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已经写过，与我六年前来南京的时候相比，其变化之一是黄包车上的铃铛没有了。其实还有一样变化，那就是给仆佣发工钱了。民国十二三年的时候没有给在家庭中使用的仆佣发工钱的制度，完全没有薪金，听说在外国人家庭也好，中国人的家庭也好，都是一样的。这是什么原因？原来仆佣具有克扣主人叫他去购物的费用，或是接受常去的店家给予回扣的特权，这可堂而皇之地成为他的收入。他对所有买东西的费用都要克扣一点钱。那么倘若主人不叫他去买东西而只是叫他干活的话，怎么办呢？这也一样，即使主人自己来买东西，过后店家也会给这家仆佣一定的回扣。这已成了世间一般的惯习，被认为是商人间不成文的商业道德。正因为如此，根据所购物品的多少，仆佣的收入也有上下浮动，并无一定的数额，若每月有四五元也就算好的了。日常所购的物品多，或是主人比较随便容易糊弄因而其收入在标准以上的仆佣，其身价大概在三十元到八十元之间。
人们对此也并不觉得怪异，仆佣已成了这样一种类型的人。有时有从日本来的小学教师或是外国的传教士有感于此等坏风气，欲以给仆佣正当的工钱来肃正这种贿赂或不正当的手段，结果皆告以失败。仆佣唯唯称是，高兴地接过工钱，背后却照样接受回扣，或是在买东西上做手脚。因为有了这两重收入，该仆佣的身价骤然飙升了上去。而持正统观念的人大抵尝过一次味道后也就不愿再做傻子了，事情到此告终。有的仆佣将这种双重收入的身价以高价出卖来换得补偿。然而主人方面其实也逐渐察觉到了其中的底细，宣布对新来的仆佣不再支付工钱，那仆佣听了却不肯应允，声称“自己是花了数十元钱买来这个有双重收入的位置，如今却要修改前制，不能听从”，强硬地与主人一方进行谈判。但主人不愿无休无止地支付双重费用，不得已，花钱再将那身价买回来，最后又重新复归于无工钱。
其时我的一位住在南京的朋友，想别家的事暂且不管，自家的仆佣却想教化一下，便苦口婆心地对他讲述买东西做手脚、收取回扣有多么地不光彩，光明正大地获取报酬是多么的愉快，不料到最后倒惹得那位仆佣光了火：
“做佣人的自古以来就是靠在买东西做手脚上存点钱，若收入固定了的话，干起来既没有积极性也没有乐趣了，您东家这边我以后就不做了吧。”
说着就告了假，收拾了东西走了。
然而这次我到南京来问了一下，每家都支付大约三四元的工钱。从这里可看出时代思想的变化。
仆佣的工钱问题不过是以中的一例。我前面曾写道南京政府以改善官吏的待遇来严禁贿赂。在革命以前，中国的官吏也罢，军人也罢，都是采用仆佣一样的手法，以收取贿赂、在公款上做手脚的方式来获得唯一的固定收入，而其本身的薪俸却是极少，有时还不能如期发给，其势必要采取不正当的手段了。因此整个社会对此也见怪不怪。南京政府针对这一情形，第一步先提高官吏的待遇，以期一扫长期以来的恶弊，其做法自然是无可非议。但问了一下社会上对这一措施的看法，回答是：即便在现在，贿赂行为照样相当露骨。弄得不好，就像前述的仆佣的手法一样，很有可能既领取工资又收取贿赂。
家庭内的仆佣有了变化，而旅馆中的茶房却依旧如故。中国的旅馆中有很多的茶房。在上海、南京一带的旅馆，一般三四间客房要用两三个茶房，他们当然是没有工钱的。
旅馆的茶房一定会在客人托买东西的钱上揩油，即买来的东西要比你所给的钱为少。倘若其物品是有定价的，应该有找头，那么他取回的找头就比应有的要少。或者是他对价格大家都清楚的物品索要超过实价的钱款，若客人拒绝他的要求，他马上就会发牢骚。他会说什么呢？他会说：“像先生这样顶真的人，我们就没有跑腿费了。”
那么小费的情况怎么样呢？小费管小费，堂堂正正地要。而且你给了他很多，他还嫌不够。旅馆的账房一般是每隔五天付一次，上海一带的旅馆要多付给账房一成的费用。你以为多付了这一成钱该没有事了吧，不然。“账单上的钱是归账房所有的，我们可得另外拿点。”茶房会公然向你要。南京的旅馆到底不同，没这样的事，账单按实际费用结账，小费则由客人自己给。一般外国人会给一成多两成左右。中国人若不是相当有派头的人，所给的小费都在一成以下。中国人这样做是行得通的，而外国人则行不通。有意思的是，客人和茶房会为小费的多少发生争吵，唾沫飞扬，呶呶不休，外人看来完全像是在吵架似的。不得已，客人再增加若干金额，事情就此了结，茶房就会像什么也未发生过似的，老老实实地听命于你了。他要是对小费不满，不会将此咽在肚子里而事后怠慢你，有不满他就堂而皇之地表现出来。
公然索讨了小费，还要在买东西时克扣余款，令人感到未免太过分了，但从茶房这边来看，仅此两项还远远不够。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向所有的商铺索要回扣。服装店、饭店自不待说了，还要向马车夫、汽车夫、洗衣店、薪炭店等一切可以要到钱的地方索讨。索要是公开的，对方支付也毫不遮遮掩掩。若遇到客人自己支付汽车费时，过后茶房回来问付了多少，倘若汽车夫从中有弄虚作假的话，以后就不叫这辆车了。因此商人这一方也对茶房恪守着规矩。
旅馆的茶房最能从中榨取到好处的，便是给客人带女人来。当然这都是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这种情形大抵由女人和茶房对半分成。茶房这边还有些相关的朋辈，因此是两三个人分享，照规矩还得分一点给账房间里的掌柜先生。这一切都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规矩。不过女人的行情是没有定规的，茶房将女人带来时要给客人亮亮脸，少不了吹嘘一番。即使客人出了高价，进入女人腰包的数额差不多总是一样，这多出的钱便归入了茶房的口袋。
中国的旅馆，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可以找到女人。乡村还更自由些，乡村旅馆一般都备有这样的女人。到了夜里，茶房会对客人察言观色，趁势问道：“先生，好的姑娘要不要？”有些人即使仅住一夜，也要弄些风流事，而那些长期住宿的单身男客，则总会叫两次女人。这样的客人都是上客，因此从白天起就小心伺候，服务周到。不过偶尔也会有圣人，遇到圣人赚不了钱，自然就会对他冷淡。对其冷淡虽说也是不得已，却听说有这样的事例，有个圣人在结账时支付和他朋友相同比例的小费，茶房却摇摇手不肯收取。
圣人不解：“某先生不也支付一成吗？”
茶房答道：“某先生常常叫姑娘，所以付一成就可以了，而您不叫姑娘，还得再加些其中的缺额。”
这要求实在是有些无理，不过在茶房这边看来，也许倒认为这样做是公平合理的。但是，将不正当获取利益的手段看作合乎规矩的标准，这毕竟只是茶房的行为方式。
到处都是这样。你也许会以为做茶房的人定然都是些不良分子，倒也不是，有相当的旅馆茶房总的来说都是很正派的，你把钱包扔在什么地方，或是将零钱拿出来放在桌上，极少会有丢失缺少的事。简而言之，在买东西的钱上做些手脚，在他们看来都是很当然的事，并不是出于什么不正当的观念。他们都很诚实，干起活来很勤快。家庭中的仆佣也一样。因此在了解了他们的习惯之后，在有些地方就睁一眼闭一眼，适当掌握尺度，那么中国的仆佣就是最便于使唤的了。从总体上来说，他们干活不是出于义务观念，而是为了挣钱，因此使唤他们的时候也不必有什么顾忌。你在中国的旅馆里想要受到上好的待遇，那么就尽可能地摆足架子，使唤茶房就像用一块抹布一样，尽管呵斥，尽管摆威风，尽管让他们跑腿，与此同时则给予足够的小费。这样才是最上等的客人。对茶房不必顾三顾四，也不必尊重他们的人格。
对下等人若是不知如何处置的话，那么这样的制度倒也是一法。先不要认为这是缺乏道德观念，在融通无碍的中国社会组织中往往会产生出像茶房这样方便的产物，若是对此多加观察留意，倒也挺有趣。
出处同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