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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史循急病的惊人消息由仲昭他们带到了张曼青的结婚礼堂内,但是这庄皇的婚礼毕竟在始终如一的愉快和美满中过去了。新夫妇的快乐的心田就好比一团烈火,无论什么阴影,投上去就立刻消灭。虽然三天以后,张曼青又从仲昭那里知道了史循的死耗,但连声惋惜以后,也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恋爱生活的甜味,绝对排斥一切气味不同的分子。

然而也不能说就此毫无波折。太美满的生活成为平淡时,一些些小的波折,有时竟是必要的。曼青结婚后第一星期中便表现了这样的生活上的空气转换。大约是第五天早晨,这新结婚的一对中间发生了小小的龃龉,不,应该说是误会。曼青无意中提起了史循死后的章秋柳,微露挂念的神气。朱女士冷笑了一声,无限的妒意立刻堆聚在眉梢眼角。曼青也觉得了,很抱歉似的笑着,转换谈话的方向。但是朱女士不肯放过,她歪过头去,避开了曼青的眼光,冷冷地说:

“现在她是单身一个人了,你应该去安慰她的寂寞呀。”

曼青怔住了,想不到夫人是穷寇犹追的,而且那语意又是多么不了解他的人格!自从那天辩论会后,朱女士也曾有一二次问起章秋柳,但像现在那样近于泼悍的举动,却是从前所没有的。曼青未始不承认“妒为妇人美德”,然而朱女士的不免滥用职权,也使他很觉得怏怏了。

“近如,你也太多心了。”曼青不得不分辩几句,可是语气很温柔。“两个都是旧同学,从死的一个想到活的一个,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自然是旧同学,所以去安慰她,也是应该的;不过,曼青,你自问良心上是否还有一两件事是不能对我说的?”

朱女士现在是看定了曼青的面孔说的,虽然她的措辞并非不宛转,可是她的奇怪的嗓音却使曼青听着便觉得牙龈发酸。而况回答她这句话,在曼青确有为难。他不是常常准备好了撒谎的人,良心上他也是不愿对夫人说谎的,那么,直说他自己和章秋柳的经过罢,可是又总觉得不甚敢;因此他竟忸怩沉吟,流露了非常情虚理屈的神色。

“哈,流弹,打中了敌人的要害了!”

朱女士用最扁阔的声音说,同时很得意地笑了。

曼青忍不住心里一阵作恶。他不很明白这是因为夫人的嗓音呢,抑是因为那可憎的语意,但他直觉地感到夫人之所以追寻他的过去秘密,似乎不是发源于由爱成妒的心理,而是想得到一个能够常常挟制他的武器。

想到这里,曼青不但忘记了分辩,反而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

“何必发愁呢!我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我不肯闹出笑话来,使大家难堪。时候不早了,上学校去罢。”

朱女士又抚慰似的说,然而那种如愿以偿的暗自满足的神情却也充分地流露在她的眉目间,和她的声音里。

曼青惘然拿起了他的黄皮文书夹,跟着夫人机械地走了。虽然幸而搁置了那个可怕的问题,似乎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但是新的不可名说的不快却愈积愈厚地压在曼青的心头。后来在讲堂上借时事题目发了一顿牢骚后,方才泻清了积滞似的舒畅起来,朱女士也像忘了刚才的事,亲爱温柔的生活便又恢复了。可是曼青从此更加不敢承认他和章秋柳曾有过些微的交情。他断定了夫人实是个多疑善怒尖刻的人,虽然人情世故把她磨炼成表面上的温柔和宽大。

渐渐地又发见了朱女士对于政治的盲目了。曼青现在虽然不喜欢政治热的女子,但在政治方面完全懵懂的女子也是同样地不甚乐意。朱女士每天所关心的,是金钱和衣饰;每天所议论的,不外乎东家的白猫跑到西家偷食,被西家的主妇打了一顿,某教员和校长顶撞,恐怕饭碗难保,某女友已经做了局长夫人,诸如此类的琐细的闲文;她每天所烦恼的,无非是裁缝多算了她半尺衣料,某太太对于她的一句无心话该不至于有芥蒂等等。她和曼青的思想全然不起共鸣,他们是分住在绝对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对于这一切,曼青只能惊讶;他想:难道从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看不出这些破绽?但转念后,却也承认了自己是咎有应得;他要一个沉静缄默的女子,然而朱女士的沉静缄默却正做了她的浅薄鄙俗的护身符。

曼青觉得他的理想女性的影子在朱女士身上是一天一天地暗淡模胡起来了。但是朱女士已经成了他的“神圣的终身伴侣”,社会的习惯和道德的信条都不许他发生如何出轨的念头,他只能忍受这重荷。同时,“自慰”这件法宝也在他心里活动。他盼望不再发见朱女士的更多的弱点。他又推论到环境对于个人的关系,以为朱女士的浅薄琐屑,都因为她从前的环境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环境,现在有他自己在那里旦夕熏陶,改变也是容易的。

在朱女士方面,这些“对不住人”的感想是丝毫没有的;曼青自然也觉到。因此他渐渐又以为自己的“求全责备”是不应该,特意地自认满足起来。两星期很快地过去了,他们的共同生活不能不说是愉快的生活。

第三星期的第三天,学校方面却发生了一些事。

前任的历史教员和曼青对调了功课后,仍然不得学生的拥护;那一天他出了个题目算是临时考试,不料全班的学生有一大半交了白卷,一小半却离开正题,做了骂他的文章。这位教师气极了,要求校长把全班学生开除出去。因此校长召集教员会议,考虑这件事。那位教师理直气壮地说明他的要求的三大理由:第一是学生们蔑视党义的功课,罪同反革命;第二是学生们侮辱师长,如此桀敖不驯,即使现在不入“西歪”1,将来要做“西歪”也是难免的;第三是学生们既然做不出文章,便是不堪造就,应当淘汰出去——这是清校。这第三项理由似乎艰深一些,所以他特加以精辟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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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歪”,c.y.之音译,亦即“共产主义青年团”之略称。——作者原注。

“党要清,学校也要清;反革命的分子要清出党去,不能造就的学生当然也要清出校去。如果让不能造就的学生留在校里,便是本校前途的危机。这不是兄弟一人的事,是大家的事,是本校的生死关头。希望大家严重注意。”

没有人说话,但是也没有人反对;情形很可以解释作“默认”。

曼青觉得办法不妥,提出了几个疑点。他以为学生们的举动果然类乎“同盟怠工”,有破坏学校规则的嫌疑,但全班开除的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些;他又指摘第二项理由是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人,有失爱护青年之旨;最后他又论到“不堪造就”的问题:

“学校对于成绩太坏的学生,本有留级的处分,可是一项功课成绩不佳还不能决定他的留级的命运,何得以‘不堪造就’断定了他们的终身?而且学生的成绩不好,教师方面在良心上也该有教授方法失败的自觉的责任,不能以全班开除了事的!”

曼青的话还没完,那位教员已经用劲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立刻回答了一篇极蛮横的反驳,其中很有些对于曼青个人的讥刺。曼青不肯让步。并且其余诸教员的默默作“壁上观”,也加重了他的不平。他不顾坐在他身边的朱女士的惶恐的脸色和屡次的蹑足示意,很固执地和他的前任教员对抗。会议的秩序几乎被他们两个扰乱了,做主席的校长只好使出排解手腕来将本问题付表决。自然是“全班开除”的原提案由大多数的赞成而通过了。

听着他的对手的嘲笑似的鼓掌声,曼青气的快要发抖。尤其使他发闷的是朱女士的两次都没举手的那种不左右袒的态度。他愤愤地和夫人同回家去,在路上就准备好了责问夫人的话语;不料到家后反是夫人先发言抱怨他的“强出头”,说是何必为了一班不相干的学生引起大多数同事的恶感。

“那么,你以为他们的办法是对的了?”

曼青盛气地对着夫人说。

“我也觉得他们的办法太严了一点儿。”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赞成我的办法?”

“嗳,你何必将一肚子怒气都出在我头上!我的不举手也是为了你呀。你已经和他们有了恶感,再加上一个我,难道更好些么?现在我守了中立,将来你和他们还有个转圜的线索。我劝你凡事敷敷衍衍,何苦这样认真!”

曼青低了头,暂时不响;对于夫人的爱护他的微意,他未始不感得一种甜味,但是不能承认夫人的思想和态度是正当。他和缓了语气,慢慢地说:

“近如,你把他们一班人的好感看得这样重!现在我看得雪亮,他们都是无聊的人,并不是真心来办教育,借此来混饭罢了。我们要和他们保持好感,我们自己也成了最无聊的人!我是极不愿意和这班人妥协的。”

“但是既要在这里做教员,就不好太得罪了人,弄成很孤立。”

朱女士很坚持地说,带些可怜曼青不懂世故的神气。

“我简直想不当教员,现在我知道我进教育界的计划是错误了!我的理想完全失败。大多数是这样无聊,改革也没有希望。”

“换别的事做,也很好。”朱女士倒意外地赞成了曼青的意思。“本来当教员是饿不死吃不饱的饭碗,聊胜于无而已。

曼青,你本来在政界办事,还不如仍旧回政界去罢。”

曼青睁大了眼,看着他的夫人;他觉得夫人的话异样地不受用,但因那个“做什么事好”的问题正在他脑子里转动,他便含胡地放过了那一点不受用,接着说:

“你以为政界是好些么?”

“自然也不免要受点闲气——我知道出来做事是到处要受点闲气的,但无论如何,比做教员受气,总是值得些。你去问问他们,谁愿意老是干这黑板粉笔生涯,只要有一条缝,谁都愿意钻进官场里去!”

朱女士现在是微笑着了,她自觉得这几句出色的话是她半生经验的结晶。

曼青脸上却有些变色了。他听来夫人是愈说愈不对,他真料不到这样浅薄无聊的话会从这个可爱的嘴巴里说出来。然而他又自慰地想:这是因为夫人爱怜他的受闲气,是一种愤激的话。但到底不放心似的郑重地又问:

“近如,难道我们做事单为的养活一张嘴么?”

“不为生活,又为了什么?天下扰扰,无非为了口腹!”

不料朱女士竟爽爽快快地这么回答,曼青再没有话可说了;他很失望地低了头,觉得眼前是一片荒凉。自慰的法宝宣告了破产,曼青方始完全认明他所得到的理想的女性原来不过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假货。

他默然踱了几步,人类天生的第二种的排解愁怀的能力又在他心里发生作用:那就是放开一步的达观思想。失望了而又倦于再追求的人们常常会转入了达观。现在曼青也像达观派哲学家研究人生问题似的,完全用第三者的态度来思索自己的失败的缘故了。他惘然想:“现在是事业和恋爱两方面的理想都破碎了,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抑是理想的本身原来就有缺点?”他得不到结论。关于事业方面,他记起了王仲昭他们都反对他入教育界;关于恋爱方面,他记起了那天辩论会时章秋柳曾说过朱女士不是真实的理想。难道自己的辨识力真不及他们么?他有些不甘自认。终于彻悟似的,他记起了美国历史家房龙的有名的《人类的故事》最末一章的题目:《正如永远是这样的》。可不是么?正是永远是这样的!

“曼青,还是再去做官罢。现在北伐胜利,和去年此时情形不同了。”

朱女士看着沉思中的曼青,轻声地说。

曼青干笑了一声,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又踱了几步,便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写一封信。但是刚写到一行多,他瞥见了前天寄到的一张王仲昭和陆俊卿订婚的通知柬带着玫瑰色的微笑静静地躺在一堆书上。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说过,这位陆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样儿十分相像。一个奇怪的念头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两个人也许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罢?这里的一个已经发见出来是假的,那么,别一个应该就是真的罢!”他不知不觉搁下了笔,站起身来,似乎要立刻去看个明白,可是朱女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

“你就写信去辞职么?何必这么性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边很温和地说,显然她是误会了曼青的辞职的意思了。

曼青机械地一笑,随手把信纸团了,丢在字纸篓里。他坐下来重温刚才的思想,便决定去找仲昭谈谈。

此时大约有三点钟。稀薄的云块把太阳光筛成了没有炎威的淡金色;偶而有更厚的灰色云移过,便连这淡金色的光线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阴暗了一些。曼青顺路先到同学会。只有徐子材和龙飞懒洋洋地在客厅里看报。曼青和这两位本来很泛泛,没有什么可谈,却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层楼,龙飞叫住他说: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曼青觉得很扫兴,出了同学会。便找到仲昭的寓处。仲昭正穿好衣服,拿着帽子,似乎要出去。他看见曼青进来,便把帽子放下,又脱去了华达呢的单大衣,很高兴地说:

“没有什么事,不过去望望章秋柳;我们先谈谈罢。”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么?”

曼青随口地问着,很疲倦似的落在一个椅子里。

“本来也不知道,刚才得了她的来信,要我去一趟。她住在医院里。”

“大概是病了。”

“却又不说是病呢。有点奇怪。她这人做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颔首;如梦的旧事又跟着“难以捉摸”这一句话来了。他脸上的颓唐气色也渐渐地浓厚起来,颇使仲昭唤回了初见时的印象。

“夫人没有一同出来么?”

仲昭含笑又问,忍不住向案头的陆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

曼青的回答却是一个颇使仲昭惊异的苦笑。他打算将自己对于夫人的感想尽量倾吐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原是这个。但不知什么缘故,现在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了;在略一踌躇以后,他到底只说起了学校中开除全班学生的事。

“从前我们在学生时代,总以为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小兄弟一定比我们快活,然而今天的他们一定又在羡慕我们的时代还是比较的自由了。人生就是这么矛盾颠倒!”

听完了曼青的话,仲昭慨叹地说。

“最可痛的是从前主张青年权利的我们,在今天竟参预了压迫青年的行动!仲昭,我不愿分担这罪名。我打算辞职!我的最后的憧憬,现在也成了泡影,很快地成了泡影。章秋柳不是常说的么?要热烈,要痛快!现在她已经住在医院里,既然不是有病,那就有点避嚣习静的意味了。要在医院里找痛快热烈的事,光景是不会有的罢?刚果自信的章秋柳也终于不免在命运的面前举起了白旗。仲昭,我真是愈想愈怀疑愈消沉!”

曼青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还有一句话被他捺住在喉头:“所以,仲昭,你也未必竟成了例外。”他觉得不应该在这个尚戴着玫瑰色眼镜的人面前说这句不祥的话,但又痒痒地忍不住,到底在顿了一顿以后,用反面的口吻接着说:

“所有我们这几个朋友的运命都已经看得见了,我希望你的,仲昭,应该是不至于这么暗淡,这么荒凉!”

仲昭笑了一笑,露出“义不容辞”的神气。他以为曼青的抑塞全因学校内的事,他实在并没知道曼青对于新婚的夫人也有同样的失意,但是他的陆女士的影子自然而然很夸炫地浮出来:翠蓝色的绸旗袍裹在苗条的身体上,正是三天前看见时的装束,那时在她音乐一般的谈吐内闪耀着的高洁勇敢的光芒,真可使懦怯者也霍然奋发。那时,仲昭曾戏呼她是北欧的勇敢的运命女神的化身;有这么一个祝福的运命女神拥抱他,难道他的前途还会暗淡荒凉么?

仲昭沉吟似的闭了眼睛,很愿意和他的女神的倩影多一刻温存,然后他睁开了眼,对曼青很谦逊然而满意地说:“曼青,我是很实际的人,我不取大而无当的架空的奢望;据我的经验,惟有脚踏实地,半步半步地走,才不至于失望。在我们的事业中,阻碍是难免的,我们不能希望一下跳过这障碍,跳的时候你会跌交;最实际的方法是推着这阻碍向前进,你逼着它退后,你自己就有了进展。我不大相信扫除阻碍那样的英雄口吻,没有阻碍能够被你真真地扫除了去。曼青,就你的事说,我就不赞成辞职,除非你确认教育已经不是你的憧憬,甚至不是达到另一憧憬的手段。”

曼青沉吟着没有回答。仲昭的实际主义,半步政策,他是听得过许多次了,但现在却使他发生了新感触;辞职的决定,又在他心里动摇起来,他想来辞职确是示弱,并且以后的生活也成问题。但是依旧干下去,真会有仲昭所说的那样最后的成功么?

“我们同去望望章秋柳,怎样?”

仲昭看出曼青的阴暗的心情,就换了题目说。

曼青眼睛一转,似乎也有迟疑,但随即他的主意决定了:

“请你代我望望她罢。我还有别的事,不能够去。”

同时辞职问题在他心里也得了决定;他打算姑且听着仲昭的劝告,再去试试。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的理由。实在呢,又像三个月前初离政界时一般,他很感得疲倦,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的最后的憧憬了。而这个心情慢慢地又磨平了他对于夫人的不满。

曼青负着空虚的慰藉自去了,仲昭便到章秋柳所住的医院。

章秋柳好好的完全没有病容,只不过神色间略带些滞涩,似乎有什么噩兆在威胁她的灵魂;她还是很活泼地对仲昭笑了一笑,柔声地说:

“原来没有什么事。因为太寂寞了,找你来谈谈解闷。”

仲昭不很相信似的微笑着,在窗前坐了,随口答道:

“你自己要到医院里习静,现在又说太寂寞了!”

章秋柳对仲昭看了一眼,忍不住高声地笑了,很像是真心愉快的样子。

“习静?你怎么会想得出这样有趣的两个字?”

笑定了后,章秋柳故意郑重地说;那一种极力装出来的闲暇的态度,很可以使一个细心人知道她心里实在有些怪腻烦的事。

“这是曼青的发明。你像逃债似的躲进了一个医院,竟没有告诉半个人,那情形就有点类乎习静了。你是个怪人。”

“哦,是曼青么!他近来怎样呢?”

章秋柳把左手支颐,靠在枕头上,曼声地说,继续她的扮演的态度。仲昭现在也看出来了。他注视着章秋柳的面孔,好一会儿。然后回答:

“他遇到一些不很开心的事。但是,秋柳,直捷地先说你的事罢,何必多绕话弯子,你不惜泄露了藏身的秘密找我来,一定有些事!”

章秋柳笑了一笑。这不是她常有的那种俏媚的笑,而是掺些苦味的代替叹息的那种笑。她从床上跳起来,走了几步,淡淡地说:

“无非是要问问你有没有熟识的靠得住的妇科医生。”

仲昭耐心等候似的看着她的面孔。

“那就从头都告诉了你罢。”章秋柳很快地接下去。“史循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他以前患过梅毒,叫我注意。前几天我觉得有点异样,就进这里医院来。第一天,我就不喜欢那个医生。他恐吓我。现在差不多住过了一星期,他天天来麻烦我,但是我看来这个坏东西是不会治病的。所以今天我想起来请你介绍一个靠得住的医生。”

仲昭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惘然点着头。

“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没有毒;但这个医生说了许多话来恐吓我。”

章秋柳又加着说,回过来倚在床上。

“多经过一个医生的诊验,自然更好。相熟的医生倒有一个,可惜不是花柳专门;或者请他转介绍一位,行不行呢?”

仲昭很替章秋柳担忧似的轻声说。他觉得这位好奇的浪漫的女士的前途已经是一片黑暗,最悲惨的幻象就和泡沫一般,在他意识中连串地泛出来。可是章秋柳却还坦然,就同闲谈别人的事情似的转述医生对于她的恐吓;最后很兴奋地说:

“最可恶的医生便是这么一味地危言耸听,却抵死不肯把真相说出来。我不怕知道真相,我决不悲伤我的生命将要完结;即使说我只剩了一天的生命,我也不怕,只要这句话是真实的。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确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便要最痛快最有效地用去这最后的一天。如果我知道还有两天,两星期,两个月,甚至两年,那我就有另外的各种生活方法,另外的用去这些时间的手段。所以我焦急地要知道这问题中的梅毒在我身上的真相。仲昭,也许你听着觉得好笑。这几天我想的很多,已经把我将来的生活步骤列成了许多不同的表格,按照着我是还能活两天呢,或是两星期,两个月,两年!仲昭,我说是两年!我永远不想到十年或是二十年。太多的时间对于我是无用的。假定活到十年二十年,有什么意思呢?那时,我的身体衰颓了,脑筋滞钝了,生活只成了可厌!我不愿意在骄傲的青年面前暴露我的衰态。仲昭,你觉得我的话出奇么?你一定要说章秋柳最近的思想又有了变动了。不错,在一个月内,我的思想有了转变。一个月前,我还想到五年六年甚至十年以后的我,还有一般人所谓想好好活下去的正则的思想,但是现在我没有了。我觉得短时期的热烈的生活实在比长时间的平凡的生活有意义得多!我有个最强的信念就是要把我的生活在人们的灰色生活上划一道痕迹。无论做什么事都好。我的口号是:不要平凡!根据了这口号,这几天内我就制定了长长短短的将来的生活历。”

章秋柳长笑了一声,从衣袋里拿出一叠纸来轻轻地扬着,又加了一句:

“所以在这梅毒的恫吓中,我要知道我的日子究竟还有多少!”

于是她像放宽了的弹簧似的摊在床上,没有声音了。

“据这么说,我保荐的医生的责任是很重的。”

在短短的沉默后,仲昭带几分诙谐的意味说。正在人生的幸运时间的他,对于章秋柳的思想只觉得怪诞。他是把“辽远的将来”作为万事的大前提的,他相信人们因为有希望在将来,才能生出勇气来执着于现在;所以章秋柳的既不希望将来也不肯轻轻放过现在的态度,又是他所不能十分了解的。

“虽然不一定要负责预言或是保险,却需要一点诚实。”

章秋柳笑着回答;从床上跳起来,在房里旋了一个charleston式的半圆。这急遽的动作,使她的从中间对分开的短发落下几缕来覆在眉梢,便在她的美脸上增添了一些稚气,闪射着浪漫和幻想的色彩。她轻盈地走到仲昭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很认真地问:

“仲昭,我这生活态度,你是不很称赞成的罢?”

“没有什么不赞成,但我自己却不能这么干。”

章秋柳把头往后一仰,掀开了拂在眉际的短发,从仲昭身边引开去,又用跳舞的姿势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说:

“便是那位可怜而又勇敢的王诗陶也不赞成我这思想。她也是死抓住将来,好像这个支票当真会兑现。和我共鸣的,是史循。他意外地突然地死了。然而他的死,是把生命力聚积在一下的爆发中很不寻常的死!”

一阵狂风骤然从窗外吹来,把半开着的玻璃窗重碰一下,便抹煞了章秋柳的最后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窗又很快地自己引了开来,风吹在章秋柳身上,翻弄她的衣袂霍霍作响。半天来躲躲闪闪的太阳,此时完全不见了,灰黑的重云在天空飞跑。几粒大雨点,毫无警告地射下来,就同五月三日济南城外的枪弹一般。

仲昭是很怕雨的,允许章秋柳明天再来给回音,就匆匆地走了。

雨点已经变成了线,然后又像一匹白练似的泻下来。

仲昭躲在人力车的胶布篷里,在回家去的路上,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布篷的前额落到当面的挡布上,很匀整而且有耐心。仲昭惘然看着这单调的动作,无穷尽的杂念也从他心头慢慢地滴下来了。最初来的是章秋柳,这位永远自信的女士永远耀着傲气的圆脸宛然就是这些亮晶晶的水点。但是立刻变了。布篷的湿透的前额现在是轮替着滴下仲昭所有的熟人的面相来了。仲昭很有味地看着,机械地想:“他们都是努力要追求一些什么的,他们各人都有一个憧憬,然而他们都失望了;他们的个性,思想,都不一样,然而一样的是失望!运命的威权——这就是运命的威权么?现代的悲哀,竟这么无法避免的么?”仲昭想到这里,自己也有些黯然了;但是此时对面来了一辆汽车,那车轮冲开路面的一阵薄薄的水衣时,发出胜利的波嗤的声音,威严地飞过去了。仲昭继续地想:“但是现在是人类的智力战胜运命战胜自然的时代,成功者有他们的不可摇动的理由在,失败者也有他们的不可补救的缺点在;失败者每每是太空想,太把头昂得高了一些,只看见天涯的彩霞,却没留神到脚边就有个陷坑在着!”

于是仲昭撇开了失望的他们,想到自己的得意事件;他计算离暑假还有多少日子,而且也不免稍稍想远了一点,竟冥想到快乐的小家庭和可爱的孩子了。他是这样地沉醉于已经到手的可靠的幸福,竟不知道车子已到寓所门外,竟忘记了下车。

当他把他的被快乐涨大了的身体塞进自己房门的时候,二房东的女仆递给他一封信。这是报馆里的信封。仲昭随手把信搁在书桌上,先脱下很受了几点雨的大衣和帽子,照例向案头的陆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像一个从街上回来的母亲先要看一看她的小宝贝是否好好地睡着。一点儿差池都没有,陆女士微笑地站在镀金边的框子里,照旧的十分可爱。仲昭忍不住拿过照相来亲了个嘴,恭恭敬敬放回原处,然后很潇洒地拿过报馆里送来的信,慢慢地拆开来。原来是一封电报,谢谢报馆里的人,已经替他翻好。

突然那张电文从仲昭手里掉下来。他的心像要炸裂似的一跳,接着便仿佛是完全不动了。墙壁在他眼前旋转,家具乱哄哄地跳舞。经过了可怕的三四秒钟,仲昭方才回过一口气来,抖着手指再拾起那张电报来,突出了眼珠,再看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写着:

俊卿遇险伤颊,甚危,速来。

仲昭下死劲回过头去,对陆女士的照相望了一眼,便向后一仰,软瘫在坐椅上。一个血肉模胡的面孔在他眼前浮出来,随后是轰轰的声音充满了他的耳管;轰轰然之上又有个尖厉的声音,似乎说:这是最后的致命的一下打击!你追求的憧憬虽然到了手,却在到手的一刹那间改变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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