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家无担石储,一掷百万矜豪侈。自兹余风渐后世,鸱蒲博塞无休时。叫枭呼卢谁氏子,贤豪公子富家儿。散尽千金不少顾,家徒四壁犹甘之。更有贫穷恶年少,囊空若洗心尤痴。纸牌八片勾魂帖,色子一盆纳命休。娼优吏卒纵不分,子父兄弟俱一抹。惟知胜负无尊卑,但尚诈欺无品节。日以继夜恋不休,忘餐废寝心不歇。妻饥无食子无衣,大不为盗小为贼。直至侨仳似乞儿,此日此时方了结。聊作俚言问世人,刘毅以外谁英杰!
古今来第一个赌钱汉,莫如刘毅。他虽则豪放自雄,然却能谋王定霸,立业建功。今天下如刘毅者,曾有几个?大抵一入赌场,贫穷子弟未免啼饥号寒,出乖露丑;富贵子弟亦至废时失事,丧身亡家。故谓着此道儿的,毕竟是至愚极坌之辈,昧却本来知觉,所以迷而不出耳。
然我见赌钱的,又往往皆天下极聪明、极乖巧之人。却是谓何不知人乖巧?那个苍苍的天公更乖巧。他道世间那为富不仁的,小则在担头上克剥,大则轻出重入,浅出满入,盘放没人家产,吸人脑髓,不顾天理,积成巨万家私。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弟,与他消浇那注不义之财。世间那居官虐民的,小则在血棒上搜括,大则欺君罔上,杀命本法,吓诈聚敛,不顾百姓流离,小民涂炭,只要囊橐充盈,堆金积玉。天又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孙,与他分散那注贪污之物。此在花报数中,比官非火盗,更觉无形无迹些。至于贫穷子弟,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这亦是父祖不积德,所以天公借此来消浇他的雄心,分散他的才智。虽然如此说,古语有云:败子回头便作家。他若能一旦醒悟,将这聪明乖巧用在正经上,则做生意的,自然储积如山;读书的,自然中举中进士了。在下近闻得一个赌汉,赌极了,一旦回头,反得成名的,述与看官们听着。
话说崇祯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张,名广,字同人。自幼父母双亡,只因父亲是个穷秀才,他也能读得几句书。做人且自聪明伶俐,十五岁上边进了学。因此有父亲的好友李日章,独养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赘他家为女婿。那婉娘既生得齐整,女工中挑花刺绣,无所不能。妆奁又厚实。张同人住在丈人家,无忧无虑,少年又考得起,因此就骛外起来。初起穿了些鲜衣华服,红绣鞋,白绫袜,戴顶飘飘巾,童子跟随了,准日在街上摇摆。还在文社、诗社、酒社里边混帐,落后就不入好淘,竟同一班无赖,偷婆娘,斗叶子,嫖赌起来。不知子弟一入赌场,便如失心头的,不茶不饭,一心一念要钻在里头去了。那张同人赌起了头,那管钱财的有无,赌友的好歹,一味连日连夜的不是掷骰子,就是斗叶子。那李氏琬娘准日苦劝,只当耳边风。
一日,丈人、丈母染了疫病,相继而亡。同人还在赌场里,琬娘叫人寻了数次,才得回家。身边并无半文,婉娘只得将首饰去抵了个棺木,盛殓了。晚间,只见张同人又不见了。你道在那里?又去棺木店上,找绝琬娘的首饰,找了二三两银子,又下赌场,掷孤注去了。琬娘得知,气得头晕眼花。然自丈人死了,一发肆无忌惮,赌里睡,赌里眠,不上一年,家私倾尽。连琬娘几件身面上随行的首饰,也赌空了。但琬娘赋性软淑,又极贤慧,心中虽气闷,毫不出怨言。一日因累次赌输,没处设法,竟偷了琬娘一只宝簪去赌。琬娘不知,扒墙剜壁去寻,只道老鼠衔去,连老鼠窠角也搜得到,谁知他偷去了。不半日又赌输了,因归来坐在家里,只管叹气。琬娘道:“我没了一只宝簪叹气,你为何叹气?”同人道:“不瞒你说,两日输极了,见你宝簪,只得偷一只去,指望翻本,谁知色神不利,又输了。你如今这一只,左右戴不得,给我去翻翻本,翻转本来,连那只也还你。”琬娘道:“我原疑你,只是你该与我说声,罚我寻得眼也花,头也晕,这一只拿去也由你,只是倘然又输了,却如何处?家中柴米一些也无,留在这里做了抵头,也强如输掉了。”同人道:“悔气话,难道只管输的。”见他有肯的意思,抢了就走。
一走走到场里,便嚷道:“先打二千码子来。”拈头的道:“拿梢来看。”张同人将宝簪一丢,道:“难道不值四十千。”拈头的收了,道:“先打二十千。”去他一库,斗得高兴,副副双超十千码子,一卷而光。他见完了,道:“今日牌脚不好,我们掷骰子罢。”又拿十千,掷了一回。他道:“不耐烦。”将十千码子一推,道:“索了出个孤孤注,谁人敢受我这一掷?”一个人道:“我受。”道犹未了,提起来一掷,叫道:“快。”谁知越极越输,竟掷了个幺二三。那人将十千码子,对身边一罗,同人急了,向拈头的道:“再找二十千来。”拈头的找与他。同人又道:“谁敢掷我二十千,来一个孤孤注。”一个人道:“我来,我来一掷。”喝声:“快!”竟掷一个四五六,又被他一拉拉去了。张同人一时面如土色,着了急,只得对拈头的道:“有心再打一二千,待我翻翻本。”拈头的道:“梢来。”同人无法,只得脱下海青来,又抵二千来掷。他将骰子浪了两浪,这一掷竟赢了二三千。他道:“索性若我不着,再出一个孤孤注,谁敢来?”那人道:“我来。”一掷竟掷一个绝。同人这一回又赢了十数千。那人道:“我也出一个孤孤注,你掷我。”同人一掷,又是一个快,连前共赢得了二三十千。众人道:“今日张同人得采。”拈头的道:“张相公,如今赎了两件梢回去罢,伏了本,又赢了几千,彀了。”同人听了大怒起来,囔道:“偏我赢不得的,就要我去了。”拈头的道:“我是好言,你有兴,凭你。”就不则声。同人出一孤孤注,道:“再来,再来。”众人你一掷,我一掷,没有碗饭时久,把同人二三十千卷得精光。他没法,只得又对头上道:“再借一二千,这回复了就去。”头上道:“没梢不打的。”同人左思右想,只得道:“借海青与我穿了回去,拿梢来翻本。”头上道:“我已与赢家拿去了,那里放了马步行。”只见众人多散了,同人没奈何,只得出了门,又难回去,自恨道:“悔不听他就住了,如今海青又无,宝簪输了,又要埋怨,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正在踌躇间,只见头上淅淅沥沥,飘下几点雨来。他身上无海青,天色又晚,雨又下,只得向旷野中乱跑,跑到一个荒庵,雨越大起来。他便门槛上坐着躲雨,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叹口气道:“我这一个人,弄得有家难奔,不如死休,家中又无米,身上又无衣,万难归去。”正在那里要寻个自尽,只见庵里走出一个年少的尼姑来,因天晚了出来关门。原来这庵名“百花庵”,有两个尼姑,一个法名妙能,一个法名妙有,原是院子里名妓出身。因受了缙绅凌辱,姊妹两个愤气,在这庵里出家的,年纪俱不上三十岁。当日妙能出来,见同人头带飘飘巾,脚穿红鞋儿,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绸夹袄,坐在门槛上垂泪,只得向前一个问讯道:“相公,里边奉茶便好,如何坐在槛门上?”同人慌立起来一揖,面上羞惭,肚里又饥饿,只得答道:“只是不好搅扰,正要到宝庵借杯茶吃。”那妙能不过随口而请,谁知他竟走进来,只得同到佛堂前坐了,斟杯便茶吃了。那同人竟坐定,师父长,师长短,不肯动身。妙能道:“天晚了,相公请回罢,我们出家人要闭门了。”张同人见尼姑回他,心上着了急,便以实告道:“不瞒师父说,今日这里来,是我尽命之日。我自然出去,只是我缢死在外边树上,烦师父们报个信与我娘子。”说罢,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妙能见他说缢死树上,吃一惊,便道:“相公为何说这吓人的话,我个出家人,又是女身,可当得相公死在这里的?且我看相公这样少年,又是个读书君子,为何起这样短见?”同人道:“我其实是个饱学秀才,不瞒师父说,只因两日斗叶子输了,家里又贫乏,我们娘子又连累得多次了,无处措办半分三厘度日,此只得寻这条路。”那妙能见他说得苦楚,唤妙有出来,道:“好笑这位相公,又是个秀才,只管在我庵里说死说活,叫他别处去便好。”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齐整,他就来问道:“相公尊姓,如今住在那里,为何短见起来?”张同人将赌输宝簪、衣服,细细说了。又道:“我姓张,贱号同人,住在城内,是松江府学秀才。”妙有劝道“相公既是个秀才,巴得一日发达,就是贵人了。何苦将这一腔锦绣文章,断送在黄泉路上。”因道:“相公,你倘若今后有了几文钱,你还去赌也不?”同人见他问得有些意头,便道:“如今若再赌,这便是禽兽畜生,也不是个人养的了。”妙有道:“偷鸡猫儿性不改,只怕没法时是这等说,有了一分半分,又忘了。”同人恨恨的道:“我如今已自悔之无及,说也无用,总是死罢了。”妙有见他如此,又道:“若再赌,便没下梢了。既然回心转意,不必愁烦,你若只要家中柴米,我们虽是出家人,或可少助一二。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搭救个相公,做了官的时节,岂不是本庵一个大檀越么?”因道:“相公今晚且回去,我们有米将几斗送你,去再处。”张同人道:“极承搭救,真是大恩人了。只是身上又没了衣服,清晨吃了一碗粥,直到如今归去,又没面皮受娘子的埋怨。”正是:
无食无衣不自由,思量没个下梢头。
纵然决尽黄河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那两个尼姑见他眼泪汪汪,只管不肯去,天又黑了,只得道:“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请碗去。”张同人又肚里饥得荒,只得道:“多谢。”两个尼姑同张同人吃粥。谁知那两个尼姑,从小读书识字,又会做两句歪诗的,因与同人细谈,同人见他谈吐甚是文雅,便吟诗一首,酬谢他道:
一饮醍醐百感生,可怜潦倒负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荫,愿假莲生覆鲋生。
妙有一看,笑道:“好诗,好诗。只是男女各途,实难混杂,除非前佛堂侧首客座尽空,可在此权宿一宵罢。”同人得了这句,又谢了几声,竟到客座里去。两尼就去拿条被来,放在榻上道:“相公请便。”拽转门去了。
谁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时落魄,后边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结识他,我的终身岂不有靠么?”私自送杯茶来道:“相公请茶。方才的诗,有斗方在此,意欲来录出请教何如?”同人道:“使得,使得。”即将笔录出,递与妙有,细细反复看了,口中啧啧的道:“好诗。小尼也效颦奉和一首在此,只是不敢班门弄斧。”同人道:“妙级。正欲请教,也求一斗方录上。”那妙有谦逊道:“献丑,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笔也一挥而就道:
柳絮沾泥风不惊,无端邂逅若关情。
春花秋月年年换,忍向无生度此生。
张同人见了这首诗,见他已有意了,便大赞道:“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了。”笑道:“但据小生,莫说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若度惯也就不觉了。”同人笑道:“度不惯的多。”口中说,身子挨坐妙有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师兄在此,尊重些好。”同人便去偎他脸儿,只见他热烘烘的,同人搂他做个吕字。妙有道:“莫罗唣,你今夜将门虚掩,夜深了我来会你。”说犹未了,只见妙能走来道:“相公请睡罢,师弟,我们去佛前做工课。”于是做了工课,点好了香灯,各进房去了。
却说妙能一头睡,一头想道:“这张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里谈谈,只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才见他两个说得热闹,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着手了。”看官们听说,大凡人欲心一动,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响,再也睡不着了。不道妙有已约同人,便悄悄开了房门,竟到客座里来。同人人正寂寞之际,见他来,就捧他在被窝里。妙有道:“相公,可怜你冷,特来伴你。”同人道:“多谢。”即将手去摸他那牝儿,肥细光暖,道:“你自从幼出家的么?”妙有道:“奴家十五岁被人拐入烟花,在南京院子里二年,花案上考了个状元。奈徐国公家请我,去迟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气同师兄落发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愿随个读书人,巴个出身,吐这口气。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愿委身于相公,倘见怜不弃,愿为婢妾。”同人道:“极承美意,但我是个穷秀才,怎敢望如此错爱?”两人说得情浓,就云雨起来。正是:
一个是久旷的惯家,一个是偶旷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放心的迎敌。一个禅榻上,重整旧生涯;一个佛灯旁,好结新相识。一个吁吁的,只图茅庵久占春风;一个酣酣的,那顾山寺忽高红日。
两个足足顽了半夜。那知睡不着的妙能,已隐隐听着,道:“为甚的客座里淅淅的响?”即跳起身来,悄悄开门去听。方开门,只见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门边,轻轻把妙有房门一推,竟推开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张,帐儿揭起,并无半个人影儿。妙能私恨道:“我说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将他门儿轻轻锁了,看他怎么进去。”竟将他房门锁着,却自去睡了。
却说妙有与同人酣战一场,两个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来,将报钟打了二下,妙有在梦中惊醒,道:“不好了,师兄起来了,如何是好?”同人道:“不妨。待我先去与妙能在佛堂前讲话,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这不是不知不觉的。”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来。只见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师父这样认真。”妙能道:“因有不认真的做了样,见得认真了。”同人见他说话来得跷蹊,便故意道:“妙有师父还未起身么?”妙能冷笑了笑道:“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钟,他随到佛前同做工课的,如今竟不见他来。”只这一句,说得同人脸上通红起来。谁知那妙有指望张同人搭住了师兄,悄悄到房里去,一闪闪到自己房前,只见门儿锁着,因暗暗大惊道:“他晓得了,如今怎么处?”左思右想道:“罢!我们左右是妓女出身,权得他骂我几声没廉耻罢了。虽然如此,却没面孔走出来,只得倒缩身向妙能房里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却说妙能走出来左张右望,寻妙有不见,只道他没趣走出去了。因走进来对张同人道:“吃了早粥再处因。”同张同人吃粥,妙能埋怨道:“相公,好好一个师弟,被相公赶走了。”同人局无地。妙能道:“我们本是杨花性儿,但不该瞒我做事,做了也与我无干。但竟不来陪个话儿,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张同人见也如此说,料想没甚大事,就思一箭射双雕起来。随口接道:“真正不知那里去了?我同师父再寻一寺。”妙能道:“也说得是。□□□张同人看左右无人,只有一老妪又在厨下,大着胆,向前一搂道:“师父,不叫你生得恁样标致,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师父见怜,肯舍一舍,我就死也彀了。”那妙能假意怒道:“相公怎么不尊重起来。”将手推了两推,怎当同人皮着脸搂紧不放。妙能说了两句,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含笑道:“我非不爱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里去。”于是两个竟到房里,关上房门,在侧边挨着大干起来。两个干得高兴,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惊醒来,听得了,方才放心。因悄悄听,他只听得同人道:“其实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浓了,被你识破。”妙能道:“你一进门,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与你通个情,谁知被他占了先。你如今可爱我么?”那同人极力奉承,妙能便痴痴谜谜的去了。同人笑道:“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里去,寻他回来,看看做个一团和气。”妙能醒来道:“放我起来,我去寻他来。说通了,同做你的侍妾。”只见妙有在床上接应道:“师兄,虽占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寻我,把钥匙开了我房门,让你来床上睡。”那妙能大吃了一惊,只得带笑道:“你这乖贼头,倒睡在这里,我的丑态倒教你看得仔细了。”自古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闻。
张同人也笑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两个揩抹起来。扯起妙有道:“如今我们要算个长策。”妙能道:“张相公穷,娘娘在家里又吃苦,我们若通知他,他捻酸吃醋起来,就不便了。我有一计,不知相公道好么?”同人道:“什么计策?使我家娘子有饭吃,我日里有工夫读书,夜间与你们作乐,就好了。”妙能道:“不能。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制条护领,与你穿了。我把十两银子与你,只说我赢的,如今我戒了赌,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欢喜。到晚间你便说,宗师如今要岁考,我要借百花庵里坐了,用用功。你来住两日,我更有计送柴米银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还不是长策。”妙能道:“且隔两日,还你个常便就是了。你只依我行,莫要管。”果然张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两银子归家,依妙能的话说了。琬娘果然欢喜道:“只要你如今不去赌,就是极好的事了。但是庵里读书,只是不便,未免要供给,我又无银子贴他。”同人道:“娘子不要愁,我自有个道理,且去坐两日再处。”张同人说了,竟到百花庵来,两个尼姑轮流取乐。
光阴如箭,不觉又是月余。只见一日,妙有茶饭厌餐,低眉作呕,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么?”妙有道:“不知为甚么,月信不来了。”同人道:“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我又无子,这番养来,我便有儿子了。料想我们娘子,日后得知,必定喜欢的。”妙能道:“只是身子惭粗起来,不便出门,怎么处?”同人道:“如今叫他住在庵里,不要出门,外边施主人家,你自去应酬应酬罢。”妙能道:“若施主人家问道,为何妙有师父再不见出来,我只说有病还好遮掩,万一差个女使们到庵里来,怎么回避?”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声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两便。只是且瞒着张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从我。”妙有道:“甚妙,甚妙。师兄竟是这等罢。”同人道:“你们有甚么妙计?”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里来,我教妙有择个日子,在施主人家说:妙有誓愿,要坐三年关房,以报母奉经。如此目下可以避得来的人眼目,日后分娩在关里,又无人得知,岂非绝妙计策。”同人道:“如此我常要会他,如何好进去。”妙能道:“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准日相聚。就是我一个在外边,你坐在这里,也惹外边人谈论,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寻一个好馆,荐你去坐。如此家里又有盘缠,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干功名。回家时,在我这里走遭,也不惹人口舌。”张同人听了道:“罢也。只是我来时,必要钻进关里去的。”妙能笑道:“不妨,待我留个狗洞与你钻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说同人一日正与琬娘在房里吃饭,只见妙能走到面前,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相公、娘娘俱在这里用早膳么?小尼惊动,甚是得罪。”张同人见了,忙立起身道:“娘子,这位就是百花庵里妙能师父。”琬娘也立起身来道:“师父请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搅,甚是不当。”妙能道:“娘娘好说。我们出家人,时常在外,茶水也不能周到,甚是怠慢。只是我们是个女尼庵,外人看见读书相公坐在里头,口嘴不好,觉不稳便些。今日因有一句话,特来说与相公娘娘得知。我们有个施主人家,要请一位先生,只有两个学生子,束修肯出四十两,分外还有节仪盘盒相送。但是住在乡间,往来不便,只好一节归家一次,使得么?”那张同人见说,一节归一次,看着妙能,忙嚷道:“这个使不得,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琬娘道:“怎么使不得?明年又是科举年时,只要束修寄归来,做在盘缠,便一年归一次也何妨?你性子又活动,难道倒是在外闲荡的好。”同人着了急,只管将妙能来看,妙能故意道:“只恐娘娘不允,若娘娘允了,不怕相公不肯。我明日就去持聘来。”同人问得道:“今年原在庵里坐坐,过明年正月十五到馆里去。”琬娘道:“论起我来,目下不知可就坐得么?若得就坐坐更好,省得上房打搅。”妙能道:“那施主家的亲娘最听我言的,若我说他就允的,学生子又在外边顽,有何不可。”
那妙能说定了,明早果然拿了聘帖、聘礼来,又叫同人打发个回帖。妙能道:“我说就坐,施主家道极妙,明日就是吉日,他叫船来接了。”同人道:“恁的急促。”琬娘即将聘金送与妙能,妙能道:“托在相知,怎么娘娘也拘俗套起来?只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便于汤有光了。”推还了就走。只见明早妙能同一童子,摇一只船在门首接张同人,同人只得吩咐了琬娘几句。琬娘道:“你放心去着实用功,图个出身,束修你托妙能师父寄来就是。”于是收拾书箱,下了船,竟去到馆。同人在船里,低声埋怨妙能道:“我与你们正好相与,怎么当真寻个馆来制度我,使我不得常常相聚。”妙能也不则声,只见那船一摇摇出了城,湾湾的,摇到一个空野丛丛野竹的所在。妙能笑道:“小门里就是了,船家,你挽好船,我先上去。”同人道:“这像个后门。”妙能道:“他家一向不在前门出入,且前门到馆地,必要经由内里,所以在后门进去便些。”只见妙能进去不多时,即出来叫童子搬了书箱进去,就将一包船钱打发了去,然后来请张同人进去。
同人随妙能进了小门,小门转弯就是一条漆黑深巷。在深巷内又转了两个弯,又有一扇小门,乃是一间小小座起。过了座起,又有一条小黑巷,巷口露出两扇竹门,推竹门进去,乃是绝妙三间,精空白染,遮堂上一联,对云:
煎茶烧落叶,扫径动闲云。
庭中四株绝大梧桐,一带野栏石,野栏石内,耸出牡丹台。台边太湖石,玲珑如一朵翠云。后窗俱是紫竹,竹屏外,又是一所竹园。只见妙能道:“请坐了,待我进去,请主人出来。”进去了一回,妙能出来笑道:“先生请宽坐,主人就出来了。”少顷,只见侧边廊下,又走一个人出来,看看就是妙有。同人吃惊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妙有笑道:“师兄荐你与我,我出束修请你,我是主人,怎么不来接见先生。”张同人方才明白,大笑道:“妙计,妙计。只是这里什么所在?”妙能道:“就是庵后的屋前边,从浴堂后侧里进来,从无人到这里的,内边又与妙有的关房相通的。”原来那日与同人别后,即化施主打个斋,叫妙有进了关,将封皮封好了。同人道:“好甚好,只是供给要吃素,不耐烦,怎么处?”妙有道:“包你有荤有酒吃。”于是同人恰像与妙有坐关的一般,日里妙能在外念经礼忏应卦,妙有里边服侍同人读书,夜间妙能从关洞里钻进来,三人同来作乐。今日你买鱼,明日我买肉,通叫厨下的老佛去买。在老佛面前,只说送与张家娘娘的。那老佛年虽七十三四,强健步履如飞,那事有些觉着,也不去管他,落得口头肥鲜。隔了几日,妙能又到琬娘那边去送柴来,俱说馆中主人家托他送来的。因此妙能与琬娘,遂成相知。到了节中,依然买了节盘,封了束修,送张同人归家,只是叮咛同人不可泄漏。同人口紧,只不说出。隔了数日,又请他到馆了,因此琬娘再不觉着。张同人心上快活,静坐了,又好作文用功,因此感激他两个不尽。因对他道:“我若有个好日,当与娘子说明,将你两个多做夫人。”因此两人一意照顾他,百依百顺。
忽一日,妙能在施主人家念经,听得说宗师发牌要考科举,又说是岁考兼科举。妙能打听确了,归来报与同人得知。同人道:“如此,我要归家,收拾行李起身。”妙能道:“不消你费心,你只顾读书,船儿我已替你叫了,出外安家的盘缠,我已替你料理了。你归去别了娘娘,只打点下船就是。”同人谢道:“费你这样心,怎么补报你。”于是归家别了琬娘,又来别了妙能、妙有,一径到江阴去了,独寻个下处,那些朋友遇见了,道:“老张一向在那里用功,影儿也不见你的。”同人支吾道:“其实在山里舍亲家读书。”那些朋友道:“明日考松江府了。”张同人收拾进场。是日考过了,正欲归家,只见宗师又挂一牌道:
督学察院示:一应考过生员,俱留寓听肄业,候本院三日内,当面发落。特谕。
同人看了,只得在寓等着。
谁知三日后,门斗来报,竟是一等科举,当日发落。领了花红赏银,心上得意,星夜赶回家来,与琬娘欢喜不胜。过了两日,又到庵中见了妙能、妙有,说:“我有了科举。”两尼亦喜地欢天道:“如今再用功去,中了就好了。”妙有道:“今年必中的,我昨夜得一梦,梦见庭中桂花甚开,清香扑鼻,我去折一枝来供佛。一折折来看看,只见桂花中间,结极大一个青梅子在里边。”妙能道:“不但相公中,你又要养个大胖儿子哩。”三个又笑了一回。话休繁絮。
同人又在庵里用功。看看六月将尽,外边纷纷说要送科举,南京乡试去了。妙能又去支持盘缠,择了吉日,与同人送行。恰好临行这日,妙有竟只管攒眉蹙额,口称腹痛,走到床上睡不觉,腹痛一阵紧一阵。妙能慌了,连忙去与他抱腰,竟私养了一个大胖孩子。欢喜得张同人了不得。同人道:“我不管中不中,归来一定要与娘子说知,先领他回去了。”他因吩咐妙有道:“分娩后,须小心谨慎。”并别了妙能,归家别了琬娘,竟到南京进场。他因心境好,又在庵中工夫用足,三场一挥而就,甚是得意。
场事完了,走到书铺里,买了些南京人事,星夜回家。先去庵中会了两尼,又看了儿子,然后住在家中等报。琬娘道:“此番不中,我们活不成了。如今清苦,又亏得妙能荐这馆,然馆是常靠得的。”正在家中与同人愁个不了,只见外边纷纷道:“今夜一定要报举人了。”琬娘准准坐了一夜,同人哭了一夜,那妙能、妙有在庵中听了一夜,再不见个动静。只见天儿渐渐亮了,外边有人道:“今年解元姓张,再无报处。”听此一句,张同人急开门走出问道:“那一学?”那人道:“想是府学。县学门斗不晓得,如今又去府学里查了。”道犹未了,只见一起报人打进门来,把张同人一把揪住道:“写!写!写三千!”张同人那时又惊又喜,众人乱嚷道:“解元要上赏的。”于是不由同人做主,只得写了赏银一千。报人扯碎了,再写,又写赏银二千。然后报人坐了一屋里,只见叫喜的,送酒的,送米的,送柴的,送猪羊的,送银子的,认族通谱的,好不热闹。少顷,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妇人来叩头,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
于是琬娘对同人道:“人要知恩报恩。若无妙能师父扶持,焉有今日!怎么今日倒不见他来走走,与我们料理料理,照管照管。”张同人只是笑。琬娘道:“为甚你笑起来?”同人道:“你怎晓得,妙能、妙有师弟两个,如今不好轻意来了。”琬娘道:“他虽是出家人,我们赛过至戚,为何不肯轻意来?”同人笑道:“如今要他来,须用驼骨花轿抬他方肯来。”琬娘道:“阿弥陀佛,休说这罪过的话。他是出家人,怎肯做这等事。”同人道“不如此,他也不肯来。”琬娘道:“莫不你与他们有约么?”同人笑道:“不瞒你说,一向你贤慧,两上俱佩服久了,只是不曾对你说得。如今我胡说了罢。”即将赌输寻死留宿,假聘送银周全等语,细细述与琬娘听了。琬娘道:“可知他不论钱财结识我。虽然如此,也难得他两个一片心。到底我今有个主意,你既有约,今中了,少不得要个小,如今将他两个蓄了发,抬他过门,相熟的倒好过些。”同人道:“还有一桩喜事,我已有了儿子了。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妙有养的。”琬娘道:“这个更妙。我不生育,傲个儿子。”即着家人去领了来,只说远处过继的,同娘来了更好。
于是择个吉日,琬娘随即唤两个家人,到庵里去请。谁知妙有头发预蓄年余已长了,悄悄先收拾停当,别了妙能,先同儿子私下过门。妙能在庵里,同人嘱他卖了这庵,将银子另买一所大厅房,连琬娘、同人俱搬入来。妙能也蓄发起来,竟同坐产招夫的一般。当时琬娘与妙能、妙有各叙了礼。两个道:“我们是妾,娘娘是正。”琬娘道:“前日相公的性命,亏你们救的。况且平日亏得你们周济,妙有替我养了儿子。我感你两人的恩情,愿姊妹相称,勿以妻妾介怀。”于是同人与两尼,愈加欢喜钦敬他。于是琬娘叫齐家人妇女,俱叩了头,叙称琬娘大娘娘,妙能称二娘娘,妙有称三娘娘。
他日,相公中了进士,俱称奶奶。名位已定,妙能、妙有又谢了琬娘,一家团圆庆喜。同人送过举人,领了牌坊,即上北京会试,又中了会魁。殿试二甲,家中报捷,三个俱称奶奶。同人选了推官,三人同到任所,帮助做官,甚有贤名,行取了吏部。三位奶奶后来各有一子,俱封了夫人。一时人俱传二个尼姑,因救一个赌钱汉的命,后来得做夫人,以为慈心之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