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介·田芥先生想,没有答案,没法理解,哪怕神谕也给不出答案。但是我还得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
我要出去看一看微不足道的琐事,看一看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们。等到将来某一天,或许——
他和妻子道了别,离开了家。但他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日本时代大厦。何不放松放松?开车去金门公园?那里有动物园和鱼。去一个生物虽然不能思考,但却悠然自在的地方。
时间。坐三轮车去那儿要很长时间,但可以让我有更多观察的机会。这样也好。
可是,树木和动物跟人不一样,我必须抓住人类的生活。是人类的生活让我像个孩子,尽管那样或许也不错。我可以让它变得不错。
车夫沿卡尼大街蹬着三轮车,朝旧金山市中心驶去。田芥先生突然想到,试试电轨缆车吧。可以在最畅通无阻、几乎让人挥泪的行程中获得快乐。缆车本该在二十世纪初就消失的,可是依然奇特地存在着。
他打发了三轮车夫,沿人行道朝最近的缆车走去。
田芥先生想,或许我再也不能回日本时代大厦了,那里有一种死亡的臭气。我的事业完了,但也没什么不好。商务活动董事会可以另找个人代替我。但是田芥还活着,还在走动,还在想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一切都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蒲公英计划酝酿的战争会把我们一扫而光,不管那时我们正在做什么。我们的敌人恰恰是我们上一场战争的盟友。这个盟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或许我们本应该向他们开火。应该去帮助他们的敌人——美国、英国和苏联,让他们去品尝失败的苦果。
不管怎么看,都令人绝望。
神谕也令人困惑。或许它已经悲伤地撤出了人类事务,先知们离我们而去。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一切全靠自己的时代。我们不会像从前那样获得帮助。这样或许也不错。或者可以变得不错。田芥先生想。我们仍然得追求“道”。
他上了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电轨缆车,一直坐到终点。他甚至还跳下车,帮忙推着缆车沿木制转车台调头。他在这座城市里日常所做的所有事情中,这件事对他来说最有意义。但这种刚刚获得的意义又渐渐消失了。他感到空虚更加浓烈,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一片废墟。
自然,他还得乘缆车往回走。但是……这只是一个形式,当他看着街道、大楼和交通站台按与先前相反的顺序依次出现的时候,心里突然意识到。
快到斯托克顿的时候,他站起来准备下车。但刚要下去,售票员招呼他:“先生,您的公文包。”
“谢谢。”他把公文包落在缆车里了。他伸手接过公文包,然后鞠了一躬。缆车哐啷哐啷地开走了。他想,包里的东西可是很值钱的,里面有千金难买的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枪他一直随身带着,以防图谋报仇的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趁他落单的时候对他下手。一切皆有可能。但是——田芥先生觉得,尽管发生那幕惨剧,这种防备也还属于神经过敏。他拿着公文包沿街行走,一再告诫自己:我不能让强迫恐惧症控制自己。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
强迫恐惧症想支配我,我也想支配它,他想。
他问自己:我是否丧失了乐观的态度?就因为我不能忘记自己曾经杀过人,我的天性就彻底 改变了吗?除了对这件藏品的看法,所有的收藏都变味了吗?收藏可是我的人生支柱……哎,一个让我如此痴迷的领域。
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把他送到蒙哥马利大街上罗伯特·齐尓丹的商店。让我们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一丝线索,证明我的自然天性还在。或许我能想个办法控制我的焦虑:用这把枪换一个更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这把枪带有太多的个人主观历史……而且都是错误的历史。但是这段历史到我这里就终结了。没有人能从这把枪里再获得那样的体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让自己解脱吧,他兴奋地想到。若是枪不在了,过去所有的一切也该烟消云散了。因为它不仅存在于我的心里。它——正如历史真实性理论常说的——还存在于枪里。枪是我和过去之间的一个媒介!
他来到齐尓丹的商店。我跟这儿打过不少交道,他付钱给车夫的时候想到。为公为私都没少来。他提着公文包快步走进商店。齐尓丹先生正用布擦着一件工艺品。
“田芥先生。”齐尓丹边打招呼,边鞠躬致意。
“齐尓丹先生。”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真是惊喜,不胜荣幸。”齐尓丹放下手中的活儿,绕过柜台走到外面。一样的招呼,一样的礼仪,什么都一样。但是齐尓丹感到今天的田芥先生有点不同寻常。确切地说——变得沉默寡言了。齐尓丹想,看来是修养提高了。以前总是咋咋呼呼的,焦躁地忙来忙去。或许这是个不好的征兆?
“齐尓丹先生,”田芥先生说,一边把他的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拉开拉链,“我希望折价交换一件几年前买的东西。我记得你这儿是可以这样操作的。”
“是的,”齐尓丹说,“不过要看情况。”他机警地注视着。
“是一把柯尔特点四四左轮手枪。”田芥先生说。
他们两个都没吭声,一起看着柚木盒里的手枪,纸盒里的弹药已经用了一些。
齐尓丹有点冷淡。啊,田芥先生想,那就算了。“看来你没有兴趣。”田芥先生说。
“是的,先生。”齐尓丹先生僵硬地说。
“我也不强求。”田芥先生感到很无力。我让步。逆来顺受的“阴”主宰了我,我害怕……
“请原谅,田芥先生。”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把枪、弹药和盒子重新放回公文包里。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必须保存这件东西。
“您似乎——很失望。”齐尓丹说。
“你看出来了?”他感到一阵慌乱。他是否流露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让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耸了耸肩。事实显然如此。
“您想把这枪折价交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齐尓丹问。
“没有。”他回答道,再次隐藏起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本该如此。
齐尓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确定这把枪是否真是从我这儿卖出去的,我记不起来了。”
“我敢保证是从你这儿买的。”田芥先生说,“不过没关系。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不介意。”
“先生,”齐尓丹说,“让我给您看看我们刚进的新货。您现在有时间吗?”
田芥先生的内心又感觉到了从前那种激动。“是不是特别有趣?”
“请过来,先生。”齐尓丹领着他穿过店堂。田芥先生跟在后面。
在一个上了锁的玻璃柜里,有一个铺着黑天鹅绒的托盘,上面有一些螺旋状的金属,其形状与其说是确定的,不如说是暗示的。田芥先生停下来仔细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坚持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的每一个顾客看。”罗伯特·齐尓丹说,“先生,您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吗?”
“看起来像珠宝首饰。”田芥先生看到里面有枚胸针。
“这些都是美国人制作的。是的,当然是。但是先生,他们不是过去的旧东西。”
田芥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先生,这些是全新的。”齐尓丹苍白呆滞的面容有了一丝生气,“先生,这是我们国家的新生命。它们是新的起点,是微弱但永不毁灭的种子。美的种子。”
田芥先生饶有兴味地把玩着手里的几件首饰。是的,确实有某种新的东西让它们生机勃勃,他想到。“道”的原则在这里得到验证:当“阴”无处不在时,在最黑暗的深处,第一缕光明蠢蠢欲动……这些对于我们并不陌生。我们以前看到过这种情况,跟现在这个一样。但是它们对我来说就是废铜烂铁,我不可能像齐尓丹先生那样痴迷。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很不幸。但事实就是如此。
“很可爱。”他放下东西,嘀咕了一句。
齐尓丹先生加重语气说道:“先生,它不会马上出现。”
“什么不会马上出现?”
“您心里焕然一新的想法。”
“你被迷住了。”田芥先生说,“我希望我也能被迷住。但遗憾的是,我没有。”他鞠了一躬。
“给它一点时间。”齐尓丹陪他到商店门口时说道。他没打算让田芥先生看其他东西。田芥先生意识到这一点。
“你那么肯定,是因为你的鉴赏能力有问题。”田芥先生说,“你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但并不成功。”
齐尓丹没有退缩。“请原谅,”他说道,“但是我没有说错。我能在这些首饰里准确地感觉到浓缩起来的未来种子。”
“也许吧。”田芥先生说,“但你的盎格鲁——撒克逊式的痴迷并没打动我。”然而,他还是感到了某种新的希望。他对自己的希望。“再见。”他鞠了一躬,“过两天我再来看看。或许我们可以验证一下你的预言。”
齐尓丹先生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
田芥先生提着公文包,里面仍放着柯尔特点四四手枪,离开了商店。他想,我出去了,就像我进来时一样,还在寻觅。我依然没有找到可以让自己重回这个世界的东西。
要是我买一件这种轮廓模糊的怪异首饰会怎样?把它放在身边,反复把玩,琢磨……我会不会因此找到重回世界的通道。
这些首饰对齐尔丹先生有用,但对我没用。
但是,即便只有一个人找到了通道……那也意味着“道”是存在的,尽管我个人还没有领悟那个“道”。
我很羡慕他。
田芥先生转过身,朝商店走去。齐尓丹先生站在门口看着他,还没有进去。
“先生,”田芥先生说,“我要买一件那种首饰。你随便帮我挑一件吧。我其实并不相信那东西真有这么好,但我现在是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又跟着齐尓丹穿过商店,来到那个玻璃柜前。“我虽然不相信,但是会把它带在身边,每隔一段时间拿出来看看,比方说,每隔一天看一次。两个月以后,如果我没有看到——”
“您可以全额退款。”齐尓丹先生说。
“谢谢你。”田芥先生说。他感觉好些了。人应该什么都试一试,他想。这并不丢人现眼。相反,这是智慧的象征,说明你识时务。
“这件东西会让你获得安宁。”齐尓丹说。他拿出一个小巧的三角形银饰,下黑上白,闪闪发光,上面还装饰着镂空的挂件。
“谢谢。”田芥先生说。
田芥先生坐上三轮车,来到朴次茅斯广场。这是一个开放式公园,所在地是一个斜坡,比卡尼大街地势略高,从这里可以俯瞰警察局。他在太阳下面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鸽子沿着铺就的小路寻觅食物。其他长凳上坐着几个穿着破旧的人,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打瞌睡。草地上三三两两地躺着一些人,都快睡着了。
田芥先生从口袋里拿出印有齐尓丹店名的纸袋子,捧在手里。他坐了下来,朝手上哈了哈气,取取暖,然后打开纸袋子,拿出新买的东西。他一个人在那儿仔细端详着,就在这个不大的老年人聚集的草地公园里。
他举起这个弯弯曲曲的银首饰。中午的太阳在银器上的反光,像谷物包装盒盖上的小东西,送出去就能换得杰克·阿姆斯特朗的放大镜。 [1] 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器。正如婆罗门所言:唵,空、天、地三界皆汇聚于此。至少在两个方面暗示了这一点:大小和形状。他继续认认真真地审视着。
我内心的想法真会如齐尓丹先生所预言的那样焕然一新吗?五分钟,十分钟。我坐在这儿,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啊,时间会告诉我们真相。但在此之前,我手上拿的又是什么呢?
对不起,田芥先生对着银器想到,我们身上的压力常常会让我们有所反应和行动。他遗憾地准备把银器放回袋子,充满希望地看了最后一眼——聚精会神地再次审视。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好奇,他对自己说。在海边,孩子会把随意发现的贝壳贴在耳边,想在它的嗡嗡声中听到大海的智慧。
而我呢,我用眼睛代替了耳朵。想让银器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做得有没有意义,以及为什么这么做。把智慧压缩进一个具体的波浪形银器里。
要求得太多,所以一无所获。
“听着,”他低声对波浪形银器说道,“销售担保承诺得太多了。”
要是我使劲地摇一摇它,就像摇不听话的老手表,会怎样?他上下晃动银器,就像在某个重要比赛中摇骰子一样。他要把银器中的神灵唤醒。神灵可能睡着了。或者远行了,去阐发先知以利亚含义丰富的反讽了。也许他是在追寻。田芥先生再次把银器握在手中上下摇晃,大声地呼唤它。然后又审视了一番。
你这个小东西,你空洞无物,他想到。
骂它,他对自己说,吓唬它。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低声说道。
然后怎么办呢?把你扔到阴沟里?对它吹气,摇晃它,再吹气。让我赢得这场游戏吧。
他笑了起来。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他正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成了过路人的景观。他心虚地四下瞧了瞧,并没有人看。老人们在打盹,这是他们的消遣方式。
什么都试过了,他意识到。请求、沉思、威吓。最后,从哲学的高度加以解释。还能做什么呢?
我能不能就坐在这儿等?它拒绝了我。或许还会有机会。可正如 w.s.吉尔伯特 [2] 所说,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来。是这样吗?我感觉是。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像孩子一样思考。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因此我得到其他地方去寻找,得用新方法探寻这件东西。
我必须用科学的方法,每一步都用逻辑来推理。系统地运用经典的亚里士多德实验方法。
他用手捂住右耳,挡住车辆和其他分散注意力的噪声,把银器像贝壳一样紧紧地贴在右耳边听。
没有声音。没有类似大海的咆哮。没有内部血液的流动声。
那么,还有什么感官能理解其中的奥秘?听觉显然是没有用的。田芥先生闭上眼睛,开始摸索银器表面的每一个地方。触摸没有用,他的手指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信息。闻吧。他把银器放在鼻子边嗅着。有轻微的金属气味,但并不能说明什么。尝尝看。他张开嘴,把三角形的银器塞进嘴里,就像往嘴里塞饼干一样。当然,他没有用牙齿咬。也没有尝出什么意义,只是一件冰冷、生硬、苦涩的东西。
他又把银器拿出来放在手里。
最后还是要用眼睛看。五官中等级最高的器官:这是按照古希腊的等级划分。他把银器翻来覆去地左看右看。他超快速地转动眼球,把银器全方位看了一遍。
我看到了什么?他问自己。花了这么长时间耐心费力地研究。在这个物件里,我找到了什么有助于我发现真理的线索?
说吧,他对银器说,吐露出你隐藏的秘密。
它就像一只被从井底拉上来的青蛙,田芥先生想,被人攥在手中,命令它说出井底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但是我手里的这只青蛙一点声响都没有。它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变成了石头,或者泥土,或者矿物。无声无息。又回归到埋藏它的世界中,变成一个普通生硬的东西。
金属来自大地,他一边看一边想。来自地下,来自最深、最密实的地方。那里是巨怪的居所,到处是洞穴,漆黑潮湿。那里是阴界,最黑暗的阴界。尸体和腐烂毁败的东西都在那儿。还有残渣粪便。所有死去的东西全都一层一层地滑向那里,在那里分解。那是永恒不变的魔鬼世界,是逝去的岁月。
但是在阳光下,三角银器闪闪发亮。它将光线反射出去。像火一样,田芥先生想,根本不是什么潮湿阴暗的东西。一点也不沉重萎靡,而是充满了勃勃生机。是高层领域的东西,体现了“阳”,体现了上苍的虚无缥缈。这是艺术作品的特征。是的,这是一件艺术家的杰作:取自无声黑暗地下的矿石,经过变形,转化成来自天上、反射阳光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起死回生。僵尸变成了火一般的艺术品。过去让位给了未来。
你是哪一个?他问波浪形银器。是黑暗死寂的“阴”,还是明亮活泼的“阳”?银质波浪在他掌心起舞欢跳,让他眼花缭乱。他眯起眼睛,只看到火在舞蹈。
身体阴柔,灵魂阳刚。金和火融为一体,内在和外在融为一体。握在掌中的就是一个微型宇宙。
它代表的是怎样一个空间呢?垂直上升,直达苍穹。代表的又是怎样的时间呢?进入变幻不定的光的世界。是的,这件东西已经吐露出它的精神:光。我的注意力被定格在那里,无法移动。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被这件闪闪发亮的东西迷住了,赶也赶不走。
跟我说说话吧,他对银器说,既然你已经把我俘虏了。我想听听你那来自耀眼的纯阳世界的声音,那个只有在来世才有的声音。但我无须等待死亡,因为我的精神主导已经离散,在游荡中寻找一个新的子宫。所有的天神,不管是慈眉善目的还是令人恐惧的,我都不予理会。还有那些虽然光明,但却烟雾缭绕的地方,我也会一路而过,不会停留。还有正在交媾的男女,我都不会留意。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毫无畏惧地面对这种纯阳。看吧,我毫无惧色。
我能感觉到因果报应的热风在驱动着我。但是我自岿然不动。我的目标是正确的:面对纯阳,我不能退缩,否则就会重新坠入生死循环,永远不能明白什么是自在,永远得不到解脱。空幻世界的帷幔将再次落下,假如我——
光消失了。
他手里拿着的只是一个愚钝的银器。有东西把阳光挡住了。田芥先生抬起头。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站在他的长凳前,脸上漾着微笑。
“嗯?”田芥先生惊讶地说道。
“刚才我一直在看你玩那个魔术玩具。”警察正要沿着小径往前走。
“魔术玩具,”田芥先生重复道,“不是魔术玩具。”
“难道不是那种要把它解开的魔术玩具?我儿子有许多这样的玩具。有些确实很难解开。”那个警察走开了。
田芥先生想,完了。我涅槃的机会被毁了。一去不复返了。给这个原始野蛮的美国白人给干扰了。这个尚未进化的家伙居然说我在玩幼稚的儿童玩具。
他从长凳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定要冷静。侵略主义者那种声嘶力竭的下流谩骂,我不屑为之。
一种不可思议的未获救赎的情感在他胸中激荡。他在公园里走着,对自己说:不要停下来,继续前进,在运动中得到净化。
他来到公园边上,看到了人行道、卡尼大街和喧嚣的来往车辆。他在路边停住。
没有人力三轮车。他只好在人行道上步行。人总是得不到需要的东西,这是永恒的真理。
上帝,那是什么?他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天空中一个怪模怪样的可怕家伙。像令人胆战心惊的过山车道悬在空中,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一个由钢筋水泥构建的巨型空中建筑。
田芥先生转身问旁边一个行人。此人面庞清瘦,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东西问道。
那人笑了。“很难看,是不是?那是内河码头的高速干道。许多人都认为它大煞风景。”
“我以前怎么从未见过?”田芥先生说。
“那你真幸运。”说完,那人继续往前走。
这是一场噩梦,田芥先生想,一定要醒过来。今天的人力三轮车都到哪儿去了?他加快步伐。整个街景雾蒙蒙、灰沉沉的,俨然是一个死亡的世界。火焰的味道,暗灰色的建筑和人行道。刻板的生活节奏。还是没有三轮车。
“三轮车!”他一边喊一边追过去。
绝望。只能选小轿车和公交车了。小轿车像巨大而野蛮的粉碎机,外形完全陌生。他不想看到这些小轿车,眼睛一直盯着前面。它们扰乱了我的视觉,而且用意特别险恶。这种干扰影响了我的空间感。就像突然得了严重的散光,眼中的地平线都扭曲了。
一定得缓解一下。前面有家昏暗的小酒馆。里面都是白人,他们在吃晚饭。田芥先生推开旋转木门。一阵咖啡的味道。墙角边的一台古怪的自动唱机播放着喧闹的音乐。他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朝吧台走去。所有的凳子都被白人给占了。田芥先生大喊了一声。有几个白人抬起头。但是没有人离开自己的位置,没有人给他让座,他们只顾埋头 吃饭 。
“给我让座!”田芥先生对坐在第一个位子上的白人大声喊道,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那人放下咖啡杯,说道:“小心点,东条英机。”
田芥先生看了看在座的其他白人,一个个都怒目而视。而且没有人动弹。
这就是来世的生活,田芥先生想。因果报应的热风究竟会把我吹向何方?我看到的是怎样的幻象?人的精神忍受得了这一切吗?忍受得。《度亡经》已经让我们有了充分准备:人死之后,都会看一看其他死者,但这些人好像都和我们有深仇大恨。人都是孤立的。走到哪里都是孤立无援。可怕的人生旅程——磨难和再生的世界,时刻都得面对精神的失落和沮丧。人生的种种幻象。
田芥先生匆忙离开吧台,走出酒馆,店门在他身后旋转关上。他又一次站在人行道上。我现在在哪里?反正不在我的世界里,也不在我的空间和时间里。
那个银器让我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无所依傍。一切努力都到此为止吧,就算是一个永远的教训。一个人试图违背自己的感官知觉——为什么?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荡,没有路标,没有向导?
这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情形。注意力涣散,一种朦胧的状态占据了主导。世界似乎呈现出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原始状态,完全和潜意识里的东西混淆在一起。典型的由催眠导致的精神恍惚。这种在阴影中滑来滑去的可怕状态一定得打住,一定得把精神重新集中起来,回到原来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
田芥先生在口袋里摸索那个三角银器。不见了。和公文包一起落在公园的长凳上了。真是灾难。
他弓起身子,沿着人行道往回跑。
他在公园小径上往回跑的时候,在那里打瞌睡的流浪汉们全都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看到那条长凳了,他的公文包还靠在上面。但是没有三角银器的踪影。他四处寻找。看到了,滑到草丛里了,半隐半现。是他一怒之下扔到那里的。
他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喘着粗气。
休息一会之后,他对自己说:再看一看这个银器。他一边专注地看着银器,一边数数。数到十,或许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我清醒过来。
这是赋格式的白日梦,简直荒唐,他意识到。不是头脑清醒的童真般的单纯,而是青少年的胡思乱想。我活该如此。
都是我自己的错。齐尓丹先生并没有让我这样做,制作三角银器的工匠们也没有让我这样做。要怪就怪我贪婪。智慧是不能强求的。
他慢慢地大声数着,然后突然站起来。“真他妈的蠢。”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迷雾散了?
他四下看了看。能散的迷雾都散了。这时,人们不禁会认为圣保罗的话入木三分:从昏暗的玻璃看出去,看到的不是比喻,而是一个扭曲变形的物体。从本质上来说,我们的确会扭曲现实:空间和时间是我们在心里构建出来的。当我们的内心出现摇摆的时候——比如我们的中耳受到严重干扰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就会发生。
有时候,我们的意愿稀奇古怪,所有的平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芥先生重新坐回长凳上,把三角银器放进口袋,双手抱着膝盖上的公文包。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那个丑陋的建筑——那个人叫它什么来着?内河码头的高速干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不敢这么做。
可是,他想,我也不能干坐在这儿。我有许多重担要扛,美国人总喜欢这么说。有许多工作要做。
真是进退两难。
两个中国小男孩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地沿小径往这边走。一群鸽子飞了起来。男孩们停住了脚步。
田芥先生对他们喊道:“喂,小家伙。”他把手伸到口袋里,“过来。”
两个小孩心存戒备地向他走来。
“这是一角硬币。”田芥先生把一枚硬币扔给他们,两个男孩立刻抢开了。“去卡尼大街看看有没有三轮车,回来告诉我。”
“等我们回来告诉你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会再给我们一毛钱吗?”
“会的,”田芥先生说,“但是要对我说实话。”
两个小孩沿小径飞奔而去。
如果还是没有,田芥先生想,那我最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自杀算。他抓住公文包。枪还在里面,了结自己可以毫不费力。
两个孩子飞跑着回来了。“六辆!”其中一个喊道,“我数了,有六辆。”
“我数有五辆。”另外一个男孩喘着气说道。
田芥先生说:“你们确定有三轮车?你们看清楚了吗?有车夫在蹬三轮车?”
“先生,有的。”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说道。
田芥先生给每个小孩一枚一毛硬币。两个小孩谢过田芥先生,跑开了。
回办公室去,田芥先生想。他提着公文包站起身来。又要开始礼节性的拜访,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
他再次走上小径,朝人行道走去。
“三轮车。”他大声喊道。
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出现了一辆三轮车。车夫在路边停下车,瘦削灰暗的脸上冒着汗珠,胸脯上下起伏。“您好,先生。”
“送我去日本时代大厦。”田芥先生命令道。他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三轮车夫吃力地蹬着车,汇入到其他三轮车和小轿车中。
田芥先生到达日本时代大厦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在大厅里,他指示接线员帮他接通了楼上的拉姆齐先生。
“我是田芥。”电话接通后,田芥先生说道。
“早上好,先生。接到你的电话我终于放心了。早上没见到你,我很是担心。十点钟的时候,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你妻子说你已经离开家,不知去哪儿了。”
田芥先生问:“办公室里的遗骸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吗?”
“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向你保证,先生。”
田芥先生满意地挂上电话,去乘电梯。
他上了楼,进了办公室,四下搜寻了一会儿。凡他看到的地方,没有一点痕迹,正像拉姆齐保证的那样。他松了一口气。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人是不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事情的。历史已经被揉进地板上的尼龙地毯里……
拉姆齐先生在办公室里迎接他。“时代大厦上上下下都在夸你勇敢。”拉姆齐先生开口说道,“有一篇文章是这样描写的……”看到田芥先生的表情不对,他打住了。
“挑要紧的说。”田芥先生说,“寺夫木将军怎么样了?也就是曾经的矢田部先生。”
“经过周密安排,他秘密乘飞机回日本了。”
“请说一说贝恩斯先生的情况。”
“我不清楚。你不在的时候,他只来过一次,而且是悄悄来的,什么也没说。”拉姆齐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回德国了。”
“对他来说,去日本是最好的选择。”田芥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语。无论如何,寺夫木老将军的安危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但是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田芥先生想。我自己和我的商会全都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在利用我。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我是他们的——应该怎么说呢?——他们的幌子。
我是个面具,用来隐藏真实的东西。在我身后,真正的事件在秘密地进行,别人窥探不到。
田芥先生想,有时候,即便作为薄纸板挡在前面,也是很有意义的。这真是奇怪。如果我能抓住这一点,也能有所领悟。假象背后的真正目的,我们是可以探测的。经济法则告诉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是全然无用的,哪怕是假象。探测的过程是多么崇高和伟大。
艾芙莱吉恩小姐走进办公室,神情焦虑。“田芥先生。电话总台让我过来的。”
“冷静点,小姐。”田芥先生说。时间的洪流催促我们不断向前,他心想。
“先生,德国领事来了。他想和您谈谈。”她把目光转向拉姆齐先生,然后又看着田芥先生,脸色惨白。“据说他早些时候来过大厦,但是工作人员知道您——”
田芥先生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拉姆齐先生,请帮我想想德国领事叫什么名字。”
“叫胡戈·赖斯男爵,先生。”
“哦,想起来了。”他想,齐尓丹先生没有回收我的那把枪,显然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拎起公文包,离开办公室,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站着一位个头不高、衣冠楚楚的白人。橘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脚蹬一双铮亮的黑色牛津鞋,手里握着一根纤巧的象牙烟嘴,身材挺拔。一看就知道是他。
“是赖斯先生吗?”田芥先生问。
那个德国人鞠了一躬。
田芥先生说:“我们一直通过邮件和电话等方式进行公务往来,但是至今未能谋面。”
“见到你十分荣幸。”赖斯先生回答道,一边朝田芥先生走去,“即便目前的情形让人心烦,令人愤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田芥先生说。
赖斯先生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田芥先生说,“因为你刚才所指的那些事情,我的头脑曾变得一片混乱。人们常说,泥土做的人总是那么脆弱。”
“可怕至极,”赖斯先生摇了摇头,“当我刚——”
田芥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在你长篇大论之前,先听我说。”
“当然可以。”
“是我亲手开枪打死了你们的两个国家安全警察。”田芥先生说。
“旧金山警察局通知我了。”赖斯先生说,一边吹散围绕在他俩周围的难闻的烟雾,“我在卡尼大街的警察局和停尸房待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又看了你的人给负责调查此案的警官写的报告。从头到尾都令人毛骨悚然。”
田芥先生没有吭声。
“但是——”赖斯先生说,“说那些歹徒和德国有关系完全是无中生有。就我个人看来,整件事十分荒唐。我认为你做得完全合情合理,田子先生。”
“是田芥。”
“让我们握握手。”赖斯先生说,一边伸出手。“让我们握手言好,把这件事给忘了。不能小题大做,特别是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任何不明智的渲染都会煽动民众,这对我们两国都不利。”
“但罪恶却刻在了我的灵魂上。”田芥先生说,“赖斯先生,血不像墨水,是永远洗刷不掉的。”
德国领事一时不知所措。
“我祈求原谅,”田芥先生说,“尽管你给不了我这种宽恕。可能谁也给不了我。我想读一读马萨诸塞州的古圣人古德曼·马瑟的著名日记。据说他专门讲述罪恶和地狱之火这样的东西。”
德国领事使劲地抽着烟,专注地审视着田芥先生。
“让我告诉你,”田芥先生说,“你的国家将陷入罪恶滔天和万劫不复之中。你知道坎卦吗?我现在代表个人跟你说话,而不是作为日本的官方代表。我心惊胆战地告诉你: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屠杀即将开始。可你现在仍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个人利益或者个人野心而钩心斗角。把作为你对手的国家安全局给愚弄了,是不是?虽然你让福姆·米尔先生陷入困境——”他说不下去,感到一阵胸闷。小时候就这样,他想。一对老太婆发火就要犯哮喘。“我身患疾病。”他对赖斯先生说。赖斯已经把一根烟抽完。“许多年来一直不见好转。自从听说你们国家的领袖想胡作非为之后,我非常绝望,现在病情愈发严重,已经无药可治。你也是一样,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用古德曼·马瑟的话来说就是:忏悔吧!”
德国领事嘶哑地说:“你没记错。”他点了点头,用颤抖的手又点了一支烟。
田芥先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想喘口气。拉姆齐先生从办公室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叠表格和文件。他对田芥先生说道:“领事先生在这儿,正好现在有和他相关的公务。”
田芥先生条件反射般地接过递来的表格。他看了一眼,是20——50表格。德国通过其驻太平洋沿岸国代表,领事胡戈·赖斯男爵,请求引渡现在羁押在旧金山警察局的重犯。是个犹太人,名叫弗兰克·芬克。根据生效于1960年6月的德国法律,他是德国人,应该由德国司法机关羁押,等等。他又看了一遍表格。
“给你笔,先生。”拉姆齐先生说,“今天和领事相关的公务只有这些。”他把笔递给田芥先生的时候,鄙夷地看了一眼德国领事。
“不。”田芥先生说。他把20——50表格退还给拉姆齐先生。突然,他又一把把表格抢了回来,在表格的下面飞速写下:释放。太平洋沿岸国 第一商会。参阅1947年军事条约。田芥 。他把其中一个副本交给德国领事,原本和其余副本交给拉姆齐先生。“再见,赖斯先生。”他鞠躬说道。
德国领事也鞠了一躬,一眼都没瞧那份文件。
“以后若有什么公务,请通过邮件、电话和电报这些中间设备联系。”田芥先生说,“不需要当面交涉。”
德国领事说:“你这是让我对超出我管辖权的事态负责。”
“懦夫。”田芥先生说,“我已无话可说。”
“你这样办事,跟现代文明规范背道而驰。”德国领事说,“你让大家相互仇恨并伺机报复。本来应该公事公办走走形式,现在却掺杂了许多个人情感。”他把手上的烟头往墙角一扔,转身走开了。
“把你那肮脏的烟头带走。”田芥先生有气无力地说道。但是德国领事已经转弯不见了身影。“任性的小孩才会这样。”田芥先生对拉姆齐先生说,“你看到的是令人讨厌的孩子气举止。”他摇摇晃晃地朝办公室走去。他的呼吸愈发困难,一阵疼痛延伸到他的左臂。他用一个手掌紧捂住胸口。“哦。”他哼了一声。他的眼前没有地毯,只有金星直冒。
帮帮我,拉姆齐,他喊道。但是没有回应。求求你。他伸出手,东倒西歪。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田芥先生倒下的时候,抓住了衣服口袋里齐尓丹先生怂恿他买的那个三角银器。他想,三角银器没能拯救我,没能帮助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然。
他跌了下去,手、膝盖和鼻子着地,趴在了地毯上。拉姆齐先生四处求救。要保持平衡,田芥先生想。
“我只是心脏病犯了。”田芥先生勉强说道。
好几个人合力把他抬到沙发椅上。“放松,先生。”其中一个对他说道。
“请通知我妻子。”田芥先生说道。
不一会儿,他听到救护车在街道上呜呜地叫着。人们奔来奔去,一阵慌乱。一张毯子盖到他身上,一直盖到他的腋下。领带被拿走了,衣领松开了。
“现在好一些了。”田芥先生说。他放松地躺在那儿,尽量不动弹。他想,事业肯定完了。德国领事无疑会在上层掀起波澜,抗议我的粗暴无礼。这样的抗议或许也是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能做的我都做了。现在,一切都要由东京和德国的派系决定了。无论斗争结果如何,都非我力所能及。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桩有关塑料的生意,他想,来的只是一个重要的模具销售员。神谕预测对了,并且给了我暗示,但是——
“把他的衬衫脱了。”一个声音说道。显然是大厦里的医生。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田芥先生笑了。语气就是一切。
田芥先生想,这是否就是答案?人体的奥秘,人体自身的奥秘。现在是时候退出了,或者是时候部分退出了。一个我不得不顺从的天意。
神谕最后是怎么说的?那天,两个德国国家安全警察一死一伤躺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询问的时候,神谕是怎么回答的?是中孚卦第六十一:内在的真实。卦上是说猪和鱼,但猪和鱼是最没有灵性的,这讲不通。原来是指我,《易经》说的是我。我永远都不会完全弄明白。神谕的特点就是这样。也许现在的情况就是内在的真实?我目前的遭遇就是内在的真实?
我要等下去,要看个究竟。要弄清内在的真实到底指的是哪一个。
或者两个都是。
那天晚上刚吃完晚饭,一个警官来到弗兰克·弗林克的牢房,打开门,让他收拾桌上的东西。
不一会,他就走出了卡尼警察局,来到人行道上。周围是匆匆来往的行人、大声吆喝的三轮车车夫、公交车和喇叭按得嘟嘟响的小轿车。天气寒冷。每幢大楼前面都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弗兰克·弗林克站了一会,然后不由自主地和等在人行横道区的一群人一起过了马路。
被抓得稀里糊涂,他想,没有缘由。现在又放得稀里糊涂。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包衣服、皮夹、手表、眼镜盒及其他私人物品交还给他,然后又去忙另一件公务:一个上了年纪的醉汉被从马路上抓了进来。
真是奇迹,他们居然放了我。完全是侥幸。按理我应该被押上飞往德国的客机,准备受死。
他依然无法相信前后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先前被抓,还是现在被释放。太虚幻了。他踩着被风吹过来的垃圾,走过已经打烊的商店。
新的生命,他想,好像经历了地狱,获得重生一般。的确是 地狱。
我该谢谁呢?或许应该祷告?
向谁祷告呢?
他走在夜晚繁忙的人行道上,看着格兰特大街上的霓虹灯广告和喧闹的酒吧门口。他对自己说:我真想弄懂这一切。我想弄明白。我得弄明白。
但他知道,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弄明白的。
偷着乐吧,他想。然后他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回埃德那儿去吧。我得回到那个地下室车间,继续完成做到一半的工作,用我的双手制作首饰。用工作取代思考,取代探寻和理解。我要一直忙个不停,一定要把首饰做出来。
他在渐渐暗下来的城市中快速向前走,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固定的、他能够理解的地方。
弗兰克·弗林克到那儿的时候,看到埃德·麦卡锡正坐在工作台边吃晚饭。两块三明治、一壶茶、一根香蕉和几块饼干。他站在门口,喘着粗气。
终于,埃德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不紧不慢地嚼着咽着,然后又咬了一口。
工作台旁边开着一台小型电热取暖器。弗兰克走过去,蹲下身子烘手取暖。
“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埃德说。他在弗兰克的后背上拍了两下,然后继续吃他的三明治,没再说什么。四下只有电暖器呼呼的风扇声和埃德的咀嚼声。
弗兰克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椅子上,拿起一把半成品银首饰,走到转轴前。他把一个抛光轮安装在转轴上,然后启动马达。他在抛光轮上涂上抛光用的化合物,然后戴上保护眼睛的面罩,坐到一张凳子上,开始一个一个地清除半成品银器上的氧化皮。
【注释】
[1]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很多商品的包装盒顶可以被剪下来作为购买凭证,以换取广播节目的纪念品。当时十分流行的惠氏牌各类食品就是赞助《杰克·阿姆斯特朗:典型的美国男孩》这个以冒险为题材的广播节目的。——编者
[2] w.s.吉尔伯特(1836——1911),英国剧作家、诗人。——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