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平时阿关会搭乘威风凛凛的漆黑人力车回娘家,只要车声在门前停了,她的双亲就知道应该是女儿回来了而出去迎接。可是,今夜她却搭乘路过载客的人力车,甚至在街头就老早把车打发回去,一个人无精打采地站在格子门外。
而父亲在家中仍旧老样子大声说话:
“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幸福的人,不管哪个孩子都很温顺,抚养他们不用太费心,而且又人见人夸。只要不渴求非分的欲望,我也没有其他愿望了。哎呀,这真是值得庆幸啊。”
父亲肯定是在和母亲说话吧!
唉,他那么开心,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有什么脸请他帮我要离婚书呢?被骂是必然的。身为已经有太郎这个儿子的妈妈,却把太郎放着跑出夫家,虽然也已经左思右想过种种,但事到如今要惊动两位老人家,让他们至今的喜悦都化为泡影,还是觉得很痛苦。
干脆不要说,回去算了。只要回去了,我就是太郎的母亲,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永远都是原田的夫人。双亲也可以因有个奏任官 [1] 女婿而引以为傲,只要我勤俭持家,偶尔也可以送他们合口味的点心或零用钱。如果按我的意思离婚了,继母就会让太郎尝到苦头,双亲也会因突然失去以往的骄傲而抬不起头来。还要担心别人的看法、弟弟的未来,唉,我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阻挡了弟弟出人头地的前途呢。回去吧!回去吧!回到那个像魔鬼的丈夫身边,那个魔鬼的、魔鬼的丈夫身边……
哎呀,不要、不要!就在她身体发抖的时候,摇摇晃晃之间不禁撞到格子门发出“嘎”的一声。于是父亲大声问:“是谁啊?”他误以为是路过的顽童恶作剧。
阿关站在门外呵呵笑着说:“父亲,是我啊。”声音极为可爱。“咦?是谁、是谁啊?”父亲拉开纸门一看说:“喔,是阿关啊。你怎么站在那里?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没搭人力车,也没带女佣吗?哎呀,快进来,快进来吧。突然被你吓到真让人惊慌失措,格子门不用关,没关系,我来关。你就进去,一直往里走到月亮照到的地方吧!来,用坐垫,坐在坐垫上吧!榻榻米很脏,我跟房东说过了,但他说工匠没空处理。你不用客气什么,怕衣服弄脏了垫着这个吧!哎呀,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家里都还好吧?”
父亲还是一如往常高兴地欢迎女儿回家,这让阿关如坐针毡,父亲把她当夫人款待实在让她感到可耻,只好吞下眼泪问:“是啊,每个人都没有因气候变化生病。这么久没来问候实在很抱歉,父亲和母亲都还好吗?”
“你太客气了,我健康得很,连个喷嚏都没有,你妈也不过是有时月经不调而已,盖上棉被过半天一下子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父亲精神饱满地呵呵大笑。
“怎么没看到亥之,他今天晚上去哪里了?那孩子还是一样用功吗?”阿关问道。
母亲露出笑容一边奉茶一边说:“亥之刚才去夜校了,那也是托你的福,他最近才刚加薪,而且课长也很疼他,你大可以放心了。说到这个,我们在家每天都说‘这都多亏了有原田先生的姻亲关系’阿关,虽然你应该不会疏忽才对,不过,今后也要讨原田先生开心,毕竟亥之的天性又不是很会说话,就算见面了,也只会简单地打招呼而已。要请你居中多多帮忙传达你父亲和我的心意,亥之的前途就拜托你了。现在正是季节交替的时候,天气不太好,太郎还是很顽皮吗?怎么今晚没带他来?他外公很想他呢。”听母亲说这些,阿关不由得更伤心了。
“本来想带他来的,可是那孩子天黑不久就想睡,老早就睡着了,我只好放他在家里。而且他真的很顽皮,一点也不听话,出门就跟在我后面,在家里就老黏在我旁边,真是麻烦得不得了。为什么他会这样呢?”阿关才刚开口说这些,一想起孩子,心中就宛如涨满了眼泪。自己狠心地放他在家里,现在他应该醒过来叫着“妈妈、妈妈”了吧,给女佣们添麻烦了,就算拿脆饼或米花糖给他也没用,大家都拿他没辙,搞不好会恐吓他被鬼吃掉也说不定,真是可怜。想到这阿关真想放声大哭,然而眼前父母的心情正好,当然不能说出这种事,只好抽两三口烟蒙混过去,干咳几声,用和服衬衣的袖子擦拭眼泪隐瞒。
“今天是农历的十三夜 [2] ,虽然是自古以来的习惯,我也照着赏月的习俗做了些江米团子 [3] 供奉月亮。这东西你也很爱吃,我本来想叫亥之助带一些给你,可是他很不好意思去,说这种东西就别送去了。而且中秋十五夜 [4] 我也没有给你送去,成了单赏月也不吉利,所以虽然想给你吃,但还是没办法给你。不过你今天晚上来了,简直像做梦一样,真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虽然你在自己家要吃多少甜食都有,可是妈做的不一样,今晚你就放下夫人的架子,回到从前的阿关,别管外表了,不管豆子还是栗子,爱吃什么就吃给妈看吧!我经常跟你父亲谈起你,阿关你嫁的当然算出人头地,外表看起来也很漂亮,但是也要和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以及有身份地位的太太们交际,总之身为原田的妻子,你应该也很操劳吧。要使唤女佣,也要费心应对出入宅邸的人,总之站在别人之上,也就有更多事要你操心。而且你的娘家又是这种身份,更要加倍操心以免被人瞧不起。想到这种种,你爸和我当然很想去看看孙子和女儿的脸,可是去得太频繁又怕让你难做人,也就不能常去了。其实,有的时候也会经过你家门前,但是自己穿着棉衣又撑着棉缎洋伞,这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二楼的帘子,心想着‘哎呀,阿关在做什么呢?’就走过去了。要是娘家争气一点,你也比较有面子,同样嫁出门你也能稍微轻松点,别的不说,就像这次想送江米团子给你,可是光看这个餐盒就太寒酸了。”
这些话听起来充满了对阿关的关爱,虽让人开心,却也透露了父母因无法过满意的生活而有些埋怨,对于卑贱的身份感到可耻的心声。
“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孝,您说得没错,我穿着柔软质料的衣服,出门坐人力车,看起来感觉很风光。可是就算想做些事孝顺父母也办不到,说起来不过是虚有其表,不如做点家庭副业待在父母身边生活还比较痛快。”阿关才刚说出口,父亲就说:
“胡说,这种话就算是假的也不能说。你已经出嫁,就不能还想着供养娘家父母。以前在家的时候你是斋藤家的女儿,出嫁了就是原田的太太,不是吗?只要可以讨勇先生高兴,把家里大小事都整顿好,就没什么好烦恼的了。虽然要费心劳力,但既然你这么有福气嫁进去,就应该不会承担不起。女人就是什么都爱抱怨,你妈就爱说些没意义的话,真拿她没办法。哎呀,她因为不能给你吃丸子就生气了一整天,看来这丸子是她很用心做的,你就多吃点让她放心吧!应该很甜吧!”父亲开玩笑地说道。阿关又错失了说话的良机,只好怀着感谢吃母亲款待的栗子和毛豆。
自从阿关出嫁七年以来,她从未在夜间回娘家,而且还没带礼物,一个人步行过来,这全是没有先例的事。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她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没有平时的华丽。因为久未见面的喜悦之情,让她没注意到这些,但阿关连一句帮女婿问候的话也没说,虽然强颜欢笑,但心底沮丧的样子也一定有什么理由。
父亲望着桌上的钟说:“已经快十点了,阿关可以在这里过夜吗?要回去的话也该是回去的时间了吧。”父亲露出试探的表情。阿关则一副事到如今只好坦白的样子,抬头看着父亲说:“父亲,我是有事请求才回来的,请听我说。”
当她郑重地把手放在榻榻米上低下头时,一滴眼泪这才夺眶而出,泄露了她层层的忧愁。
父亲的脸色转为不安,膝行向前问:“怎么一本正经的,有什么事?”
“就在今晚,我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原田家才出来的。我没有得到勇的许可,把那孩子哄睡,哄睡太郎以后,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见他的脸出来了。那孩子除了我以外,给谁照顾都不要,我把他骗睡以后趁着他做梦,才铁了心出来的。父亲、母亲,请体谅女儿的苦衷。今天以前我从来没告诉你们关于原田的事,虽然我从来没跟人说过勇与我之间的感情,但经过我反复考虑了千百次,哭尽了两三年的眼泪,直到今天,今天我总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婚,拜托你们替我讨离婚书。从此以后,我做家庭副业也好,做什么别的也好,我愿意用心成为亥之助的得力助手,请让我一辈子单身留在这里吧!”阿关说完后,发出了“哇”的一声,她咬紧衬衣的衣袖强忍哭声,衣服上墨画的竹子也被染成了紫竹的颜色,十分可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母亲都逼近追问她。
“虽然我过去一直沉默不说,但是只要看我家夫妻面对面相处的情况半天,就大概明白了。
“他只在有事的时候才跟我说话,而且是冷酷无情地命令我。早上起床我向他问安,他就突然转头看别的地方,故意夸奖庭院的花草。我虽然对此感到生气,但毕竟他是我的丈夫,我也就忍下来了,从来没跟他吵过架。然而,他却从吃早餐开始,就不断发牢骚,在用人面前狠狠地一一指出我很笨拙、没礼貌什么的,这也还算可以忍受,可是他又把我没教养、没教养当成口头禅,一直鄙视我。确实,我本来就不是坐在贵族女校的椅子上长大的人,也没像他同事的太太们学过花道、茶道、和歌和绘画,所以没办法成为他谈论这些事情的对象。不过,既然我不会,他可以暗地里让我学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公开张扬我娘家不好,这不是让我在女佣们面前都抬不起头吗?
“虽然刚嫁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他也会叫着‘阿关、阿关’殷勤地对待我,可是自从我有了那个孩子以后,他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想起来都令人害怕。我仿佛被推下漆黑的山谷,再也见不到温暖的阳光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开玩笑,故意冷落我闹着玩,但其实他已经完全对我感到厌烦了。他觉得这样做我就会离家出走,那样做我就会提出离婚,所以就不断折磨虐待我到底。
“父亲和母亲都知道我的性格,即使丈夫沉迷于艺妓,或是娶了小老婆,我也不会对这种事吃醋。我也听过女佣们之间流传这种谣言,但他是个有能力的人,男人多少会有这种状况,所以我也很用心准备他出门穿的衣服,努力不惹他生气。只是他却对我做的一切都不满意,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说什么在家里不开心是妻子做得不好。既然这样也该告诉我是什么不好,哪里不满意才对,他却只会一个劲儿地骂我无聊、没意思、不懂事的家伙,根本是不能商量的对象什么的,就只会奚落我‘我是把你当作太郎的奶妈留在家里’。
“他真的不能算是丈夫,而是魔鬼。虽然他没直接亲口说过要我离开,但我看太郎那么可爱,只好如此没志气地舍不得太郎,造成丈夫说什么我都不敢违背,只能唯唯诺诺听他训斥,他却骂我‘真是没干劲也没志气、无所事事的家伙!你就是这样我才不喜欢’。可是我如果当真,稍微申辩自己的主张,不服输地回应他,那他一定会以此为把柄要我离开。
“母亲,我并不在乎走出来。被那个只有响亮名头的原田勇休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只是一想到什么都不懂的太郎以后就会变成单亲的小孩,我就没了志气,也没了自尊,只会道歉讨他开心,就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感到抱歉,一直沉默地忍到今天。父亲、母亲,我真是不幸啊!”
阿关吐露了她的委屈与悲哀,讲起这些她父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让他们面面相觑,原来阿关是如此忧愁啊,惊讶得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做母亲的就是比较疼小孩,听到女儿说的每件事,都让她深感愤恨。
“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爸是怎么想的,但本来就不是我们拜托他娶阿关,把小孩送去的,而且说什么身份不高啦,学校什么的,还真是大言不惭啊。对方可能忘了也说不定,但我可是连日子都记得一清二楚。事情发生在阿关十七岁的新年,连门松 [5] 都还没取下的初七早晨。阿关在以前猿乐町的他家门前跟邻居的小女孩打板羽球,那个女孩打的白色羽球刚好落在经过的原田先生车子里,阿关就去拿回羽球。
“据说,这时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阿关,之后他就找媒人纠缠不休要娶阿关。我们跟他的身份不配,而且阿关根本还是个孩子,什么技艺学识都没教过她,以现今这种家庭状况也没办法准备嫁妆,因此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可是对方却说他家没有啰唆的公婆,是我愿意、我想娶她,不用管身份什么的,技艺之类的等嫁过来以后,会让她学个够,也不用担心这点。总之,只要答应嫁给我,我就会珍惜她。他就这样好像火烧眉毛似的三催四请,虽然不是我们央求的,他却连嫁妆都替你准备好了,意思是你是他的爱妻。我和你爸很客气不太常和你家来往,并不是畏惧勇先生的身份。你又不是嫁给他当小老婆,是他正正当当的拜托了几百遍才明媒正娶的,我们当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出,这都没关系,但是因为他八面威风而我们的生活微不足道,要是让别人觉得我们好像是依靠你的姻缘来接受女婿的帮助,那就委屈你了。所以虽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但唯有在应酬往来上,我们尽力做到符合身份,平常想见女儿一面也都不去探望。
他说的是什么荒谬的话!夸张得好像捡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似的,亏他敢那样说我女儿什么懂事不懂事的,要是保持沉默他就更无法无天习以为常了。首先是当着婢女们的面削去妻子的威势,结果就没人会听你的话了。而且要是教太郎让他瞧不起母亲,该怎么办?该说的一定要说,他如果骂你那样不好,你就说‘什么啊,我也有家’出来不就好了吗?你实在太愚蠢了,怎么把这么严重的事一直忍气吞声到今天?还不都是因为你温顺过头,反而让他越来越放肆了。光是听你说都气死了。你不必再退让了,不管身份是什么,你也有父有母,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也有亥之助这个弟弟,别这样一直待在火里煎熬了。喂,孩子的爸,你应该跟勇先生见一面,好好骂他一顿才对!”母亲说得激动到不顾一切。
父亲从刚才开始就抱着胳膊闭上双眼,这才开口说:“哎呀,孩子的妈,别胡说八道了,连我都是第一次听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以阿关的个性来看,这事情若不是非一般的痛苦,她根本不会说出来,看来她应该是逼不得已、愁苦万分才出来的。那么,今晚女婿不在家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还是他终于提出离婚了?”面对父亲冷静的提问,阿关回答:
“丈夫从前天开始就没回家了,他五六天不在家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我觉得这件事没什么稀奇的,他在正要出门的时候,嫌我衣服准备得不好,尽管我再怎么向他道歉,他都听不进去,脱掉那件衣服摔到地上,自己换上西装说,‘哎呀,应该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竟然有你这种老婆!’说完就不管我自己出去了。这到底算什么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没说过什么话,难得说话就是讲这种无情的话,既然如此我还想继续当原田的妻子吗?还打算以太郎的母亲身份赖着不走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忍耐。算了、算了,就当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是以前还没出嫁的阿关吧。如此一来,就算望着太郎那个年幼无知的睡脸,我也能下定决心放着他出来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待在勇的身边了。人家说就算没有父母,孩子也会长大,而且就算是继母或是小老婆,比起由我这种不幸的母亲抚养,不如由他父亲喜欢的人抚养长大。他父亲多少也会疼他,将来也会对那孩子有好处。反正无论如何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阿关想断也断不了的爱子之情,尽管嘴上说得漂亮,说话时仍不时颤抖。
父亲叹了口气说:“这也难怪你在原田家待不下去了,你们俩的感情变得真糟糕。”他打量了阿关的相貌一会儿,头上的大椭圆发髻 [6] 用金环缠着髻根,一身黑色绉绸 [7] 的和服外褂显得落落大方,虽然仍是自己的女儿,但是不知不觉具备了夫人的风范。为人父的又怎么忍心让她改梳结髻,用揽袖带把铭仙绸 [8] 的棉布工作服袖子束起来,干刷洗的工作呢?而且她也有了叫作太郎的孩子,因为一时愤怒而白白断送百年的幸运,会变成别人的笑柄。如果恢复了斋藤主计女儿的身份,不管哭或笑,都不能再被称作原田太郎的母亲了。即使不留恋丈夫,但对自己孩子的爱总是难以切断。别离以后她一定会更加思念孩子,应该也会对现在的辛苦感到很怀念吧,长得如此面貌姣好真是她的不幸。
“想到你被不相配的姻缘缠住,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就令人更加悲伤。唉,阿关,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以为做父亲的很残忍、不体谅你,但我绝不是在骂你。因为你们的身份不相称,想法自然也不同,虽然你自认尽心尽力了,可是想法见仁见智,他也可能觉得不高兴吧。勇先生是个明白这番道理的聪明人,又很有学问,应该不会毫无道理地大肆折磨你。在这世上人人夸奖又能干的人,都是非常可怕的、任性的人。在外面处理事务的时候假装不知道,回来反倒把工作上的不满拿来对妻子发脾气,成了他的发泄对象也是相当痛苦的吧!不过,拥有如此能干的丈夫,这也是身为他妻子的职责。他和那些在区公所工作,腰上挂着便当,在饭锅下生火的人水平不同,因此也会比较爱唠叨、比较难伺候吧?设法讨他高兴是妻子的责任,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世上的那些太太们,也不是每个都过着开心有趣的生活。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不幸就怀恨在心,但这是世上做妻子的职责所在,特别是你们的身份悬殊,比别人加倍痛苦也是情有可原。虽然你妈是随口说大话,但亥之最近的月薪能有这么多钱,毕竟靠的还是原田先生的介绍不是吗?别说是沾七道光了,简直是沾了十道光,虽然被别人说我们得到好处也很难堪,但一来为了父母,也为了弟弟,二来也是为了太郎这孩子。既然过去都能忍下来了,今后也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了。争取离婚出走真的好吗?到时太郎就归原田,而你是斋藤的女儿,一旦切断姻缘你们就再也无法见面了。既然同样要为了不幸而哭泣,那就当原田的妻子大哭吧?阿关你说是不是呢?认同的话就把任何事都藏在心里,今晚假装没事回家,照旧谨慎度日吧。你不用说我们也能体谅,亥之助也会体谅的,就让我们分别各自流泪吧。”
父亲说明原委后,也擦着眼泪,阿关则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都是我任性要离婚,没错,如果跟太郎分开再也不见面,那我活在这世上就没意义了。我只是想逃避眼前的痛苦,根本无济于事。其实我只要当作自己死了,不管在哪里就都不会引起风波了。总之那孩子也可以在父母双全的家庭中长大,都怪我兴起这无聊的念头,让您听了讨厌的事。只当今晚阿关已不存在,成了一缕魂魄来守护那孩子。如此一想,即使丈夫苛待我,就算一百年我也能忍受。您说的我都同意,我再也不会让您听见这种事了,请放心吧。”
阿关说着擦掉眼泪后,脸上接着又是泪水。母亲发出一声“这女儿真是不幸啊!”后又是一阵泪如雨下,月亮在无云的天空中也显得孤寂,弟弟亥之从屋子后河堤上折来的野生芒草插在瓶子里,此时的芒穗宛如招手的手势,也凸显了这夜晚的悲哀。
阿关的娘家在上野的新坂下,回骏河台的路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森林,虽然这条路阴暗冷清,但今晚月光皎洁,到了广小路就亮得恍如白昼。因为阿关的娘家没有雇用的车行,所以就从窗户叫了一辆路过的车子。
“既然你同意了,就先回去吧!趁一家之主不在擅自外出,这点要是被责备就无可辩解了。虽然时间稍微晚了点,但只要坐车一下子就到了。改天再去听你说这件事吧!总之今晚就先回去吧!”父亲说着牵起阿关的手,就像把她从家里拉出去似的,这也是身为父母的慈悲之心,不希望把事情闹大。阿关至此也有了心理准备。
“父亲,母亲,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既然我决定回去了,我就是原田的妻子,做妻子的不该诽谤丈夫,因此女儿再也不会说什么了。如果可以让你们因为阿关有个了不起的丈夫,给弟弟添了个好帮手,觉得‘哎呀真放心!’而开心,那我就没有其他念头了。我绝对不会做出想法错误的事,这点请别担心。我的身体从今晚开始就是属于勇的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那我回去了,等亥之回来,请帮我问候他。父亲、母亲,祝你们身体健康!下次我一定会笑着回来。”
阿关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母亲拎着仅剩一点钱的荷包出来,问门口的车夫到骏河台 [9] 多少钱。
“啊,母亲,这钱我自己出,谢谢您了。”
阿关温顺地打招呼并穿过格子门。她用袖子遮住脸,掩盖眼泪,移坐到车上仍是悲伤不已。而家中父亲故意咳嗽的声音中也带着哽咽。
下
清澈的月光配上风声,还有断断续续的虫声引人悲伤,才刚进入上野还不到一町的距离,车夫就不知为何突然把车辕放下。
“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再拉了,不用付钱了,请下车吧!”
突然被这么一说,实在令人大感意外,阿关吓了一跳说:“哎哟,你怎么说这种话,那我不是很为难吗?我有点急事,拜托你辛苦点帮我拉车,我会多给你车钱。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没有其他可以代替的车吧?你这是为难我,别慢吞吞的,快走吧!”阿关有些发抖,请求他说道。
“我不是要加车钱的意思,我是拜托你下车,因为我不愿意再拉了。”他说道。
“那是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原因?都拉到这里了才说不要拉,这说不过去吧?”阿关用力大声斥责车夫。
“对不起,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不愿意拉了。”车夫说着拿起提灯,突然闪到一旁。
“你真是任性的车夫啊!那我也不用你拉到约定的地方了,你把我拉到可以换车的地方就好。车钱我会给你,至少拉到广小路吧。”阿关用温柔的声音像在哄他似的说道。
“说得也是,您的年纪轻,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下车,一定很为难吧!这是我不对,那请您坐上车,我再陪您走段路吧!您一定吓到了吧?”看来车夫并不像坏人,他换手拿提灯又拉起人力车,阿关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看了车夫的脸。他是个二十五六岁,皮肤黝黑又骨瘦如柴的矮小男子。啊!那背着月光的脸是谁啊,好像某个人,阿关几乎快把人名脱口而出,不由得出声说:“莫非你是……”
“咦?”那男的吃惊地回头看。
“哎呀,你不是那个人吗?难道你把我忘了吗?”阿关像是滑下来似的下车,仔细地打量那男子。
“您是斋藤家的阿关小姐,我这副德行真是没脸见你。因为背后没长眼睛,所以根本没发现是你。不过听声音也该注意到的,我真是太迟钝了。”他低下头来觉得自己羞于见人。
阿关把他从头顶到脚尖打量一遍说:“不不不,就算是我在街上遇到你,也未必认得出你来。直到刚才为止,我都一直把你当成不认识的车夫,你认不出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这样我实在不敢当,都是因为我没认出你,请原谅我吧。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一行的?你的身体这么虚弱,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吗?我在别的地方听说伯母已经被人接去乡下养老了,小川町的店面也关了;但是我也已经和过去的身份不同,有种种不方便的地方,拜访你就不用说了,也不能写信给你。你家现在在哪里?太太也健康吗?有小孩了吗?我现在每次去小川町的劝业场 [10] 逛街时,看到你家以前的店面还是一模一样的烟草店,只是变成了‘能登’的招牌,我每次经过都会探头看看。啊啊,高坂的录哥,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们往返学校时都会顺路去拿一点剩下的卷烟,神气活现地吸起来。不过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在这样艰难的社会里不知道要怎么谋生呢?我心里挂念着你,每次回娘家就打听有没有人知道你的消息,但我离开猿乐町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完全没办法得知任何消息。真是好想念你啊!”她忘我地急着追问,而男子则是用手巾擦拭流出的汗水说:
“我现在的身份说起来实在惭愧,如今我连家都没有了。我睡觉的地方在浅草町一家叫村田的便宜旅店,我睡在二楼。高兴的时候,也会像今晚一样拉车到很晚;厌烦的时候就整天无所事事,像在烟雾中一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你还是一样漂亮,自从听说你嫁人当太太以后,我就梦想着可以再见你一次,或是这一生能和你再交谈一次。直到今天我都把这条不必要的命当成垃圾对待,幸好还活着才能再见面。唉,多亏你还记得我是高坂的录之助,真是感谢不尽。”他说着低下头来。阿关潸然泪下,说:
“别以为在这尘世只有你一人这样啊。那你太太呢?”
“你也认识吧,就是斜对面杉田屋的女儿。人家说她肤色白皙、身材好什么的,总之是个众人盲目赞不绝口的女人。那时我实在是四处放荡,经常不回家,亲戚里的老顽固就误以为,是因为我到了该娶老婆的年纪还没娶才会这样,我母亲觉得既然如此,就相中了那个女人,叫我一定要娶、快去娶她,毫无道理地拼命劝我娶她,真是烦死人了。于是,我就回她‘你爱怎样就怎样,就娶吧!随便你了。’迎娶她进门的时候,刚好听说你怀孕了。结婚后的第一年,别人也会来我这里祝贺,家里摆了纸糊的狗、风车之类的。不过,这种事哪能停止我的放荡,别人应该以为我有了长相标致的老婆就会停下脚步,或是生了小孩就会改邪归正吧。但就算是小町 [11] 与西施牵手一起来、衣通姬 [12] 跳舞给我看,我也丝毫不想改游荡的本性。又怎么会看到乳臭未干的小孩脸庞,就能立志改正呢?我玩了又玩、大玩特玩,喝了又喝、喝得精光,把家里和生意都抛开不管,大前年就把家里败到连一根筷子都不剩了。我把妈妈送到嫁去乡下的姐姐那里养老,老婆则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从此不通音信。孩子是个女孩,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但听说那孩子也在去年年底染上伤寒死了。女孩比较早熟,她临终时想必还说着爸爸什么的吧?如果还活着,今年就五岁了。真是无聊的身世,也不值得一提。”
男子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说:“刚才不知道是你,才会如此任性对你失礼。来,请上车吧!让我送您去吧。这么突然一定吓坏你了吧。拉车只是名目而已,握着车把哪有什么乐趣,谁会希望做牛做马?收到钱就开心吗?还是喝了酒就愉快呢?我想了想这一切全都很讨厌,不管是客人坐在车上,还是空车的时候,我只要觉得厌烦,就毫不留情地不愿拉了。我这个男人实在任性到令人瞠目结舌,真是讨人厌对吧?来吧,上车吧,让我送你去。”阿关被他劝着。
“哎哟,不知道的时候就当作没办法,可是都知道是你了,怎么还能搭这辆车呢?虽然如此,一个人走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觉得不安,请你只要陪我同行,走到广小路就好,我们边走边聊吧!”阿关稍微提起和服下摆,涂漆的木屐声,听来也显得凄凉。
这名男子是阿关以前的朋友中,有因缘而难以忘怀的人。他是位在小川町高坂一家整洁的烟草店的独生子。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肤色这么黑,但在那时候,他穿的是整套唐栈 [13] 的衣服,配上一条别致的围裙 [14] 。他善于应酬,也讨人喜欢,年纪虽轻却成熟懂事,人们夸他店面经营得比他父亲在的时候还热闹,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哎呀,现在却变了个样。自从他听到我出嫁的消息以后,就自暴自弃玩到天翻地覆。那时听传闻说:高坂的儿子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像着魔了,是不是恶灵作祟呢?恐怕非比寻常吧?而我今晚一看,他的样子确实很悲惨,没想到竟然住在小旅店 [15] 里。这个人曾经爱慕我,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每天我们见面时,我都想着将来我要坐在他店里的那个地方,一边看报纸,一边做生意。结果却跟一个想都没想过的人定下亲事,父母之言我又能有什么异议呢?虽然希望嫁给烟草店的录哥,但那只是孩子气的梦想,对方也没有开口提过,我就更不用说了。这段恋情就像一场难以琢磨的梦,还是死心吧、想开吧、放弃吧,我如此下定决心,才嫁进现在的原田家。可是直到结婚之际,我还是落泪了,我对他难以忘怀。原来此人对我的思慕之情也和我一样,说不定他是为此才身败名裂。他看我扎着这样的椭圆发髻,一本正经十足的夫人样,应该觉得我面目可憎吧?可是其实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啊!
阿关如此想着,回头看看录之助,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茫然,面对偶然相逢的阿关,他却不太高兴的样子。
到广小路就有车了,阿关从钱包里取出几张钞票谨慎地包在小菊纸 [16] 里说:“录哥,虽然这实在很失礼,但请拿去买些面纸之类的。隔了好久才见面,我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无法表达,还请你体谅我。那我就此告别了,请你好好保重身体,也让伯母早日安心。我也会暗中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回到以前的录哥,了不起地开一家店给我看。再见了!”阿关打了招呼说道。
录之助接过纸包说:“我应该要推辞的,但这是你亲手送的,那我就满怀感激地收下当作纪念吧!虽然舍不得跟你分别,但这是一场梦,我也无可奈何。好了,你走吧,我也要回去了。等夜深路上就更冷清了。”
录之助说完就拉着空车往后走。那人向东,这人往南,大街的柳树在月影下迎风招展,涂漆的木屐声听起来有气无力。无论在村田的二楼还是原田家的深处,尘世中彼此皆多感愁苦。
尘之中一叶记(三)
为女性发声的樋口一叶
“人无贵贱之分,娼妇亦有赤诚之心。”
自一六一七年江户幕府时代开始,吉原游廓便是幕府公开允认的风月场所,无论文武工商阶级都聚集于此消费游乐,在促成了江户时代时尚与文化之兴盛的同时,却也写下了不少悲恋哀歌。在吉原附近经营杂货铺的十个月里,一叶亲眼目睹了种种社会底层妇女的凄凉与血泪,亦兴起了“希望能真诚地描写自己所看到的人和事物,传达弱者心声”的想法。于是,她在作品中刻画了许多受缚于当时日本不平等社会中的女性身影,无论是在富人家当下人的阿峰、受到丈夫家暴的阿关,或是年纪轻轻便注定了妓女命运的美登利,她们都是一叶虚构的故事中一片片逼真的时代断面。
除了透过文学创作为女性发声之外,一叶也经常在日常生活中向妓女们伸出援手。因为一叶不仅文笔好,又写得一手好字,附近的妓女们经常前来拜托她代笔写信。从这些背井离乡的女子的口述中,一叶深切地体会到她们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对恋人的爱慕,同时也为她们即使位处社会底层、备受众人轻蔑仍努力工作赚钱的辛苦感到不舍与同情。她还曾帮助一位要被卖身到大阪的年轻妓女,尽管知道被发现的话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她仍毫不犹豫地帮助她,让她藏匿于自己的住处。卖身女子的悲哀叠映着因背负债款而痛苦不已的自己,一叶以笔之力,在那些晦暗无光的日子里,抚慰了世间女性的病苦、失望与不幸。
注解
[1] 明治官制,三等到九等的高等官。
[2] 农历九月十三日的夜晚,与八月十五有成双赏月的习俗,并将缺一的单赏月视为忌讳。
[3] 江米团子是一种用江米做的肉丸子。日本人在赏月的时候会吃江米团子,而这个丸子又称为“月见团子”。
[4] 农历的八月十五日,又叫八月十五夜,也是日本的中秋节。
[5] 日本新年会在门前装饰松枝。
[6] 不同于岛田髻象征年轻或未婚女子,椭圆发髻则是象征已婚女子的发型。
[7] 绉绸又名为绉织,是一种将丝绸用平纹织成的纺织品。
[8] 是盛行于大正昭和时代的一种和服。
[9] 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的地名。
[10] 明治大正时代,在一栋建筑物中组合多种商店陈列贩卖商品的场所。
[11] 小野小町,日本平安时代著名的女和歌歌人,相传容貌美艳绝伦,是后世美女的代称。
[12] 衣通姬历来有两种说法,指允恭天皇的妃子或女儿。“衣通”的意思是“漂亮到光彩穿透衣服的美人”。
[13] 纺织品的名称。
[14] 生意人围的围裙,长至膝盖。
[15] 每天付住宿费的旅店。
[16] 小型的日本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