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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鲁易斯Pierre Louÿs(1870—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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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鲁易斯(pierre louÿs)以一八七〇年十二月十日生于巴黎,是法国近代派的巨子。现代法国诗界明星哇莱希(paul valéry)是他的挚友。英国王尔德的法文剧《莎乐美》(听说此剧也就是王尔德、须华勃和他三人的合作)就是献呈给他的。所作有诗文小说多种;长篇小说《婀扶萝嫡提》(aphrodite)尤著。但他究竟是个诗人。真能代表他的,还是那散文诗集《卑列提司之歌》(chansons de bilitis),虽然他的作品无论什么体裁都充满了希腊式的美,文字尤妍丽而富诗意,故有“不贞洁在贞洁里”(“l’impureté dans la pureté”)之称。现在所译的是《女神之黄昏》(le crépuscule des nymphes)的第一篇。原定有七篇,名曰“七哀”,写的是七个女神的命运。后仅作得五篇,因改用今名。他死于一千九百二十四年。

译者附识,一九二七,八,一七,于巴黎。

(原载一九二八年七月《北新月刊》二卷七期)

女神的黄昏

一吉祥的黑暗底歌颂

什么都模糊了。垂垂欲坠的新月下,隐约地还有一个婀提眉司[1](artémis)在群星闪烁的黑枝后猎着。

绿草蒙茸中,四个哥林多[2]女人(corinthiennes)卧在三个少年身边。别的都说完了话之后,剩下那一个女的也不知还敢不敢继续说下去;时间是这般寂静。

故事只宜于白天里讲。黑影来了,人们便不愿意听那荒诞的声音,因为飘忽的心灵安定了,只喜欢和自己悄悄地谈心。

躺在草上的女人已经各有各底知心伴侣。她们都默默地依照她们幼稚欲望底真相创造她们情郎底美媚。可是她们都睁开眼了,当那严肃的迷郎特利安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

“我要把那住在欧罗达斯[3](eurotas)河边的年轻的水神与天鹅底故事说给你们听,那是歌颂那吉祥的黑暗的。”

他把头抬起了一半,一手支持在乱草里,低低地讲述以下的故事。

(一)

那时候,路上既没有坟墓,山上也没有庙宇。

人类差不多还没有存在:也没有谁说及他们。大地任众神逍遥,而且常常产生些妖异的神灵。伊琪娜德在这时候诞生时昧儿[4](chimère),巴斯华意也在这时候诞生密哪驼儿[5](minotaure)。小孩们在林中颤栗变色,因为常有蛟龙飞翔着。

这时候,在欧罗达斯河潮湿的两岸,林木阴翳,参天蔽日,住着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孩,淡蓝如静夜,神秘如瘦月,婉丽如银河。所以人们叫她“丽达”。

她真是几乎全身都是蓝色,因为蓝芝花底血流在她底脉管里,正如蔷薇花底血流在你们底脉管里一样。她底指甲蓝于她底手,她底乳房蓝于她底胸,她底肘和膝可就完全蔚蓝了。她底嘴唇闪着她碧波一般的眼睛底颜色。至于她飘散着的柔发呢,它们是黝蓝如黑夜底太空,纷披在她底双臂上。于是她便好像插着双翅一般了。

她只爱水和夜。

她最大的愉乐,就是缓步于两岸给浅水浸着却看不见水的绒绒草地上。当她赤着脚这样暗暗地浸润着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幸福的寒颤。

因为她从不在河里洗澡,怕的是那些水神们的妒忌,而且她也不愿意把她底躯体完全献给水。可是她多么爱微微地浸润着呵!她把发端披散在急流里,然后把它缕缕地黏在她底嫩滑的柔肌上。要不然,她就从河中掏取一勺清凉放在掌心,让它从她底年轻的胸怀一直流到丰圆的腿罅深处。更不然,她就俯身伏在湿漉漉的青苔上,在水面轻轻地吸饮,像一只沉默的牝鹿一样。

这样就是她底生活。她也不时想起那些淫荡的山精。他们有时偷偷走来,但立刻便惊恐逃走了。因为她们以为她就是孚比[6](phoebé)很严酷地对付那些窥见她裸着体的人的。倘若他们走近一些,她也许情愿和他们谈话。他们底形状和姿态都使她充满了无限的惊愕。有一夜大雨滂沱,地面全变成川流了,她徘徊在幽林里,偶然切近地看见一个山精酣睡着;可是又轮到她害怕起来了,马上逃回去。从此,她久不经过那里,心中思虑着她所不明白的东西。

她也开始顾影自盼了,觉得她自己异常神秘。在这时期内,她变得格外伤感,常常把她底柔发掩面啜泣。

当夜色清明的时候,她临流自照。有一次,她以为不如把她飘散着的头发捆在一起,露出她底颈背来,因为用纤手去抚摩时觉得它十分柔美。她折了一根幼韧芦苇把青辫束起来,又采了五张大的水叶和一朵惨淡的白莲织成一个花圈低垂着。

起先她很得意地徜徉着。但是并没有谁注意她,因为她独行无侣。于是她觉得凄凉起来,不再和她自己游戏了。

可是她底心灵虽还茫昧无知,她底肉体早已期待着天鹅底拍翼了。

(二)

一夕,她微微醒来,正想重温旧梦,因为淡黄色的白昼长河还在夜底幽林后面熠耀着。

她忽然听见邻近的芦苇丛中一阵的声音,继着便是一只天鹅翩翩地走出来。

这美丽的鸟儿是妇人一般白,光一般绯红,暮云一般璀璨。他缟素的形骸,他潇洒的风姿,都使人想起正午底晴空。所以人们叫他“朱而士”。

丽达凝神望着,他且行且飞地走来。他远远地在她底四周旋转着,又从旁把她注视着。

当他越行越近的时候,他举起他那双又红又大的掌,尽量伸长他轻盈如浪的颈,从她底淡蓝的膀儿一直伸到腰下幼滑的褶纹。

丽达愕然的双手轻轻地捧住那小小的头,殷勤抚弄着。鸟儿全身底羽毛都抖战起来了。他用他那幽深而绵软的双翼紧紧夹住她赤裸的腿,使它交叠起来。丽达便倒在地上了。

于是她拿双手紧盖住她底眼,没有恐怖,也没有羞怯,只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她底心怦然疾跳着,胸儿慢慢地涨起来。

她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她也不去猜那结果究竟会怎么样。她一些儿也不明白,甚至她为什么这样快活她也不明白。她只觉得两臂间天鹅底颈底温柔。

他为什么会来呢?她究竟干了些什么使他来呢?为什么他不像河上别的天鹅,或林中的山精一样逃避呢?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她是独自一人住着的。她也没有许多字来供她深思远虑,但今夜底遭遇是多么令人怅惘呵!……这天鹅……这天鹅,她并没有呼召他,也从不曾见过他,她只沉睡着而他竟来了。

她也不再敢看他,她只静静地卧着,恐怕把他吓走的缘故。她火热的双颊感到拍翼底清凉。

一会儿,他似乎退后的样子,越加缠绵旖旎了。像河中一朵蓝花一样,丽达慢慢地展开给他。她冰冷的两膝间感到鸟身底温热。忽然,她呻吟起来:呀!……呀!……她底四肢震动得像风中的细枝一样。天鹅底嘴已经深深地剌进她底身里,他底头在里面如疯狂般摇动,仿佛在食着那些甘美的脏腑似的。

继着便是一阵过量愉快底呜咽。她双目紧闭,发烧的头垂后,纤柔的指把幼草乱拔,痉挛的小足凭空挣扎,在寂静中宛转地展开来。

半晌,她动也不动。略略转侧,她底手便在身上遇到天鹅底鲜血淋漓的嘴。

她坐起来,默默地看着这雄伟的白鸟。河水明丽地颤着。

她想站起来:鸟儿却阻止她。

她想取一勺水放在掌心来消解这愉快的痛楚:鸟儿却用翼来挡住她。

于是她把他抱在怀里,把那雪白的羽毛吻来吻去。羽毛都一根根地竖起来了。然后她在岸边躺下,沉沉地睡去。

翌日清晨,像晓色初升一样,一种新的感觉让她觉醒,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底身上坠下来似的。原来是一只很大的蓝蛋在她底面前旋转着,晶莹如蓝宝石。她想拿起它来玩弄,或且埋在热灰里煮熟它,像她常见那些山精所干的一样。但是天鹅却用嘴来含起它,放在枝叶杂披的芦苇丛中。他张开了翅膀把它覆住,定睛望着丽达。然后迟迟地一直飞上半天,与最后的一颗白星在熹微的晨光中隐灭了。

(三)

丽达希望群星复上时天鹅会归来。她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在那藏着由他们俩灵迹般的结合产生的蓝蛋处期待着。

欧罗达斯河原是天鹅群聚之所,可是那一个已经不在了。就是在千万天鹅中她也会把他认出来;不呀,只要闭着双眼她也会觉到他行近的。可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是毫无思疑的了。

于是她脱掉那水叶做的花环滑在清流里,披散了她底蓝发哀哀哭着。

当她拭去眼泪看时,一个山精已经悄悄地走到她底跟前了。

因为她已经不像孚比。她已经失掉她底童贞了。山神们再不畏惧她了。

山神柔声问她道:

“你是谁?”

“我是丽达。”她答道。

他缄默了一会儿。又问:

“为什么你不像别的女神一样呢?为什么你像水和夜一般蓝呢?”

“我不知道。”

他惊愕地望着她。

“你孤零零地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等候那天鹅。”

她眼巴巴地向河面望着。

“哪个天鹅呀?”他问道。

“就是那天鹅。我并没有呼召他,也从不曾见过他,而他竟来了。我觉得非常惊异。我要告诉你。”

于是她把事情底始末告诉他,并且拨开芦苇把晨间的蓝蛋指给他看。

山精明白了。他哈哈地笑起来,并且给了她许多不堪入耳的解释,以至他每说一个字她都要用手指来封他底口。她喊道:

“我不要知道!我不要知道。啊!啊!你都教我知道了啊!这是可能的么!现在,我再不能爱他了,我要苦楚到死了!”

他用臂儿捉住她,怪热情地。

“不要扪触我!”她哭道。“啊,今天早上我是多么快乐呵!我真不知道我那时快乐到什么程度!现在就是他回来,我也不会再爱他了!现在你都告诉了我!你是怎样可恶呵!”

他把她完完全全抱住了,并且轻轻地抚弄她底头发。

“啊!不呵!不呵!不呵!”她更放声喊起来。“啊!不是你!啊!不要这样做!啊!那天鹅!要是他回来……唉!唉!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

她睁大了眼睛,却并不哭,口儿张开,手儿怪可怜地震着。

“我要死去。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死。我要死在水里,但我又害怕那些水神们,怕她们把我拉去和她们在一块。啊!我究竟干了什么呵!”

于是她伏在臂上放声大哭。

但是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底面前发言了。她睁开眼时,看见河神带着青草之冠,半身露出水面,倚着晶木底舵儿。

他说道:

“你原是夜。你却爱上了那一切光明与荣耀底象征,而且和他结合在一起。

“从象征生出象征,更从象征生出美。她就在你产下来的蓝蛋里。从世界之始,人们就知道她底名字是海伦;就是到世界末日,最后那一个人也将知道她曾经存在。

“你从前是充满爱,因为你浑噩无知。那是歌颂那吉祥的黑暗的。

“但你也是妇人,在同日的晚间,男人也曾滋润过你。

“你在你底身内孕育着一个它底父亲不能预知,它底儿子也不会知道的唯一无二的生物。我要把它底幼芽放在水里。它将永远存留在空虚里。

“你也曾充满了憎恶,因为你彻悟了一切。我要使你都忘记了。那是歌颂那吉祥的黑暗的。”

她也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她只哭着感谢他。

她于是走进河床里涤净了山神底亵渎。当她重出水面时,一切哀乐底记忆都失掉了。

迷朗特利安不再说话了。女人们都默默地躺着。然而,莱亚忽然发问了:

“加士多尔与波离德杰士呢?他们是海伦底兄弟。你一点儿也不提起他们。”

“不,那是一个荒谬的传说,他们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只有海伦才是天鹅所生的。”

“你怎么知道呢?”

“……”

“你为什么说天鹅把嘴儿刺伤了她呢?传说里并没有这一点,而且亦不近情理的。……为什么你又说丽达像夜间底水一样蓝呢?你也有理由可说么?”

“你不曾听见河底话么?切莫要把象征来解释和参透。要有信心。别怀疑。创造象征的人必定藏了一个真理在里头,但他决不宣示出来。不然,为什么要把它象征起来呢?

“切莫把外形撕破,因为它所蕴藏的是无形。我们都知道这些大树里面关住了许多绰约的女神,可是樵夫把树儿劈开时,她们早已憔悴死了。我们都知道我们底背后有许多山精和裸体的野灵舞蹈着;但是我们只要一回头,什么都隐灭了。

“翠流底滟潋的反映就是水神底真身。一只山羊站在母羊群中就是山精底真身。你们当中无论哪一个也就是婀扶萝嫡蒂[7](aphrodite)底真身。但是千万不要说出来,也不要知道它,也不要去求知道它。这就是爱与乐底无上要素。那是歌颂那吉祥的黑暗的。”

二永久安息之路

现在,那些哥林多女人来到了树林中最幽邃最阴森的岩穴,半点儿兽迹人影都没有:连寂静也似乎熄灭了,让步给些更飘忽更荒凉的东西。她们倒退一步,把手抬到额间,睁开了眼帘,却毫无所见,张大了嘴唇,却肃静无声。

战战兢兢地(因为她们感到给夜勾引着),她们紧紧地相抱在一起,恍惚那些可怜而渺小的幽魂在海岱士门前互相推挤着,却死都不要进去一样。

台拉世士底声音把她们从麻木的恐怖唤转来了,他说:

“不错,这是进鞑尔鞑尔的路口之一,但是断无可怕的道理;骑犁士所定的日子未到以前,你们当中没有一个望得见辟世风尼底黑烛的。而且那正是我们底大欢喜日,我们应该爽爽快快地去欢迎它才是啊……”

“我并不想死呵。”莱亚说。

“台拉世士呵。你说的什么呢?”聪明的婀玛希梨问道,“因为死扰乱我底衷怀,像她底一样:我从没有想到死而不惊心动魄的。”

台拉世士并不争辩,免得受那陈腐的理论底烦恼。他只随自己底欢喜,把他底冥想蕴含在一个奥妙而精巧的故事里。

那些哥林多女人都坐在一条细滑的长石上。他呢,却站在基理尼亚士与迷朗特利安底中间:前一个太神绪散漫了,无心听;后一个太聪明了,不愿意听。

他慢慢地开始,好像不敢说的样子,他底语气短促,他底声音踌躇而且低沉。

(一)

一座阴沉沉的栢树林。

薄暮。

七个青年和七个少女手搀手踱着。

他们乘黑帆之舟,来自亚狄卡。

当中一个名替慈的,是埃世底儿子,埃世是彭悌翁底儿子,彭悌翁是基郭伯底儿子,基郭伯又是伊力替儿子。

青的棕榈!橡叶的冠!呼号!胜利!桂枝!伸张着的臂!一伙儿扈从着那英雄……

扈从着那英雄……

他们乘黑帆之舟,来自亚狄卡。

在这冷森森的渡船中,他们都一双双互缔同心底密约,以期到死之岸相逢,在那缤纷着媚黄的水仙花的软茵上……

在那人牛——巴意华斯底羞辱之果——为他们预定的阴惨怖人的死之岸上。

他们都互订同心底密约了。可是还有两个孤单的:就是那手交手的英雄替慈,和踱在他身边的贞女美梨司。

暮色从地面徐徐起了。

天际古栢苍然,夕照底斜辉透射疏落的林影如万千明灿而疾舞的利剑。

慢慢地,一对一对地,这些囚徒们穿过太阳底剑林。他们都预知途中还要经过多少才可以达到迷宫底门口:于是便是幽瞑的永夜了。

至少,他们相信如此罢。但替慈,和在他底心里的美梨司,却自胸有成竹。

他们尽管踱着。

他们尽管踱着。

他们终于到了。

可是他们还未越过太阳底最后一条光线时,忽然听见背后枯叶上急促的足音。

他们都回头了:一个女人在那里,呆呆地站着。

她体态娇娆,脚踏瘦长的皮履,身穿婀眉提司底丫头式短袄,外面裹着一张宽大的白绡,两颗金纽扣在臂膊上,腰间松松束着带儿,柔脆的双膝仅露。璎珞垂垂的鬓鬟下闪着银旒,她底细发则或编或鬈,或束起来作斯巴达妆,典雅而自然。棕睛明眸,傲气凛凛,一望而知是克勒提底公主婀梨安娜,弥那司底女,太阳底孙女。

她一招手:替慈便向她走近。再招手:其余的人便远远避开,继续他们底旅程,一直走到那从西方蔓延过来的火穴而止。

她呢,还喘息不已,两颊暖烘烘的,眼帘半张地微笑着。她伸开臂儿,轻轻拨开英雄额上浓黑的厚发:

“你真漂亮。”她很愉快地说。他默然。

她毫不留意,尽管往下说:

“啊!我知道你必定杀掉密哪驼儿。当你把那狞恶的脸儿在石上撞碎时,众神将齐倚在你底手上。但是你将怎样走出这迷离的墓窟呢?你将高擎那可憎的头颅,得意洋洋地死在那锁闭的巷里,在那终古板着冷酷的面孔的两壁间。力所能奏效的,聋的遗忘将使它朽去。你不知道这座宫殿是一阵磐石的旋风,肆身其间的永不能脱身么?但我却替你想及,埃世底儿子呵,在我底两胸间我为你带来了救星。”

她把手溜进衬衣里,抽出一缕青绒来。

“这就是,”她说。“是我底密列之线。它细如我底柔发,长如这岛底一周。我可以将它织成衬衣供这座树林底全部女神用,可以结成一叶青帆在海上浮。拿去罢。你要把它解松,随行随放出来直至那怪物底荒穴。你就可以循着它向光天处回来。”

他转身向那些供牺牲的人。“去罢,”她叫道,“你们平安了。”

她逃开去。美梨司却不动。

替慈接过青绒,并问道:

“你是谁?”

“我是属于你的。”

“我可以唤你底名么?”

“婀梨安娜,朱而士底七世孙女。父亲是弥那司,克勒提底国王。但是如有别的名字中你底意,说出来,那就是我底名字。”

仿佛俯向东方似的,他凝视着婀梨安娜底双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迷宫去了。

“替慈!替慈!”她唤道。

“替慈,止步罢!我不能再期待了;我要去!我要见你!啊!我很想亲身临视那血肉横飞的胜利。进去。让我来握线。当你把怪兽砍倒时,我将狂吻那给利角损伤的丽手,而且你就在得胜处就地成我底丈夫。”

于是她举步踏进那惝恍的夜里,把青绒下垂底一端紧悬在石上。但当他从英雄底臂间走出,让绒线从紧握的指隙漏下来时,那把他们维系于生命的碑志却是被绞的美梨司底可怜的尸体。

(二)

幽林与碧海之间。

清晨。

一片小圆的沙滩,净而黄。

婀梨安娜在拿梳岛上醒了,却依然闭着双目,因为她想默默重温近来的旧事,就是自从替慈令她在自己底灵魂里发现一个陌生的婀梨安娜那一天。

栢林,阳光底利剑,洞口,白衣的牺牲品,无甲胄无武器的英雄,青绒,碑志,狭巷,突然的转弯,无尽头的下降,无尽头的上升,怪兽涕水涟涟的鼻,利角,惊人的巨手,短促的角斗,地上淋漓的血,黑暗中的归途,光天底重见,草尖底露滴,栢树梢头底薄暮,温甜的躞蹀,离别,船身底初移,海的气味,夜色,第二次黄昏和登岸。

她知道她曾经睡在杀手底身边,与他底光荣并肩卧着,她从美满的幸福醒来,当前是一般欢乐与确定的生命远景。

她底手儿伸开,重复倒在地上。她底手儿寻着,转着,退后,愕然。永远是草或沙或冷花或污泥。

她唤道:

“替慈!”

她睁开眼,张开口,站起来,高举双臂:一粒可怕的汗珠从蓬松的发间溜下来了。身边,面前,脚底,臂间,全不见……

她奔向海面,舟已启帆了。

远处,半在云上,半在波上,一只黑色的小鸟疾飞着,这就是载着替慈底命运的轻舟,可是太远了,目光便分辨不来,绝望的呼声未到已先沉了。

疯了!她把衣抛在沙滩上。投身进海里。海浪冲击她冷颤的两股,水没了她底腹。

她叫道:

“婆罗西憧,碧海底王,滔滔绿浪底牧人呵!举起我,冲我到那即是我自己的人儿那里罢!……”

婆罗西憧听见了,可是并不俯允她底呼吁。灵迹似的水把呜咽的婀梨安娜夺去了,轻轻抛在绒绒的绿苔上。

船已在海壁底后面隐灭了。

一时,喧声四起,人声,骇号声,林地霹雳声。

“喂!伊和翳!谁在路上,谁在路上?”

醉醺醺的女酒神们从山上连翩而下,还有山精与牧神,在魔杖下互相拥挤着。

“谁在路上!谁在家里!依雅哥斯!依雅哥斯!伊和翳!”

她们都挂着狐皮,系在左肩上。

她们底手舞着树枝和青藤底圈儿,她们底发给繁花坠到她们底颈背几乎折了;她们底胸纹变成了汗底溪流,她们股上反映无异于夕照,她们底狂叫喷着怒飞的唾沫。

“依雅哥斯!美的神!强的神!生的神!依雅哥斯!领导我们底狂宴罢!依雅哥斯!鞭挞和指引罢!激怒群众,蹂躏乱哄者和捷足们罢!我们是属于你的!我们是你底气息!我们是你底扰攘的欲望!”

可是她们骤然见婀梨安娜了!

她们一伙儿倒在她底身上,拉她底臂,拉她底腿,扭她底惨淡的发;第一个捉住她底头,然后,脚踏在肩上,把它像一朵沉重的花般拔出来!别的磔裂她底四肢,第六个撕开她底腹,把小胎抽去,第七个呢,用手插进胸里,把血淋淋的心挖出来。

神,神显现了。

她们都蜂拥向着他,手里挥舞着旌旗……

他是裸体的,头戴麻冠,腰系鹿皮,手捧着一只黄杨木杯。

他说:

“放下这些可怜的肢体罢。”

那些女酒神们齐把婀梨安娜底残躯抛在地上;他一挥手,她们便向着四山溃散了,像群羊给野蜂追逐一般。

于是他微倾手里的空杯,杯汩汩然流着;看呵,四肢骤然合拢,心儿恢复跳动,迷离的婀梨安娜支着手儿起来了。

“翟阿尼梭斯啊!”她说。

幽明的夜浸着海面。

神把五指向前伸,带着严肃而慈怜的声音说:

“起来!我是醒悟。”

“起来!我是生命。”

“挽着我底手……”

“随我来……”

“这是永久安息的路了……”

(三)

一条崎岖而裸露的山峡。

夜。

静。

“他现在怎样了呢?”婀梨安娜问道,“我已忘掉他底名字了,可是我还记得他把我抛弃。”

“他必定,”神答道,“他必定要抛弃你,因为这是你所信赖爱底律法。求爱的将不得爱;得爱的将必逃掉。所以你错了,但是今天你可走着正路了,在这永久安息的路上。”

“翟阿尼梭斯王呵!这安息是怎样的呢?”

“你不曾感着么?”

“真的。我已经不是婀梨安娜了。我已觉察不到我从前损伤的脚底下的石和叶了。连空气底清鲜也感觉不到了。我只觉着你底手。”

“可是,我并没有触到你……”

“你领我到什么地方去呢,万民礼拜的神呵?”

“你将永不见太辉煌的日光和太黑暗的夜。你将永不感到饥和渴,爱和倦。至于那最大的恶,对于死亡的恐惧呢,婀梨安娜呵!你已经永远超脱了,因为实际上你已死了。看,何等安乐!”

“哟!我怎会想到没有那恶毒的爱,人们亦可以得快乐呢。”

“看我……”

“不这样我也看见你。我看见你。救主呵!你领我到哪里去呢?”

“你要到的国度是飘忽、昏黄、轻逸、无形、无色的。那里草无异于花,像天和水一般灰白。空气终古沉寂不动;光如冬昼或夏夜一般神秘。白天不知是从地面升起还是从苍穹下降。蓓蕾永不开花,瓣儿不再凋谢了,枝上没有鸟儿讴歌,而六千兆幽灵底声音却是一片不可言喻的静。你将不再有眼睛:为什么还要看呢?你将不再有手:还有什么可抚触呢?你将不再有唇,你将永远解脱了亲吻了。可是现实底影将仍在你底四周浮动,剩下的生命是一场无苦无乐的梦;无欲望又无享乐,你将永不再识痛苦了。”

“你也住在你应许我的你的国度里么?”

“我是群影底魔王,地狱之水底主。我高据黑暗的王座;我举着的指儿招引幽魂朝它走,它们来自世界底极端,在我底眼前旋转,晕眩和振翼。我头戴麻冠,因为正如折下来的葡萄在榨机底脚下再生而流成紫艻醪。死底哀痛亦很灵妙地化为复苏底陶醉,我手持麦穗,因为,正如腐了的种子在肥沃的土壤里再生为油油的碧草,痛苦与不宁亦一样地在你所皈依的永久安息里萌芽,开花和忘形。”

“我在那里是否和你远隔,群众里一颗伶仃孤苦的魂呢?”

“不:你将统治,在我底身边统治,美发垂垂的女王呵!你底秀颜将反映阴间草地底宁静。幽灵们将先谒见你。你将享有那众神不能有的快乐,去凝视幸福在万千不朽的幽灵底永寂的眼里诞生。”

“翟阿尼梭斯呵!……”

于是她举起双臂向他。

“完了么?”菲铃娜说。

“我不再多讲了。”

莱亚,气忿忿地:

“辟世风尼才是地狱底女王呢!”

“对了。”台拉世士说。

于是那刚才听到这神话底收场的迷朗特利安,把讲故事的人拉开,眼愣愣地望着他说:

“你不曾说出你所想的。”

“并不。当翟阿尼梭斯对弥那司底女儿这样说了之后,事实是他把她毁灭了。但是单由这番未来幸福的话,他赐给她的快乐可不多于他所应许的么?我刚才为这些女人所干的正与他为婀梨安娜所干的无异。别撑开她们底眼。宣说真理不如颁布信心,因为希望比胜利温柔呀。”

“悔恨却温柔于希望。”

“女人们可不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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