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梯顶端又停留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我的客人已经走了,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的蜡烛还燃着,借着烛光,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弗罗拉的小床空了!一瞬间我吓得屏住了呼吸,就在五分钟前,面对恐怖,我还是颇能抵抗一番的。我猛冲到我方才离开时她躺的地方,只见那里——小小的丝绸床罩和被单一片凌乱——白色的帷幔拉向床前,似乎是想掩人耳目。这时我的脚步引来一声回响,我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窗帘一阵摇动,那孩子猫着腰,从窗帘后快活地钻了出来。她站在那里,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她穿的睡衣那么小,赤着一双粉红色的小脚,金色的卷发闪闪发亮。她摆出严肃的表情,竟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你这淘气鬼,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听到这话,我一阵眩晕,觉得自己本来占据的优势转眼灰飞烟灭(刚刚我是多么兴奋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还没来得及质问她为什么不守规矩,反倒自己先受了审问,还要想法子辩解。而她却用天真可爱、热情洋溢的语气,对自己做的事轻描淡写。她说她刚才躺在床上,突然发现我没在房间里,于是跳起来,想看看我出了什么事。见到她重新露面,我喜不自胜,跌坐在椅子里——此刻,也只有此刻,我才发觉浑身有些软弱无力。她的一双小脚啪嗒啪嗒地向我跑过来,扑到我的膝盖上,在蜡烛的光辉照耀下,那张美丽的小脸由于刚从睡梦中醒来,依然红扑扑的。我记得自己的眼睛顺从而有意识地合上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因为她那双蓝眼睛闪耀着过于美丽的光彩,让我承受不住似的。“你刚才向窗外看,是在找我吗?”我说,“你以为我可能是在庭院里散步?”
“哦,您知道,我以为有什么人——”她微笑着说,脸色一点也没变。
啊,当时我是用怎样的表情看着她呀!“那你刚才看见什么人了吗?”
“啊,没有!”她回答道,语气中充满稚气,似乎还有些不满,但她拖长声音否认时,依旧是撒娇的可爱腔调。
那一刻,由于我的精神极度紧张,我认定她是在撒谎。假如我再次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三四种可能,让我眼花缭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种种可能之中,一时之间,有种想法特别强烈,为了抵抗这种想法,我竟猛地抓住这个小姑娘。奇怪的是,她顺从了,既没有叫喊,也没有露出一丝恐惧。何不就此跟她摊牌,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呢?——何不当着她容光焕发的可爱小脸,直接跟她说清楚呢?“你看,你看,你明明知道自己看见了,你也猜到了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坦白向我承认呢?这样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对付它,或许还可以弄清楚,在我们古怪的命运中,我们目前处在何种境地,又意味着什么。”然而,唉,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我当即就照此行动,或许我早已经解脱了——好了,各位以后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可我并没有这样质问她,我猛地站起身来,看着她的小床,采取了一种于事无补的折中办法。“你为什么要拉上帷幔把床遮住,让我以为你还在床上呢?”
弗罗拉显然考虑了一下,嘴角挂着她特有的、小小而圣洁的微笑回答道:“因为我不想吓着您!”
“可是,如果我的确是像你想的那样出去了,会怎样呢?”
她完全拒绝猜谜,她的目光转向蜡烛的火焰,仿佛这个问题不值一提,或者就像玛塞特太太[5]、九九乘法口诀一样跟她毫无关系。“噢,可您知道,”她振振有词,“您会回来的,亲爱的,而且您已经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上了床,我依偎在她身边坐了许久,握着她的一只小手,证明我认识到自己的归来是多么要紧。
可以想象,从那时起,我是如何度过那些夜晚的。我不眠不休地守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的眼。我总是等同屋的小家伙熟睡后,偷偷溜出去,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转转,甚至走到我上次碰见昆特的地方。然而,我却再也没在那里遇见过他;同时,我再也没有在这座庄园里见到他。不过,有次在那段楼梯上,我还错过了另外一桩险事。那回我正站在楼梯顶端向下看,发现有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底层的台阶上,身子半弓着,头埋在双手之间,样子痛苦不堪。我刚站住脚,转瞬之间她便消失了,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即便只此一瞥,我心里却无比清楚,她要现出的是多么可怕的面孔。我实在不知道,要是我没站在上面而是在下面,是否还能有之前面对昆特的勇气,迎着她往上走。好哇,当真有的是机会来检验我的勇气。在我上次遇见昆特后的第十一个夜晚——我把在这里的每一天都编了号——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惊吓。事情的发生全然出乎我的意料,可以说,我受到了此生最强烈的一次惊吓。由于连续守夜,我已十分疲倦,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我觉得可以在正常睡觉的时间躺下,只要留点神,不疏忽大意就是了。我立刻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午夜一点左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可我突然醒了,并且醒得彻底,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就像有只手摇晃过我。我原本留了一支蜡烛燃着,这时却已经熄灭了,我立刻认定,是弗罗拉吹灭的。于是我站起身来,摸着黑直奔她的小床,发现她果然不在。我向窗户看了一眼,顿时醒悟,我划了一根火柴,整个画面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
这孩子又起床了——这次她吹灭了蜡烛,跟上次一样,在观察或者回应什么。她挤在窗帘后面,窥视着外面的夜色。这回她定是看到了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不管是我重新点起蜡烛,还是匆忙穿上拖鞋、套上衣服,都没能惊动她。她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帘后面,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她倚在窗台上——窗户向外开着——身子完全暴露在外面。一轮巨大而宁静的月亮帮她照明,借着月光我也迅速做出了判断:她正与我们之前在湖边遇见的那个幽灵正面接触,上次她无法跟它交流,这次却能办到了。我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打草惊蛇。我打算穿过走廊,到正对面的一扇窗户旁。于是,我悄悄走到门口,她没有发觉,接着我走出去,关上门,静静谛听着房中她的声音。站在过道里,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哥哥的房门上,那道门就在十步以外,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竟然勾起了我难以言说的冲动——近来我把它叫作“诱我之饵”。如果我直接走进他的房间,走到他的窗前,将会怎样?如果我不顾他还年幼,冒着令他惊慌失措的危险,讲出我的动机,将会怎样?如果我放任自己,不再长期压抑内心的悸动,大胆地将那些神秘之事跟他坦白,又会怎样?
这个想法刺激着我走到他的门前,却又停下了脚步。我有意无意地听着,设想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的床是否也空空如也,是否他也在暗中守望。那是深沉静默的一分钟,之后,我的冲动消失了。他的房中毫无动静,他可能是无辜的。冒这种险是可怕的,于是我转身走开。庭院里有个人影在四处游荡,是与弗罗拉交往的那位客人,不是与我的男学生交往甚密的客人。我又犹豫起来,但这是由于别的原因,而且只有几秒钟,接着,我做出了决定。这座府邸有好多空房间,问题是选择哪一间最合适。我突然想到,最合适的就是楼下那间——在庭院的正上方——位于这座府邸坚实的一角,就是我之前说的旧塔楼附近。那是一间宽敞的正方形房间,布置成卧室的样子,由于太大,使用起来不方便,所以尽管格罗斯太太把它收拾得井井有条,堪称典范,但是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我曾多次对这个房间表示赞赏,也知道去那儿的路该怎么走。刚推开门,看到屋子多年不用、幽暗阴冷的样子,我不禁略有踌躇。不过,我凝神片刻,便从房中横穿而过,接着静悄悄地打开一扇护窗板的插销,一声不响地掀开窗帘,把脸贴在玻璃上。院子里并没有比室内亮多少,但我能认出自己找对了方向。这时有更多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月光照得夜色分外明亮,草坪上有个人影,由于距离太远显得有些矮小。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他抬着头看向我露面的地方——实际上,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上面的什么东西。显然我上面还有个人——在塔楼上。然而,在草坪上的那人,却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并急于要见到的人。站在草坪上的——当我把他认出来时,心里难受极了——竟然是可怜的小迈尔斯。
[5]指简·玛塞特(jane marcet, 1769—1858),英国著名科普女作家,她的作品包含各个学科的知识,以孩童与长者对话的形式展开,常作为幼儿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