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现代中国革命的中心思想是孙中山礼赞,这句话多少有点说中了。特别是自革命政府成立以来,孙中山的地位如日中天。孙中山已不是个革命运动家,而成了君临于中国四亿民众之上的神了。有关孙中山的所有书籍正在源源不断地出版。全国的学校已不用说了,连市内的商店、剧场、书场、饭馆、医院、律师事务所,不管走到哪儿,到处都挂着孙中山的像。就不用说官吏政客的会客厅了,可说无一处不挂有孙氏肖像。若去买信封、信笺或是笔记本之类,总印有孙中山的“天下为公”、“革命尚未成功”之类的语录或是其肖像。孙逸仙的地位威望自去年就开始不断地往上攀升,到了最近则已至白热化的程度。不过,你见此情景后就以为现代中国的大多数民众仅是如此崇拜孙中山啊,那就过于草率了。对孙中山的崇拜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然产生的,而过度的热衷,则当归于政府的宣传。当今国民党的政治家们将故孙总理神格化,口口声声称要不断贯彻总理遗嘱,实际却是以此来弥补自己的名声和信誉的不足。不过从结果上来看,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此外,国民党嫡系出身的原孙中山的弟子的大部分政治家,从感情上来说他们也很少会不赞同将恩师孙中山奉为神来祭祀吧。在革命党员中,对孙中山的崇拜早先起就相当炽热,在他生前时,国民党的本部或是支部的会议室的正面必定挂有总理的肖像,到了最近,普遍性的孙中山崇拜,对于他们而言,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实际上都是有益的。因此有人便有意地煽动起这股越来越盛的孙中山礼赞热。其代表性的事业便是建造在南京城外紫金山上的中山陵。
关于中山路,以前曾经记述过。这是往中山陵去的自下关至朝阳门的大道,自朝阳门至紫金山尚有三公里的距离。紫金山历来以明孝陵而著称,不过今日则被中山墓的名声压倒了。我在南京逗留期间曾去过那儿两次。
第一次去时,是与宿于同旅馆的日本人t君和中国人程君三人一起雇了马车去的。过了牌楼街后便来到了秦淮河上游的天津桥。这一带的河水颇为清澈,沿岸的风景相当好。过桥后,房屋几乎已不可见,周围是一片开阔的原野。有代代木练兵场(1)好几个加起来那么大的平坦的一片旷野,为国民军的飞机场,不过看不见一架飞机。这条道路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古道,沿途有明代时的西华门、长安门等,不过如今城楼已形迹杳然,只留下一些砖砌的拱门。再稍向前,有明宫的遗址。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正前方是正午门拱形大门的残迹,还留有城濠的旧迹和架在河上的石桥等,以前曾是宫殿基石的很大的石块倾倒在各处,无数的残瓦破砖混杂在田地的泥土中。
渐渐驶近城墙。南京城与北京城并称为中国的两大都城,但南京的城墙的范围要大得多。北京是一座城内居家稠密的大城市,与此相反,南京则要疏阔得多。南京城墙的周长究竟有几里,自上一次游历以来我问过好多人,但答案均不相同。文字记载的也是各式各样,有说是一百七十华里的,有说一百三十华里的。没有比中国的里数更搞不清的长度单位了。不过按城内的直径距离来测定的话,以日本里来算的话是十余日里(2),加上到界城间的距离约为十二三里,这差不多已有定论了。即便如此,这城建得够大了。现在的市内约仅占城内的五分之一乃至六分之一,不过即使在明代时,城内也并不是全住满了人。有人说,即使南京城被敌军包围,城内自耕自产的粮食亦可供城内三十万人的食用。总之,很大。
在仰望中国的城墙时,我心中会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宏伟且具有浪漫情调的感觉。
在朝阳门处,古道与中山道路合为一路。城外的道路修筑正处于热火朝天之际,马车行驶十分危险。从这儿到紫金山是一大片平原,不时有低矮的丘陵起伏,背面则是澄碧的玄武湖,平原一直往西面起伏延伸。在旷野的正中有一座宏大的砖砌的门。不时有巨大的兽形石像伫立其间。此皆为明陵的附属物。对面左边红色的建筑即为明陵。自此往右约两公里左右,在比明陵高的位置上可见一处雪白的建筑,此即为中山陵。紫金山在背后犹如屏风般地矗立着。此山几无树木,满山皆由岩石构成,在光线的作用下有时呈紫色,有时呈金色。紫金山之名可谓名副其实。
据说常年从事中山陵建设的有千余人。在其周围,主要面向这些工人的临时饮食店开出了一大片。在卖面卖馒头的店里,人与苍蝇混成了乌黑的一片。驶到了近山处,可见一些杂木林,路亦多呈坡道,马车渐渐无法行驶了。我们便下了车步行。
中山墓——这实在是项极其宏伟的工程。整个世界上我不清楚,在东方,则是没有比这更宏大的陵墓了。紫金山麓的一座相当高的山全成了陵墓的基石,并设有宽约八九十米、长约数百米的石阶,山顶上则建有一巨大的庙宇。山的两侧劈成陡峭的直面,由石块垒筑起来。站在山顶上眺望,整个山下人犹如蚂蚁蠕动一般在劳动。这些工人居住的小屋散落在落叶树的树林间。庙宇全由人造石建造,约有三四十米见方。内部的柱子为大理石柱,天顶和四壁则饰成五彩缤纷之色,极尽绚烂之美。屋顶则由青瓦铺成。
整个建筑样式在东方格调中,也融入了相当浓厚的西洋色彩。然而其规模真是宏大,且显得端庄、凝重、沉稳。从正面的山下向上仰望,无论是建筑物的式样,宽广的石阶,还是与其背后紫金山的谐和,整个设计可谓毫无瑕疵。登上山巅,站在庙宇之前向下俯瞰,正好与蜿蜒展开的南京城遥遥相对,其间则有开阔的旷野,一直向西起伏延伸,直至与远方的群山连成一体。如此雄伟的景色也是绝无仅有的。
听说陵墓的设计者是由政府重金征聘的,我没有听清中选者是谁,但这足以代表中国民国的建筑水准而值得在全世界自豪。我以前曾屡屡听到一种颇为极端的论点,即在现代中国无艺术,我私下甚至也曾这么认为,但这次亲眼目睹了这中山墓的宏大工程,获悉现代中国也还是有伟大的艺术,内心感到难以言状的欣慰。此陵在民国十五年开工,听说此后便无间歇地天天施工,至我见到时,已完成了百分之八九十。计划在明年(3)元月一日将存于北京郊外碧云寺中的孙中山的遗体运至这里改葬。到那时,所有的工程都将完工。我不详工程的总额花费多少,但至民国十七年六月止所费金额为二百四十万元。现在的人工费一般为小洋两角,石工为三角。小洋两角相当于六分之一块大洋。工钱实在很廉。以此工钱建至一半花去二百四十万元,同样的工程若在人工费高昂的日本或其他外国进行的话,也许要费上几千万元。真是令人惊叹不已的大工程。且以建一个陵墓便动以如此大的工程,在世界上是未有先例的。难怪南京政府的人会以此为自傲。
有人质问道: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与建造如此气派的陵墓不是相悖相矛盾的吗?提这样问题的人才是少见多怪。这样的例子古往今来并不罕见。……
有个日本政治家来到南京,见到赞颂孙中山的热烈盛况,不禁大为惊叹,在报纸上撰文说:“自己以前曾经在日本与孙逸仙数度相会,当时并未认识到其人是一位今后会得到四百余州民众普遍敬仰的大人物,也并未感受到其非凡的伟大人格,现在深感自己无识泰山之眼,惭愧惭愧。”这位政治家的心境自可理解,但当时与孙逸仙相会的人谁也未曾料到此人具有成为神的资质。
到地方的城市中去,到处可见到“中山公园”、“中山图书馆”之类的场所。这也并不是新建成的,而多为在原有的场所上冠上新名称而已。比如位于西湖孤山上的中山公园等,原来是由清朝的皇室所建造的,如今该处改名为中山公园。这种事情从某种角度来讲涉嫌窃盗他人之功,令人颇感不快。若要表示纪念,应建造全新的纪念建筑。在这一点上,在建造紫金山的中山陵工程中即使倾尽数千万元宝贵的国帑,我也绝无异议而唯表示赞同。
山下多栎树林,林中散布着无数建设工人所居住的半圆形的小屋。妇女们在屋内屋外说着话,或忙着做饭。有位女当家在清泉喷涌的地方洗着红薯。我站在一旁看时,那女子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红薯说:
“这个拿去吃吧。”
“谢谢,不过生的不能吃啊!”
“不,生的能吃。”
说着,那女子立即拿过红薯大口大口地吃给我看,脾性直率爽快。辜负了她的厚意不好,便接过红薯,想给她一把铜钱,她说“不要不要”,不肯接。我用小刀将红薯切成薄片,三个人一边走一边吃了起来。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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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代代木练兵场,位于现东京都涩谷区中部,战后废除,1967年在其旧址上建成大型的代代木体育场和古树参天的代代木公园。
(2)日本的1里约等于3.9公里。
(3)编者注:此处“明年”指1929年。孙中山迁葬实际是在1929年5月底,同年6月1日举办奉安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