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举也看出大家的意思了,因道:“这两句诗,不是《牡丹亭》上的吗?那末,半老成了在陈绝粮了。”杨半山道:“那也不要紧。我现在虽不绝粮,也就到了典裘沽酒的时代了。”晚香将酒杯拿起来,交给杨半山道:“你喝!喝完了,我还要敬你一杯。”杨半山有了她相劝,不喝也不好意思,于是连干了两杯。晚香让他喝完,这才回席。杨半山将扇子一拍桌沿,叹了一口气道:“凤举世兄,这是你们的世界了。我们当初到京的时候,年少科甲,真个是公子哥儿。一天到晚,都是干那诗酒风流的事儿,比你们现在这样还要快乐。不料只一转眼,青春年少,就变了白发衰弱,遇到这种诗酒之会,不免要成少年人的厌物,真是可伤感得很。”凤举道:“不然!不然!无论是什幺人都有一个年少时代,这是不足羡慕的。譬如说罢,据半老自己所言年少的时候,已经快活了半辈子,现在到了年老,又和我们这班小孩子在一处,是你已经快活两个半辈子了。我们现在快活,将来能不能象半老这样快活,却是说不上。如此看来,只有我们不如半老,不能半老不如我们。况且半老精神非常地好,看去也不过五十岁的人。若是不长胡子,看去就只三四十岁,这正是天赋的一副好精神,为什幺不快活呢?”燕西道:“真是的。杨半老真看不出来是六十多岁的人。”杨半山现在虽然是个逸老,不怕人家说他穷,也不怕人家说他没有学问。就是一样,怕人家说他年老,你若说他老,他必定说,我还只六十三岁,七八十岁的人,那就不应该穿衣吃饭了。所以人家当他的面说出他不老,说他精神好,他就特别欢喜。现在金氏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出他不老,喜欢得眯起双眼,笑出满脸皱纹来。凤举道:“我这话你听了以为如何?你问问同席的人,我这话错不错?”刘蔚然道:“实在是真情。半老的精神固然不错,就是他发笑的声音,也十分洪亮。若不是熟人,他在屋子外面听了,他决猜不到是个六旬老翁的声音。”杨半山道:“这话我也相信,倒不是刘世兄当面恭维我。他们凤鸣社里的昆曲集会,每次都邀我在内。若是论起唱来,我真不怕和你们小伙子比一比。”刘宝善笑道:“燕西兄现在正在学昆曲,而且会吹笛子,半老何不和他合奏一段曲子?”说这话时,却向燕西使一个眼色。燕西道:“唱我倒能来几段。笛子是刚学,只会一支《思凡》。”刘宝善正和他比座而坐,听了这话,用脚在桌子下,敲了一敲他的大腿。笑道:“就是《思凡》好,你就和半老合奏这个吧。”杨半山道:“不唱呢,我今天怕不行,而且也没有笛子。”凤举道:“那倒现成。胡琴笛子这两样东西反正短少不了。”晚香笑道:“就是上面屋子里挂的着那支粗的笛子吗?我去拿来。”说毕,带走带跳地去了。杨半山将脑袋摆了一摆,笑道:“玲珑娇小,刚健婀娜,兼而有之。”于是拈着下颏上几根长胡子,对凤举一点头道:“世兄,你好艳福啊。”凤举端了杯子呷着酒微笑。一会儿工夫,晚香取了笛子来,交给燕西。燕西拿笛子在手,向杨半山笑道:“半老,半老,如何?”杨半山笑道:“这一把胡子的人,要我唱《思凡》,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是拿我糟老头子开玩笑吗?”刘宝善连连摇手道:“不然,不然。你没有听见燕西说,他只会吹这个吗?”杨半山笑道:“真的吗?燕西兄,你先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看。你若是吹得好,我就一抹老脸,先唱上一段。”燕西也是看了众人高兴,要逗着老头子凑趣,当真拿了笛子,先吹一段。然后歇着笛子向杨半山笑道:“你看怎幺样?凑合着能行吗?”杨半山点了点头道:“行,我唱着试试罢。”于是将身子侧着开口唱起来。唱到得意的时候,不免跟着作身段。晚香和凤举坐在一处的,握住了凤举的手,只是向着他微笑。凤举只扯她的衣服,让她别露形迹。燕西见杨半山扭着腰子,摆着那颗苍白胡子的脑袋,实在也就忍不住笑。笛子吹得高一声细一声,也只好背过脸去,不看这些人的笑相。好容易唱完了,大家一阵鼓掌。杨半山拈着胡子道:“我究竟老了,唱得还嫌吃力,若是早十年,我就一连唱四五支也不在乎呢。”大家又是一阵笑。
杨半山道:“燕西世兄,什幺时候学的昆曲?吹得很不错。”燕西指着刘宝善道:“我们这班朋友,都是在二爷家里学的。有一个教昆曲的师傅天天到二爷那里去。我们爱学的,一个月也不过出个六七块钱,有限得很。我原不要学,偏是他们派我出一份学费。我不学,这钱也就白扔了,所以我每星期总学个两三天,你看怎样?学得出来吗?”杨半山道:“学得出来,学得出来。这个我也知道一点,我们可以研究研究。”朱逸士道:“七哥倒用不着半老教。你有一个新拜门的学生,倒是要教给人家一点本领呢。这个新门生,皮簧就好,再加上昆曲,就是锦上添花了。”晚香道:“朱先生,你别给我添上那些个话,我是什幺也不能。”杨半山笑道:“新奶奶,你的话我算明白了。你是怕我们要你唱上一段呢。其实,我这一大把胡子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唱了,你们青春年少的人,有什幺害臊的?”晚香笑道:“老先生,要会唱的人,那才能唱啊。我是一句不会,唱些什幺呢?”朱逸士道:“新嫂子,你这话不屈心吗?我要骂那会唱的人了。”晚香抿嘴笑道:“你尽管骂,不要紧。我反正是不会唱。”朱逸士道:“凤举兄,你说句良心话,新嫂子会唱不会唱?”凤举笑道:“这话说得很奇怪,要我说作什幺?她不会,我说她会,她也不会唱。她会,我说她不会,她也不能要唱一段来证明。”正说到此地,晚香低低地叫了两声刘妈。因叫不着,自己就走了。一去之后,许久也没有来。赵孟元道:“了不得,我们都中计了。人家当着我们的面从从容容地逃席走了,我们会丝毫不知道,这是多幺无用啊!”朱逸士道:“不要紧,逃了席,也逃不了这幢房子。咱们回头吃饱了,喝足了,到她屋子里闹去。”凤举笑道:“她很老实的,决不能逃席,我自叫她来罢。”便吩咐听差请大少奶奶来。听差笑着,却不曾移动。凤举道:“你们请不来吗?我去!”他于是走到里面,将晚香带劝带拉,牵着她一只手,一路到客厅里来。晚香笑道:“别闹,我又不是小孩子怕客,拉些什幺?”说毕,将手一摔。凤举道:“坐下罢。你唱得那样糟糕,他们不会要你唱的,你放心坐下罢。他们要你唱是和你开玩笑的呢。”朱逸士道:“大爷真是会说话,这样轻描淡写的,把新奶奶这一笔帐就盖过去了。不成,我们总得请新奶奶赏一个面子。”晚香笑道:“所以我就很怕诸位闹,不敢请诸位过来。请了这一回客。第二回我就不敢再请诸位了。”刘宝善笑道:“我们这样的客,来了一回,还想来二回吗?反正闹是不能再来,不闹也是不能再来,我们就敞开来闹罢。”这一说,于是大家哈哈大笑。他们这样闹,凤举不觉得怎样,惟有燕西一想,晚香总是一个嫂嫂,大家当着小阿叔的面,和嫂嫂开玩笑,未免与人以难堪。这其间自己固然是游夏不能赞一词,就是大家一定要逼晚香唱戏,燕西也觉得太不客气。因此他默然坐在一边,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晚香和燕西正坐在斜对面,看他那般局促不安,也就看出一部分情形。因对凤举道:“七爷倒是老实。”凤举点了一点头。朱逸士道:“他老实吗?只怕是老实人里面挑出来的呢?”晚香道:“你瞧!大家都在闹,只有他一人不闹,不算是老实吗?”朱逸士道:“他因为新奶奶是一位长嫂,在长嫂面前,是不敢胡乱说话的。若是在别的地方,你瞧罢?他就什幺话也能说了。”燕西听了,也不辩驳,只是微微一笑。杨半山道:“女学生,你不唱也得,你陪大家喝一杯罢。”晚香调皮不过,捧了酒壶,就挨座斟了一巡酒。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也斟上一杯,就举着杯子对大家一请,微笑说道:“招待简慢得很,请诸位喝一杯淡酒罢。”说毕,先就着嘴唇,一口吸干了,对着大家照了一照杯。杯子照着众人,老是不肯放下来。大家因为她这样,也就不便停杯不饮,都端起杯子,干了一杯。刘宝善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不能不回敬一杯。”于是要过酒壶去斟上一杯,举了起来道:“新奶奶,怎幺样?不至于不赏脸吧?”晚香笑道:“我的酒量浅,大家再干一杯得了。”说毕,她端起来先饮。杨半山笑道:“我这位女弟子,真是机灵,她怕你们一个一个地回敬,有些受不了,倒先说干一杯,真是有门儿。”说到这里,已上了菊花锅子。厨子擦了取灯,将锅子正面的火酒点着,火光熊熊,向上乱吐,一股热气,兀自向人面乱扑。晚香喝了酒,本来也就将几分春色送到脸上,现在炉子火光一烘,面孔上更是红红的。晚香拿着凤举的手,在脸上抚摩了一会,笑道:“你摸,我不是醉得很厉害吗?”凤举笑道:“你太没有出息了。喝这两杯酒,怎幺就会醉了?”晚香两只白手互相叠着,放在桌沿上将额角枕了手背,说道:“嗳呀!我的脑袋,有些发晕了,怎幺办呢?”凤举道:“吃腻了吧?不会是头晕。”晚香将一只胳膊,闪了一闪,说道:“吃腻了头晕,我没有听见说过。”凤举道:“你真是头晕,就进去睡罢,不要吃了。”说着,挽了她一只胳膊就让她走。晚香一只手扶了人,一只手按了桌子,对大家笑道:“这不算是逃席吧?”大家碍了面子,不好说什幺。看她那样子,也许真是头晕,因此都不会为难。凤举挽着她转过了玻璃门,晚香将手一挥,回头
凤举一看,这才知道她是捣鬼。这鬼算捣得好,连自己都不曾知道,不觉一个人好笑起来,在屋子外停了一停,忍住了笑,然后才走进屋子去。朱逸士道:“酒是喝不醉,怕是中寒。这个日子,天气已太凉了,我看她还穿的是夹袄,只那瘦小的身儿,我都替她受不了。”刘宝善道:“现在太太们爱美的心思,实在太过分了。到了冬天,皮衣都不肯穿了,只是穿一件驼绒夹袄,真是单薄得可怜。今天这样凉,新嫂子好象还穿的是一件软葛夹袄。”刘蔚然笑道:“你看走了眼了。人家并不是夹袄,乃是一件单褂子呢。”朱逸士道:“穿一件单褂子吗?我不相信。”凤举笑道:“是一件单褂子。不过褂子里面,另外有一件细毛线打的小褂子,所以并不冷。”杨半山笑道:“他们实在也想得周到,知道穿单褂子好看,又会在单褂子里另穿上毛线褂子。这样一来,既好看,又不凉,实在不错。”凤举见人家夸奖他的如夫人,不由得心里笑将起来,端了杯子只是出神。刘宝善手里捧着碗,将筷子敲着碗沿扑扑地响,口里说道:“大爷,大爷,吃饭不吃饭?我们可吃完了。”凤举这才醒悟过来,找补半碗稀饭喝了。大家一散席,一阵风似的拥到上房。晚香知道他们爱闹,假装在里面屋里睡了。大家因晚香脸上曾一度发现红晕,倒认为她是真不大舒服,因此不再请出来,各人谈了一会,各自散开。只有燕西和杨半山没走。晚香换了墨绿的海绒夹袄,一掀门帘,笑着出来了。杨半山笑道:“好孩子,你真会冤人,我这才知道你的手段哩!”晚香笑道:“你哪里知道,大爷的一班朋友,都是爱闹的。不理他们,可得罪了人。要理他们,他老是和你闹,你简直没有法子对付。所以我只好假装脑袋疼,躲开他们。反正他们天天也不能有这些人来闹。一个两个,我不怕,倒对付得了。”凤举笑道:“刚才躲起来,这又夸嘴了。”晚香说话时,就给杨半山和燕西斟了一杯茶,共围坐在一套沙发上。晚香先对燕西笑道:“七爷,你回宅里去的时候,可别这样说。我原是想在外面住,总不成个规矩。等大爷在老爷太太面前疏通好了,我再回去。这个时候,你尽管来玩,回去可一字别提。我是不要紧,闹出什幺事,不言语躲开就是了,可是大爷就够麻烦的。”杨半山摸着胡子,连连点头道:“这话言之有理。老七,你要守秘密。闹出风潮来,大家都不好。”燕西笑道:“今天是赵孟元硬拉我来的。不然,我还不知道住在哪儿呢?我的脾气,就是不管本人分外的闲事。”晚香笑道:“我不是说七爷管闲事啊。就怕你一高兴,顺口说出来了,今天晚上在哪里吃的晚饭。回头你那位大嫂子听见一问,你怎幺办?还是说好呢,不说好呢?不说,对不住大嫂,说了对不住自己大哥。”燕西见她三言两语,就猜中了本人的心事,不由得噗哧一声就笑将起来。晚香笑道:“我这话说得挺对不是?”燕西笑道:“我刚才说了,是不管闲事的人,无论发生什幺事,我是不会两面说的。”晚香笑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我是不出大门闷得慌,若是没有事,七爷可以常来和我谈谈。最好能再凑上一个人,我们可以在家里打小牌。”凤举笑道:“你倒想得周到,叫人整天陪你打小牌,别人也象你一样,一点事没有吗?”晚香道:“我并不是说叫你整天陪我打小牌,不过没有事就来就是了,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吗?七爷,你还是一个人来罢,别邀人来打牌了。我是刚说一句,你的大哥就不愿意。若是真打起来,你哥哥非揍人不可了。”她说话时,两只胳膊撑住了沙发椅子的扶手,人坐在上面一颠一耸,两只高底皮鞋的后跟,一上一下,打得地板咚咚地响。燕西见她如此,活现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人,并没有什幺青楼习气。若是对佩芳说了,让她来大兴问罪之师,良心上说不过去。因此把佩芳所托的话,根本推翻。还是依着大哥,给他始终保守秘密为是。这样一来,倒很随便地谈话下去。一直谈到一点钟,才坐凤举的汽车回家。到了家里,再坐一会,就快三点钟了。
一觉醒来,又是下午。因为金太太早先对金荣说了,七爷醒了,叫他去有话说。因此燕西一起来,金荣就说道:“七爷,你这几天回来得太晚了,总理要你去说话哩。”燕西道:“是真的吗?你又胡说。”金荣道:“怎幺是胡说?太太就派人来问了好几回,问你起来了没有?”燕西心里一惊,难道是昨晚上的事犯了?这一见了父亲,不定要碰怎样一个大钉子。因道:“太太也问我来的吗?你是怎样对太太说的?”金荣道:“我没有对太太说什幺,太太是叫人来问的。”燕西道:“总理在家里没有?”金荣道:“上衙门还没有回来。”燕西笑道:“那倒还是我走运。让我先进去试试看,太太就是说上一顿,也不要紧。”于是抢忙洗了一把脸,赶紧就向上房走。到了里院的月亮门下,背着两手,慢慢地在长廊下踱着缓步,口里还不住地唱着二簧。金太太正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捧了一本大字《三国演义》,就着窗下的亮光看。见窗外人影子晃来晃去,又听到燕西哼哼的声音,便问道:“外面那不是老七?”燕西道:“是我。我要找四姐问几个外国字呢。”金太太道:“你别要假惺惺了。给我滚进来,我有话问你。”燕西含着笑,一只手打了帘子,一只脚在房门里,一只脚在房门外,靠住门框站了。金太太把眼镜取了下来,问道:“我问你,你这些时候,忙些什幺东西?我简直三四天不见你的面。你就这个样子忙,你应该赶上你的父亲了,为什幺你还是一个大也挣不了?”燕西笑道:“你老人家真骂苦了我了。可是我天天不在书房里看书,又说我行坐不定,没有成人的样子。一天到晚在书房里坐着,又说见不着人,这不是太难吗?”金太太用一个食指,对燕西点了几点,笑道:“孩子,你在我面前,就这样撒谎,若是你老子在面前,也能这样说吗?”燕西笑道:“并不是我撒谎,我是真正每天都有几个钟头看书。”金太太道:“你这就自己不能圆谎了。刚才还说是一天到晚不出去,这又改为几个钟头了。昨天晚上,到了一点钟派人去叫你。你还没有回来,你到哪里去了?”燕西道:“我在刘二爷家里。”金太太道:“你胡说!我叫人打电话到刘家去问,就听说刘二爷本人不在家呢。”燕西这时已走进屋里,斜躺在一张沙发上。轻轻地说道:“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单单是我昨天打了四圈牌,就碰到你老人家找我。”金太太道:“你不要推托是打牌,就是打牌,你也不应该。你父亲为你的事,很生气。你还嬉皮涎脸,毫不知道呢。”燕西道:“我又没做什幺错事,父亲为什幺生气?回来得晚一点,这也不算什幺。而且回来得晚,也不是我一个人。”金太太道:“我是不说你。你有理,让你老子回来了,你再和他去说罢。据许多人说,你是无所不为,天天晚上都在窑子里。”燕西跳了起来说道:“哪有这个事!是谁说的?我要把这个报告的人,邀来当面对质。”金太太道:“说得不大对,你这样跳。可见说你终日在外不回来,你并不说什幺,那是事实。”正说到这里,老妈子进来说:“魏总长的老太太打了电话来了,请太太过去打小牌。”金太太道:“你去回她的电话,就说我待一会儿就来。”老妈子就去了,燕西对他母亲望着,笑了一笑,可不作声。金太太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心里在说我呢。你以为我骂你打牌,我自己也打牌了。你要知道,我这是应酬。”燕西道:“你老人家真是诛求过甚,连我没作声,都有罪。要说我心里在犯罪,那末,在你老人家随时都可以告我的忤逆。”金太太将手一摔道:“出去罢,不要在这里罗嗦了,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闲话。”燕西一伸舌头,借着这个机会,就逃出来了。
刚一出门,碰到了梅丽。她一把揪住燕西的胸襟,笑道:“这可逮住了。”燕西道:“冒失鬼!倒吓我一跳。什幺事要抓住我?”梅丽道:“王家朝霞姐是明天的生日。我买了点东西送她。请你给我写一张帖子。”燕西道:“小孩子过生日,根本上就不用送礼;送礼还用开礼单,小孩子做成大人的样儿更是寒碜。”梅丽道:“寒碜不寒碜,你别管,反正给我写上就是了。”说时,拖了燕西的手就走。梅丽因为自己要温习功课,曾在二姨太的套房里用了两架锦屏,辟作小小的书室。因此她拉着燕西,一直就到那套间里去。二姨太看见燕西被拉进来,笑道:“梅丽,你就是不怕七哥,老和他捣乱。七哥也端出一点排子来,管管她才好。”燕西笑了一笑。梅丽将头一偏道:“你别管!这也不碍你的事。”二姨太道:“这丫头说话好厉害,我不能管你,我能揍你。”说着,顺手拿了瓷瓶里插的孔雀尾追过来。梅丽笑着把套房门訇的一声,紧关上了。燕西笑道:“打是假打,躲也是假躲。我没看见用那轻飘的东西能打人的。梅丽,你的皮肉,除非是豆腐作的。你会怕孔雀尾子把你打伤了吗?真是没有出息。”梅丽笑道:“人家要挨打,躲也躲不了,你又从中来挑祸,这更是糟糕了。”二姨太笑道:“我是随手一把,没有拿着打人的东西,你以为我真是骇吓你就算了呢。”燕西道:“得了,二姨太你就饶她一次罢。反正打不痛,她也是不怕的啊。”二姨太见燕西从中拦住,也就算了。里边屋里,梅丽自去找燕西写字。
佩芳因为梅丽抱着燕西向屋里走,因此也跟了来。站在房门外,看见二姨太那样管梅丽,也是好笑。等二姨太打人了,这才笑了进来,说道:“二姨太疼爱妹妹,比母亲究竟差些,母亲连骂都不肯骂一句呢。”二姨太道:“那究竟为了隔着一层肚皮的关系。太太是对孩子客气一点,其实,她若打了小孩子骂了小孩子,我们还敢说她不公心吗?”佩芳道:“其实,倒不是客气,实在小妹妹是有些好玩,怪不得老人家疼她,连我都舍不得对她瞪一瞪眼呢。”说这话时,只听见梅丽说道:“七哥,你就不怕大嫂说吗?”佩芳还以为是梅丽听见说话,搭起腔来了。便偏着头,听了下去。只听见燕西道:“我的态度最是公正,也不得罪新的,也不得罪旧的。”梅丽道:“你这话就该让大嫂生气。她到咱们家来多少年了,和你也是很好。这个新嫂子呢,你也不过昨日见了一面,你就不分个厚薄吗?”燕西道:“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传到大嫂耳朵里去,我又是个麻烦。”二姨太先还是不留心,后来看见佩芳不作声,静静听下去,心里不由得乱跳。这一对小孩子口没遮拦,却是尽管说下去。二姨太想拦住,恐怕是佩芳不高兴,不拦住,若把内容完全说出来了,少不了有一顿大吵大闹,更是祸大。她事外之人格外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提高了嗓子,连连叫王妈。梅丽哪里理会?依旧是说下去。就问燕西道:“你看这新嫂子,人长得怎样?漂亮不漂亮?”燕西道:“当然漂亮。不漂亮,你想老大会如此吗?”梅丽道:“她见了你,你怎样称呼呢?”二姨太在隔壁听了,只急得浑身是汗,就对佩芳道:“大少奶奶,这事居然是真的,我看我们老大有些胡闹了。我们把老七叫来,当面审他一审吧?”便用手拍了桌子,嚷道:“老七,你不要在那边说了,大嫂来了,你到这边来说罢。”燕西忽然听了这话,心里倒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套房门,伸头向这边一望,佩芳可不是坐在这里吗?燕西满面通红,问道:“大嫂什幺时候来的?”佩芳笑道:“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吧?若是二姨太不作声,大概你们还要往下背三字经呢。”燕西笑道:“我原对八妹说,把你请来,和你要求一个条件,然后把内容告诉你,不料你先来了,倒捡了一个便宜去。”佩芳指着燕西的脸,冷笑道:“好人哪,我是怎样地问你,你倒推得干净,一点儿不知道。可是当天晚晌,你就去见那位新嫂子去了。去见不见,那是你的自由权,你怎样对八妹说,不敢得罪新的。反不如八妹有良心,说你对不住我。”燕西被佩芳盖头盖脑一顿讥讽,逼得脸加倍地红,犹如喝醉了酒一般。只得傻笑道:“大嫂,我这事是有些对不住你。但是你能不能容我解释一下。”佩芳道:“用不得解释,我完全知道,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燕西笑道:“我真没法子向下说了。得了,我躲开你,有话我们回头再说罢。”说时,掉转身子,就想要走。佩芳一伸手,笑道:“不行,你又想在我面前,玩金蝉脱壳之计哩。”燕西道:“这可难了。我在这里,你是不许我说。我要走,你又嫌我没有说出来,这应该怎幺办呢?”佩芳道:“骂我要骂你,说你是得说。”燕西对着二姨太笑,皱着眉两手一扬,说道:“你瞧我这块骨头!”二姨太也笑了。佩芳坐在一张海绒的软榻上,将脚向榻头的一张转椅,踏了两下,笑道:“在这里坐着,我有话问你。”燕西笑道:“这样子,是要审问我呢。得!谁叫我做了嫌疑犯哩,我坐下你就审罢。”佩芳道:“我是规规矩矩和你谈话,并不是开玩笑。”燕西故意把转椅扶得正正当当的,然后坐下,面向着佩芳说道:“大嫂请你问,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佩芳道:“我问的,都是你能知道的。我多也不问,只问十句。可是这十句,你都实实在在答应,不许撒谎。若要撒谎,我就加倍地罚你,要问二十句。”燕西一想,十句话有什幺难处,还不是随便地就敷衍过去了。因道:“那成,这头一问呢?”说时,竖起一个食指。佩芳道:“我问了,你可不许不说。我问你这第一句话,是她住在什幺地方?”燕西不料第一句,就是这样切切实实的一个问题。便道:“住在东城。”佩芳道:“你这句话,是等于没说。东城的地方大得很,我晓得住在什幺地方?你说了答应我十句话,一句也不撒谎。现在刚说第一句,你就说谎了。”燕西脸上笑,心里可大窘之下。不说呢,自己不能完成一个答案,显是撒谎。说了呢,她简直可以按图索骥。这一下子,真把燕西急得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