不可能。因为他又坐起来了。维吉妮雅跑向他,他揉揉喉咙,并用粗鲁的声音说:
“你不该那么做的。”
这给了我勇气。“说,”我朝他吐了口水,“说你为什么要我们过来,否则我会再弄一次。”
马赫特虚弱地咧嘴一笑,把头靠在维吉妮雅的手臂上。“因为恐惧。”他说,“恐惧。”
“恐惧?”我知道法语的这个字——peur——但不知道意思。这是指某种不安或动物性的惊慌吗?
此时我已敞开了心智思考,他便以思绪回应:对。
“但为什么你喜欢?”我问。
这很好吃,他想。它让我感到恶心、兴奋、充满生命力,就像某种强效药,几乎和使春一样美好。我以前上去过那里,在那个很高的地方。我吃了很多恐惧。那感觉既奇妙、又糟糕、也美好,全部杂在一起,我在一个小时里活过上千年。我想要更多,但我想,如果和其他人一起,一定会更刺激。
“我现在就要杀了你。”我体内的法国人说,“你非常……非常……”我得想一下适合的字眼。“你非常邪恶。”
“不要,”维吉妮雅说,“让他说下去。”
他跳过口语,直接朝我投射意念:这是补完阁员从不让我们拥有的东西——恐惧、真实。我们醉生梦死,连下等人那些动物都比我们更有生命力。机器人没有畏惧,而我们就是这样,我们是以为自己是人的机器人!而现在,我们自由了。
他看见我心灵中浮现一道原始、赤红的怒意,于是改变了话题。我没有骗你,这是通往阿巴丁格的路,我到过那里,它还在运作,位于方向的它永远不会休息。
“它还在运作,”维吉妮雅大叫,“你看,他也这样说,它在运作!他说的是真的。喔,保罗,拜托,我们继续走好吗!”
“好吧,”我说,“我们继续走。”
我扶他起身。他看起来挺尴尬的,就像有什么丢人现眼的事被别人发现。
我们走上坚不可摧的大道,路面踩起来挺舒服的。
在我的心灵深处,那只看不见的鸟(或其他动物)以意念对我叨念:好人好人让他死把水带走把水带走……
那时,我、她和他迈步向前,维吉妮雅走在我们两人之间。我没有留意。真的没有留意。
我希望我有。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个过程对我们来说挺新鲜:知道没有人守护我们,知道自己呼吸的空气是自由的空气,而且正在没有天气机器的帮助下移动,真的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我们看见很多鸟,发现当我向它们投射意念时,它们的心灵会吓一跳,并且封闭起来。它们是自然出生的鸟,是我从来没看过的品种。维吉妮雅问我它们叫什么,我就硬是把我们用法语学过的鸟名都拿来用,也不管那到底符不符合事实。
马克西米连·马赫特的心情也愉快了起来,甚至为我们唱了首歌(虽然有点走音),大意是说,我们往高处走,而他往低处,但他会在我们之前抵达苏格兰——这没道理,但那活泼的旋律让人很愉快。每当他在前头和维吉妮雅与我拉开一段距离,我就会把《马库巴》那首歌做些变化,在她可爱的耳边轻声唱出那些乐句:
她不是我本来寻觅的女人。
遇见她完全是场意外。
她说的不是正统法语,
而带着马提尼克的含糊口音。
我们乐于进行这样的探险和自由,直到肚子开始咕咕叫,麻烦也随之开始。
维吉妮雅走到一根灯柱前,用拳头轻轻敲,说:“喂我。”基本上,那根柱子应该要打开,提供我们一顿晚餐,或者告诉我们接下来几百码哪里会有食物。但它没有。它什么事都没做,这东西一定是坏掉了。
就这样,我们展开一场敲打柱子的游戏。
阿法拉法大道现在大约比周围的乡村高了五百米,野鸟在我们下方盘旋。铺筑过的路面尘土很少,杂草丛也更少,没有塔架在底下支撑的宏伟道路迂回穿入云里,像一条飘扬的缎带。
我们打腻了柱子。里面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维吉妮雅变得焦躁不安:“现在回头于事无补,搞不好往另一个方向找食物还更远……真希望你身上会带点东西。”
我怎么会想到要带吃的呢?谁会在身上带吃的啊?当食物到处都是,谁会想到要带食物?我亲爱的爱人真是不讲理,但她是我的爱人,因为乱发脾气的这种可爱瑕疵,我更加爱她了。
马赫特不停敲着柱子(一部分是因为他不想卷进我们的争吵),结果却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
有一瞬间,我看见他没什么特别地俯身向前,对着一盏大灯的柱子谨慎又利落地施以重击;下一刻,他却像狗一样吠了起来,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坡冲去。在他消失在云端之前,我听见他好像大声嚷嚷着什么,但全都含糊听不清。
维吉妮雅注视着我:“你现在要回去了吗?马赫特跑掉了,我们可以说是我太累。”
“你认真的吗?”
“当然,亲爱的。”
我笑了,心中有点生气。是她坚持要我们过来,现在她却打算转头放弃,只是为了讨好我。
“没关系,”我说,“它离这里应该不远了,我们继续。”
“保罗……”她站得离我很近,红色的眼眸带着忧虑,好像试图透过眼睛直视到我的心底。我向她传送意念:你希望我们这样说话吗?
“不要,”她用法语回答,“我想要一次只说一件事。保罗,我是真的想去见阿巴丁格,我必须去,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但与此同时,我也不想去。那上头有些不对劲。我宁愿在错误的情况下拥有你,也不愿失去你。我们可能会出事。”
我焦急地问:“你是不是产生了‘恐惧’的感觉?就是马赫特说的那个?”
“喔,没有,保罗。完全没有。这感觉并不令人兴奋,反而像是机器里有什么东西坏掉——”
“你听!”我打断了她。
前方的云雾深处传来一阵类似动物的哀号。声音中有言词文字,肯定是马赫特发出来的。我以为我听到了“小心”,但当我以心灵对他进行探索,因为距离的关系却开始打转,我不禁头晕目眩。
“亲爱的,我们跟上去。”我说。
“好,保罗。”她说,声音中带有某种混杂幸福、顺服和绝望的情绪。
我们动身前,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她的的确确就是属于我的女孩。天色已昏黄,灯没有亮。在璀璨的黄色天空中,她的红色卷发被染成金色,一双红眼的虹膜更近漆黑;年轻却饱经风霜的面容,似乎比我此生见过的任何脸孔都值得深入探索。
“你是我的。”我说。
“是的,保罗,”她如此答道,接着灿烂一笑,“你说出来了!真是太好了。”
围栏上有一只鸟,以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们,然后飞走。也许它不喜欢人类说的蠢话,便径自扑向底下的幽暗空间。我看见它飞得更低更低,懒洋洋地挥动翅膀。
“亲爱的,我们不像鸟儿那么自由,”我对维吉妮雅说,“但是我们比过去一百个世纪的人都更自由。”
她挽着我的手臂,对我一笑。那就是她的回答。
“现在,”我又说,“我们要追上马赫特。用手臂紧紧抱着我,我要敲看看这根住子,就算没拿到晚餐,搞不好可以搭个便车。”
我感觉她抱紧了自己,便敲了那根柱子。
那是哪一根呢?顷刻间,无数柱子从我们身边飞过,令人眼花缭乱。我们正快速移动着,但脚下的地面却稳固如山。就算是地下的服务楼层,我也没见过这么快的道路。维吉妮雅的连衣裙被风吹得猛烈,声音噼里啪啦,像是弹手指的声音。我们一下子就进到云里,然后又从云中出来。
我们眼前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云层在上下分开,偶有蓝天从中穿透。我们稳稳向前,古代工程师一定将通道设计得十分精巧。我们不断向上、向上、再向上,却不觉头晕。
我们又到了另一片云。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电光火石间。
有个黑色物体迎面冲来,猛击中我的胸口。我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是马赫特的手臂,他试着要在我们穿过云层时把我拉住。但接着我们就进了另一片云,我还来不及开口对维吉妮雅说些什么,便又受到第二次重击。那种痛楚难以承受,我这辈子还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接着,不知道为什么,维吉妮雅突然往我身上倒来,摔到了前方。她用力拉着我的手。
我想要叫她别拉了,因为很痛,却一口气上不来。于是我努力按她的希望去做,而不是跟她争辩。我努力朝她的方向移去,但就在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脚下空空如也——没有桥,没有喷射通道。什么都没有。
我挂在大道边缘,在断裂路面的上缘,除了一些环形电缆外,下面什么也没有。而在电缆下方——那遥远遥远的底下——有条不知道是河还是路的细小缎带。
我们在浑然无觉的状态下跳过路面上的巨大裂口,所幸我没有跌得太远,胸膛还能压在路面上缘。
这些疼痛都不算什么。
再过一会儿机器人医生就会来治疗我了。
这时,我看见维吉妮雅的表情,突然想起这里没有机器人医生、没有我们的世界、没有补完组织。除了风和疼痛之外,空无一物。她在哭。我花了点时间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亲爱的,你死了吗?”
由于人们一向会在自己被安排好的时间离开,所以我们两个都不确定“死”是什么意思,但我们知道那代表着生命终结。我试着告诉她我还活着,但是她一直在我身体上方晃来晃去,不停想把我拖离坠落的边缘。
我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坐好。
她跪在我身边,亲吻我的脸。
我的那口气终于喘过来了:“马赫特在哪儿?”
她回头看:“我没看见他。”
我也试着想看,但她不让我做其他动作。“你好好地留在这里,我再到处看看。”
她勇敢地走到被截断的大道边缘,朝裂口下方望了一眼。云层在我们身边快速飘过,仿佛被抽风机抽走的烟雾。她从那些云雾的缝隙中间看下去,大声地说道:
“我看见他了。他看起来很好笑,就像博物馆里的虫一样,在电缆上爬着。”
我奋力用手和膝盖让自己靠近她一些,也跟着她看过去。他就在那里,像一只沿着线段移动的小点,而鸟儿正在他下方翱翔。这景象看起来非常非常不安全。也许,他是浸淫在为了要一直“快乐”所需要的“恐惧”中。但不管那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想要那种“恐惧”。我要的是食物、水和机器人医生。
但这些这里都没有。
我挣扎着起身。维吉妮雅试图帮我,但我已经站起来了。她也只能碰碰我的袖子。
“我们继续吧。”
“继续?”她说。
“去阿巴丁格那儿。那上头可能会有友善的机器人,待在这里只能受寒风吹,况且,灯也还没熄。”
她皱起了眉:“但马赫特?”
“他要到这里还得花上几个小时。我们可以再回来。”
她顺从了我说的话。
我们再次走上大道左方。在我敲打每根柱子的时候,我要她紧紧抱着我的腰。这路上肯定有给旅客用的重新启动装置。
敲到第四根,它开始运作了。
我们在阿法拉法大道上往上奔驰着,狂风再次抽着我们的衣服。
路向左转,我们几乎要摔出去。我赶快抓回平衡,想扭到另一个方向。
然后我们就停了下来。
这,就是阿巴丁格。
一条散落着许多白色物体的走道——旋钮、拉杆,以及好多个跟我的头差不多大的残缺球体。
维吉妮雅站在我身边,沉默不语。
跟我的头差不多大?我踢了踢其中一颗,然后就明白了——而且可说是非常确定——那是什么。这是人。人体里面的部分。我从没见过这些东西——还有那个,那个在地上的绝对是手。沿着墙面,还有上百个像这样的物体。
“来吧,维吉妮雅。”我保持平淡的语气,把思绪隐藏起来。
她不发一语地跟上,对地上的东西很是好奇,但似乎没有认出来。
而我……我正看着那堵墙。
最后,我发现了它们——那些属于阿巴丁格的小门。
其中一扇门上写着“meteorological”。这不是旧的通用语,也不是法语,但看起来非常相似,所以我知道那和大气的运作有关。我把手放在门的面板上,面板变成半透明,显示出一串古代文字。先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数字,后面接上一些毫无意义的字词,然后出现:
typhoon coming.
我学的法语没有教我“coming”是什么,但“typhoon”显然是指台风:一种大型的大气扰动。我想,这让天气机器处理就好,和我们没有关系。
“这没用。”我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大气会遭到扰动。”
“噢,”她说,“这对我们来说没差,不是吗?”
“当然没差。”
我试了试隔壁写了“food”的面板。当我的手碰触到小门,墙里发出好似叫痛的嘎吱声,仿佛整座塔都在反胃。门开了一点点,一阵可怕的恶臭涌出,然后门又关上。
第三个门上写“help”。我碰它的时候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这指的是古代的某种征税手段?我摸了它,但也没有得到什么。第四扇门比较大,底部有个部分已经打开。在顶端,这扇门的名字叫“predictions”。对那些认得古法语的人来说,这个字解释得很清楚了:就是那个意思。写在底部的名字则比较神秘,上头写着“put paper here”。我猜不出那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用心灵感应:什么都没发生。一阵风吹过我们,一些钙化的圆球和旋钮在路面上滚动。我再试一次,竭尽全力寻找那些因早已逝去的意念留下的印记。我心中响起一阵尖叫——一声听起来不像人类的细长尖叫。就这样。
我的确因此心烦意乱。我并没有感觉到“恐惧”,但我担心维吉妮雅。
她正盯着地面瞧。
“保罗,”她说,“那个,地上那些奇怪的东西里面,那不是人类的外皮吗?”
我曾在博物馆看过一张古代的x光片,所以我知道这张皮毛还包裹那些提供人体内部结构的材料。上面没有球状物,所以我很确定他死了。以前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呢?为什么补完组织会让它发生?但话说回来,补完组织一直将塔的这面设为禁区。或许,违反规则的人会遭遇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独特惩罚。
“保罗,看,”维吉妮雅说,“我可以把手伸进去。”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已经把手伸进写着“put paper here”的扁平开口里。
她尖叫起来。
她的手卡住了。
我试着拉出她的手臂,可是没有变化,她开始因疼痛而喘着。突然间,她的手被放开了。
一串文字清楚地刻在她的皮肤上。我将披风撕下来包住她的手。
她在我身边啜泣,我又把她手上的包扎解开。于是,她在包扎解开的同时看见自己皮肤上的字。
那些字以清楚的法语写着:你一辈子都会爱着保罗。
维吉妮雅让我拿披风包扎她的手,然后抬起脸让我亲一下。“这值得,”她说,“保罗,一切苦难都值得。现在我知道了。让我们找找回去的路吧。”
我又亲了她一下,安慰她:“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吗?”
“当然,”她破涕为笑,“补完组织不可能连这种事都能做到。这部老机器好聪明喔!保罗,它是神还是魔鬼?”
那时的我还没有读过这两个词,所以只是轻拍她当作回答。我们转身离开。
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想到自己还没试过“predictions”功能。
“等我一下,亲爱的,我撕一小块绷带。”
她耐心等着。我把绷带撕下一块,大概有我手的大小,然后在地上捡起一个曾经属于人的组件。那应该是一只手臂的前端。我折回头,把布伸入开口槽,可是,当我转向那扇门时,有只好大的鸟儿坐在那里。
我用手把鸟推到一边,它对我呱呱叫,甚至威胁似的用叫声和尖锐的喙驱赶我。我赶不走它。
我试着使用心灵感应:我是真正的人类,走开!
那只鸟的晦暗心灵在刹那间抛给我一串“不不不不不!”除此之外就没了。
我趁着机会,以拳头用力打它,它摇摇晃晃跌到地上,在路面那些白色垃圾中重新站稳,然后张开翅膀、乘风而去。
我把那块布伸了进去,在心里默数到二十,然后拉出来。
上面的字清清楚楚,可是意义诡异:你会再爱维吉妮雅二十一分钟。
她听起来很快乐,似乎已经没有了对预言的疑虑,但因为手被写上了字的疼痛而有些颤抖,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这里。“亲爱的,它说了什么?”
我刻意不小心让风吹走破布,它像鸟儿般振翅飞走。维吉妮雅也看到它被吹走了。
“噢,”她失望地大喊。“我们搞丢它了!那上面怎么说?”
“就跟你的一样。”
“但是保罗,是哪些字呢?它究竟是怎么说的?”
在爱与心碎中或许也带了一点“恐惧”。我对她撒了谎,轻轻说道:
“它说‘保罗会永远爱维吉妮雅’。”
她对我嫣然一笑。她丰腴的体态迎风而立,既坚定又幸福,再度成为幼时我在街区里注意到的那个胖乎乎又可爱的曼娜莉玛——同时又不只这样。她还是我在这个新世界中新发现的爱人。她是我的马提尼克小姐。那讯息很荒谬,我们在“food”开口槽那儿都能看到,机器坏了。
“这里没有食物和水。”我说。事实上,围栏边还有一摊水,可是满是吹落在地的人体组件。我没有心思喝。
维吉妮雅是多么开心,尽管手受了伤,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依然兴高采烈地走着。
我想,二十一分钟。到这边大概花了六个小时,如果我们还留在这里,就要面对不可知的危险。
我们精神奕奕地沿阿法拉法大道往下走。我们见到了阿巴丁格,而且还“活着”。我不觉得自己“死了”,但这些字早就没有意义,所以我很难想象那是什么意思。
斜坡是如此陡峭,我们像马那样昂首阔步,风以惊人的强度吹拂着脸。它一直这样——这里的“它”就是风。但我是到一切都结束后才查到“通风口”这个词。
我们从没亲眼见过整座塔——从古代的喷射通道把我们放下的地方看去,那就只是一面墙,塔剩余的部分被云遮蔽,而云就像在巨大物体前飞舞的碎布。
天空的一边是红的,另一边则是污渍般的黄。
大滴大滴的水开始打在我们身上。
“天气机器坏掉了。”我大声对维吉妮雅说道。
她试着回喊,但话都被风带走。我重复刚刚说的“天气机器坏掉了”。尽管风正将头发甩上她的脸,天上掉下来的零碎水滴也在她焰金色的长袍上打出斑斑点点,她还是幸福满满地点了点头。这些都无所谓。她攀住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往下,抵抗着下坡的冲力、稳住自己时,她一脸开心地对着我笑。那双红眼充满信心与生命力。她看见我在看她,便亲了亲我的上臂,而脚步没停。她知道的,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孩。
来自天上的水(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真正的“雨”)倾盆落下,霎时也把鸟给包在里面。一只大鸟猛然振翅,迎向呼啸的风。尽管它的飞行时速可能有好几里格,但它还是设法在我面前停了下来。面前的它呱呱乱叫,然后就被风给吹走。然而这只鸟刚离开不久,另一只鸟就撞上我的身体,我才要低头看它,但它却马上被狂风给带走,我只得到一声它明亮而空洞的心中的感应回音:不不不不!
现在是怎样?我想。鸟的建议实在很有限。
维吉妮雅拉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
阿法拉法大道断裂的边缘就在面前,阴沉的黄云游过断处,仿佛有群毒鱼赶着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维吉妮雅在大叫。
我听不到,所以俯身,让她的嘴可以快碰到我的耳朵。
“马赫特在哪里?”她大喊。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带到马路左侧,那边的围栏能稍微保护我们,抵挡住狂风,以及掺杂其中的水。这时,我们都无法看太远。我让她跪了下来,将自己的身子压低,依她身旁。落下的水都打在我们背上,而围绕我们的灯光转成黯淡污秽的黄色。
我们依然有能见度,只是有限。
我很想就这么坐在围栏的庇护之中,可是她轻轻推了推我,希望我们可以为马赫特做点什么。然而那超乎我能力所及,就像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一样。如果他能找到庇护,那他就会很安全;但如果他还在外面那些电缆上,狂暴的推进气流会在瞬间把他带走,那么马克西米连·马赫特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存在。他会“死”,而且他体内的零件会把将某块空地染成白色。
维吉妮雅相当坚持。
我们爬到边缘。
一只鸟对准我的脸飞掠过来,极为扎实,就像子弹。我退缩,被一只翅膀擦到脸颊,那刺痛感有如火烧。我完全不知道羽毛竟能这么硬。如果这些鸟以这种方式撞击阿法拉法大道上的人,我想它们的心理机制肯定坏掉了。它们是不可以这么对待真正的人类的。
我们匍匐而行,终于爬到了边缘。我想将左手指甲卡进围栏的石质材料,但那是平的,除了装饰性的凹槽外,没有可以抓的地方。我的右臂揽着维吉妮雅,先前在途中撞上路缘受的伤还没好,使得爬行变得疼痛难耐。在我迟疑的时候,维吉妮雅已经向前推进。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被黑暗包围。
风和水如拳头般击打我们。
她的长袍拉扯着她,像一只担心主人的狗。我想让她回到围栏的遮蔽处,这样可以在那里等待大气扰动结束。
突然间,一道光照亮了我们。那是野生的电力,也就是古代人所谓的“闪电”。后来我发现,在天气机器无法触及的区域,这种现象相当频繁。
明亮而迅速的光芒打亮了一张凝视着我们的白色脸庞。悬在下方电缆的他嘴张得开开的,肯定是在大吼大叫。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表情是“恐惧”还是“幸福”。他脸上是满满的激动。明亮的光熄灭了,我仿佛听到一声呼喊的回音。我以心灵感应探触他的心,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晦暗、顽劣的鸟儿,正将意念投注给我:不不不不不!
维吉妮雅在我手臂底下绷紧。她扭动着,我用法语向她大喊,可是她听不见。
于是我改用心灵。
有人在那里。
维吉妮雅的心猛地对我发难,满满的嫌恶:那个猫女,她会碰到我的!
她扭了一下,突然之间,我的右臂一空。即便灯光昏暗,我也能看见闪烁微光的金色长袍在大道边缘一闪而过。我以心灵探出去,捕捉到她的哭喊:
“保罗!保罗!我爱你!保罗……救我!”
随着她身体的坠落,思绪也随风消逝。
那人是我们在回廊初次遇见的喵梅儿。
我来找你们两个,她将意念投注给我,虽然鸟儿不是真的很在乎她就是了:
鸟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你救了它们。在那个红发男人想杀光它们的时候,你救了它们的幼雏。我们都在担心,不晓得你们这些真正的人类在获得自由后会对我们做些什么。后来我们发现,你们之中有些人很坏,会杀掉别的生命;有些人则很好,会保护生命。
我想着,是不是这里的一切都是有好有坏?
或许我不该卸下自己的防备。人类没必要学会战斗,但类人胎膜必须要懂。他们在争斗中繁衍后代,为麻烦的事情付出努力,即使只是像喵梅儿这样的猫女孩,她击中我下巴的拳头仍重得像机器活塞。要在“台风”之中带我横越电缆,唯一的办法(无论是不是猫),就是让我身体放松,并且失去意识。再说,她并没有用来麻醉的东西。
我在自己的房间醒来,感觉非常舒适。机器人医生就在房里。
“你受了惊吓,我已和补完组织次长取得联系,你要的话,我可以抹掉你最后一天所有的记忆。”
他的表情相当愉快。
狂风在哪儿?而像巨石一样在我们周遭不停下坠翻腾的大气呢?不受天气机器控制倾泻而下的大水呢?那件金色的长袍,还有马克西米连·马赫特——那张疯狂渴望恐惧的脸,他又在哪儿?
我想着这些,但机器人医生没有心灵感应,它什么也读不到。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属于我的真爱,”我大喊,“她在哪里?”
机器人没有讥讽的能力,但这个机器人却尝试想这么做:“你说那个没穿衣服、一头炽烈秀发的猫咪女孩?她去找衣服穿了。”
我瞪着他。
他古板又狭隘的机器脑开始编织起属于他的龌龊遐想:“先生,我真的得说,你们‘自由人’变得实在太快了……”
谁想跟机器争论?跟他回嘴不值得。
但另一台机器呢?二十一分钟。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它怎么会知道?我也不想和那台机器争论。它肯定是一台幸存下来的强大计算机——也许本来是用于古代战争。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去追究这点。有些人可能会称它为神,而我则不会把它当一回事。我不需要“恐惧”,也不打算再回到阿法拉法大道。
但你听听看啊,我可怜的心!——经历这些,以后还能去咖啡店吗?
喵梅儿走了进来,机器人医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