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责备我们永远张着口追逐未来的事物,劝我们抓住和保持目前的幸福(因为我们对于未来比较过去还要茫无把握),可谓切中了人类最普通的弊病,如果他们敢把那大自然领导我们去做的事当作弊病的话。大自然为了延续她的功业,关心我们的事业多于关心我们的知识,把这个和许多别的谬解印在我们脑海里。我们永远不在家里,永远超出我们以外。恐惧、欲望与企求催迫我们到未来去,剥夺我们对于现在的意识与考虑,令我们思索未来的事物,甚至去世后的事。
悬念着未来的心永远是不乐的。(塞内卡)
柏拉图常用这句伟大的箴言劝勉人:“做你的事和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的每一部分包括了我们的一切职务,也同样包括了另一部分。做他自己事业的人就会明白,他先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与什么事是属于他的。认识自己的人就不会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他会首先自爱和栽培自己,避开那些冗余的事务和无谓的思想与企图。“愚昧即使它的愿望都实现了,还是不满足。智慧却享受着现在,而且永远不会对自己不满足。”(西塞罗)
伊壁鸠鲁免除他的哲人对于未来的先见及悬念。
在管辖死者的许多法律当中,我觉得那要王子们的行为死后受审判的最有理。他们都是法律的同僚,如其不是法律的主人。正义既不能约束他们的生平,约束他的声誉及后人的产业(这种种我们往往比生命还要重视)也是合理的事。这条法律的实施把许多特殊的利益带给那些肯遵守它的国家,也是一般不愿意在人们的记忆里与暴君受同样待遇的贤主所热望的。
我们应该归顺和服从一切国王,因为这是他们的职务。可是除非他们有善德懿行,否则不能强迫我们敬爱他们。即使为了政治的秩序,他们的职权一天需要我们支持,我们便不能不耐心容忍他们,无论他们怎样不值得,或隐瞒他们的恶德,甚至会赞助他们的没有心肝的行为。可是我们的关系完结的时候,为正义和我们的自由起见,我们没有什么理由不发表我们的真意,尤其是剥夺那些明知他们的残暴仍忠心虔敬服侍的百姓的光荣,就会抹煞一个对后世这么有用的榜样。而那些为了私人的恩惠,不正确地左袒一个不值得赞美的王子的身后名誉的人,他们牺牲公道以徇私义。李维说得好:“王国底下所豢养的人的话都是充满了虚饰与伪证的。”每个人都毫无分辨地把国王高举到极端的美德与无上伟大去。
有些人会贬责那两个当面向尼禄(néron)挑战的兵士的豪气。尼禄问其中一个为什么要害他,士兵答道:“我从前爱你,因为你值得我的爱。现在你既变了杀父的逆子,放火的强盗,流氓及车夫,我也照你所值得的憎恶你。”问第二个为什么要杀他,答道:“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制止你的无终极的恶行。”但是尼禄死后才公布关于他的暴行的确证,这些将永远悬为贬斥他以及像他一样凶恶的暴君的确证,哪一个判断力健全的人会贬责?
我觉得非常可惜,像斯巴达那么纯粹的政府也会制定一个这么虚伪的礼节:一个国王死后,所有联邦及邻国,所有奴仆及男女都混作一团碰额以示哀,而且无论生前如何,大家总号啕恸哭以宣扬他是最好的国王,把功劳所应得的赞扬归诸品位,并把那最高的功劳所应得的赞扬打发到最卑鄙低下的位置。
亚里士多德最爱翻案。关于梭伦的“无人生前能称幸福”那句话,他问道:不知那生死都称心的人能否称为幸福,如果他留下一个臭名,如果他的后人衰落?我们能行动的时候,我们可以随我们的逆料而随处转移。可是我们死了,我们与现有的事物便再无往来。所以梭伦应该说:一个人永不会幸福,既然要等到死才有。
无人能连根带叶把自己
从生命拔去。不知不觉地
人想象他的一部分会长生;
他摆脱不掉这可怜的身。(卢克莱修)
贝特朗·格克兰(bertrand du guesclin)在奥弗涅附近进攻浪公寨(château de randon)战死。寨内居民投降后,被逼去把寨的钥匙放在死者的尸首上。
巴特里米·达维阿纳(barthélémy d’alviane),威尼斯共和国的大将,在布雷舍尔为国战死,他的尸首运回威尼斯,途中要经过敌国维罗纳的疆土。大部分军队都以为应该向维罗纳政府取通行证。独泰奥多尔·特里沃切(théodore trivulce)反对这主张,宁可凭武力通过,惹起战争亦所不顾。“断无生前不怕敌人,死后会表示怯懦之理”,他说。
真的,另有同类的事体,根据希腊的法律,那向敌人索取尸首以埋葬的便要放弃他的胜利,不能再举凯旋的旗帜,而敌人却因此获得胜利的荣耀。尼西亚斯(nicias)就是这样失掉对科林斯人作战的分明大胜的光荣。反之,阿格西劳斯二世却因此而决定了与玻俄提亚(boétie)苦战始获得的胜利。
我们会觉得这种种事情古怪,要不是自有人类以来,便盛行那料理我们身后事的习惯,以及信仰那上天的恩惠陪伴我们进入坟墓,继续照临我们的骷髅。关于这层,古代有许多例证,我们用不着多提现代的了。
英王爱德华一世(édouard ier),在与苏格兰王罗伯特(robert)的长期战争中,体验到现身战场可以帮助事业顺利,为的是每次亲临战阵都打胜仗。临死的时候,强迫他儿子发誓,要在他死后煮他的尸骸,使骨肉分离,把肉埋葬,把骨小心保存,以备和苏格兰发生战事的时候,把它带到阵上,仿佛命运一定会把胜利绑在他的肢体上似的。
齐兹卡(jean zischa)为了保护威克里夫(wiclef)的异教而扰乱波希米亚国,要人在他死后把皮剥下,制成小鼓带到阵上与敌人作战,以为这样可以继续保持他生前亲身作战的胜利。同样,有许多红种人与西班牙人打仗的时候,背着他们一个队长的遗骸,因为队长生前好运气。同一个地方的别的部落,却把战死的勇士的尸首拽到阵上,藉以保佑他们及鼓励他们的勇气。
最先几个例只要那由过去的功绩获得的荣名不被埋没,后者却连活动的能力也加在骷髅上。
拜牙尔(bayard)将军的榜样就高明多了。他身上受了一口抬枪的致命伤,左右劝他退出战阵。他说断不会在临死的时候以背向着敌人。既而战到精疲力竭,自己觉得快要从马鞍摔下来了,他命仆从扶他躺在一棵树下,可是要面向着敌人。他就这样死去了。
我还要添上一个例子,在这点上,和刚才那个例子是一样非常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en ier)皇帝,今腓力二世王(philippe)的曾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王子。他的身躯特美。他有一个与一般王子最相反的脾气,就是不肯像他们为了办急务把马桶当王座,因为他最亲近的侍从也不能在厕所见他。他躲到僻静处小便,拘谨到像一个贞女,绝不肯把我们普通遮掩住的部分露给医生或任何人看。我的嘴虽然这么粗俗,我生性也颇具有几分这种羞怯:除非需要或享乐催迫,我从不肯把那些习俗要我们遮掩的肢体和动作示人。我有着一种对于平常人,尤其是像我这样职业的人的过分的拘谨。可是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羞怯达到这么高度的迷信,竟在遗嘱里特别书明,死后要人把那个部分用短裤藏住,又在附条里注明替他穿裤子的人要用布绑住双眼。至于居鲁士二世,嘱咐子孙在他灵魂离开躯壳后,不得抚摩或探视他的身体,我却以为是基于某种宗教的情绪。因为他和那替他作传的人,除了各种盛德而外,毕生都散播着一种对于宗教的特殊的至诚与虔敬。
一位王子告诉我关于我一个在战与和的时候都很有声誉的亲戚的故事。这故事很使我不快:当他享受高年快要死在宫廷中的时候,虽然为了患沙淋症痛楚得要命,还耗费他最后的时光带着极端的焦虑去安排他的葬礼仪式。他敦请所有探病的贵族答应来为他送殡,并且恳求那在他弥留之际伴着他的王子要合家都来致祭,援引种种的理由及成例来证明那是他的品级所应得的尊敬。得了这个允许并且把葬礼安排得满意之后,他才仿佛很快乐地死去。我很少听见这般固执的虚荣心的。
极相反的一种挂虑,我可以从我的朋友中找出一个例子,似乎与这事有关联的,那就是很小心而且急切地把他的葬礼根据一种稀有的特殊的吝啬,限制到一个仆人,一盏灯笼。我曾见人赞美这种脾性,同时赞美雷比达(marcus emilius lepidus)的嘱咐,他禁止后人为他施行那大众为这种事共有的仪节。这种避免那些我们已经无从感觉的破费和滥用,是否仍是节省与俭约呢?这真是一个容易的改革,而且用不着多大的代价!如果到必要布置时,我以为这和一切人事一样,看各人的身家而定。哲学家吕康(lycon)很聪明地任他的朋友安置他的躯体,只要丧礼不太繁缛亦不太简陋。至于我自己,我就纯粹依照习俗的办法,随那我终有一天会变成他们的重负的任何人的主意。“这是一桩对自己要忽略,对家人要郑重的事情。”(西塞罗)一位圣人说得好:“丧礼、墓田与葬仪,与其说是安置死者,毋宁说是抚慰生人。”(圣奥古斯丁)苏格拉底临死的时候,格黎东(criton)问他要怎样安葬他,答道:“随你的便。”假如我要更多事的话,我就以为更合理的做法,是去模仿那些还能行动、呼吸时便要享受葬仪的华贵的人,模仿喜欢看他们死时的面孔印在云石上的人。能够用无知觉去振奋、怡悦自己知觉的人有福了!能够靠自己的死过活的人有福了!
我几乎能够了解那对于民主政体的深切痛恨,虽然我觉得民主政体最合理、最公平。当我想起雅典的人民那种非人的暴戾,把他们刚战胜斯巴达人的英勇将领一无赦宥也不容分辩地处以死刑。那是在亚基努塞岛(arginuses)附近的一场海战,也是希腊史上用自己的海军获得的最光荣最大的一场胜利。只因为这些将领不肯停下埋葬他们阵亡的同胞,却依照兵法乘胜进展。而狄阿密多(diomédon)的态度使这处决显得更可恨。他是被处死刑中的一个,无论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有过人之处。当他听了判词之后,乘大家还在静听的机会,举步出来说话。他并不替自己辩护,也没有指出这残酷的判决之不公允,只是开怀大笑那些裁判们的生命。他求神把这判决化为他们的吉利,而且,因为他和他的同伴们不能实践为了这场胜利对神明立下的感恩的誓愿,不要把震怒加在裁判们的身上。这样说完之后,便毫不犹豫地从容就刑了。
几年后,命运用同样的方法惩罚他们。因为雅典的海军大将卡布里亚斯(chabrias),与斯巴达的海军大将波力士(pollis)战于拿克索斯岛(naxos),已经占上风了,可是为了不蹈前车的覆辙,竟丧失他们最分明的胜利,对于他们的事业有莫大的影响的。因为不肯任几个同胞的尸首浮于海面,竟让他们的大队敌人得以从容逃走,因而日后为了这累人的迷信付出很高的代价。
你想知道死后睡在什么地方么?
在那未生的事物中。(塞内卡)
这另一句却把安息的感觉加在一个没有灵魂的身躯上:
愿没有坟墓接收他,在那里他那厌倦了生命的躯壳可以像在港口般得安息。(恩尼乌斯ennius)
正如大自然所指示给我们的,许多死去的事物仍旧和生命保存着秘密的关系。窖里的酒依照制酒时期某种变动而酸化,腌罐里的鹿肉也依照鲜肉的定律而变换它的色味。有人这样说。
原著第一卷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