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春夫
1892—1964
生于和歌山县。庆应义塾大学退学。在《昴》《三田文学》上发表诗歌、小品文。受永井荷风等影响,成为大正时期唯美主义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有《田园的忧郁》《都市的忧郁》等。1918年以《指纹》开始涉及推理题材。此篇发表于1926年的《女性》。
此人犹如仙人,具有“神圣的不修边幅”的性格。手指甲长达七八分。因为不断劝我购买白孔雀的雏鸟,使我觉得那天晚上的气氛如同童话世界,格外欢喜,终于说了一句“买这么贵的东西也无所谓”之类的话。然而巧得很,他的售价与我的底价相差一倍多,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这笔买卖就告吹了。这位仙人是鸟店的中介,向我兜售各种小鸟的想法一直没有断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向我推荐鹦鹉。
仙人第一次把鹦鹉带来时是这样介绍的:这只鸟能完整地说十来句话,发音准确而微妙,还会长篇大论,尽管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内容。虽然唱歌只会唱“鸽鸽……鸽鸽……”,但调子自然,这正说明它大有前途。现在还是三岁的幼鸟,只要加以训练,应该可以完整唱一首童谣。这只鸟名叫“罗拉”。接着,仙人让我家的女佣去买来饼干,一边给鸟看一边说:“罗拉啊……”
于是,鹦鹉扭动着身体,一边将圆圆的大嘴埋在胸前(一副扭捏作态的模样),一边叫道:“罗拉啊!”
这让我想起三十四五岁的太太装腔作势的声音。
仙人说,这是一只雄性鹦鹉,但是我从它的声音以及姿态判断,总觉得是雌性。金太郎(我家巴儿狗的名字)围着大鸟笼一边转一边叫。罗拉对金太郎的凶暴根本不放在眼里。它还学着狗叫应战。金太郎发急了,把脸贴在笼子上,罗拉突然用它那怪异的嘴撞上去,金太郎惊吓得直往后退。罗拉看见金太郎的狼狈相,忽然“呵呵呵”笑起来。
如公鸡打鸣那般,罗拉扬起脑袋,意气洋洋,踩着舞步。然后低头快速转身,尾巴张开如扇子,继续踩着舞步,再次旋转。
仙人看着我的眼神,不失时机地说道:
“怎么样?有意思吧。”
这种买卖多少有点强加于人,而且价格不菲。买了以后,我有点后悔。妻子看穿我的心事,满心不悦地说我还是老样子,人家一捧就犯迷糊,吃亏上当。不过,我觉得这个仙人虽然表面上有点脏兮兮,但还不至于是灵魂被污染的黑心商人,也知道黄冠鹦鹉这个品种一般性情温顺,所以一天半天不叫并不担心。相反,根据我以前饲养别的小鸟的经验,认为好鸟就是聪明的鸟,而且它们的聪明其实是神经质,因此这种鸟需要适应环境,由于周围环境的变化,鸟儿暂时不叫,那是常有的事,过一阵子就好玩了。虽然这样自我安慰,但罗拉好像对我不亲近,我让它说什么,它根本就不理睬。只有金太郎和乔治吠叫的时候,它才学狗叫。
第二天早晨,据妻子说,罗拉在我睡懒觉的时候,模仿鸡叫声“咯咯咯”,还有人呼唤鸡的声音“哦勒勒”。
阿繁(女佣的名字)说:“还有的叫声,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说的不是日本话吗?”
“不,是日本话。好像说‘我是……’,后面听不懂。”
妻子说:“而且,好像是叫‘娘、娘’吧。”
“是的。模仿小女孩的声音。”
我问:“说得清楚吗?”
妻子说:“嗯,我听得也不太明白。”
在我吃早饭的时候,妻子和阿繁轮流向我说明鹦鹉的情况。
吃过早饭,我拿着一片苹果走上二楼,用食物诱惑它,费了老大劲儿才让它叫出一声“罗拉啊”。
这一天我外出一整天,傍晚一回来,长谷川(学仆的名字)就报告说:“您回来了……鹦鹉一整天都在说‘阿竹、阿竹……’。”
全家人就这样关注着罗拉的动作和说话。过了几天,我们发现罗拉会模仿小孩子的哭声,大家都觉得极像。另外,我们还发现其实它懂得不少话。我把记住的罗拉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 罗拉啊。
• 娘——它能说好几种,语调各不相同,有的是撒娇的语气,有的是叫唤的语气,有的是命令的语气。有时候呼喊以后会哭,有时候用不同语调呼喊以后会笑。
• 鸽鸽……鸽鸽……——就这个说得好,有时候只说到“鸽鸽……鸽”就切断了,有时候用非常拙劣的口哨模仿这首童谣的曲调。
• 阿竹——
• 小宝宝——
• 啊,这里也有哟——
• 啊,也掉在那儿了——
• 姑姑——
• 是的啊——
• 我生气了——
• 我乖乖地等(?)——
这些话都像是五岁到八岁之间的女孩子说话的语调。“啊”这个感叹词,其他时候也常说。这些话都相当清晰。
• 哦勒勒——这是呼唤鸡的声音,或者说是母亲哄小孩撒尿的声音。
• 咕咕咕——鸡呼唤小鸡或者母鸡的声音。
• 汪汪汪——狗(大概是小狗的)叫声。
• 笑声。
• 婴儿(其实应该说是三四岁的孩子)的哭声。
• 荒腔走板的歌——吼唱时间相当长,不知所云,声音和音调都是即兴的,无法理解。
• (或有遗漏,基本如此)
其中最拿手的是模仿小孩的哭声,非常逼真。实际上,至今我有时还难以辨别邻居婴儿的哭声和罗拉的模仿。
罗拉似乎喜欢阿繁。只要阿繁上二楼,罗拉就一定会叫唤,或者模仿哭声。我们一家人中,罗拉好像最喜欢阿繁。其实阿繁并没有给它喂过食,都是我和长谷川添加饲料,但罗拉对男性并没有好感。它把脖子伸到鸟笼边上让我的妻子和阿繁抚摸,看上去心里高兴;但男性如果也这样抚摸,它就急忙逃走,甚至连脖子也不靠近鸟笼边。罗拉对男性一点也不亲切,大概因为它以前的主人是女性吧。
“罗拉啊!”
那个声音矫揉造作的太太肯定是它的前主人。这声音与体态丰腴、下巴尖细的女人尽力温柔说话的声音相似。在女性中,罗拉更喜欢阿繁。因为我的妻子身材消瘦,阿繁体态丰满。
罗拉还特别喜欢听附近的孩子们对它说话。他们来到我二楼窗下,只要叫喊一句,罗拉就会说很多话——是的,就是这些孩子后来教罗拉说各种各样的话。罗拉一定是在与孩子相处的环境里长大的,从它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知道。如此说来,不喜欢男性的罗拉从来不模仿男人的声音——感觉以前所在的家庭里似乎没有男性。
狗叫声,以及从容应对金太郎挑战的样子,说明罗拉一直和小狗亲切相处。它以前所在的家庭大概也有小狗。
有鸡,有小狗,三十四五岁的略微丰腴的母亲养育着几个孩子——孩子吗?有几个吧。居住在东京近郊一个安静的地方,而且这个家庭没有男人。但是,这是一个热闹的家。罗拉会笑,经常笑,用跑调的嗓门唱着莫名其妙的歌,一起欢闹。
“娘”——o’kasan[1]。
“娘”——oka’san。
“娘”——okasa’n。
“呵呵呵……”
听到罗拉这样说话,我就会想象出三个女孩子和母亲一起坐在廊下,围着罗拉的黄铜鸟笼,让它模仿不同声调的“娘”的叫法,开怀大笑的情景。
但是,这个家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父亲,却有婴儿——三岁,最多不过四岁的“小宝宝”这时哭起来……
我这样想象着罗拉以前所在的家庭的情景,以表示对它的喜欢,妻子也在努力分辨和解释罗拉只言片语的意思。据她说,罗拉同样说“娘”,但语音语调不尽相同,有时撒娇,有时不太高兴,有时带着颐指气使的语气。模仿孩子的哭声,还有信口开河的歌,我妻子都非常喜欢。当初我买这只鸟,她还抱怨,现在这一茬早就忘到脑后了(……她,我的妻子,没有孩子,时常感叹觉得寂寞)。
总之,罗拉零零碎碎的话语让我想到一个家庭,让我的妻子想到有孩子的生活。
罗拉心情舒畅的时候,就展示着那极具特色的脚和喙,在大鸟笼里爬来爬去,身子倒挂在笼子顶上。
“我乖乖地等。”当它用女孩子温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形态与声音反差太大,让我忍俊不禁。
我喜欢罗拉,总想着它,亲自给它喂食。饼干啦,苹果啦,香蕉啦,甜纳豆啦,这些它都爱吃。在喂食的过程中,我新发现罗拉的一个习惯:当我手里拿着食物的时候,即使它嘴里已经叼着食物,也会扔掉,要吃我手里的东西。我把手里所有的东西都给它,它吃完以后,再下到笼底,开始吃刚才自己扔掉的食物——我想,以前的主人在罗拉还没有吃完的时候,就把新的食物递给它。这显然是孩子的做法,而且大概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三个孩子围着鸟笼,争先恐后地给它喂食。
“啊,还有。”
“啊,也掉在那儿了。”
这些话一定是在小主人们给它喂食的时候学会的。
罗拉的话语中,除了“罗拉啊”外,几乎没有一句是强迫它学会的,所以它的语调显得自由活泼。正因如此,才给了我们广阔的想象空间,让我们能轻易联想到它是在怎样的场景下学会这些话的。
“小——包——包。”
这的确是咿呀学语阶段的幼童的语调,大概说的是“小宝宝”的意思。这一定是“小宝宝”在“母亲”的怀里来到罗拉旁边,咿呀咿呀重复着“小——包——包”。
罗拉在清晨和下午三点左右心情最好,说话最多。这是孩子们出门去学校或幼儿园以及回家的时间(其实所有的鸟儿在早晨和下午都喜欢鸣啭)。另外,晚上九十点左右,如果有人上楼,罗拉一听见脚步声,就经常叫喊“娘——娘,哇哇哇……”,突然哭起来。
这与小孩子睡醒后寻找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听了以后,甚至都情不自禁地想对罗拉说:“小宝宝,别哭。”
有母亲,有孩子,还是两三个孩子,甚至还有刚学说话的幼童。这母亲不像是遗孀。即使是遗孀,也应该是新寡,但是罗拉所模仿的母亲的笑声、孩子们的欢闹声,丝毫没有新丧家主的家庭的气氛。即使家主新丧,那么罗拉也应该模仿一点家主——男人的声音啊。不一定模仿家主说话,但至少不会对男性这么冷漠。那个装腔作势叫“罗拉啊”的女性不会是遗孀。但是,她的丈夫平时肯定不在家。
船员!这是国际航线的高级船员的留守家庭!我对自己突发灵感的直觉非常满意。这个男人四十上下,未必是船长,但可能是乘务长。留守家庭的生活相当富裕,孩子们的零食中有足够的点心、水果。罗拉也总是分得一份。母亲和孩子们以小狗、鸡、鹦鹉的陪伴慰藉寂寞,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孩子们对父亲说:“我乖乖地等着。”鹦鹉记住了孩子们经常对父亲说的这句话。
主人偶尔回到家里,忙着疼爱孩子、疼爱妻子,没有时间和鹦鹉交流。应该说,主人一回来,鹦鹉便受到全家人的冷遇,于是鹦鹉既不亲近主人,也不喜欢他。
显然,由于主人是国际航线的船员,这只鹦鹉除了有“阿竹”这个通称外,还有“罗拉”这个洋气的名字。这只鹦鹉在国外就叫“罗拉”,主人把它带回来,作为送给全家人的礼物。
“这只鸟名叫罗拉。”
“噢,是吗?多可爱的名字,罗拉啊。”
可以想象,当时夫妻俩是这样对话的。而且,罗拉被带到日本的时候还是雏鸟,虽然有一个洋名,却似乎不懂外语,于是“罗拉啊”式的语言完全是日语的发音。
还有,罗拉不说“妈妈”,而是说“娘”,这令人无比高兴。最近日本生活水平稍高一点的家庭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对此我坚决反对。文学界也有人发表相同的意见,但是我比他们中的几个人更激烈地反对。这不是听起来刺耳或者令人讨厌之类无关大体的问题——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理由,要把我们从小就习惯的“爹”“娘”的亲切叫法抛弃掉,让孩子们叫“爸爸”“妈妈”呢?我完全不能理解。抛弃语言就是抛弃心灵。我小时候就渴望孩子们也拥有一颗与我的父母同样的心灵——我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倘若孩子喜欢“爸爸”“妈妈”这种单纯的称呼,我甚至觉得还不如让他们叫“阿爹”“阿母”。也许我是一个感伤主义者。但是,人有好的感伤情怀怎么就不合适呢?我甚至想说,孩子人生中的第一次呼喊最令人感动,这应该给人生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第一句话竟然使用外来语,是完全不能允许的。深知国民与国语之权威的执政者,为什么不严禁、不处罚中产阶层以上的日本家庭的孩子称呼“爸爸”“妈妈”呢?
罗拉学会了有教养的孩子们好的语言,满怀感情地用好几种语调呼唤“娘”,这让我高兴。丈夫在外籍轮船上当海员,自然接触到很多外国式的东西,但是母亲让孩子们称呼自己“娘”,让我感觉到这位母亲和这个家庭的温馨文雅。
每天听鹦鹉学话,觉得罗拉最喜欢模仿婴儿的声音,不论是哭声,还是只言片语的歌声,都模仿得很像。这一定是因为罗拉和婴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其他小孩子的多。其他小孩子已经长大,每天上学,所以在家里的时间只有半天。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那个鸟店的中介仙人又到我家里来,这回向我推销青色的天鹅雏鸟。名字很美,我问这是什么鸟,他也说不清楚。因为是雏鸟,不易分辨,但觉得不像天鹅,说是白色,看上去又是灰色,与其说是白天鹅,似乎只是普通的鹄。不论是多么珍贵的鸟,我也不能老是买,所以没怎么搭理他。
“上一次那只鸟,怎么样?”
也许仙人以为我对上次买的鸟,即罗拉不是很满意。
“罗拉吗?那只很有意思。”
“喜欢说话?”
“嗯,说很多话。”
“那很好啊。”
“可是不会说完整的话,只会说只言片语——说的话听不太懂,这不是鸟的问题,好像是老师的问题。它学的是婴儿的话,所以意思不明白,却很有情趣。”
我把对罗拉的观察、想象和喜爱告诉仙人,并且说罗拉以我无法看见却能明确领会的形式喜欢我们这个家庭,让我的妻子想象自己有好几个孩子,使她的母性得以满足。
仙人说:“这些都不是特地教给它的,而是它自然而然地学会记住的。这是一只好鸟,一只聪明的鸟。它在那一家至少待过三四年,所以无论哭笑,也许多少都带有感情吧?”
“哦……这一点我不知道。”我回答道,“如果仔细听的话,也许会诱发出那样的感情。你说,这罗拉大概不是时常在鸟店里挂出来兜售的那种鸟吧?”
“那不会的,不是。噢,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瞧那爪和嘴都长得很长吧,如果用什么木片让它咬着,就不会这么长——这也说明,这只鸟的养育条件很好,但没有接受改造。正如你所说的,因为它生活在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家庭里。还有,如果挂在鸟店里出售,只要待半个月,就会用蜡烛烧它的嘴,不能让嘴长得太长,这说明这只鸟没有在鸟店里出售过。”
“你的手指甲……”我笑道,“也用蜡烛烧一下,怎么样?”
“留着长指甲不行吗……”仙人故意显示出神仙般的不以为然,瞧向捏着香烟的手指。
我停止开玩笑,继续向仙人讲述我平时的想象。
最后一个疑问是:那个母亲为什么把这只可爱、熟悉而亲切的罗拉卖给鸟店呢?我问仙人,他说不是卖,而是和其他的鸟交换。如果是这样,就说明她并非对所有的鸟都已厌烦,也不是缺钱而变卖。
那么,我认为,我想象中的那位夫人一定失去了她可爱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小宝宝”。罗拉在夜里突然用没睡醒般的声音尖叫起来“娘……哇哇哇……”,接着哭起来。
这个时候,母亲一定无法忍受对死去孩子的思念。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夫人把丈夫特地给她带回来的珍贵礼物、她可爱的小女儿们的好朋友罗拉送给别人的理由。如果听到罗拉那与真正的婴儿一模一样的哭声,大概任何人都会和我的想法一样。
我相信自己的想象。这样至少可以不让夫人在留守期间为死去的孩子而心痛。
罗拉来我家已有两个月,她(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它是“女孩子”)非常逼真地模仿我呼唤金太郎和乔治的口哨声。我喜爱罗拉,她也逐渐和我亲近起来。让我时常担心的是,如果罗拉完全融入我们的家庭,因为我们家没有小孩,她是否会忘掉所模仿的孩子的声音?而且那时候,我想象中的寂寞母亲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从失去爱子的悲伤中逐渐摆脱出来。她为了唤起对爱子的怀念,难道不想与真实再现小宝宝声音的罗拉见面吗?而罗拉正在我的家里变成另一只罗拉。
* * *
[1]娘,原文是“オカアサン”,发音为“okasan”。这里是说孩子们在呼喊“娘”的时候语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