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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予故乡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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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望青空。青空刺痛我的双眼。琉璃色的浪潮,呛得我喘不过气。我徜徉在青空里。然后,我化为透明的波浪。我用脊椎感受浪涛声。从那里,单调的节奏将缓慢的蠕动散布到天空里。

我憔悴不堪。夏季的太阳有如狂暴的湍流,锐利地将我刺穿。此时,我的身体软弱无力,宛如一阵浓雾飘落沙中。我已经无力注意自己是否有能力抵抗。于是,强烈又灼热的光线湍流,仿佛进入我体内,化为我的血肉。

这里有一座白色灯塔。戴着三角形帽子。将白日梦放进波光粼粼的大海。我尝到旧日回忆的滋味。前往佐渡的船只将一阵青烟送进天空。高耸的沙丘在海岸蜿蜒。沙丘的山腰处,种着一排抵御西伯利亚冬季寒风的胡颓子树。蟋蟀在太阳的强光下陶然欲醉。传出动人蝉鸣的松林随风摇曳,一路由山顶蔓延到城镇。我在胡颓子树丛中伫立。

我恰如沙丘上的瞭望台。瞭望台的窗户往四面开展,风景——色彩、气味和声音在窗外流逝。这些风景正是我自己。我透过瞭望台的窗户,把自己送进来。四季在我的体内孕育与成长。我将一切幻化为风景。于是,在我开始思考自我之际,我也成了在窗外流逝的风景。我感到一股远古的气息。有个声音不断地呼喊母亲。

我已经累了,再也无力追寻。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因此,我已积劳成疾。疲劳耗弱我的身体,几乎让我无以生存。偶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于是,残存的我,感到一股淡淡的疑惑。我的疲劳——打个比方,我盯着一只停在胡颓子枝上的虫子。虫子轻轻拍打它透明、纤细的羽翼。我发现我的身体再次化为透明的波浪。我的世界轻于浓雾,仅剩光与暗。虫子的羽翼在我身上映出淡淡的阴影,摇曳着。草丛把暑气留在灼热的空气中。虫子飞走了。掀动的羽翼猛烈地拍击着我的心脏。我喜欢沉浸在这股坠入太阳之中的美好晕眩中。

长久以来,我不断寻求各种事物。却没能抓住任何一种。于是,我两手皆空,已经失去追寻的目标。我感到悲伤。我想抓住悲伤,终究还是落空了。我缺乏悲伤的感受。我只能漠然地,感受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空虚感。在漫无边际的空虚里,火红的太阳升起、落下,夜晚降临。日复一日。

还有什么值得我寻求的事物吗?

我不停追寻。但是只能感受到自己狂热、虚掷光阴的体臭。我回头挖掘自己的回忆。有一天,我在记忆的最深处,找出一张满是尘埃的面容。那是一名少女。她住在我的故乡。我记得我们只说过一两次话,自从我离开故乡至今近十载,我们从未见过面。如今,我不知她是生是死。然而,那张我翻出来的、满是尘埃的面容上,却不可思议地充满活力。几天后,我再也无法分辨,那是面容的活力抑或是我本人的活力。我受到某种力量驱使,踏上旅途。煤烟熏黑我的双颊。

我回到故乡。

我的老家已经不复存在。我把装着四五本旧杂志和安眠药的包袱,扔在被烟熏黑的旅馆里,被夕阳晒到褪色的四张半大小的榻榻米上。

亮得过头的天空,更显得雪国灰蒙蒙的房子死气沉沉,满是苦闷,历久不衰。飘着雪的铅色天空,悄悄躲在镇上的某个角落。镇上弥漫着一股轻薄的情欲。社会新闻精心穿上棉质的盛装……我已经成了异乡人。无论是气候、风情、居民还是感情。大热天里,我把手揣在怀中,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打开窗户时,窗框不断传来微弱又清脆的声响。在沉睡的行道树中,这个声音平静地为我指出一条路。这份寂寞,为我带来往下走的力量。我用猜疑的眼神,望着每一位跟我擦身而过的女子。女子经过之后,我半带讽刺地告诉自己,她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暗自窃笑。我顽强抵抗,怕得不敢回头。一切都是偶然。请让我的悲伤、我的恋人(也就是那可笑的、充满谜团的恋人)在偶然之中与我擦肩而过吧。那应该不是她吧,我心想,有朝一日,这份懊悔能否让我的悲伤化为珍宝呢?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我彻底回想她的面容,她正确的轮廓总会模糊,消失在我的眼底。我连忙闭上双眼,追逐那团逐渐消逝的形体。不过,那里只剩下黑暗。我想在那里重新打造新的面容。我把白色圆形放在黑色幕布前。加上眼睛,加上鼻子,加上嘴巴。在我的女神赋予我灵感之前,我平静地努力保护那个圆。白色的圆形不怀好意地伸缩。每当我加上一个特征,圆形就会抢在我之前,阴险地消掉另一个特征。为了阻止它的动作,我加快描绘的脚步。圆形也顺着我的怒火,宛如旗子般剧烈摇晃。我只能宣告放弃,睁开双眼。房子、树木、路面鲜明地映入眼帘,它们全数遭到太阳吞噬,这是现实之中的夏季。此情此景宛如奇迹,令我惊叹不已,痴傻地看了好一会儿。我在不知不觉中,抹去流淌在脸颊上的汗水。

在我心里,她是存在感极为薄弱的实体。我只记得少女时期的她。那是毋庸置疑的现实。然而,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我的心里长大成人。在我心里长大成人的她,跟那个在现实中长大成人的她,也许已经判若两人了吧。我心目中的她,也许早已化为一种概念,成为一种象征。不过,我追着这个概念,沐浴在北国海港小镇的阳光下,这样的我,既没有概念又缺乏象征。这就是现实中的我。如今,我走在满是尘埃、毫无生气的马路上。虽然我疲惫不堪,不过,我拥有生命与青春。因此,她还活着。她还拥有力量。除了见她一面,追寻她的脚步之外,我别无他想。

凝望着这样的我,我觉得我像梦境般遥远,也像是无边无际的风景。我在故乡落下点点足迹,同时感到现实中的这一瞬间,有如回忆中的梦境般遥不可及。我再也无法满足于这样的梦境与风景。也许我更喜欢把化为风景的我及化为风景的她,摆在我的心底。于是,化为风景的我,有如空气一般,在镇上流动。燕子,还有我,穿越过这座小镇。

镇上的尘埃、镇上的熙攘,深深渗入我身体里。即便悄然躲进森林里,渗入肌肤的熙攘依旧环绕在我身边。沙丘上,遥远的夜空中,人声鼎沸的脚步声仍然在我的肌肤底下蠢动。然后,消散到夜空中。于是,夜里的寂静及浪潮声,取代了那些逸散的杂音,清楚地渗入到我体内。我感到我体内有股清澈的声音。夜空、全宇宙为我带来甜美的宁静。

这天夜里,我再度前往镇上唯一的天主教堂,抛弃那些鼎沸人声留下的杂垢。黑暗的教堂传来儿时的华尔兹乐声。黑暗之中的阴影、可疑的浪潮,陷入我昏昏欲睡的梦里。白杨树浓烈的香气,熏得我睁不开眼。我听见吵嚷的蛙鸣。以前这里有个德国神父。我依稀记得他的黑色法袍与满脸胡子。因此,人们称这座映照着罗马风十字架的荒凉池塘为异人池。池塘被沙丘及白杨林围绕。我十岁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玩。白杨林已显秋意。阵雨和着巨响将叶片扫落,红色的夕阳从云隙间探头,我披上斗篷。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时,我抛下钓竿,用尽全力跑回家。我在圣诞节的时候领过零食。穿越白杨林,可以看见寻常人家的灯火。那户人家的窗户没有关上。裸身男女在屋子里用餐,在阴影之中,健壮的肌肉清晰可见。以前,我的朋友住在这里。他长我四五岁。我们镇上的中学,就数他最孔武有力。他的柔道很强。当时我才一年级,我每天都会翻过教室的窗户逃跑,到海岸的松树林散步。他是个温柔的人。看到我逐渐步上他的后尘,为了让我远离他坠入的放荡,他把我狠狠训了一顿。大家都以为我是他的跟班。后来我被镇上的中学开除了。他出门打猎,被朋友的流弹波及,死了。

教堂的窗户一片漆黑,也没有祈祷的声响。我拼命阻止我那个想要高声呼喊的心灵。我听见嘈杂的进餐声响。

姐姐生病了,住进这座小镇的医院。她身上长了黑色肿瘤。她知道自己挨不过今年。她每天都要照射镭放射线。我父亲也死于肿瘤。我不怕遗传他的病。

姐姐是个聪慧的人,也是孩子们的好母亲。即使姐姐已经年老,也并未失去少女的睿智。姐姐信赖我。因此,我不想去见姐姐。那份亲情不适合早已化为风景的我,只会在我身上徒留痛苦的刺激。我是个失败者。我早已无力承担那份亲情。我们在同一片土地上,即使听说姐姐的病情,我还是每天犹豫,没去探病。漫无边际地走在路上,偶尔会闻到药味。我闭上眼睛,佯装若无其事。我吃着冰淇淋,专心舔舐小汤匙。

小镇的报纸讨论起太阳黑子的消息。

我不想探病,只打算走到医院前。我来来回回。护士看着我,我爬进医院。姐姐冲出来接我。她的模样,与正常人无异。只是她早已坦然看开一切,抱着死亡的决心。当时,从乡下赶来探病的孩子们才刚刚离开。房里还留着没吃完的食物,乱成一团。火车载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我的面前英勇地走过铁桥。为了让孩子们开心,姐姐不知戴上什么样的面具。她跟我聊起了孩子。还提到长女即将结婚的事。太多烦心事,让姐姐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病情。我抽了好几根烟。姐姐帮我点火柴。姐姐把我的烟蒂放在手心,把玩个不停。姐姐说,她梦见了植物。

“真想为你办一场盛大的晚宴。”

姐姐三不五时地提起这件事。我对姐姐说起路易十四的宴会菜单。姐姐说她曾在山毛榉的森林里吃饭。我们两人都虚张声势地说着一些虚幻、不切实际的梦想。我跟姐姐约好每天来探病。孩子们没来的日子,我会留在医院过夜。

雪国的盛夏特别热,一整天都平静无风。然后,太阳下山,到了夜里,暑气仍然未消。姐姐很爱吃冰。窗外有一些沉甸甸的无花果叶。当月儿西沉,姐姐会在那些叶片上浇水。

过了几天,我总算遇见一个熟人。我们聊了两三句话,还没露出笑容就分开了。后来又遇见另一个人。他是年老的车夫,他经常叫我搭车。车子载着我,在大太阳下的石子路上掉头。他以宛如吟唱的口吻,向我诉说逐年增长的幸福。我开心地笑了,车篷跟着抖动。啤酒屋的女服务生正在擦拭大门。我们在车夫家享用西瓜。

她的老家已经住进其他人。年幼的少女靠在墙上,盯着露出电线的大门。在松叶的树荫下,门扉紧闭。三角形的阳光将阴影划开。

我竖起耳朵倾听。我悄悄避开人烟,抬头望着窗户。我笑了很久很久。我来到海边,到罕无人烟的银色沙滩,我跃入海中,爽快地冲入浪花里。光线在我的掌心留下白色的散射。随着海的深度归于平静。突然,我意识到死亡,我感到恐惧。我的身体比心灵更狼狈。我的手再也无法拍水,手脚都失去知觉。我吐出的海水发出尖锐的声响。我受到方才显现的欲望驱使,感受到近乎滑稽的悲伤。我爬回陆地。我躺在沙滩上。我陷入深沉的睡眠。

这天夜里,我在医院过夜。我一点儿也不想跟姐姐见面。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谈话一点也不切实际。我反省自己,发现自己根本没说过一句真心话。浮上心头的都是在强调与强制之下形成的产物。我突然发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闷闷不乐的悲伤向我袭来,来得毫无意义又过于突然,而且我绝对无法下定决心。我对这场游戏已经失去兴致。我心无杂念地看着云朵,看了大半晌。

姐姐也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痛苦。姐姐不希望探病的客人口吐谎言,于是抢在他们之前先发制人,她开心地到处扯谎。那些谎言像是一顶白色的蚊帐。直到半夜熄灯之前,我们俩全都随口乱说一些自己的不幸,互相欺骗。当某人提到事实时,另一个人连忙转换话题,假装同情对方。没有人会为了虚伪的感情流泪。我们精疲力竭地睡去。

早上,趁姐姐还没起床,我钻出被窝,去了海边。

港口来了一艘六千吨的货船。港口又要繁荣了,小镇的人们一直在传这个好消息。我在后街闻到厨房油腻的味道,同样在后街,从打开的格子窗传来脂粉味,呛得我不能呼吸。水垢的味道熏得我睁不开眼。于是,我仰望太阳。我的归心又蠢蠢欲动。

我看见东京的天空。被我遗忘在东京的影子,在人潮里,被人来回推挤,几乎快要粉碎,不停喘息。无言的影子伤痕累累,一脸不悦。我再也没时间流淌虚伪的泪水。所有的一切都迫切地向我逼近。我感到历历在目的悲伤。我必须回到坟墓。

我们在饭店楼上共进最后一餐。随着越来越多的街灯亮起,我感到异常焦虑。姐姐被我的气势压倒,默不作声。我们前往车站,我们无言以对。火车开动了,我兴奋地不断挥舞帽子。

别离,竟是这般苦涩。

我是谁?

这个月,我不得不参加五场座谈会,因而感到十分困扰。小说家只能靠思考来写作,根本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会讲一些傻话,像是我喜欢或是讨厌某某人。

对于文学家来说,写作才是一切吧?

我不想参加座谈会,不过石川淳 [1] 已经抢先一步宣称他拒绝出席座谈会,如果我讲了跟他一样的话,似乎很无趣,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席,不过都没好下场。

与林芙美子 [2] 对谈时,由于林女士迟到,在她到场之前,我们已经干掉一瓶威士忌,喝醉了。后来有一场是太宰治 [3] 、织田作之助 [4] 、平野谦和我,又有一场是太宰、织田和我三个人,这两场织田都迟到了两个小时(为了赶报社连载),座谈会还没开始,太宰跟我已经醉到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两场座谈会,我只记得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看了现场速记的原稿,我才发现原来我喝醉的时候一派胡言,真可笑。

我不负责任地大放厥词,说了不少大话,很可悲,不过读者一定很高兴,我本来就喜欢当读者的玩具,即使当个大笨蛋,我也不觉得难过。

不过我不喜欢座谈会。原因在于文学不是靠嘴巴讲的。文学应该用写的。除了座谈会之外,我也不喜欢对谈或是跟朋友聊天。

我大约在二十七岁时加入文坛,发行《文科》杂志。发行的出版社是春阳堂,大家长是牧野信一 [5] ,其他同志包括小林秀雄 [6] 、河上彻太郎 [7] 、中岛健藏 [8] 、嘉村礒多 [9] 和我,在这期间,我经常跟牧野、河上和中岛一起喝酒,酒过三巡才能谈论文学,当时盛行互相批评,河上老是逼我喝酒,不知不觉中,我也认为文学家就应该是这样。小林秀雄是最啰唆的评论家,其次是河上,中岛则是好好爷爷、好好先生,只有牧野信一不擅长争论,喝醉酒就开始自我迷恋,不过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不太容易喝醉,没喝醉的时候通常很沮丧。他一喝醉酒,大家马上就会发现。这时,他会加上称谓,称自己为“牧野先生”,接着开始炫耀自己的小说。

醉醺醺地抨击对方的文学,在当时被我们称为“纠缠”。纠缠与被纠缠,只要喝酒就是一连串的纠缠与被纠缠,如果不这么做,就称不上文学家。像我这么保守的素朴实在论者,突然受到坏朋友的影响,也曾经为了文学的现况感到烦恼,真是可悲。当时,我很喜欢跟中岛健藏一起喝酒。因为就只有阿健老师不会纠缠我。他喝醉之后,从头到尾都在傻笑,成了一尊微笑的大佛,虽然很多话,但是不会纠缠我。总之,他喝醉酒也毫无意义,酒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意义,所以他会这样也很正常。什么喝酒会精神亢奋,提升灵魂的层次,分明就是傻话。

最近的年轻文学家应该都是采用这种“纠缠”的喝法吧。他们应该更聪明吧。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需要讲究礼仪,也不用装模作样,最好还是不要用纠缠这一套吧。喝醉酒才谈论文学,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即使没喝醉,也不该谈论文学。文学要用写的、用读的。把一切写下来,然后阅读。聊文学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因此,文人雅士的座谈会应该讨论散文,不应该谈论文学。要是读者认为文学本来就应该如此,那可就糟了,文学应该经过思考、书写再诞生。

座谈会应该讨论故事、散文与漫谈,不过我不知道其他业种的座谈会又是如何。

文人只有在书房里,才要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离开工作桌的时候,应该是个普通人。

首先,一本正经只代表当事人的心情,文学就是文学,二者之间没有关系。

不用斋戒沐浴,也不用正襟危坐,即使盘腿写作、躺着写作也没关系,只要能写就行了。这阵子天气冷,我家没有炭火也没有暖炉,只能窝在被窝里写作。写作的时候,不畏寒冷,一本正经地正襟危坐,全都是假的、都是些骗人的话。

文学本身就是低俗的工作。因为人类是低俗的生物,作家要专注面对这些人,当然很低俗。

写一些有趣的文章或是受欢迎的文章,真的好吗?不管是作家精神还是“如何活下去”,这些问题只要留在我们心里就行了,不用向别人炫耀。不需要向别人展示,也不用公告周知。

司汤达 [10] 曾说:“五十年后,应该会有人了解我的文学。”事实上,他的作品也确实在他过世五十年后才开始流行,生前根本乏人问津。爱伦·坡 [11] 死于贫穷,石川啄木 [12] 为了贫困所苦。

贫穷并不可怕。阁楼诗人波德莱尔 [13] 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洁白衬衫,唱着摇篮曲或是哼着歌。他没有洁癖。波德莱尔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不仅文学不受世人理解,所有人的宿命全都是这样吧?每个人都想获得全天下的理解,却不能如愿。不对,就连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不被理解确实很无奈。我也有无奈的时候。这并不是文学家、艺术家的专利。所有人都一样,这事只能无奈。

这四十年来,我一直写着不流行的小说,可以说是典型的阁楼诗人(我真的住过三年阁楼),曾经跟随牧野信一连夜逃跑,他们一家人寄人篱下,我也跟着寄住在他们寄人篱下的家,寄住在寄人篱下的家,真的是很少见的情况。而且我还过得悠然自得。因为对方已经寄人篱下,能理会我的心情,于是同情寄人篱下的人。如果要寄人篱下,请寄住在寄人篱下的人家里。事实上,再也没有人比牧野信一更重视、同情寄人篱下的人了。我觉得在这方面,丰岛与志雄 [14] 老师跟牧野先生有点像。丰岛先生对我说:“来我家玩吧。半夜也没关系。要是你无处可去的话。”他曾经这么说过。丰岛先生不得不说这种话,因为他也是个寂寞的人。他本人肯定是个放纵派、放浪形骸的人,不管是牧野先生还是丰岛先生,作风都很洋派,爱面子,还是花花公子,却极度软弱。不过我绝对不会在半夜叫醒丰岛先生,因为事情攸关性命,我很清楚老师会一跃而起,端出他的棋盘,不管我多累,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直到天亮或是太阳再度西沉。

牧野信一曾经在半夜叫醒中户川吉二 [15] ,结果中户川气得跟他绝交,我最讨厌一旦半夜被吵醒就会发脾气的人了。过年的时候,尾崎士郎 [16] 喝了原子弹等级的烈酒(伊东产,含丁醇的酒),醉到不省人事,把正好到伊东旅馆避难的幸田露伴 [17] 老师吵醒,他先是表演跳舞,又说现在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就属露伴老师跟他自己,拍胸脯保证之后才回家,第二天才后悔莫及。不过后悔也于事无补。没关系。露伴老师是个大人物,即使深夜被吵醒,听了一些无聊的吹牛的话也不会生气。后来,露伴老师告诉其他访客,尾崎士郎老师看起来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其实可是只凶猛的猫,不过我看他应该不是猫。难道是老虎吗?据说老师表示的应该是老虎吧。说着说着,他开心地笑了。

至于我结识尾崎士郎老师的经过,要回溯到十年前,不对,应该是二十年前吧,我在《作品》这本杂志上,发表《摒除淡泊风格》这篇文章,严厉批评德田秋声 [18] 老师,尾崎士郎非常愤慨,认为我对前辈非常失礼,于是透过竹村书房向我提出决斗的要求,地点在帝都大学 [19] 的御殿山,那里的风景很美。他是新派的人。我一口答应,在指定的时间抵达,我们先去喝酒,从上野喝到浅草,又喝到吉原河堤的马肉店,天色终于亮了,结果我们一路喝到中午,一回家我就吐血了,非常凄惨。这场跟尾崎士郎的决斗,我是输家。

他说我是一个对前辈没礼貌的家伙。他说小说家只会讲一些傻话。他讲起话来就像一个大侠。要是打倒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应该会带着棍棒闯进御殿山吧。他前几天才挖苦过太宰治,太宰治很难过,不过他说对方是前辈,就算了吧。真是太有趣了。写小说的家伙全都是这样的傻瓜,异于常人、老派又虎头蛇尾,只会说一些傻话,所以大家只要读他们的作品就好了。小说家本人只是灵魂的躯壳。

我想写什么呢?对了,对了。我公开宣称自己最讨厌严肃的事情。不过我不懂该怎么把话说得有条有理,只能说些废话来浑水摸鱼。这是不对的。也许我瞒得过读者,却骗不了我自己。尽管如此,我本人并不是严肃的存在,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曾经住在阁楼、连夜跑路,偶尔也会遇到差点活不下去的情况,别人来催我还债的时候,我表现得很凶狠,其实心惊胆战。然而,除了胡扯之外,我一无所长。我深爱自己。我对自己的才能深具信心。我曾经说过,即使当今社会不能接受,我也会活在历史之中。这全是一派胡言。其实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如果我不这么说,我将会失去活着的依据,所以我才会说这种话。当我还在阁楼写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读我的小说,甚至把它当成玩具。我总是很无聊,过着宛如嚼沙的空虚日子。我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活?我已经找不到能自问的问题了。自问就是我的本性,我的骨肉,就是我这个人。

如今,我已经抛开一切,随时都能放下。以后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不晓得未来将会如何。

司汤达老师!五十年后,应该会有人了解、阅读我的作品。您在说笑吧?您自己相信这件事吗?有人阅读自己的作品,是怎么一回事呢?人都死了,五十年后才有人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幻象、是空想。

人生苦短,艺术悠长,这是人世的定理。对艺术家来说,艺术的长度应该等于人生的长度吧?艺术家只有这段人生。艺术是活着的同义词。一旦我死去,我就画上句点。我不清楚艺术会不会留下来。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不舒服的事。即使我死去,我的名字依然会留下来,被别人写成传记,用来赚稿费、养老婆或是拿去喝酒,唉,我好难过,我根本抽不到任何版税。我从没期待过自己的艺术会流传后世,或是自己死后还有读者阅读我的作品。

我已经抛开一切。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这么做。我不会找借口。因为是我自己选择这么做。我不了解我自己,所以我要这么做。还有,唉,没有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会写作,因为这就是我。我写作不是为了追寻自己。我曾经想写一些编辑喜欢的趣味小说。有一阵子,我也打算勇往直前,不管写什么都好,只要写就对了。每个时期都有各种荒唐的念头。然而,思考与写作是两回事。写作本身就是我的生活。司汤达老师曾说:“我热爱阅读与写作。”我则是“热爱写作”,阅读与思考都是写作的一环。有时候,我不期待自己的爱能改变什么。我只确定我真的热爱写作。总之,我只能不断写作。

然而,我只是乱写一通。全都是乱写。尽管如此,写作的时候,写作就是我的生活。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有在看上女人的时候、喝酒的时候,我才能嘲笑自己,忽视事实。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赚钱。我不明白。虽然我不敢断定,我自己就像个难以捉摸的影子,谈恋爱的时候、酩酊大醉的夜晚,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影子。

我觉得“写作”是我唯一的生活,写作绝非乐事,反而是一件苦差事,即使要牺牲其他事物,我也不会后悔。这件事并不是减法关系或是可以评估的利害关系。

写作很有趣,也有一些快乐的部分。不过,快乐令人不安,经常背叛人类(因为越快乐的人越缺乏做梦的能力),我不认为我会被写作背叛。我能力不足,不得不写。因为我心里感到些许不安,所以我写作。写作可以让那些被写下来的内容成为真实的存在,没被写下来的事物,自然不存在。我只能存在于两者的区别之间,而且只能存在于区别里。

然而,我活着,只有写作这件事能让我生存、活下去。我已经不在乎过去那些我乱写的小说了。小说写完就与我无关了。我抛下它们。不管它们会不会进入这个社会,或是被别人揉成一团,都无所谓。我再也管不着了。

我总是活在未来之中。未来要做什么,未来应该认同什么?我希望别人认同我的哪些部分?总之,我总是处于对未来的期待之中,随时赌上我的性命。

为什么我必须不停地写作?我不明白。原因有很多种,它们看似真实,似乎又不切实际。无论是知识还是自由,全都令人不安。像是众人的阴影。我感受不到在自己体内稳定的存在。

于是,我只能肯定自己,这件事,跟放弃自己可以完全画上等号。

我总是乱写小说,写到一半就放弃,我从来不曾梦想过,艺术应该是悠长与永恒的。也许我喝醉的时候,总会大肆吹牛,以为自己是大艺术家,其实我只是个大笨蛋,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现在与未来的影子里。

近来,总算有读者阅读我的小说,不过我并不觉得有趣,我还是那个寄住在阁楼里的我,即使年过四十岁,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有所改变。我的灵魂没有进步,不曾提升,没有成长,也没有变化。

我只是不停地徘徊。在徘徊的过程中死去。于是我画下句点。我写的小说将会如何?对我来说,死亡就是我的终点。我不会留下遗书。除了活着之外,我不会做其他事。

我是谁?我是个傻瓜。我不了解我自己。这,就是答案。

注解:

[1]  石川淳(1899—1987),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代表作《紫苑物语》。

[2]  林芙美子(1903—1951),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放浪记》。

[3]  太宰治(1909—1948),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人间失格》。

[4]  织田作之助(1913—1947),日本小说家。代表作《夫妇善哉》。

[5]  牧野信一(1896—1936),日本小说家。代表作《地球仪》《赛隆》《酒盗人》《鬼泪村》。本书的《玩具箱》即为牧野信一的生平。

[6]  小林秀雄(1902—1983),日本文艺评论家。

[7]  河上彻太郎(1902—1980),日本文艺评论家。

[8]  中岛健藏(1903—1979),法文学者,日本文艺评论家。

[9]  嘉村礒多(1897—1933),日本私小说家。代表作《神前结婚》。

[10]  marie-henri beyle(1783—1842),法国作家,代表作《红与黑》。

[11]  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作家,代表作《乌鸦》《黑猫》《莫尔格街凶杀案》。

[12]  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诗人,代表作《一握之沙》。

[13]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代表作《恶之花》。

[14]  丰岛与志雄(1890—1955),日本小说家、儿童文学家。

[15]  中户川吉二(1896—1942),日本小说家。

[16]  尾崎士郎(1898—1964),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人生剧场》。

[17]  幸田露伴(1867—1947),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五重塔》。

[18]  德田秋声(1871—1943),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伪装人物》。

[19]  东京大学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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