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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居在顶楼的歌伎和栖居在画舫的陆军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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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欧阳予倩君一直怀有组织一个理想大剧团的抱负,这次到南京来的行程也与此事有关。连日来他一直为此事在东奔西走。

来南京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中午,我与欧阳君及他的朋友唐君、筱君四人一起去安乐饭店吃午饭。安乐是家今日才开张的店铺,除了中国菜以外还供应西菜,并兼卖别的食品。据说在香港也有同样字号的店家,生意十分兴旺,南京的这家是它的分号。这是纯广东式的店家,设施新式,地点也好,因此开张不久就非常兴旺。大部分客人是官吏和年轻的军人。菜肴做得很不错,价格则要高不少。尽管如此,这家店眼下还是南京第一兴旺,其设施及经营做派的不同凡响的新颖时髦正投合当今的时尚。

唐君亦曾在日本待过,日语说得很不错。其后到了法国,从飞行学校毕业之后又回到了中国。但他从不上飞机,日常只是在上海跳跳舞,在业余剧团的舞台上亮亮相,是一个日子过得悠然自在的上海公子。筱君是个文学青年,听说与印刷厂有关系。

“村松先生,今天筱君说要给你介绍南京的歌女。”予倩君对我说。

饭后,我们四人同乘坐一辆马车行驶在雨中的街上。

“那歌女在什么地方出场?”

“在麟凤阁唱戏。”筱君答道。

马车被拉进了夫子庙附近狭窄的小巷内,停在了一处古色古香的门前,门上挂着用金箔写成的大大的“众贤栈”的匾额。从名称上看此处像是一家旅馆。筱君走在前面,一个劲儿地往里面走。这是一所令人感到有点异样的房屋。两层楼的建筑,中央有个庭院,屋宇很大。走过铺着砖瓦的庭院往前行,有一个仿佛是在回廊的墙壁上劈凿出来的出口。经此往外走,又有一所同样风格的建筑。站在中庭往上看,可见被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和二楼的窗户。有一个通往二楼的露天的楼梯。再往里面走又有一所相同样式的建筑与此相连。楼下有些阴暗的水泥地房间内,角落边放着木床,有个男的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二楼窗户的窗台外盆菊被雨水打湿了。粗大的圆柱上贴着用红纸书写着的对联。闪着幽光的壁板。

我不知道这是将好几所的房屋的壁墙去除后形成的一处大宅院呢,还是后来不断扩建成的大建筑,总之,走了一处又一处都是相同样式的屋宇,好几栋互相连续着。房屋都已相当古旧,已呈颓圮之状。二楼的栏杆都已经毁坏了。如果被扔置在这儿的话,恐怕都难以回到原来的入口处,心里不觉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古色苍然的房屋,铺着砖瓦的庭院,好几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气氛阴郁的积水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仿佛侦探小说或是神怪故事中的场景。

只有我一个人沉浸在神怪故事式的冥想中,其他人则像走在日常的街路上一样跟着筱君一会儿往里走,一会儿往横侧拐,最后沿着中庭内的一处楼梯往上走。可见高高的地方有糊窗纸已有破洞的窗户。

有两位姑娘和一位像是其母亲似的妇女迎了上来。我们终于被领进了一间宽三米、长近六米的小房间,屋内除了一张大床和窗户边的一张桌子外,再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了。也没有天花板,屋顶部的圆圆的梁木和椽子吐着白色的油漆,都有点熏黑了。

年长的一位姑娘约有十八九岁,一张圆脸长得十分可爱。粗制的旗袍上套着件无袖的俄黑上衣。十五岁左右的妹妹端来了茶。

筱君向这一家人介绍了予倩君、唐君和我。他们对上海的名伶突然来此造访一定感到很奇怪。但是当予倩君以他那独有的温婉的神情向姐姐问起唱戏的事时,她谦虚地没有答话,只是筱君替她答道,说是唱青衣的。

她的名字叫荣湘云。

“直到去年一直在上海,来到南京正好一年了。”母亲说。

我心想,住在这样顶楼的房间里不知要多少生活费,便问筱君,筱君就问她们这房间租金多少。

“一个月二十四元。”母亲答道。

“麟凤阁每个月给我们八十元薪水,另外若有客人特别点唱,那么这部分收入也归我们,这样生活好歹还可以过。”

南京政府绝对禁止艺伎,而只准许这一类的演唱。然而若超越了一定的场所,比如到饭馆里去为客人卖艺的话则是严禁的。据说在麟凤阁歌女每日出演两场,白天的下午两点到五点和晚上的七点到十点。

约过了半个小时,予倩君说要如约去访一个人,问我愿否一起去。我们与她们约定晚上再见,留下了唐君和筱君,我俩出了众贤栈,坐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雨下得大了起来。

“去拜访谁?”

“我的一个同乡。是我的一个有力的支持者。那人不久前还是国民军的军长,现已辞了军职。如今栖居在秦淮河的画舫中。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你去见见怎么样?”

经过秦淮河上的一座小桥,往上游方向行一小段路下了马车,在穿过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小巷就到了河岸。雨点密集地落在浑黄的河面上。河边停着一艘画舫,从岸上到船沿搁着一块跳板。我们经跳板走到了船内。

“哟,下这么大雨你还来呀。”

船上的主人迎向予倩君,还没等予倩君介绍我,他便更为热情地与我握手。主人名曰李况松先生,年约四十五六岁,留着唇上须,作为军人,看上去似乎过于温和了。问了我的职业后,饶有兴趣地与我谈了各种问题。

“我以前也曾在日本待过三年左右。这是根据中山先生的建议,经头山满先生和寺尾亭先生等的努力创办了一所专门培训中国革命党员的法政学校,这是一所专业教授法律、政治的私立学校,于是聘请的尽是一流的日本学者来讲课。教师用日文讲,旁有中文翻译。也就是说,若按通常的做法先要学习日语,但这样费时太多,有点浪费,该学校的目的是让学员在短时间内仅学习真正的学术知识,我们的很多朋友都进了这所学校。蒋介石等也在士官学校毕业以后进了这所学校。那时的翻译是戴天仇。那时我也学了一点日语,现在已经完全忘光了。空尼七阿梅负鲁,伊开马山(日语“今天下雨,不能去了”)——就记得这些,哈哈哈哈。”

李先生是位令人很感愉快的人。这艘画舫并不很大,不过也不小,中间的客厅约有八帖(1)大小,摆设和装饰都相当完备。画舫自古以来即是秦淮的名物。有些画舫装潢极其精美,昔日就在船上满载着美酒和艺伎在秦淮河上来回游荡,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我上次亦曾在这里的画舫中乐过一整个夜晚。船上既有卧室,也设有厨房。二胡声、唱戏声、喧杂的麻将声,混杂成一体流溢到河面上,构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浓厚的嬉游浪荡的气氛。古来的风流才子吟诗作词所咏叹的便是这画舫的游乐。然而此次对艺伎的禁令发布以后,一夕之间画舫成了无用的废物。如今云集的画舫空空荡荡地停泊在河中,仿佛在哀叹时运的不济。不过,他自然也有可利用的途径。眼下南京房屋不足,租房不便,于是就有人租借画舫过起了水上生活。李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人。

客厅里挂了好几幅文人画风的山水画和花鸟画,于是便问李先生:“这是谁画的?”

“哈哈哈哈,这是我画的。近来无事,便以作画取乐。现在正好快画完,不赏脸看一下么?”

说着李先生从邻室取来了几幅小的画有蔬果和梅花的画让我们看。每幅画都有水准,富有一种自然的风韵雅致。我发出了赞叹之声后,李先生就说:

“那么我赠你一幅留作纪念吧。”

说着,他走到了邻室拿起笔添写起来。邻室内有四五个穿国民军士官服的青年以及像是李先生部下的人在一旁观赏着李先生运笔。李先生画完后又添上了一首诗:

自从空海泛沧溟,江南春色到蓬莱。

陇使相将堪致远,愿加田舍几茜蕾。

“哈哈哈哈,见笑了,谨作纪念。”

李先生说着用手指蘸上唾沫涂在画纸边缘上,将画贴在了船舱的横楣上。

欧阳君为组建剧团的事与李先生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谈。从玻璃窗向外眺望,雨好像小了点。在石垣下面有两三只鸭子在游泳。

“画舫的生活挺有情调的。”我说。

“倒也不是有情调,没有住房嘛。不过要是你喜欢的话,也在船上住住怎么样?就在这上游方向有一艘合适的船空着。”李先生说。

“要多少钱可以租借?”

“我这艘月租十八元,那艘空着的船据说十七元出借。”

“这么漂亮的船十八元,便宜呀!”

“村松先生也借一艘吧。”欧阳君在一旁打趣地说。

在花舫中栖居——以前我连想一下都觉得这是一种充满了幻想色彩的人生,不过颇为遗憾,这次短暂的旅行日期有限,不允许我做如此的耽溺。暮色渐浓时分,我们告辞李先生走出了画舫。李先生不顾雨淋一直送我们到船边。我在归程中将李先生用报纸卷起来送我的画藏入外衣里面带回去,这位文人式的武将的襟怀不禁令人生出无限的怀恋之情。

“李先生是个好人。”在马车中予倩君也说。栖居在涂着油漆的顶楼的歌女——栖居在画舫里的陆军师长——南京——这三个世界形成一体映照在我的心灵上。

我们的马车驶向麟凤阁。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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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帖为日本的面积单位,用于计算榻榻米的面积,一帖约等于两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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