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如一人,关闭在黑屋子里,看见半空里黑影幢幢,不免有些害怕。偏巧这时有人在门外逡巡着,似乎来窥探自己似的,这就惹得心里扑通一跳,因问道:“谁?是人吗?”
接着门外有人低低地答道:“姐姐,是我,你怎么飞出这样一件天外来的大祸!”
玉如一听,是落霞的声音,胆子就大了。便道:“大妹子吗?你来做什么?牛太太正大发雌威哩。你来了,仔细连累着你。”
落霞道:“我想你一定怕黑,给你送了洋蜡和取灯儿来。”
玉如走到门边,用手上上下下一摸,因道:“一点窟窿没有,这东西怎样送进来哩?”
落霞道:“外面这间屋子,也够黑的,我也看不出哪儿有窟窿。这样吧,我在外面点着火,你在里面看着,那里漏光,那里就有窟窿,你用手敲着,我就把东西塞进来。”
说着,擦了取灯儿,将洋蜡点上。
玉如在下面喊道:“门底下有光了,你由门底下塞进来吧。”
落霞听她的手在门里拍着响,就把三个洋蜡头和一盒取灯,陆续塞了进去。因道:“这都是我偷来的,吃饭的时候,我自会给你偷下两个窝头(注:以高梁玉蜀黍粟米等杂合粉为之,北方穷人之吃物),邓看守答应回头给你送些开水来。”
玉如道:“多谢你,你别为我担忧,我想院长回来了,她就不奈我何了。你去吧。”
落霞道:“姐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不怕吗?”
玉如道:“堆房外就是大厨房,我听得到大厨房里人说话,倒不怕。”
落霞道:“白天罢了,晚上一个人在这里也寂寞呀。”
玉如道:“那也没有法子,好在门倒是锁了的,门户紧,我胆子也大些。”
落霞在外面连叹,了两口气道:“怎办呢?我又不能在这里多陪着你。”
玉如在门里头,两手扶着门,人伏在门上,低声道:“你去吧。你在这里,让她们查出来,说我们犯了规矩,两个人都不好。”
落霞在门外,也用手扶了门,伏在门上道:“你一个人锁在老后面这一间黑屋子里,我正替你发愁哩。”
玉如捶着门道:“你去吧!”
落霞伏在门上,流了几点泪,捶着门道:“姐姐,我去了,回头我再来。”
说毕,轻轻悄悄地,走回前面宿舍里来。其实,女看守们都也知道她一人溜到后面院子里去了。不过玉如在这里面,很有人缘,落霞这种举动,也很有义气,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去管她,落霞这一天忙坏了,连到后面院子来了几回。
关了一天,到了次日,牛太太一人,却来看玉如,站在外面屋子里,连叫了两声,玉如慢吞吞地答应了。牛太太道:“你恨我吗?冯玉如。”
玉如道:“牛太太现时是一院之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敢恨你?”
牛太太听她的口音,似乎有些软化了,便道:“关于你自己婚姻的事,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年轻,不懂好歹。你为什么在公事房里那样和我发脾气?你想,这里二三百女生,大大小小都有,若是全学了你的样子,我还能办事吗?我把你关起来,实在也是不得已。”
玉如道:“牛堂监的恩典,我全知道。”
牛太太道:“恩典不恩典,你也不用说那俏皮话,只要你能答应我的话,我马上把你放出来。”
玉如道:“堂监,别的什么事,我可以委屈点,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要我屈着心答应,那办不到。”
牛太太一顿脚道:“好!贱丫头,我就把你关着。不但你嫁那个姓江的不成,我这里的女生,就关到一百岁,也不能让姓江的讨一个去。他不来便罢,他若再来,我说他是拆白党,报告到区里,让警察把他抓了去。”
玉如轻轻地道:“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吓我不倒的。”
牛太太隔了壁子,顿着脚又骂了一阵,玉如抱定了主意,与她多废话,也是无用,就让她骂,让她问,并不做声。牛太太一人自骂,也感到无味,就走回公事房去了。到了公事房,就把门口两个警察叫来,因告诉他们,若是那个姓江的来了,就说这个冯玉如,已经有人领去了,叫他不必再来捣乱。若要麻烦,我们会报告警区的。警察一听,从来也没有这种手段,对待领娶女生的,也只好含糊地答应着出去。
当牛太太在公事房里骂人的时候,落霞曾偷着到窗子外面,听她说些什么。及至听到牛太太说,不许姓江的再来,心想,哪里有什么姓江的?前两天,玉如曾到外面去了一道,听说有人领她,双方都合意了。因为她不肯对人说,自己也不便去问,自从那天以后,她就是喜欢一阵子,又发愁一阵子,倒真个有些失了常态,莫非就是这个姓江的。女子的心肠,真是容易变动,平常她什么人也不看在眼里的,现在遇到一个姓江的,马上就认为了终身的倚靠,非嫁此人不可,牛堂监介绍的人,都移动她志愿不得。
落霞尽管呆想着,忽然有人在肩上拍了一掌,回头看时,乃是邓看守,她指了一指屋子里,低低地道:“你这孩子,胆子不小。”
说着,扯了她就走。落霞走到里院,便问道:“玉如的事,是为了一个姓江的吗?这个姓江的,人怎么样?”
邓看守笑道:“你打听得那样详细做什么?难道说,你也打算闹到一处去。现在的小姑娘们,是专长小心眼儿。”
这句话一说,落霞倒犯了嫌疑,什么话也不能说了。笑道:“又关我什么事,我不过看到她们闹得昏天黑地,白问一声罢了。”
说着,便溜进屋子去了。但是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心里这一份奇怪念头,可就不能打消,心想,这姓江的,不是人才出众,便是有钱的主儿,或者是和玉如原来有约的。但是玉如不是爱财的人,她说除了一个两下不相识的一个李某人而外,她也没有情人。怎么遇到这个姓江的,就突然颠倒起来,真是不可解的事了。像她这样稳重的人,说变就变,其他的女孩子,行动更不必说了。落霞为了别人的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倒只管沉沉地想起来。
这天傍晚的时候,忽然下了一阵急雨,雨过之后,出着满天的星斗,那仿佛中的星光,照着院子里栽的一些夏天花木,黑魃魃地左一丛右一丛,在空荡的院子里,便是增加寂寞的意味。因为天气凉,各宿舍里的女生,一齐都入梦了。落霞有了一腔心事,加上两个人睡一间房子,有多半年了,现在忽然少一个人,自然也觉得孤单起来。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一盏电灯,静静地望着。这院子里的规矩,一到十点钟,便一齐熄电灯,只有班长屋子里的灯,和办事员的灯,另供一条线,还可以亮着。落霞静静地望了一盏灯出神,只觉今晚的灯光不同,发出那凄凉白中带青的颜色。同时破的窗户纸眼里,有不断的凉风吹进来,更觉人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落霞坐不住了,便由屋子里走出来,靠了房门站住,闲看天上的星斗。这也不知是何缘故,人是无故地添着怅惘,思想不断地彼起此落,没有了时。夜静了,一切声音,都寂寞起来,那外院一棵大槐树,叶上积了不少的雨水,这时由树叶子上积流到一处,成了水点,向地面滴下来,一滴一滴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落霞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放不下,也不一定想着哪一件事,只是远从幼年失落,以至昨日玉如的被罚,都漫无秩序地想着。仿佛间,听到有钟声响了二下,这钟声在后院向来是听不到的,现在听到了,正可见这夜深寂寞,已然到了什么程度了。自己摸一摸自己的手臂,凉得像冷水洗过一般。心里自骂着,我这是发什么傻哩,有什么大问题,明天就要解决吗?不然,何以要这样地急着思想,并睡不着呢?于是自己觉悟过来,关上了房门,熄了电灯,勉强到炕上睡了。
不料一到炕上,头一落枕,又想了起来,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夜是这样地寂寞,那槐树上滴下地来的雨点,更一声一声,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了。自己也不知是在做梦,也不知是依然在思想着,只觉心里的幻境,还在仿佛之间,忽然一阵狂号的声音,由外院达到里院,落霞醒过来一听,在狂呼的声音中间,昕出来三个字,就是起了火。这一惊非同小可,猛然间一个翻身,由炕上滚到地下。睁眼一看,窗子外通红一片,红光由窗户纸透了进来,屋子里虽不曾扭电灯,一切都看见了,连忙在地上摸索着鞋子穿了,踏着一只,拔上一只,连忙跑出屋子来。
这时,抬头一看,火焰冲天,在黑暗的夜色里,这火光反映得更是清楚,只觉那火焰直冲入云汉,火光再上,便是一团一团的黑烟,在黑烟里面,火星乱飞,到处都溅的是。在火光下,只见那些女生们,一个个抱着零碎东西,向外乱跑。落霞一看人家抢东西,自己想起来了,也跑进屋子去,赶着在棚顶内,把那个纸包拿了下来,在炕上抢了几件衣服,包着一卷,也跟随大家向外院子里跑。
到了这时,所有院里的人,自然都出来了。只忙坏了那几个女看守,把那些十岁以下的女生,叫的叫,拉的拉,简直忙不过来。办事员在院子里人丛里乱喊着救小孩子要紧,你们大些的女生,也可以帮帮去。有些人听了这话,果然跟着女看守,跑向小女孩的宿舍里去救人。落,霞胁下夹着一个衣包,望了半空中的火焰,浑身只管抖颤。明知将留养院全部烧了,自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但是不明是何缘故,只是胆怯得厉害。一刻儿,那些小女孩子们,哭哭啼啼地来了。前面几个院子,都站满了。有两个负责的办事员,就前后嚷着道:“你们大家分开班来,找找人看,别丢了小孩子在里面了。”
说着话时,火势更大了,半空里呼呼的作响,加上大人喊,小孩儿哭,哪里分得出来办事员说些什么话。加上消防队已首先到了一批,一个消防队长,在人丛里叫道:“你们留养院东西不关重要,最要紧的是小孩呀。”
有一个队兵在旁边接嘴道:“不要紧,这是厨房里失火,烧着了后面的堆房,离小孩住的地方远着哩。”
这一句话把站在一边的落霞,忽然提醒了,大叫起来道:“玉如姐姐,关在黑屋子里呢,你们救人哪!”
队长问道:“黑屋子在哪里?”
落霞道:“就在大楼底下。”
队长哎呀了一声道:“大楼正烧着呢。你们赶快去!”
两个队兵,跑进去了,复又转身跑回来了道:“黑屋子在哪里,我们找不着。”
落霞跳着脚道:“那屋子是倒锁着的。”
这话一说,大家都哎呀着说不得了。
那位代理院长的牛堂监,也赶来了,喊道:“你们救人,救人!我重重有赏。”
但是她虽这样说着,消防队都走了,四处乱找,别人又不敢向前。落霞抬头一看,楼房已经烧了一角,玉如正在楼下,若是消防队找着了黑屋子的话,她一定出来。到现在她没有出来,一定是没有找着她。落霞一顿脚道:“我不要命了,要死死在一处吧。”
看到一个消防队员,拿了一柄长斧,由里面出来。于是将衣包交给邓看守,抢了上前,拼命似的,把斧子夺在手里,向里院便跑。分明听得后面有人叫着:“落霞!去不得!”
她哪里管,提了斧子,像发了狂一般,只管向里跑。
到了堆房前面,那火势就烘得四周滚热,人犹如到了火炉子里一般。黑烟由上向下钻来,雾气腾腾的,简直看不出去路。自己急于要前进,不管脚下高低,连连跌了几跤。当走到堆房后面时,那楼房上面,已烧了一大半,火势熊熊,四面乱射,几次上前,都逼着退回来。看看那黑屋子上面,已经有一部分着了火。落霞忍住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就连蹦带跳,跑了过去。走到黑屋子外边,黑烟已熏得分不出四向。落霞大叫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叫了几声,并没有人答应。这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神力,举起斧子,向黑屋子门一阵乱砍。所幸只有三两下,就把那门左右两扇,连在一处砍倒。
跳进屋子一看,炕上点了半截洋蜡头,玉如已晕倒在地上。走上前叫了两声姐姐,玉如才睁眼看了一看。落霞大喜道:“好了,好了,快逃命!”
于是一手提了斧子,一手拖了人就向外跑。玉如心里有点明白了,死命挣扎起来,跟着向外走。这时楼房的火势更大了,连堆房也延烧着了一部。半空中几支救火的水头,正向着堆房狂射。落霞走到堆房下,正遇着一支水注射了过来,自己已然是筋疲力尽,再被这水注一打,人几乎打死过去。然而这就在火焰中逃命,哪里敢耽搁片刻。咬着牙齿,依然拖了玉如跑。
然而跑到堆房外的小院子门时,火已封了门,断住去路了。站着一看,东角一堵白粉墙,尚不甚厚,外面便另是一个院子,于是丢了玉如,抢上前去,举起斧子,对墙上一顿乱砍,不久的工夫,居然砍了一个窟窿。有了窟窿,就好砍了,拼命似的捣了一个洞。玉如更明白了,也站在一边,助着扒土。落霞道:“姐姐,你先过去,火来了。”
丢了斧子,将玉如从洞里塞了过去。接上自己也由洞里钻了出来。钻过洞这边看时,与火势已隔了一堵高墙,这就不怕了,口里喊着道:“好了,好了,逃出来了。”
于是手扶着墙,休息一下。她不休息,倒也罢了,当她一休息,不觉四肢气力全无,哎哟一声,人就向下一倒,便睡在地上了。
这个地方,是个墙外的小跨院,正可以绕路通到前院。前面的消防队,见落霞冒火冲了进去,正也分路来找,火光下看见两个姑娘在墙下喘息着,都抢了上前,来看是什么人,便喊道:“人有了,在这里找着了。”
消息传出来。人就一拥向前。当时大家用软床将玉如、落霞抬到前面,就围上好几层人看。玉如终究不曾受什么累,定了一定神,就把被救的事说出来。大家都道:“你是两条命了。那高楼已经坍下来把黑屋子压倒了,你有这样一个姊妹救了你,真算造化呀!”
玉如回想当时在黑屋子里乱叫乱撞,打不开门来的情形,犹如做了一场梦一样,一看落霞,已经有人放了一把藤椅子让她躺着。虽然没有死过去,头发蓬得像乱草一样,脸上左一块黑迹,右一块黑迹,身上全身衣服,都是水淋淋的。火光下看得清楚,她睁了眼望过来,还发着微笑哩。
玉如心里,这时那一份感激,简直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只觉酸甜苦辣,一齐都有,望了落霞,久久不做声,忽然背转身去,垂下几点泪来。这时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又在大雨之后,引火之物半已湿透,因此火势慢慢地沉了下去。留养院里的人,大大小小,才算干了一身汗。有两个办事员,站在玉如身边,这时才注意到她,只管流泪。因道:“你还哭什么,捡到一条命了。现在火熄了,只烧了那几个堆房,你们东西也没丢,还哭什么呢?”
玉如被人说着,才止住了哭。落霞躺着,向她招招手,她走了过去,落霞便握着她手,微笑道:“姐姐,你哭什么?你是乐极生悲吗?”
玉如摇摇头,却又滴下几点泪来。正是:
疾风劲草今方悟,内疚于心一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