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1)的人口各人说得都不相同,不知道正确的数字到底是多少。有的书上说是八九十万,有的书上说是二百五十万,也有说是一百五六十万或是一百八九十万的。据较为可信的是最新的地理书的记载,总人口为一百五六十万,其中水上生活者为二十万左右。
到广东来的第一印象,是珠江上漂浮着的无数的船只。有弧形的屋顶,长最多六米的小船。这些船密集地从江边一只停到江中心,其数量成千上万,绵延一大片。若将珠江比作一棵大树干,这些船仿佛是寄生在树干上的无数的蚜虫。
当地将水上生活者总称为疍民。他们以这样的小船为家,将其作为自己的城郭,作为财产。生在船内,死在船内。冠婚葬祭一切均在船中进行,以波涛为伴度过五十年的生涯。自古以来疍民属于一种贱民阶级,陆上的人与他们不往来。在清朝时,疍民不仅没有考进士举人的资格,连普通百姓所具有的权利也没有。从另一方面来看,政府将他们视作编外之民,不课以徭役税赋,也就是一种与波浪共沉浮的自由民。疍民的确切历史不可考,有一种说法是,后周时南越不服朝廷的命令,惠王便起兵讨伐。此时越族逃离四散,有一部分逃到了水上,这便是疍民的起源。此后,在南宋和明王朝将要被消灭时,一部分人以华南为据点继续抵抗,以图保住旧王朝,失败之后便隐入疍民之伍以躲避追杀,以后不少人便同化成了疍民。
疍民的职业主要为代旅客运送货物和捕捞。他们中有大船主和大渔主,但大多数是以一只小船为家的下层船民。这样的家庭中,男的一般被大船主所雇用,为其劳动,或是从事陆上的劳动,或是去海外谋生。这样男的多在外面干活,留下的妻子儿女便利用小船做各种买卖。最多的是当渡船,疍民的女儿有些姿色的便卖笑,这样的姑娘被称作疍家妹或是咸水妹。有公娼也有私娼。私娼居无定所,分散在各处,而公娼则集聚在一个地方,这便是花艇。
花艇集中的地方为东堤和沙面两处。听说东堤花艇的历史已很悠久,现已衰落了,而沙面则很兴旺。1908年1月9日夜半,东堤的花艇中发生了火灾。不巧正好遇上狂风大作,江面上烧得一片彤红,须臾之间几百艘花艇便化为灰烬。船女、玩客、男女老幼无处逃身,都被烧死了。此后数日间满江都漂浮着船女的尸骸,惨不忍睹。
他们形成了一个水上独立的社会,各种生活机构都具备。船上有卖米的,卖蔬菜的,卖薪炭的,卖肉的,卖杂货,什么都有卖。你即使只坐在自己的船上,卖货船也会驶过来,你可以坐买。有行医的船,有私塾船,有寺庙船,有官府船,有代人写信写状子的船。船上有人死了,可从船上的道馆叫和尚来念经,这种人称为“南无先生”。道馆有很多,有的船叫瑶光谭道馆,有的叫李琪道院、银河寮道院、瑶池谭道馆等等。但埋葬地还是移往陆上的墓地。虽是疍民,祖先却是出生在陆上的,所以当他们走完了人生之路后还是归入土中。
与丧事相比,婚礼则办得相当华美。有一种称作“楼船”的专供租用的船,主要用作举办婚礼。楼船船也大,船内的装饰设施也很漂亮,可同时容纳四五十个客人。楼船和紫洞艇一样,船内并不做菜,另有很大的专用于烹饪的菜艇。东堤有几十艘楼船并排停在那里。
疍民乃太古之民,他们的生活中毫无现代文明的痕迹,他们就在这小小的船上过着和以前一样极简单的生活。广东虽距海有八十英里,但珠江却会因潮涨潮落而产生七八尺的落差。江水浑黄,各种垃圾都有。但水上生活者却汲其水煮来喝,在江中洗涤器物,也洗脸漱口。奇怪的是他们都很健康。据说即使陆上传染病蔓延时,也极少殃及水上的疍民。繁殖能力是可以说明他们是何等强壮的一个例证。一般陆上人平均只不过有一两个孩子,而疍民至少有四五个孩子。但老天是公平的,每隔三四年必有一场大飓风袭来,顷刻之间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因狂风而葬身鱼腹。
没有什么比花艇更使我沉湎于虚幻之想的东西了。船上没有一丝现代的气息,我在那里听盲妹唱歌,在狭隘的船房里夜眠,这时觉得仿佛自己也同化为太古之民了。花艇上的女子与所有其他的中国女子的不同之点在于,她们赤足,通常席地而坐。直至初唐时期,中国人通常也是席地而坐的,但后来受西域传来的影响,逐渐改变了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而改坐在凳椅上了。然而疍民不论男女平常就坐在船内。其坐法是,将一腿搁于另一腿上,即所谓的盘腿坐。这在日本人看来觉得非常亲切。
有天晚上我与一个年轻的日本人m君两人在花艇上玩到了天将拂晓,然后坐上了等在一边的渡船回来。沿沙面的江岸划行时,时间确也已晚了,江面上寂然无声,只听到我们船上的桨“吱——嘎,吱——嘎”的缓缓的划水声。坐在船头尖上,伸着两腿正在用手划桨的阿地是这一带公认的美人。白天阿地戴着竹笠,穿着以黑色防水布做的新衣服,握着长长的水棹站在船头时的模样,就宛如中国古装剧中的花旦一样。今晚是朦胧的月夜。
那儿停着无数的小船。我们的船慢慢划近了。
“阿春——”
叫了两三遍后,从一个艇中传来了低低的应答声。一个姑娘揭起盖船布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蹲在船内。
“来玩吧。”她说。
“可以呀,多少钱?”
“三元。”
“现在还要三元太贵了,一元吧。”
m君和那姑娘还着价格。向船舱内望去,见舱内点着一盏小洋灯,里面还睡着一个什么人,传来了呼呼的打鼾声。像是一个年龄约二十二三岁、既无媚态也无姿色的女子。
“军舰开了进来,生意不错吧。”
“哪里,现在的水兵都不肯花钱。”
那姑娘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一边向我们的船中窥望。这时,阿地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出处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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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如此,应为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