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工业城市,有着许多工厂发出的嗡嗡声音,并被烟雾熏得漆黑;可是过去的小城市,非常安静,工匠和商人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劳动着。这两种情形的对比,在任何地方都不及在英国那样明显动人。因为甚至不越过那条想象上的界线(根据巧妙的标志,这条界线似乎把英国分成一半是畜牧区,另一半是工业区),今天还可以把这两种情形进行对比。 1 离曼彻斯特不远的、隔利物浦只有几里路的切斯特,在其厚实的、由罗马人奠定其基础的墙垣里面,还显示出:不整齐的和富有画趣的街道,正面不见横梁而向外突出的古老房屋,以及掩蔽在拱廊两旁的店铺。但是,这些旧日的城市,犹如化石一样,仅仅保有其曾为活人生活的标记:旧式工业的形式和制造方法,除在几个偏远而贫穷的区域外或在几项落后的行业外,都已经消失了。然而,必须明白这些东西,才能把它们同下一时期的经济生活条件相比较,才能看出变化的重要性,这些变化在将近十八世纪末已经标志出近代大工业的到来。
(一)
毛纺工业是旧式工业的典型。它的古老性、重要性和特权地位。大量与它有关的文件。
毛纺工业是英国旧式工业中最特出的和最完全的典型。它几乎普及到各地区,它和农业、它和它的传统的古老与势力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些都使它对我们所提供的事例具有普遍的重要意义。
自古以来,在工业活动兴起很久以前,遍地皆牧场的英国饲养着许多羊群,同时经营着羊毛生意。羊毛大部分是卖给外国人的,或则用以同法国南部交换酒类,或则供应法兰德斯的热闹城市中织工的织机。从诺曼人征服英国时起,法兰德斯的工匠们渡过海峡去教导英国人自己利用这种富源。他们的迁入,受到王室的奖励;王室屡次三番地,尤其是在十四世纪初,力图借助于这些外国的先驱来创设民族工业。从爱德华三世时代起,这种工业不断发展和繁荣起来。它普及到各村镇,成为全国人民的主要财源。不但如此,而且像十七世纪重商主义理论家们所主张的那样,一个国家的富有是按其拥有金银的比例而定,国家为了致富就应输出商品去换回现金,那么,毛纺工业就使英国发财了。在原料方面和在劳动力方面都完全是英国的,一点也不借助于外国。它所吸入的一切金银都将扩大公共的宝库——民族威严所必不可少的手段。
直至接近十八世纪末为止,这项工业所拥有的威望以及它对其他一切工业所行使的那种领导权,已被一句习用的成语所证实。这句成语就是“the staple trade,the great staple trade of the kingdom”。它的意思是,主要的工业,王国中的主要工业。同它的利益比起来,一切利益都被视为是次要的。阿瑟·扬在1767年写道:“羊毛早已被视为是神圣的东西,是我们全部财富的基础,以致要是发表一种无助于它的单独发展的意见,那就有点危险了。” 2 一长列的法令和条例的目的都在于保护它、支持它、保证它的产品的优越和它的高额利润。 3 毛纺工业用申诉、请愿和不断请求干涉等来包围议会,这些事情并不引起任何惊奇,因为人们已承认它有请求一切和获得一切的权利。
能说明问题的、最好的证据就是大堆的、卷帙浩繁的、有关毛纺工业和商业的出版物。我们知道在十七和十八世纪的英国经济文献中,当时每天所写的关于时事问题的论战性的著作是很丰富的,如小册子、短论以及有时小到一页的传单。在印刷机还处在幼稚时代,个人或集团要阐明某一事实或希望引起有利于自己的干涉时,便用这种方式来向公众和议会呼吁。只要有点重要的问题都这样迫使公众去注意并经讨论以期获得实际的解决办法。在收藏这些小册子的大书库里,毛纺工业可以要求非常长的书架。任何与它有关的东西都未被人们遗忘;人们颂扬它的进步,人们叹惜它的衰败;有无数彼此对抗的辩护,把可靠的事实同自私的捏造混在一起。所涉及的问题是关于准许或禁止羊毛的输出,鼓励或阻止爱尔兰制造业的发展,加强或废止旧的制造规程,颁布新的刑罚来对付那些被认为对这项享有特权的、神圣的、不可触犯的工业有害的行动。至于它在议会文件中所占的位置,老板、工人和商人等所提出的无数请愿书都保存在上下两院的议事录里,只有细阅这些大量的文献才能对它形成正确的见解。毛纺工业很早就有自己的史学家, 4 甚至也有自己的诗人:因为戴尔所咏的《羊毛》 5 绝不是传说中的金羊毛,而是英国绵羊的毛,利兹的呢绒和埃克塞特的哔叽都是用它做的。——在上议院镀金天花板下面的、在国王宝座前面的那个羊毛囊,是供英国议长做坐垫之用的,这个羊毛囊并不是一种空虚的标志。
在新生产制度变更了一切并改换了观念和事物以前,英国人总认为国家繁荣的主要养料是毛纺工业。由于长期的传统而自豪,由于英国的海上商业几乎尚未存在以前就已经兴盛起来,所以它把过去长期的所为和所得都归结到自己身上。1760年时它所保存的几乎完全无缺的特点,1800年时还部分继续保存的特点,都是过去遗留给它的;它的演进可以说是在这些特点的旁边完成的,但并未消灭这些特点。说明这些特点和解释这种演进,就是从其主要特征中勾画出旧的经济制度。
(二)
据丹尼尔·笛福:《漫游记》(1724—1727年)的记载,这种工业分散于全英国;——在一个地区内:诺福克郡、德文郡和约克郡的例子;——在一个地方:哈利法克斯教区。
让我们像一位旅行家所能做的(他在沿途调查各地区的出产及其居民的职业)那样,首先从外面去观察。有一桩完全暴露在外面的事实使我们感到惊奇,这就是有大量工业中心而它们又分散于,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普及于全国各地。更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今天在大工业制度下所产生相反的现象:各种工业都已高度集中起来并支配着一个有限的、聚积着生产力的区域。纺纱厂和棉织厂,今天在英国占据着两个密集在两个中心周围的地域。一个是曼彻斯特,它被许多日益扩大的城市地带包围着,这些城市都有着同样的作用和同样的需要,它们只共同形成为一个工厂和一个市场;另一个是格拉斯哥,其扩张是沿着克莱德河流域,从拉纳克起一直伸延到佩斯利和格里诺克。除去这两个地区外,就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它们的或者值得接着提到的了。
现在让我们跟着丹尼尔·笛福在其《大不列颠各地漫游记》 6 一书中的路线走,同他一道看看英格兰本部的各郡。在肯特郡的各村中,一些自耕农 ,即拥有土地并自己耕作的农民,织造一种通称为肯特郡大幅面厚呢 (kentish broadcloth)的精美呢绒,可是,人们不顾它的名称,在萨里郡中也织造这种呢绒。 7 在今天已成为纯粹农业地区的埃塞克斯郡中,科尔切斯特古镇市因产粗毛布而出名,“在外国,人们用它做僧尼的道袍”; 8 几个邻近地方,后来虽已完全默默无闻,可是那时却是非常热闹的地方。 9 在萨福克郡的萨德伯里和拉文哈姆两地,人们织造一些名为哔叽和毛缎子的粗毛织品。 10 人们一进入诺福克郡,“就看到一种遍及整个地区的勤勉景象。” 11 诺里奇城正在那里,它的四周还有一打左右的有市场的城镇 12 以及许多“很大而人口众多的、可以等同于其他国家中有市场的城镇”的村庄。那里,人们使用长纤维的羊毛,而且羊毛是用梳子梳的而不是用刷子刷的。 13 在林肯郡、诺丁汉郡、莱斯特郡,其居民则从事于用手或用织机去织造毛袜,这种织造业成为一种相当广泛的行业。 14
现在,我们要走到毛纺工业在今天越来越集中的地方了。约克郡西区,沿着彭奈恩山脉,已经住有纺工和织工;他们都集聚在几个城市的周围,如:威克菲尔德,它是“一个巨大的、美观的和富裕的呢绒城市,那里有大量的人口和交易”; 15 哈利法克斯,那里织造两种通称为粗哔叽和夏龙绒 的粗毛织物; 16 利兹,这是全区的大市场; 17 再如哈德斯菲尔德 18 和布雷德福,它们的产品尚无名气。 19 往北,则是达勒姆的里士满和达林顿; 20 往东,便是约克,它是往昔主教驻在地,有句骗人的谚语断言,它有一天甚至要盖过伦敦。 21 ——如果我们穿过分水岭走入兰开夏(后来,棉织品几乎把毛织品从这里赶走了),我们就会看到肯达尔,乃至威斯特摩兰各山区中的粗呢工业和卷毛呢工业 22 以及罗奇代尔的一种仿制科尔切斯特的织品; 23 往南,在曼彻斯特、奥德姆和伯里的周围, 24 当棉织品在英国出现很久以前,人们就纺织呢绒。
这项工业在中部诸郡较不发达。然而,笛福却引述斯塔福德作为“一个因呢绒交易而致富的真正古老的城市”。 25 在威尔斯旁边,则有施鲁斯伯里、 26 莱明斯特、基德明斯特、斯托布里奇 27 和伍斯特,在这一带,“这项工业在城市和邻近的村庄中所雇用的工人人数几乎是难以相信的。” 28 在沃里克郡中,带有三个尖塔的、富有画趣的考文垂城,不仅织带子,还织毛织物。 29 在格洛斯特郡和牛津郡中,介于塞文河口和泰晤士河上游之间的斯特劳德沃特流域,由于斯特劳德和赛伦塞斯特两地所织造的绯红色的漂亮织品而出名; 30 而威特尼的毛毯则行销到美洲。 31
现在,我们到了西南部诸郡,这里,我们几乎每一步都不得不停留一下。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沿着阿冯河,那些呢绒城市一个接着一个,又多又密集:马尔梅斯伯里、奇普纳姆、卡尔纳、特罗布里奇、德维齐斯、索尔兹伯里: 32 这是法兰绒和细呢产区。在萨默塞特郡中——除去汤顿和布里斯托尔大港口外 33 ——那些工业中心如格拉斯顿伯里、布鲁顿、谢普顿马莱特和弗罗姆都密集在南边和东边附近,而且人们认为弗罗姆注定要变为“英国最大的和最富有的城市之一”。 34 这个地区是从沙夫特斯伯里和布兰德福德穿过多塞特郡, 35 并从安多弗和温切斯特一直延长到汉普郡的中心。 36 最后,在德文郡,哔叽工业占优势,而且繁荣。在巴恩斯特普尔,则从爱尔兰输入羊毛,因为这是为满足织工活动所必需的。 37 制造业设在一些小城市中,如:克雷迪顿、霍尼顿、蒂弗顿, 38 这些城市在1700至1740年间是有名而繁荣的,在今天却是无名而萧条的。埃克塞特是产品汇集以便出售的市场。 39 笛福在结束他对德文郡的描述时说道,“在英国,也许在全欧洲都没有一个和它相等的地区。”
由此可见,毛纺工业绝不局限在一个地方。不可能走过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地方而碰不到它;它几乎广布于英国各地。然而我们可以分辨出三个主要的工业聚集区:约克郡同利兹和哈利法克斯为一区;诺福克郡同诺里奇为一区;英伦海峡和布里斯托尔海峡之间的西南部为一区。 40 但是,每一区都多少是分散的;一些次要中心则作为彼此之间的桥梁。这些中心并不是孤立的工业地区,它们的活动扩展到很远,更正确地说,各中心的活动只是遍及全英国的一般活动在局部地区的强化。
即使人们不作全国性的考察,而只分别研究我们刚才所看过的每一地区,人们也会在细节上看到同样的普及特性。以诺福克郡为例,它的首府诺里奇在十八世纪被认为是很重要的城市。自革命时代以来,它就是王国中的第三城市,是布里斯托尔的对手。当时的作家们夸大地描写它的城周达三英里,有六座桥,对其街道的寂静感到惊异,可是同时,织机声却从勤劳的人家中传出来。 41
然而,诺里奇在其最繁荣的时候,至多只有三到四万居民。 42 可是有证据证明,诺里奇的工业却占用着七八万人,人们怎样相信这些证据呢? 43 这是因为这种工业并不限制在诺里奇城内:它涌现于附近各地方,甚至扩展到很远;它引起“这种村庄密集点” 44 的扩大,其密度使得这位旅行家感到惊异。——西南部的情景也是一样,但有这样的差别,即不会找到一个独一无二的中心。笛福写道:“德文郡充满着大城市,这些大城市又充满着居民,而这些居民又普遍地从事于工商业。” 45 这段话的意思几乎与他所陈述的相反。我们知道得很清楚,除与此无关的普利茅斯港外,德文郡中从未有过大城市。 46 这些所谓“大城市”的大多数的名字完全不为人所知,这就足以使我们不至于陷于错误: 47 它们至多不过是些繁荣的小城市而已。它们往往只是为数甚多的镇市或大村庄,更因为居民未被更大的中心吸引去。 48 有时,甚至若干不重要的地方彼此连成一条几乎连续不断的链子。“在分隔开这些地方的间距中,已经建立了大量的、几乎可以说无数的村庄、小村和孤独的住宅,纺纱工作通常就是在这些小地方完成的。” 49
在约克郡,这项工业似乎更加紧密地局限在一个地区,因为它几乎完全局限在从利兹到威克菲尔德、哈德斯菲尔德和哈利法克斯的一个狭窄地方。在利兹北面几英里路的地方,硗瘠的灰色荒野就开始了,那里几乎没有居民。但是,这种比较的集中并未改变一般法则,因为在此有限地区之内,这个法则又一次得到证实。——西区的人口非常稠密:1700年,居民已达二十四万左右;1750年有三十六万;1801年有五十八万二千。 50 可是城市人口只占这一人数的极小部分。在十八世纪中叶,利兹几乎不超过一万五千居民;哈利法克斯有六千居民,哈德斯菲尔德的居民不到五千,而布雷德福是由牧场当中的三条街道所组成的。 51 相反地,乡村人口却很多,人们不仅碰到一连串的村庄和小村,像西南部的情形那样, 52 有时还看到村庄面积分布很广,许多村庄可以说是融合在一起的,混成为广袤巨大的居民点。
哈利法克斯教区是全英国最大的教区之一,它在1720年就有五万左右人口,它的景象已经成为有名记述的对象:“我们在走过第二个小山之后,又下到这个山谷。随着我们走近哈利法克斯时,我们就逐渐遇见一些越来越毗邻的房屋,而且,在每个山脚下,又碰到一些越来越大的村庄。不但如此,就连在每边很陡的山腰上也都完全布满着房屋……。这个地域分为许多小围地,每块围地有二至七英亩大,很少有更大的;在三四块这样大的土地上就有一所房屋……。在走过第三个小山后,我们就能看到这个地方像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村庄,尽管场地总是同样高低不平的,几乎没有一所房屋离其他房屋超出喊声的距离。不久,我们就看出居民的职业。在太阳出来、光芒开始发亮时,我们便看到几乎每一屋前都有一个张布架,每个架上都有一块普通的呢绒,或者一块粗哔叽,或者一块夏龙绒, 53 这些就是这个地方出产的三种商品。阳光对此布帛的作用(白色的布帛在太阳下发出光辉),形成一种最宜人的景色……。山坡一起一伏,山谷有时通向右边,有时又通向左边,好像在圣·吉尔附近的所谓七通路的交叉处那样,不管我们的视线朝着哪一方向,从山下到山顶,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色:无数的房屋和无数张布架,而每一架上都有一块白色的布帛。” 54
这是我们在到处所看到的那种分散情况的最后阶段,但还未加以说明。——分散只是生产上一般条件的外部表现。要了解它,就非知道工业组织不可。
(三)
这种工业的组织:它随着集中的程度而变异。西区的家庭工业制度:老板兼工匠的独立性,小工业和小地产的联合。
近代工业的集中是与一些足以说明这种集中的事实有联系的。首先是因使用机器而无限扩大的分工。经济机构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要求着一种密切的互相依赖;这些机构若不正确地彼此配合并保持经常的接触,那么,从而产生的时间上和动力上的损失就会毁坏其结合上的一切好处。其次是业务上越来越厉害的专业化:像人和作坊一样,地区本身也专业化了,每一地区都倾向于成为唯一工业的独有中心。再次,大量生产是导致同一结果的另一原因。几个大工厂集结在一个有限的地方,就能满足非常广大的市场的需要,交通工具的发展又扩大了市场。最后,资本由于总是不断聚积并吸收或联合小资本,所以产生一些巨大的、彼此互相关联的企业。这类企业使那些渐渐变为无用的、继而无法存在的地方性小生产消失了。但是,这些力量,在今天虽然是无比强大,可是在十八世纪中叶的英国还只起着微弱的作用。
然而,如果认为这些力量在当时毫无作用,那就错了。我们已经看到,工业人口的分布和密度是因地而有差异。这种差异是与组织上的差异相符合的。在手工工场(它和今天的工厂有不止一个相似点)与老板兼工匠的几乎是原始的作坊之间,有一系列的中间阶段分散在过程之中。老早开始了的演变,经过一个几乎觉察不出的发展时期以后,就要达到一个决定性的关头了;这一演变可以说是被一个来自经济形式的交替表示出来,其最老的形式仍然在最新的形式旁边继续存在。
我们应当期望在集中最薄弱的地方去发现生产者的最完全的独立性、最简单的制造方法和最初步的分工。让我们再回到哈利法克斯山谷中那些住所去吧。这些住所,从外面看来,每所都位于一块方形土地的中间,似乎形成为这样一些小地产。这回,我们不去观察其四周,而走进其中一所去熟悉它的居民和生计。这个住所无疑只能极不完全地符合过去天真的赞赏者们对它所作的诱人的记述。 55 这是一所茅屋,其环境往往不卫生,窗户少而小。家具不多,装饰品更少。主要的房间——有时只有一间——同时供厨房和作坊两用。住所主人就是织工,他的织机就在这里。
这种织机——五十年前在我们的乡间还能看到——自古以来就很少改变。织物的经线是平行地绷在一个双框子上的,框子的两个骨架是靠两个踏板来使自己轮流上落的;至于织纬线,织工就把织梭逐次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去。从1733年起,有了一种精巧的装置, 56 用一只手就能把织梭抛出去又拉回来。可是这种改良传布很慢。 57 其余的装置则更简单。说到刷毛,则用手刷子,其中一个是固定在木座上面、不能移动的。 58 至于纺毛,则使用十六世纪以来所用的手纺车或脚纺车, 59 往往甚至使用那种和纺织工业本身一样古老的卷线杆和纺锤。小生产者不难购买这一切不值钱的工具。他的门口就有冲去羊毛上油脂和洗涤呢绒所需的水。假使他想把所织的织物自己来染色的话,有一两个染缸就够了。至于那些非经需费很高的特殊装置就不能完成的工序,都已成为独立的行业,例如漂洗呢绒和使呢绒起毛,则设有一些水车坊,邻近的所有制造人都把呢绒拿到那里去。人们把这种水车坊称为公共车坊,因为任何人只要缴付规定的使用费就能使用它。 60
劳动组织很简单,这是简单的设备决定的。如果织工的家庭相当大,一家就可应付一切,在成员间分派次要的工作:妻子和女儿管纺车,儿子刷羊毛。而丈夫则使用织梭去织,这就是家长制下工业状态的典范图画。但是事实上,这种极端简单的情况很少出现。由于经常需要到外面去寻求毛线,情况就变得复杂了:人们计算一张织机如果经常工作,就要有五六个纺工劳作才能供应得上。 61 为了弄到这些线,织工有时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他要从这家跑到那家,直到他把所有的羊毛分派完毕为止。 62 这样就产生了最初的专业化。有些人家只管纺线。相反地,另一些人家则备有几架织机;但制造人并不因此而不是工人,仍然亲手劳作,可是,他手下已经有了少数领取工资的助手了。 63
这样,织工在其住所兼作坊的茅屋 里就成为生产的主人了。他并不依靠资本家。他不仅拥有工具,还拥有原料。织物一经织好,他就亲自把它拿到邻近城市的市场上去出卖。单单这个市场的情景就足以说明生产资料是分散在这群独立的小制造者的手中。在利兹,当两个呢绒市场未建造之前, 64 这种市场是设在布里盖特街两边的。两边摆设的四脚桌子形成为两条无间断的大柜台。“呢绒制造人一清早就带着织物来了,很少人一次带着一匹以上 。”早晨七点,钟就响了。街上满是人,柜台上摆满了货物;“每匹呢绒后面都站有来此出售呢绒的呢绒制造人。”商人及其伙计都在两排桌子中间走过去,进行选择和购买,至上午八点便收场了。 65 在哈利法克斯,“那些在郊区工作的制造者,每逢星期六就来到城里,并随身带着自己所织造的东西……。呢绒商人到市场去,从制造者手里买进白色呢绒,以后便按照需要将其染色和整饰。由于这个市场——纵使已经这样大——不敷每星期六前来哈利法克斯的大量制造者的需要,所以那一天全城都变成为白色呢绒市场。我在街上、广场上、酒店里都看到他们,我在晚上回利兹时又碰见很多制造者骑着马或坐着小马车回家去……。” 66
这个小制造者阶级,即使不是人口中的大多数,至少也是人口中相当大的一部分。1806年,在利兹的四周,他们还有三千五百人以上。 67 他们彼此显然都是平等的。拥有四架或五架织机的人已被当作例外。 68 在他们与他们工人之间只有很少的差别:工人在老板家里吃,往往还住在他家里,又在他旁边工作,老板并不把他看作隶属于一个与自己阶级有所不同的社会阶级。有些地方,老板人数还比工人多。 69 事实上,这些工人只构成一种后备军,小制造者阶级正是从他们那里来的。一个有好名声的青年人,总会借到钱去购买其所需要的羊毛,并成为老板兼工匠 (maître manufacturier)。 70 这两个词的联合几乎就是一种定义:manufacturer在这个时期并不是工业界巨头,相反地,他就是工匠,亦即以自己双手劳动的人。 71 约克郡的制造者同时代表着资本和劳动,二者连在一起,几乎难以区分。
同时,他也是土地所有者——这个最后的特点有其重要的意义。他的房屋四周有几英亩大的围地。“每一制造者都需有一两匹马,以便到城里去购买原料和食品,把羊毛运至纺工家里,把织成的呢绒运至漂洗坊,以后在制造完工后,把呢绒运至市场去出售。此外,每一制造者通常还有一两头母牛,有时还有更多一些,以便供给其家人的牛奶。他的房屋四周的田地是供饲养母牛之用的。” 72 1806年议会委员会所传讯的证人,几乎都说着同样的话。 73 这块小土地对于老板兼工匠的富裕生活是有帮助的。他几乎不能从事耕种,如他试图耕种,他就有失去因出卖呢绒而获利的危险。 74 但他可以在土地上饲养一些家禽、几头家畜,马可供他运输货物,或者,他骑它到邻近村庄去找纺工;尽管不是农人,但他却部分地靠土地为生。这是又一个促成他的独立性的条件。
人们把这种生产制度叫做家庭工业制度 ,1806年报告又给它下了一个定义,这个定义把刚才所述的东西很好地概括起来:“在约克郡的家庭工业制度中,工业是掌握在许多老板兼工匠的手中,他们每人都有很小的资本。他们从商人手里买进羊毛,在自己家里,得到妻儿的帮助,还有几个工人,在有必要时他们也把羊毛染色,使羊毛经过制造上的种种演变直至成为未整饰的呢绒为止。” 75 这是中世纪的工业,它在十九世纪刚开始的时候几乎还未改变。 76
这种工业似乎尚未处在消灭的过程之中。生产虽然是分散在许多小作坊中的,但从全体来看,它的产量仍然是很大的。约克郡西区是家庭工业繁荣的地区,在1740年曾出产呢绒近十万匹;在1750年近十四万匹;在1760年,对法战争及其商业后果致使这个数字降到十二万匹;但在1770年又升到十七万八千匹。如把这个数字同下一时期的数字相比,则进展显得比较慢,但进展仍是显著的、继续不断的、与市场的逐渐扩大是相符合的。 77 因为,假如认为这种小工业是一种完全地方性的、没有国外销路的工业,那就错了。工匠将其双手所织的匹头亲自拿到利兹或哈利法克斯的市场上去,约克郡的呢绒正是从这两个市场流传到全英国的; 78 人们把它输出到荷兰各港口、波罗的海沿岸各国,而在欧洲以外则远及地中海东部诸商港和美洲殖民地。正是这种商业的扩张才使工业变革成为不可避免的。
(四)
商业资本的作用:它对工业领域的逐渐控制。西南部的商人工场主,首先是原料所有人,然后是设备所有人。家庭劳动往往和农业相结合。梳毛工业中资本主义企业的发展。少数手工工场:工场主主要是商人。
家庭工业,当其生产超过当地消费的需要时,只有在下述条件下才能继续存在:不能亲自将自己商品销售出去的制造者,必须同商人发生关系,商人买进这些商品并力图将其出卖于国内外市场。这种商人是不可缺少的助手,这种工业的命运便掌握在他的手中。有了他,就发生一个新的要素,其作用立即影响到生产。呢绒商人是资本家。通常,他只是小生产者和小店主两方之间的居间人,他的资本也保持着纯粹商业性质的作用。然而一开始商人就有承担并关心制造上某些次要细节的习惯。织工交付给他的呢绒匹头通常都是未整饰也未染色的;在最后出卖之前所应完成精整的工作就归他办理。 79 要这样做,他就得雇用工人,他就得变为这种工作的企业主。这就是商业资本逐渐变为工业资本的第一阶段。
在西南部诸郡中,从制造过程一开始时,呢绒商人(人们有时用意味深长的词:商人工场主来称呼他)就参与其事。 80 他买进未脱脂的羊毛,自行负责找人梳刷、纺织、漂洗和整饰。 81 他拥有原料,因而也拥有各种相继形式上的产品;经手加工产品的那些人,虽然有表面上的独立性,但只不过是些受雇于老板的工人而已。
然而,这些工人与手工工场或后来的工厂中工人仍有很大的差异。他们大多数都住在乡间,并比约克郡的小制造者更多地从农业上得到一部分的生活资料。对他们来说,工业往往只是一种副业:丈夫下田,而妻子则纺邻近城市商人交来的羊毛。 82 在1770年,斯托克波特近郊的一个村庄里“有五六十个佃农,他们的地租每英亩不超过十先令。在此五六十人中,只有六七个人是从租地的产物中获得其全部收入的;所有其余的人都另外有工业劳动所提供的收入:他们纺织羊毛、棉花或亚麻”。 83 利兹附近“没有一个佃农专靠种地谋生,所有的人都为城市呢绒商工作”。 84
农业与工业有时是那么密切地互相联系着,以致任何一方活动的增加都以他方活动的等量减少为前提。冬天当田间劳动暂停的时候,所有茅屋中的火炉旁都发出了孜孜不倦的纺车的嗡嗡声。相反地,在收获时期,纺车就停止工作了,而织机本身也因缺线而停止跳动了。1662年的一项法令的前文说道:“从古时候起,每年在收获时期中,就有停织的习惯,因为供给织工纱线的纺工在这个季节中都在田间劳动。” 85
假如商人有钱而买了大量的羊毛,为了廉价纺出,就不得不把羊毛送到很远的地方,有时甚至送到十五或二十英里的地方去纺。 86 他拥有一些担任分派工作的代办人:有时是个农人,通常是村中的酒店老板。可是这种制度有缺陷,因为酒店老板同其惯常主顾打交道,只有不使主顾不高兴,这样才对自己有好处,所以他对工作质量就不甚讲究,因此呢绒商有时有怨言。 87 上面说过小制造者已经不得不到外边去找劳动力,这样,随着资本势力的出现,这种最初的分工就逐步被人重复和加强。 88
羊毛经过男女纺工的手以后,便交到织工手里。织工仍然保持着一切外表上的独立性。他在自己家里并用自己的织机进行工作。他甚至于扮演着企业主的角色,负责管理制造:往往是他以其自己的费用叫人去完成梳和纺的工作,他供给生产工具和几种次要材料。 89 此外,他并不专门受雇于一个主人,他家里有四五个呢绒商委做的工作,并不稀奇。 90 在此情况下,自然会使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工人,而是一个与富有的顾主进行两相情愿的交易的承包人。
但是他穷,因为他领得的金额在扣去其所应支付的工资以后,所余很少。 91 假使年成不好,没有收成,那他就尴尬了。他试图借贷,但是,若不向雇用他的那个呢绒商去借,又向谁借呢?这个呢绒商很愿意放债,不过他要抵押品。因此,织工的织机就成为抵押品了,这个织机在过去是工资劳动的工具,可是现在却不属于生产者了。这样,继原料之后设备也落到资本家的手里。从十七世纪末和十八世纪初起,这种缓慢进行的、未被觉察的占有的取得,凡在家庭工业制度受到最初打击的地方,几乎都在发生。因此,呢绒商终于占有了羊毛、线、织机、织品以及漂洗呢绒的车坊和出售呢绒的商店。——在毛纺工业的某些部门中,由于设备比较复杂因而也较贵,所以资本家的控制就更快和更完全。伦敦和诺丁汉的织袜工人为使用编织机而经常付出一种租金(织机租费)。当他们怨恨他们的老板时,他们的斗争方法之一就是捣坏织机。 92 这样,生产者由于逐渐丧失生产工具的整个所有权,就只能出卖其劳动力,只能以工资为生。
假如他不住在还有农业帮助他维持生活的乡间,而住在呢绒商人设厂的那个城市里,那么,他的处境就更加不稳定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要处在他的直接隶属之下;他只有依靠他才能获得借以维生的工作。1765年,蒂弗顿有个富有的商人,死了没有继承人,织工中产生了很大的惊慌,因为他们已被剥夺了谋生手段。他们联合起来去见市长,请求他使用送给市议会议席的办法去劝诱一个埃克塞特商人到蒂弗顿来。 93 这种死亡对于他们来说,等于今天工厂突然关门对工人的影响一样。这种相似情形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工人仍在家里劳动,不受工厂纪律的限制;老板只满足于保障种种技术操作之得以连续和配合,而不试图管理这些操作。然而,到处似已显出了手工工场的雏形。呢绒商把织机收集到自己家里,并且不像老板兼工匠那样只把三四架织机安在一个作坊里,而是把十架或十二架聚在一起。此外,他继续雇用一些在家里劳动的工人。 94 这样,通过一些不知不觉的过渡,人们便从那些来到呢绒市场购买小制造者所织织物的商人那里走到手工工场主这里了,而后者正在准备变为下一时期的大工业家。
这种工业形式是家庭工业制度和手工工场之间的中间物,因此,它几乎总是含有家内劳动性质。这就是黑尔特常常称之为hausindustrie 95 的理由。但是,这个名词有意义暧昧的缺点。小制造者的工业,在更加完备得多的意义上,难道不是家庭工业吗?这一名称对它岂不最为合适吗?真正能够说明这种制度特征的东西并不是家内劳动;而是资本家所起的作用;资本家起初只是单纯的买主,后来却成为逐渐控制整个生产的商人。 96
商人工厂主 的经济势力主要是在西南部诸郡中发展起来的。这种势力的所在地是在一些像弗罗姆或蒂弗顿那样的小城市里:它从那里扩展到附近的乡村和整个地区。 97 关于这一点,西南部并不是十分独特的地区:在约克郡中的哈利法克斯教区,小制造者的独立性几乎完全保存下来,但在离它不远的布雷德福却反而是处在呢绒商的支配之下。人们对这两种生产形式的并存,提出了很可接受的解释。 98 在布雷德福,人们织的羊毛是用梳子梳的,而哈利法克斯所织的羊毛则是用刷子刷的。可是,这两种制造的不同,不仅在技术细节方面,而且在原料的价格和对工人技能要求方面也不同。梳毛工业用的是上等质量的、价格高的长羊毛。刷毛工业用的是短而蜷缩的羊毛,其价格虽然便宜但比较难以获利。前者特别需要资本,后者则需要有训练的细心的人工。后一种可以在自由的小作坊中兴旺起来,而前一种则更适合于商业成分占比重较大的那种制度。
在英格兰的东部——尤其是在诺福克郡中——梳毛工业占优势。因此,那里具有最有利于资本主义企业形成的条件。然而,资本主义企业在那里的发展似乎并不比在西南诸郡中快得多或者完全得多。在那里,我们只发现有一个完全特殊的中间阶级,即梳毛工头 ,他们是“有钱的能干人”,住在城里,特别是住在诺里奇这个大城市里。人们给他们起的这个名称,表明他们的主要职能在于使人完成梳毛工作,梳毛工作是交给熟练工人去干得相当细致的工作。羊毛虽经梳好,但梳毛工头的任务并没有完。他有一些代办人“坐在盖上油布的篷车里到乡间去把羊毛交给纺工,以后又取回纺好的线并支付应付的工资”。 99 ——制造上的其余工作,也像在西部那样,操在呢绒商们手中;从他们所占的地位看,就可以想象出他们的重要性。在诺里奇,他们构成一种真正的贵族:他们装出绅士的派头而且佩着剑。他们的商业关系,远及中南美各国、印度和中国。 100 如果说他们有点像现今的大工业家,那么,他们就更像中世纪的大呢绒商,像伊普雷和根特的商人,因为这些商人统治着他们富庶的闹嚷嚷的城市犹如统治着巨大的商号一样。
虽然人们称他们为制造家,但他们起初并不是从事于制造而是从事于买卖的商人。 101 必须指出,在这种毛纺工业——旧英国的最重要的工业——中,真正的手工工场的存在,即处在资本家实际管理之下的大作坊的存在,直至十八世纪末仍然是十分例外的。这种工场不像在法国那样得到王权的优待和创设奖励,相反地,自始就被当作危险的新奇事物而遭到攻击。 102 即使敌视性的立法没有完全阻止它,但是由于要加强那些受到威胁的传统和利益,至少把它推迟了。不仅小工业继续存在,而且,甚至在生产者已失去其独立性的地方,家庭工业的旧形式也未消失,并以几乎不变的技术方法来保持一切不变的幻觉。
(五)
各工业阶级的状况。老板兼工匠;他们比较宽裕。工人:他们的工资随着其独立性的消失程度而逐步下降。状况的差别说明经济演进的相继阶段。
逐渐改变的作用,在各种工业状态中是可以认得出来的;这些工业状态是与工业阶级状况中的各阶段相适应的。再没有比始终如一的图画更错误的了,即使没有故意将其美化或丑化。
当人们把旧日工人的命运同今天工人的命运相比较时,往往要夸大其差别。或则为了更加有力地揭发现时代的弊端和祸害,或则为了要把想象和心情引回到旧制度上面去,人们就出于偏颇的思想,对旧式工业作出天真可爱的描述,把它说成是“工业的黄金时代”。 103 工匠在乡间或小城市中所过的生活,比在我们近代大工业中心所过的生活更单纯、更健康。家庭生活的保存,保护了他的德性。他在自己家里劳动是按自己的定时和力量来进行的。他用其闲暇的时间来耕种其所有的或租来的几亩土地。他在亲人中间过着平静的生活。“他是社会上一个可敬的成员,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 104 人们不可能以更动人的和更有教训的口气来宣读这样的悼词。
可是,假定这类赞美的话是完全应得的,不管怎样,它也不过只适用于严格意义上的家庭工业,即适用于我们在哈利法克斯地区所看见的那种最典型的家庭工业而已。约克郡的老板兼工匠既是小工业家又是小土地所有者,在事实上享受着一种比较幸福的生活。“人们往往会看到一个家庭人口稍许多一点的织工,在市集的那天到哈利法克斯去以每头八镑或十镑的代价来购买两三头大阉牛。他把它们牵回去宰杀当食品。” 105 此外再加上他在自己的小围地里所饲养的或者在公用牧场上放牧的几头牲畜,这就足以使他整个冬季不会缺乏肉类了。这是显著的宽裕征象,因为那时,“旧英格兰的烤牛肉”对于许多乡下居民来说还是一道奢侈的菜肴,而那时,苏格兰的可怜农民在冬季还不得不把牲畜放血来喝。 106 约克郡的织工自己酿啤酒。 107 衣服是家里做的,他觉得从城里买衣服穿是骄傲和怪诞的表现。因此,他的生活方式在简单朴素的意义上是相当舒适的,他之所以非常留恋这种生活方式是不足为奇的。 108 他所雇用的工人几乎不形成为一个与他不同的阶级。工人往往住在老板家里,食宿都由老板负担:此外,他还以雇农资格领得年薪。 109 除非他在邻村安了家,他几乎始终是这一主人的雇工。 110 但这种情形只有在家庭小生产及其主要特征还继续存在的地方才有可能。
劳资分离一经显得突出,情况就变得不利于生产者了。既然只是工资劳动者,他的状况便靠工资来决定了。可是,十八世纪经济著作中常常表示出来的看法是,工人的收入总是很好的。“任何东西都不及贫穷那样能使工业进步:一个工作了三天以后而看到自己的生活资料有了保障的工人,便把一星期中的其余时日用去逛酒店而无所事事……。工业区中的贫穷阶级除为每星期生活和放荡需要而从事劳动外,绝不愿做更多的工作……。我们可以断言,毛纺工业中工资的降低,对于国家来说可能是一种善举和降福,对于贫穷阶级也不会造成实际损害。此外,这还会成为支持我们的商业、提高我们的岁入和改革风俗的办法。” 111 几次三番提出的这样好的建议,是不会没有人听从的。
纺纱工作一般是由妇女和儿童完成的,报酬极少。根据阿瑟·扬在1767至1770年间所搜集的数字,纺纱女工的工资,随地区和年份而有所不同,每天工资在四便士至六便士之间,大约是一个短工工资的三分之一。 112 的确,这不过是农家通常收支表中的补充而已。而且劳动条件一点也不艰苦。在布雷德福山谷里,“阿勒顿、桑顿、威尔斯登以及所有附近村庄的妇女们都选择一个最心爱的地方,以便在有太阳的日子到那里去聚会,每人都带着自己的纺车……。在西门北面的后巷里,每当夏天的下午,也可看到排成长行的纺车。” 113 只有在男女纺工被弄到要依靠卷线杆和纺车为生的时候,只有在他们被从农业抛到工业的时候,他们的状况才真正是不安定的。
随着人们从工业的简单操作过渡到比较复杂、比较细致、要求恒心和熟练本领的操作时,专门化就越来越突出了。长时间从事织机工作的织工,越来越有成为专门织工的趋势。只要他住在乡间,他大概仍是农民和庄稼汉。但是,农业对他来说已经退到第二位了;农业反而成为副业了,农业收入是用来增补每日的工资的。至于诺里奇或蒂弗顿的织工仅仅是工人,只靠工业来供给他们生活资料。人们已经能够判断出,他们对于他们的老板是处在怎样的从属状态。这种从属关系愈密切,老板就愈知道工人不能缺少他所给的工作,工资也就愈低。
在西部的村庄中,织工们仍然固着于土地,所以生活得相当好。1757年,格洛斯特郡的一个得到妻子协助的织工,工作搞得好时,每星期能够赚到十三至十八先令,亦即每天二至三先令。可是,这比平均工资要高得多,因为平均工资大约为十一至十二先令,这个数字是阿瑟·扬在几年之后记载的。 114 在工业人口比较稠密的利兹地区,一个熟练工人每星期约赚十先令六便士;但经常的失业却使这种工资减到平均八先令。 115 在梳毛工业已使资本家起着主导作用的诺福克郡中,工资下降得更低:在诺里奇本地每周是六先令,即每天不到一先令。 116 这样,随着人们从分散而仍与农业相混的工业过渡到集中和组织程度更高的工业时,不仅工人的独立性减少了,就连收入也减少了;减少的原因,一方面是劳动力的过多,另一方面是工人在其职业外日益不易找得谋生之道。只有某些其专业要求更高技能的工人,例如梳羊毛工人和呢绒剪平人,薪给较好,能比较容易地保护自己的工资。
今天大工业工人所抱怨的灾害,大多数已为十八世纪初的英国工人所熟悉了。让我们浏览一下那些成衣工人们向议会提出的无穷尽的哀诉状的一览表吧。 117 他们抱怨工资不足。 118 他们抱怨失业:“老板在一年之中仅仅交给他们半年的活,至多亦不过八个月的活。任何公平的人都明白,凡有妻子和儿女的人不可能以这么不稳定的工资来维持终年的生活;这种工资平均每天几乎不超过十五或十六个便士。” 119 他们抱怨从乡间大批雇来学徒的竞争:“成衣店老板为了获得廉价劳动,便从乡村中招来大量无经验的、不熟练的、很高兴接受低工资的青年孩子。” 120 他们抱怨工作日的时间太长:“在大多数行业中,人们从早晨六时起工作到晚上六时止;但成衣工人的工作日要多两小时。 121 在冬季,他们要在烛光下工作几小时,上午从六时至八时以后……,下午从四时至八时……。连续地坐那么多的时间,几乎屈腰伏在工作台上,在烛光下如此长期俯首于针线工作,因此,他们的精力耗尽了,他们的健康和视力不久也衰弱了……。” 122 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并不比今天工人有更多的希望来提高自己的地位。
可是,这种状况并不比上一世纪更坏:因为这种状况有了相当改进。食品价格在五十年左右的时间中变得异常低廉, 123 这就大大有助于这种无可否认的进步。小麦面包几乎在到处都代替了大麦面包或裸麦面包,“人们仅以一种厌恶的心情望着后两种”。 124 肉类消费虽还受到限制,但比欧洲其他国家的限制少。 125 人们甚至看到一种奢侈品——至少被人认为是如此——也进入茅屋了,这就是东印度公司的海船从远东带来的茶。 126 但是,这种相对的舒适(上述这些事实是舒适的可靠标志)是极不稳定的。几次歉收引起的物价上涨,就足以使它消失。 127 许多地方,公地的瓜分,已把小土地同小工业的传统结合永远破坏了,这就足以使乡村工人的地位难以保持,足以把他们成群地驱逐到城市中去。
大多数工人是在家里或在小作坊里工作的。这种情况引起了若干奇怪的误解。一种共同而相当自然的错觉认为,家庭劳动比起工厂中在工头的监视之下按着蒸气的节拍来进行劳动要较不辛苦、较为有益于健康,尤其较为自由。然而在今天,那些最残忍的剥削方法正是在某些家庭工业中继续存在的。正是在这些工业中,人们把那以最微薄的工资来从人身上获得最大劳动量的技术推进到完善的地步。东伦敦廉价的现成服装工业,常被引用作为这种经济压迫制度中最典型的事例,人们称之为血汗制。可是,这种工业并不集中在大工厂里。它几乎不使用机器:微乎其微的工资几乎使得机器成为无用。这些事实在今天是太著名了,无须加以重复:我们所拥有的关于血汗制下工人所住并在其中工作的那些可怕陋室的描述,却构成工厂的最好辩护词。在家庭劳动工业中,旧弊端维持最久,例如,支付实物工资虽然早于1701年就被议会法令所禁止,可是在花边工业中还继续保存近八十年之久。因此,需要一项定有严厉处罚的新法令才能结束这种违法的做法,因为这种做法剥夺花边工人的一部分所得。 128
近代大工业并没有全部造成工业无产阶级,也没有全部造成资本主义的生产组织。它只不过加速了并完成了一个早已开始了的演变而已。从同时是老板又是工匠的小生产者起直至手工工场中的工资劳动者止,人们可以发现独立与经济依赖之间的、资本和企业的极端分散与资本和企业已经高度集中之间的各种中间物。——况且,在家庭工业的旁边,还继续存在着更古老的情况的残余,对于这种情况,更难给予想象的优点。农奴制,在法国制宪会议将其废止时,才刚刚消失于英国。苏格兰的煤矿和盐矿工人直至1775年还是十足意义的农奴。他们终身固着在煤矿和盐场的土地上;他们可以同矿山或盐场一道被出卖掉。他们甚至带有奴隶身份的外在标记:一个刻上主人姓名的项圈。 129 结束这种已往野蛮时期遗迹的法令,仅在十八世纪的最后几年中才发生充分的效力。 130
(六)
劳资纠纷。生产者与生产工具的分离造成工业阶级的分裂和对立。梳羊毛工人和西南部织工的持久同盟。工联主义的起源。其他工业中的事例:成衣工人、织机编织工人、丝绸织工、纽卡斯尔的煤矿工人。
劳资纠纷史是使人很好了解大工业产生以前经济演变的东西。这些纠纷在机械装置和工厂产生以前,甚至在手工工场产生以前就常常发生,而且很激烈。自从生产资料不再属于生产者时起,自从形成了一个出卖劳动力的阶级和另一个购买劳动力的阶级时起,人们就看到不可避免的对立的出现。主要的事实(我们对此事实不能过分强调)就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劳动力的集中于工厂以及大工业中心的成长,后来便使这一首要事实具有一切社会后果和整个的历史意义。但此事实是发生在它们之先的,而这一事实的最初结果,在技术革命把它着手完成以前早已显露出来了。
有这样一种反对意见:为了追究根源,我们难道不需要无限地溯追既往吗?同盟和罢工史难道不同工业史本身一样古老吗?西德尼·韦布夫妇在其《工联主义史》的一开头,就不得不解决这一难题,他们所提出的解决办法则证实了我们前述的看法。对于他们说来,问题是以不同的形式提出的:问题在于查明英国工联运动的真正渊源。按照韦布夫妇的意见,在十八世纪以前,人们不能举出工联的一个可靠的事例。一切被引来支持相反论点的事实,或与同业公会或行会(事实上,这二者和工人联合会完全不同)有关,或与一些在个别纠纷时所组成的暂时同盟有关。 131 只要小作坊中并肩劳动着的老板和工人之间的差别很小,只要伙计保有变成老板的希望,争吵或反抗仍是孤立的事实,且无重大的意义。只有在有了两种十分不同的人所形成的阶级,一方是资本家阶级,他方是工资劳动者阶级,当其中绝大多数人注定永远不能超越其地位的时候,对立才倾向于变为固定的和正常的,暂时的同盟才变为永久的协会,罢工才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而形成为一个不断斗争中的插曲。
商人工厂主的权势,尤其在西南部,早已引起了工人的反抗。一个能够证明此事的文献是一支稀奇的民歌,这支民歌似乎是在威廉三世时代写成的,其名称是“呢绒商的快乐”。 132 这支歌把工人所责难老板的东西从老板自己口中自白出来:
“英格兰的各行业,哪一行也没有比我们这一行人生活得堂皇。买卖使我们生活得像贵族,我们生活得多么愉快,多么悠闲自在。我们聚金累银千千万,都是榨自穷光蛋。只要钱包盛得满,人家笑骂何必管。
“全国城乡唯我好,我们这一行不怕垮;只要梳毛工人动手梳,只要织工不停梭。漂工纺工忙一年,管包他不容易钱到手……。
“……首先对付梳毛工,他们的工钱要减轻;他们咕哝钱太少,他们不干就拉倒。要使他们相信生意不大好,哪管他们活不了。……
“织工工资本已廉,还须找差扣工钱。生意不好,使他马上就知道;生意好时不让他知晓。只说:呢绒海外销不了,我们不想再干这行了……。
“再向纺工把账算:叫他不纺两磅纺三磅。他们交货把气叹,说工钱不够吃饱饭。只要分量短一钱,那就不难减他几文钱……。
“分量不少无法减工钱,推说无钱只能给东西。面包、腊肉、奶油、麦片和食盐,这些都可折成钱。还有肥皂和蜡烛,烛光可以使干劲更足……。 133
“我们上市,工人就欢喜;回来却要装苦脸。闷坐一旁好像犯心痛,声称今天要钱可不行。需要哭穷就哭穷,这样就可哄他们!
“他们要是酒店的老主顾,我们就勾结酒店的女掌柜:共同商量把酒卖,逢十抽一归我辈。要想发财把网来张开,让他们这些鱼儿投到我们的网里来……。
“多亏穷人们日夜忙,我们才能有地、有钱财。如果他们不愿卖力干,我们就得不顾一切去上吊。梳匠、纺工、织工和漂匠,为了极少工资拼命干。他们劳动我发财,受到咒骂又何妨……。”
我们必须引用这支歌的大部分,尽管它很冗长,有些不必要的重复和表达上的笨拙;可是这些歌词却是如此独特、如此明显地刻画出民间的烙印。我们好像听到那些在一天工作完毕之后聚集在简陋小酒店中的工人们的说话声,他们首先想到团结起来去抵抗老板的压迫,他们的秘密会议便成为工联的胚芽。 134
在最先组织成功的工人中,应当提到梳羊毛工人。我们注意到,有组织的抵抗运动通常并不产生于最受压迫的人中,反而是产生于那些较有独立性的、较难忍受拘束的、从而也较有排斥拘束能力的人之中。梳羊毛工人在毛纺工业中占着特殊的地位,因为他们行业的专门工作要求有某种练成的技能。 135 由于他们人数不多,所以很难找人代替他们; 136 而且他们有到一个一个城市去找工作的习惯, 137 因而不受一个雇主或一小群雇主的任意摆布。这些情形便可说明他们的工资比较高 138 以及他们的组织产生得比较早。
早于1700年,蒂弗顿的梳羊毛工人组成了一种具有永久同盟性质的互助会。 139 由于梳羊毛工人有流动的习惯,所以不久之后,这种也许同时在几个地方开始的运动便普及开来:梳羊毛工人的这种“未经特许的行会”不久就将其分支机构遍设于英国各地,并自认有足够的力量来试图管理工业。“任何人都不得接受一定工资以下的工作;任何雇主都不得雇用非该会成员的梳毛匠,如他雇用这种人,那么,所有其余工人就一致拒绝为他工作;假定他雇用了二十个工人,这二十个人就会同时走开,而且,有时还不以停工为满足,他们还侮辱留在作坊不走的老好人,殴打他并将其工具打碎。” 140
这类罢工中有几次一点也不亚于十九世纪那些最激烈的冲突。1720年,蒂弗顿的呢绒商想从爱尔兰运来梳好的羊毛以供织造哔叽之需。这直接威胁着梳羊毛工人的利益,他们便力图通过暴力来阻止这种能使他们破产的输入。他们冲进呢绒商的店铺,夺取爱尔兰产的羊毛,把它大量烧毁了,并将其余的挂在招牌上“作为胜利的纪念品”。有几家店铺受到攻打并开枪自卫;警官只在经过正规战斗之后才能恢复秩序。 141 1749年又发生同样的争端。因而产生了长期可怕的罢工。梳羊毛工人发誓要抵抗到呢绒商以及那些接受使用爱尔兰梳的羊毛的织工完全屈服时为止。他们的态度,起初很平静,以后,他们的罢工基金用完了,困苦促使他们使用暴力,并以杀人放火相威胁。终于发生了流血的冲突,军队不得不加以干涉。当时,商人作了一些让步,提出限制输入量;可是梳羊毛工人予以拒绝并说要全体离开这个城市:许多人实行了这种威胁,以致当地工业受到很大的损害。 142
织工们不久也仿照梳羊毛工人的榜样,他们虽在斗争方面武装得不好,但他们的协会却很快就坚强到足以使呢绒商深感不安的程度。仍然是在西南诸郡,我们看到这些协会的存在及其行动的最早痕迹:在1717年和1718年,有几份请愿书向议会告发德文郡和萨默塞特郡织工们所组成的永久同盟; 143 有一道谕旨庄严地责斥“这些非法的协会和后援会,因为它们无视法律,擅敢使用关防和像法定机关那样活动,发布并力图施行某些规章;它们想用这些规章来决定,谁有权干这行业,每一雇主应当雇用多少学徒和工人,各种制成品的价格、原料的质量和制造的方法”。 144 这绝不使我们感到惊奇,这道谕旨的效力完全等于零。因此,几年之后,议会根据呢绒商的请求而采用更加严峻的压制办法。1725年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织工“为控制这项工业或为抬高工资而组成”任何同盟,罢工受到重刑制裁,如系侵入住宅、毁坏货物或对人进行恐吓,刑罚甚至于重到判处流刑和死刑。 145 虽然有这些刑罚来造成的恐怖,但织工的同盟仍然保持原状并继续下去。 146 相反地,在保存家庭工业制度 的约克郡中,这些协会只在使用机器以后才出现。
在这类问题上,正和我们上面所研究过的那些问题一样,毛纺工业只不过对我们提供许多事例中的一个事例而已。上面我们已经提到了保存在许多小册子或请愿书中的成衣工人的哀诉。早在1720年,他们为求得增加工资和缩短工作日而在伦敦集会,“其人数竟达七千人以上”。 147 我们看到议会屡次加以干涉,特别是在1721年和1768年中:第一次所采取的那些措施成功地吓唬住工人,因为他们害怕苦役或强迫当兵,以致长期不敢再行骚动。后来,运动又开始了,罢工也增多了:1767年在海马克特街皇家戏院上演一出喜剧,把这些罢工之一搬上了舞台,并向我们表明成衣工人为了共同协商而在豪猪酒店或在鹅和烤架酒店集会;在下一幕里,我们看到罢工工人同破坏罢工的工贼在河滨马路当中的格斗。 148
织机编织工人的故事是同样有趣的。有一个在1663年获得特许状的、同时包含有工人和老板在内的行会, 149 自始就未能阻止对立的出现。我们知道对立的原因是,编织机不是工人所有而是老板所有的。最常争议的问题之一就是学徒问题:老板雇用很大数量的、从教区的贫穷儿童中招来的学徒,这便相应地减少了成年工人的工作和工资。1710年,伦敦织袜工人在抗议这种学徒制的弊端未见成效之后,便实行罢工,并开始破坏织机来对老板进行报复。 150 在莱斯特和诺丁汉两地的织袜工人中,也不止一次地爆发了乱哄哄的罢工。他们还未想到要组织起来,因为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习惯于向行会当局呼吁。但是,这个当局越来越腐朽无用,于是他们终于像梳羊毛工人和西南部织工那样组成一个真正的工联。 151
这类事件,在紧接着产业革命前面的那一时期里是很多的。从1763至1773年,伦敦东区的丝绸织工经常同他们的老板作斗争。他们在1763年向老板们提出一份工资表,竟被驳了回来,于是,他们中有两千人在打碎工具、毁坏织物之后便离开了作坊。这时,一营警备队就开去占领斯皮塔尔菲尔兹区。 152 1765年,在发生准许法国丝绸输入的问题时,他们便结成大队前往威斯敏斯特,旗帜领头并敲着大鼓。 153 1768年,工资每码被减去四便士,工人们便暴动起来,乱哄哄地跑到街上,抢掠商店;伦敦塔的驻军被调来援救;工人用棒棍和短剑抵抗,当场有若干死伤。 154 在1769年,暴动是经常的事。骚乱像闷燃的火一样,不时在活跃着。三月份,捻丝工人(throwsters)举行了若干次“乱哄哄的会议”;八月份,手帕织工同意按每架织机缴六便士来构成罢工基金,并迫使其同行认捐。九月和十月,情况更严重:军队想叫织工会集场所海豚酒店里的人撤离时,发生了一场真正的格斗,双方都死了几个人。 155 为了结束这些不断的骚乱,议会乃于1773年颁布了有名的斯皮塔尔菲尔兹法 。这项法令制定一套规章和工资表,由保安审判官定期监督:织工们满意了,他们只是为了确保其实行才组成工联。 156
让我们在纺织工业以外(以上的事例都是纺织工业提供我们的)再举出一个事例。纽卡斯尔矿工和煤矿工人从十七世纪起就同矿主和同有权势的接客者 (hoastmen)行会作斗争,因为伊丽莎白女王的特许状授予这些人以煤炭交易专利权。 157 1654年,运煤船夫(keelmen)为了增加工资而罢工。1709年发生的新纠纷持续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泰恩河上的运输完全停止了。 158 1740年发生的严重暴动的主要原因是食物腾贵, 159 这些暴动很像法国大革命前的饥馑所引起的骚乱。但是,1750、1761和1765三年中的罢工则是严格意义上的罢工,使得矿山和港口的活动停顿了好多星期。 160 运煤船夫于1763年所组成的同盟确是永久的同盟,以便强迫老板使用议会法令所规定的公认尺度来衡量煤的装载量。 161
这是因为纽卡斯尔的煤矿工人同斯皮塔尔菲尔兹的丝绸织工、织袜工人和梳羊毛工人一样,在使用机器以前已经是近代意义上的工人。原料不属于他们;至于劳动工具,他们只能拥有最简单的和最不值钱的;凡有一点内在价值的工具都操在资本主义的商人或企业主的手中。只有等到这种控制生产资料达到完成阶段时,劳资对立才具有决定性的形式。凡有助于增加设备的复杂性、重要性和价格的东西,都必然会促进这种控制的完成:技术革命只是经济演进的正常的结果。
(七)
保守的倾向。经济立法:它的双重目的,限制和保护。制造规程是技术进步的障碍。毛纺工业的特权:防止爱尔兰竞争的法令;制造商和畜牧者之间关于输出未脱脂羊毛的争论。专利权与守旧思想。
我们刚才研究过的那一切事件,都证明旧式工业在逐渐变化。现在我们还要看看企图阻止或拖延这种变化的东西。这不仅是大量的既得利益和守旧势力,而且还有整个的传统以及由习惯所建立的并由法律所认可的一整套的制度。在十七和十八世纪的整个经济史方面,各级官厅对工业所实行的保护是最经常研究并且研究得最好的东西。 162 这是毫不奇怪的事,因为研究有文献的立法,比研究一些散乱的、不易捉摸的、连痕迹也几乎找不到的事实要容易得多。因此,也许有人不免要夸大这种研究的重要性。托因比甚至说,从保护性法规时期过渡到自由和竞争时期,是产业革命的主要事实。 163 在我们看来,这是把结果当作原因,把经济现象同它的法律外貌相混淆。相反地,我们会看到工业的新组织和新方法如何自行打破旧时代法律把它们限制在里面的那些太窄的框框。
这些法律有双重渊源。有些法律要上溯到中世纪,这就是在法国被称为科尔贝主义的东西,它的产生却远在科尔贝时期以前。以法规限制工业的观念是中世纪的观念。国家,或者早期参加市政生活的那些同业公会,自以为为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共同利益而拥有监督权。重要的是,保证一方有合算的利润率,保证他方有优良品质的货物。由此产生了对制造和出售实行严格的监督,从而有详细的规定,这些规定越来越复杂直至全被废而不用时为止。保护贸易的观念也有其中世纪的根源。 164 但是,只从对外贸易发达时起,只从各国能够充分意识到它们的经济竞争时起,保护贸易的观念才有其全部力量。正是这时,民族经济代替了卡尔·比歇尔的所谓城市经济; 165 民族经济把一国的利益结合为一体来对抗邻国的利益;面对着这些利害关系,除去永远的对立外,人们不会设想其他可能的关系。在英国,这种变化是在都德王朝时代完成的。重商主义虽在很久以后才有其理论上的表达,但实际上却始于这个时代。由于财富与金钱相混同,所以整个贸易政策便归结为两句颇与老伽图的格言相似的格言:总是卖出,绝不买进。要尽量减少输入的数字,因为它会使若干数量的现金流出国外;相反地,要发展输出,因为它能使外国金银大量流入国内。由此产生了过分的保护贸易主义,从而人们不但力求鼓励民族工业,而且还把国内外的真正的垄断权留给这些工业。
毛纺工业是英国工业中最重要的和最古老的工业之一,所以较任何其他工业更受保护和更受法规的限制。 166 有关的议会法令的数目是很大的。这些法令包含有:关于“每匹织物的长度、宽度和重量,拉长织物和印染织物的方法,配制羊毛时使用某些准用的或禁用的配料,呢绒的加工润饰,为出卖而进行折叠和打包,起毛机 的使用,等等” 167 规定。这些规定很像旧法国和欧洲各国当时所施行的那些规定。禁止织造不合法定尺寸和重量的呢绒;禁止使用所谓干压 的方法来整饰呢绒;不准使用某些能使织物品质变坏的物质来做染料。不言而喻,这些在理论上为保证制造优良而制定的措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诈欺伎俩和必要的改进都禁止了。为了保证遵守这种复杂的、不断更改的和不断遭到破坏的法规, 168 英国和法国一样,也任用了一大批专门官吏如测量员、督察员和检查员来负责秤、量和数线:他们在每匹呢绒上加盖印章,此外还要加盖制造者的标记。在他们上面还设有保安审判官,其主要职权之一就是监督工业条例的执行以及对违法者科处规定的处罚。
这种制度的弊害已经屡次受到揭发。制造者们以焦急的心情忍受着这种狭隘而苛虐的保护,同时运用其全部智巧来欺骗那种他们所不断抱怨的监督。虽有法律的威吓,可是诈欺行为在业已取缔之时却又重新出现了。有时,国家官员自己也成为从犯。在市场上正式称过的呢绒匹头,奇迹似地随其浸染的水分的蒸发而逐渐减轻;或者在展开匹头——好行方便的检查员绝不这样做——时,人们会发现一块用砖头或铝做的压底物。 169 这样,所有旨在保护消费者的这些规定的主要目的,并未达到。另一方面,任何技术进步几乎都成为不可能了。1765年,在那些伟大发明就要完全改变设备的前夕,人们还以课处罚金的办法去禁止使用铁齿刷子来代替纺织工业中大多数部门仍在使用的木头梳子。 170
在十八世纪以内,虽然人们看到了这种中世纪的立法已在显著衰落,可是起源较迟的重商主义 仍然盛极一时,亚当·斯密于1776年才予以初次打击。正是这种过分的保护制度,使得毛纺工业中传统方法的各种改良遇到最强固的障碍,因为特权总是最不利于创举和进步的东西。英国的命运似乎系于毛纺工业的命运上;毛纺工业的命运已“和赫斯佩里德斯的金苹果成为值得同等关心和慎防失掉的对象”。 171 在国内,它要超越于一切可以同它竞争的工业。我们在下面还要叙述毛织物制造商们所发动的猛烈的斗争,这个斗争不仅反对印度棉布的输入,而且还反对在英国用英国劳动力、为英国资本家的利益来仿造这种棉布,但是他们并不能决定使这项新生的大工业的发展受到阻止或永远遭受破坏。这是人们希望强加在消费者身上的,甚至行使到死人身上的一种真正的专利权:查理二世时代的一项法令规定,凡死在英国领土上的人都要用毛织的寿衣来入殓。 172 在国外,也有同样的奢望,尽管更不易于得到支持。在那些英国的属国中,取消竞争是很容易的事:只需禁止制造就够了。对爱尔兰所实行的一贯政策是典型的例子。 173 在十七世纪末左右,爱尔兰工业的进步使英国生产者们感到不安。他们请求并且得到了出口税制度的设立,使爱尔兰不能接近殖民地和外国的市场。在该岛的四周建立了真正的封锁,用两艘军舰和八只武装帆船所组成的小舰队进行巡逻,使封锁发生了预期的效果。 174
防止毛纺工业在大陆上的发展,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英国人却保证要做到这一点。英国人以其原料的品质优良而自豪,深信无此原料,人们就只能制造出一些粗呢绒。由于其本身资源受到限制,外国工业注定要永远处于劣势,而且由于不能获得英国羊毛,法国人、荷兰人、德国人,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得购买英国的呢绒。 175 在这民族自尊心所珍视的幻觉之上,又加上些空想的恐惧,好像只要一小包这种优质的羊毛输入邻国,就足以使英国工业遇到最可怕的竞争。 176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双重的推想会有怎样的结果:除去全部完工的织品以外,绝对禁止输出任何其他形状的羊毛。禁止输出活羊,那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这种活羊能在外国生长。人们甚至不准在海滨五英里内剪羊毛! 177
受到这么小心保护的工业,几乎不感到有改革的需要。它只想以议会的真正宠儿的身份来不断请求有利于己的新法令,而且,一当问题在于削弱以前法令的效力时,它便叫起来了。在1781至1788年间关于输出未脱脂羊毛问题所引起的论战,即其一例。 178 养羊业日益扩大,对于饲养者来说英国市场已经是太小了,饲养者请求准许他们输出。同时,虽有一切禁令,但活跃的偷运已把他们的一部分产品销到国外了。可是,毛织品制造商在外国竞争的幻影面前发抖了。他们希望人们不但不降低壁垒,反而要把它进一步加高,同时希望人们比以往更加严格地制止偷运。双方都在保卫着或认为保卫着自己的利益。可是一方则诉之特权来维持旧习,而对方则由于受到当时从事于改革英国农业的伟大重农学派的指导,以新政治经济学的语言来申辩。
阿瑟·扬在他的《农业编年史》中写道:“为了这项工业本身的利益,必须不再应允其请求而予以过分的保护。”他把毛纺工业和那些新近产生的、其迅速发展已引起普遍惊奇和钦佩的工业作了对比,他说:“当英国工业的特出才能用在铁、棉、玻璃或瓷器上面时,就如此卓越地表现出冒险的热情、积极性和创造精神;而这正是你在毛纺工业中所不能看到的。在毛纺工业中,一切都是呆钝的、不活泼的、无生气的……。专利权的有害后果就是如此。你们要使乌云笼罩在曼彻斯特的日益增长的繁荣上空吗?那就把棉业专利权给它吧!伯明翰的异常发达,会使你们见而生厌吗?专利权会像瘟疫一样毁灭它的街上居民……。” 179 毕竟是制造商战胜了饲养者。旧禁令又被更新了,输出羊毛被列入重罪 之内。 180 在这个消息传来以后,利兹地区和诺里奇地区像庆祝胜利一样地举行了庆祝会,燃起欢乐的火焰,敲起钟来。 181
然而,扬是有理由的。毛纺工业用以保持其至上权的那些办法,即使未使自己固定不变,至少已使自己落后了。人们在听到制造商用以支持其向当局提出请求的那些无穷的怨声,就会认为它已处在衰微的状态。事实上,它并未停止发展。 182 但是,它的发展——除在一个有希望的地区即约克郡西区外 183 ——是不平衡的和缓慢的。即使生产中心很多,但往往都是不重要的,其中有许多从十八世纪初以来只是勉强生存下去。 184 它们勉强生存,但未消失。这是旧经济组织的标志,虽经内部的缓慢演进而逐渐改变,但仍保存其累世旧习所维持的旧形式。毛纺工业太保守了,太受到特权和偏见的压制,所以不能通过自己的技术革新来自行完成自己的变革。因此,产业革命要在毛纺工业以外着手。
(八)
旧工业的逐渐改变:其原因与其说是技术方面的,不如说是经济方面的。商业因素的优越性是和交易的发展有联系的。
然而,这个革命只不过是逐渐改变旧经济制度的运动的继续而已。我们已经描绘出这个运动的曲线了。毛纺工业史告诉我们,它的各相续阶段,正如相应的各工业类型所确立的一样,是由一些几乎觉察不出的过渡阶段互相联系起来的。它起初是独立小生产者的工业,它的地点就是哈利法克斯地区;继而成为商人工场主的工业,它在西南部乡间较为分散,但在诺里奇这一大城市的四周则较为集中;最后成为手工工场的工业,即大作坊的工业,可是它的进步已远比不上它在十六世纪时那种辉煌开端所预示的。考查这种不同之处就是使这一经济运动恢复其复杂而连续的生命。马克思在以其抽象天才的全部能力来分析这个运动时,把它概括为很简单的术语和很分明的时期。但要注意,不可把在马克思看来主要只有解释价值的东西就当作正确的描写。例如,如果认为手工工场是大工业时期前面那一时期所特有的、主要的现象,那就错了。即使在逻辑上它是工厂制度 的必要前提,但在历史上,它确实没有普及到足以把自己的标记烙在工业上的程度。在文艺复兴时代,它的出现是一个何等重要而有意义的事件,它的作用——至少在英国——在以后几百年中却只是次要的。 185 在绝对需要时,我们可以提手工工场制度并把它同近代大工业制度相比较,但是,必须不要忘记,手工工场制度除了和以前的各种工业制度之仍然十分富有生命力的残余并肩存在到底以外,始终未占过主要的地位。
促成运动继续的东西,直至我们打算研究这个运动时为止,仍然完全是经济的而不是技术的,因为它只影响到生产的组织而未影响到生产的设备。决定运动和改变运动的东西,并不是从个人智力中突然出现的发明,而是集体交易的缓慢进展。有一件事实值得我们特别注意。那些为自己的利益而实行生产资料逐渐集中的资本家,几乎不配享有工业家的头衔。他们甘愿把制造方面的一切事务留给那些渐渐失去自立的小生产者。他们对于制造并未着手改进,甚至也未加以指导。他们是商人。工业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商业形式而已。他们只考虑一个问题,也就是整个商业的问题,即买卖的差价对他们的好处。正是为了增加这种差价,为了在买进价格上实现节省,他们才掌握原料,继而掌握设备,乃至工业厂房。他们是以商人的资格来掌管整个生产的。
使他们日益走上这条道路的,仍然是商业,是英国商业的发展。他们并不了解几年以后,亚当·斯密所作出的、那把工业劳动的分工同商业市场的大小联系起来的定律所发生的作用。在肤浅的观察者看来,英国贸易完全朝向海外的活动,会有害于国内的发展,有害于民族工业的奋发和持续的增长:“英国愿意变成类似荷兰那样,今后仅以经济贸易、租船交易和大航运作为自己的财富基础吗?……人们不应设想英国比荷兰更能够维持那些业已处在颓败状态的工业……。” 186 这是多么奇怪的背理的预言啊!相反地,新工业正是要从商业和贸易精神中产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