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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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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无论何时都兴于像个病人,他是否已经忘了自己高尚的精神呢?就像这样,像这个水族馆里的青鳉般,把自己的文章写成难读的片假名 [1] ——佐藤爷爷这么说道。他话语如此愤怒,但心里却十分开心。“让我看看,”他把眼镜挂上,“嗯嗯,这写的什么?”——在海底,穿着青色和服下摆的女学生在昆布的丛林中,坐在岩石上看起来像是想事情。“哎呀,真的呢。”是曾刊登在妇女杂志上的,潜水员们的座谈会,而其他的都是淹死的人,用各种样子在思考着。穿着白色浴衣的大叔,在怀里放了一堆石头,果然在海底,他也是会在沙地上盘腿坐着摆威风呢。打开沉没的汽船的客房房门,有五个死人,就像是现在要从房间里出来似的。但在河流里淹死的人,都站着,男人们都垂着头,女人们都挺着胸,仰着头,脚则像是让沙砾轻擦过般踮着。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顺着河川的流向般,缓缓地走着。那结发未散的女人,抱着一个塑胶人偶走着。抓住她一看,那是一个婴儿,他还含着乳房,睡着。

写到这里,就写不下去了。这次,换我思考了。比那昆布的丛林里的女学生们还安静地思考着。想了四十多天,一天、一天、写的东西渐渐地泛滥起来。无论写了什么,无论写得如何乱来,无论写得如何甜腻,就是不觉得,这是多么烂的文章——总之,告一段落,算是小说,佳作,总之看起来像是个样子。这好危险啊。状况不好,没办法只要一打,一定就是安打 [2] ;更没办法只要一跑,若非十秒三、十秒四就是十秒五。低潮就像是这样的东西,热情在消失,白日下的倦怠、真空管中失重的羽毛,总之,就是无法好好使出全力。我时时刻刻的姿态——或笑,或怒,或不凑巧地烧成一片的脸颊,或如玉蜀黍般脸皱着趴着独自哭泣。这些都记下来,为了日后那些纤弱却温暖又年轻的人们知道文字是如此尊贵不当怀疑,在这怠惰的低潮名下——

够了吧,太宰。别太过头。

过善症。

想要振笔疾书的早朝来了。等了十年。十年不晚。

彼不失。

今早,六点,读林房雄 [3] 氏一文,我不得不悲从中来。有多少悲痛又有多少决断,从其论中字里行间清澈地流泻而出!在这文坛上,已有四五年不见如此文章。这是如此一篇好文章!若你是真实的读者,则请起立,为了你,来干上一杯!来握手吧!握到你会想跳起来叫痛!

石坂先生 [4] 是个烂作家。以来十春十秋,日夜辗转,鞭影克君,九狂一拜之精进。若此工作得以能一扫尊师 [5] 之悬念,吾人又有何可言?只能高声,明朗且肃然地说出“谢谢”这种谢词!而这时的你,写的小说也实在是令人感到极为“失礼”。

吾与妻、子三人,遭逐于家乡之外,互拥于猛雪之中,毫无目标、彷徨终日,且为众人蔑视之的。纵是诚实、谨慎、含羞,吾人身有百美,而无一可言!晃荡于高圆寺附近,一饮咖啡,除注视那不知明日的生命发出叹息外,别无他法。

当这就是一万之青年。

我并非在歌颂赞美贫苦!

当这就是那正直、憨笨且不知何为怀疑的弱小却温柔者。

他们对你又敬又畏,对你的灵魂宛如消失在那五百张的精进中而震惊,坐起,边束上自己的兵古带 [6] 边奔向书店,像是偷了老婆的私房钱就为了买把手枪似的惴惴不安。一读,则呜咽而泣、叹息三声,对了无新意又污秽不堪的这身体,只想一头撞上墙壁。于戏!仅君姿灿然,那太阳花!石坂君,你也笑鹤见祐辅 [7] 不得。只得理解。而无生命。

悄悄出现,如苍蝇拍,不由分说,一拍而下。五百张。良心。“就看着吧!”说着这种话,亮出匕首像是要复仇般地精进。笨蛋,不如丢了!岛崎藤村、岛木健作!还是抛了那乡下人来都市工作的心性吧。背着自己的行囊衣锦归乡吧!别装得好像那酷烈的自我意识让自己那足以身为被告!吾人才是苦恼者,藏起了刺青的圣僧。想要让人说出好话的校长先生。想要赢的怪物。为了不被嘲笑而努力。作家们,一言半语就说完了。希望您自己再检讨一下您的作品。看破真伪之良策,乃考量于一作中可失去之物之深邃。“也有杀害两人的父母”之类的。

你,知道吗?苦于断食之时,切勿做出如那伪善者般的悲凄面容。此乃神子之言。那阐述“超人”的胆小鬼、战战兢兢的人子,边笑边说着严肃的内容,那宛如璀璨明珠的哲人,就在自责的呐喊中疯死了。 [8] 自省若直,虽千万人——虽然这么说,不过在那握手之盾牌后方真正的话语是这样的:“若自省而不直,则纵见一乞丐,也将赤面狼狈、被告、罪人、奔入那酒家。” [9]

我曾是爱之哲人黑格尔的信徒——哲学并不是对知识的热爱,而是一种应以真知之型成立的体系知识。黑格尔老师的这句话,是某位前辈告诉我的。若有的放矢而言,吾人开陈思想之体系脉络已立,而无显在之矛盾。若能得人首肯,则吾事已成。一开白扇,驱胫上蚊。“原来如此,亦成一理。”日本古来的日常语早已道尽一切:首尾一贯,秩序井然。今天早上的这篇随意写写,也不是纯粹的主观性表白这点,大家也是知道的。着地点。想到你的心情。突然我就不想下笔了。

一切话语皆为真实,一切话语皆为虚假。不过就是在木筏上扭打般,晕来晃去,晕来晃去。无论是你是我,又或是,林先生,在睡梦之间,似亦皆遭激流冲走也。流水、无流之渊、因怒火而冒泡的滩边、垂吊的瀑布,终究而言,全为一。混而为海,肉体之死亡。是你的文笔会留下,还是我的文采将长存?不灭的真理终将微笑而语:“一长一短。”今早,万里无云。弹坐而起,真是斯巴达式的爱情。打你的右脸两下,或是三下,用力地打。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林房雄这名字正如一阵凉风对我私语,才让我心浮而动手。那阵阵怒涛,其实不过是愉快的小浪。而这些全都是我的生命。这些东西全都出自我还想再多活一阵子的欲望:要死也想看了东京的奥林匹克大会后再死。想必读者们也会认同我而点头,也因此,请勿深究。以上,搁笔。

山上之私语。

“这东西我读得津津有味。不过、不过、你负得起责任吗?”

“是,这也不是为了打倒什么而写的。您知道吗,愤怒正是爱的极点。”

“有句老话说,没有人会因生气而得益啊。挣扎了十年、二十年,结果还是在那古老的simplicity的网中!哈哈哈哈!那,为什么要标上注音?”

“是,这是一篇太好的文章,所以故意弄伤了下。看起来十分刺眼,看起来就像是孩子的铠甲。金线银线,正像那长脚蜂醒目的配色——而那也是蜜蜂的亲切!正因为是带刺的虫子,更不能掉以轻心。就朝着这腹部的花纹开枪、开枪!这便是动物学上的警戒色,前辈,我确信这是对石坂先生的,最最微薄的礼仪。”

对于我和我的作品,无论一句的说明、半句的辩解,都是身为作家那致命的耻辱。行文不如,做人不及,深切责备,别无他意。不怨他人而自处孤独,对自我严厉的鞭策,是我身为作家十年来的金科玉律。处于痛苦深底的一夜中,也未曾安慰自己、未曾静静地微笑。但即使如此,一夜辗转,那在我胸怀深处秘藏的——也可说是指剩下的一份悲哀自矜——那年轻生命朝拜伦起誓的约定:“即使孤城将破,也当守护到底。”痛苦的手铐、沉重的铁锁,这些东西,都在这刻的豁然一笑后抛诸脑后。给猪珍珠!给猪珍珠!未来永劫,“哎呀,原来是个珍珠啊!”我必将如此嘲讽,而不会真的乖乖地谢罪道“还真是不好意思”——想必我会这么说吧:哎呀,我之前就知道了喔!我当时就知道这人不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去年的夏天我还分给了他我田里的七根玉米呢!其实,只给了两根就算了,更不用说当时还留下了一堆因为薄智浅慧而说出口的谩骂,而且还俯拾皆是!现在我眼前汗水根本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正如一阵暴雨,为了我们的布朗德斯先生 [10] 可能,在我死后——不!

珍珠之雨、无语的海量包容,要知道这些全都是来自于慈悲、扭曲又倒错的爱情和无意识的复仇心!平日以自己的贵族出身为傲,那娇纵的妇人,她的情夫却一点都不浪漫,可谓物欲充满的俗物:“给我钱!”“给我钱!”在拜见贵妇那圆脸前,他便已经开始一声高、一声低地日夜碎碎念。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爱情深厚,因而有些自负,她在破灭之下,抛掷了手环,丢砸了颈饰,把五个戒指如散弹般射了出去——全都给你!我怎样都好!她还是泪流满面——如果要骗我的话,就骗得更巧妙一点,骗得更完美一点!我想更加地被欺骗、更加地痛苦!在世界上所有软弱的女性里,我就是苦恼的选手!——她说着这些甚至有点异样的话,却完全不忘摆出如母亲般温暖的笑容,那有如面团捏出来的、造型精巧的鼻头,现在也在泪水中像辣椒般整个烧红。而趴在那地毯上,开始捡拾贵妇刚刚抛出来的金银饰品,虎年出生的、窃笑着的十八岁美丈夫,这时偷看了一下贵妇的脸,他因看到了那个红辣椒而发出欢呼声——哇!夫人的鼻子好像猪鼻子!

可怜的贵妇。一下又是珍珠,一下又是猪。终于主客颠倒,她现在开始自暴自弃——无论是出嫁时的发饰,还是内有那简直跟白痴无异的情人照片的小坠饰,还有那腰带上的金饰,全都剥了。给他的时候,还说“没东西时,安”。然后我在这时开始想起了别的东西,虽然大概只花了不到六十秒,但我却有如大梦初醒般在稿纸上继续写了下去。虽然我写了这个“安”字,但是我本来到底要写什么呢?那在她刚三岁的早春便死去了的女儿,姿容端正、内心温柔。咬断钓线而逃走的鲶鱼宛如吞舟之大,它咬着五六行字将沉入遗忘的深渊。这是如此重要的关键!令人惋惜!快浮上来啊!快浮上来啊!还是不行。

这样也不行,这样也不行。给猪珍珠的慈雨之类的事,这可不是既被打了右脸也要给左脸这种某位神说的话的具象。这是由人子的爱欲与独占所完成的肮脏地狱绘图。就因那完全不正的心,今天而后,我连一颗珍珠都给不出来。猪先生,这是珍珠喔,不是小石头或屋顶的瓦片喔!——恳切、诚恳又仔细、对方不了解就不停下来,这一类小家子气的启蒙与指导的态度,本来就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苦难之路。我确信不疑:在这种地方才能见到萌发的新芽、才能见到创生蠢动的气息。

堂而皇之的“今天而后”。自注其一:在拙文中,偶尔会看到片假名的页数,那是我自己所开的被告与审判庭。覆于霏霏白雪下的一羽纯白雏鹤,依然感寒而缩首,宛如童子。稚嫩的语调、清澈的眼瞳、连神也不畏惧。正因其为无一虚假的心之陈述,故愿读者不厌一字一字,不惯且不易入眼之烦琐。

“这是,红色的血。这是,黑色的血。”将被杀死的蚊子那大腹便便的尸骸,一只又一只排在枕旁的《晚年》封面上,家人唱着。在睡梦盗汗的洪水之中张开眼,看着宛如正在演戏般的家人,皱起眉头:“别像是个看来善解人意的卖晚报的。”卖晚报的。孝女白菊。下雪天的卖蚬者,还是赶快被人力车撞倒吧。风铃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嘲笑话语,在这时都消失了。将枕旁的电台灯点起来,哎呀,现在是五点前。把它熄了,这时是五点半。不发一语地离开蚊帐,一路拖着兵古带,前往医生那里找医生。五点半的时候,已有一个护士起了床,在帮玄关旁的八角金盘浇水、洒扫沙砾道,她的眼睛还半闭着。那沉重的门刚好在这时候打开,这还真是一点人味都没有——开玩笑的!你的睡眼惺忪,你的灿烂笑容,还有那一个白天,你围裙上的金线头,那些全都到了我的心里来,所以我完全写不了任何小说。不只是你。快写!快写!你真的了解我的痛苦?真的?——不自觉地大声说着,膝盖也转了方向,结果看到你就这样卑佞地笑着稍微保持距离——你懂我的痛苦吗?

红色的血、黑色的血。你知道吗?吸取了家人的血的蚊子,它们的肚子又红又透,但吸了我的血的蚊子,则整个漆黑,倒在白纸上的它们,也带着那毒物的味道。“蚊子啊,喝了有麻药的血,头晕脚晃。”带着一点幽默味说着。红血、黑血,我收到了印刷好的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晚年》,那个时候的我,整天叫着好无聊好无聊,却完全不读它,却又没忘了它,睡觉时还是放在枕边。有个男人来探望,站在蚊帐外看着这幅景象却哭了。在他的擤鼻声中,那一夜,病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一、在此起誓:大概也是生涯中唯一一次。今晚,一晚,请沉默,(请别笑)真的,请默默地,去医生那边,再跟他要一份来,求求你了。在这一生中,这种事我绝不再做第二次。请相信我。我既非恶鬼,为了你今晚的宽大,我也得把恶癖给抛到一旁。以上,一字一句毫无虚假。这份誓言,还请勿撕碎,敬请保存。十年后、二十年后,将会成为我们家,不,会成为日本文学史的珍宝。年、月、日。

另外,请告诉医生,明天将以小支票,而非现金付款。在明天之前,我想我必会筹到钱。说来惭愧,因为我无法在家里端坐,所以只好去海边散步。如果你愿意的话,还请帮我点着玄关的电灯吧。

家人对这些药品十分地嫉妒。若要问她的话,甚至应该可以立刻得到如此斩钉截铁的答案:“从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开始爱抚那些药品了。”而有时这个可能性,突然来到眼前——千里之韦驮天、万里之飞翔!在那瞬间,未免离己身太近,一个贴近,便是仰天,那大到让人有不祥感的巨大黑色蝴蝶,或是那毛皮半冷不暖的蝙蝠!它就在鼻头前方,飘啊飘地狂舞着!颜面苍白、全身颤抖、最后更是简直要让人失神般的激烈唏嘘。老婆婆渐渐有了欲望,甚至开始发想——只要没有那个药!某天晚上,希望主人不会发现她心里的图谋不轨而试着谈谈,结果主人弹身而起,端坐于病榻之上,不知道的就只有他了。若是太宰,便会在此处捉襟而闭上双眼,不禁发出自己的津轻腔之类的无礼流言,便在那虚荣巷中数百间吃茶店、酒店、关东煮店与中国面馆,除此之外还有烧烤店、烧酒店与泡盛间,在不知某处的地方必有一人是笑着的。十目所见、百耳所闻、万犬之实。那天晚上,他的嘴拧成一线、双手抱胸,沉思默想,终于开了口——你呀,不能忘了盾牌有两面啊。有金和银的两面。“这张盾牌、是goruden [11] 喔”——你虽用着那虚假的英文,却依然能表现出你所看到的实像。对于毒药的恶处,你比我还清楚。不过正因如此,你也该知道那张盾牌还有另外一面——那张盾牌,是金也是银,同样地,非金也非银。它是金银两面的盾牌。而你不停地主张,并强调那其中一面的金色。但你不得不做的就是,认同它内侧的银色,而在这认同上才来强调自己的主张。或许你会觉得这是狡猾的心智攻防战,但这也无妨,因为这才是正确的。既非虚假的主张,也非浑水摸鱼的态度。而在这个世间,这样就行了!在这世上,只有这种客观的认知,只有经历过这种虚弱的自问自答者,才是真正有教养的人。毕竟用外文说话什么的,横滨的车夫、帝国饭店的侍者、船员甚至伙夫——喂,你有在听吗?!是的,我只是对你突然用这种认真的方法说话感到十分好笑,所以在棉被里忍笑。啊,啊,真是痛苦。家人那拘谨的火焰、清洁的满潮,那轻易且不关己事地收手的样子,让我内心松了口气。那还真是可惜了呢,虽然再对着你念一次也可以——朝着家人,我用右手在自己低低的鼻子前单手做拜状:我知道了!每次你都念一样的东西,我也快能背啦!要是喝了酒的话就会出血,没了这药我想我早就自杀了,是吧?我回答道。嗯,吾论虽拙亦为盾半面之真理。

有这么简单灵巧地结束对话的时候,自然——我到底有多羞耻地在这个壁橱前呆站着,边在若有洞真想钻进去的这种更加强烈的实感下,想要整个人窝进壁橱里,这种蠢事——不,确实这种感情也是有的,但除了这点,嗯,在这壁橱里藏着一些不想让你看见的信件之类的东西。要是真的有那些东西的话,我为何要喜于窝在这狭小的家里闲待上一整天呢?其实不是的,我现在眼前一片黑,简直就像是要掉进地狱里面了一样。而以我的意志,根本无法叫动自己身体的一分一寸。呼呼,这就是具尸体。无底的坠落。你知道无间奈落吗?加速度、加速度,跟流星差不多快的速度坠落的同时,少年依然伸着背,在暗黑的洞穴里边降落进行着摸索的恋爱。在降落的途中分娩、母乳、生病、老衰,临死前的生命,一切落下、死亡,不可思议或者悲哀的呜咽,微微地,那一声是海鸥的声音吗?落下、落下,尸体即腐败。跟蛆虫们一起落下。骨头,风化得无影无形。只有风,只有云,落下、落下——之类的,开始以令人讨厌的语调说起话来。千里之马,无所止之。如洪水般泛滥不可收拾的话语,此性原本即为爱好富者万灯之大祭 [12] 的轻薄者。完全不符合自己年纪地用涂漆的筷子敲着自己吃晚餐时用的茶碗,就像狸猫开宴会一样击打出难以理解的锵锵声。这样子异样地欢喧,之后一定没好事!我的心里感到一点不安,在打算稍微停下来的下个瞬间,我家的其他人便说:“别不好意思了,装得那么辛苦,说出‘请带我找医生’不就好了吗?”

“喂、喂,你啊——”

“忍耐点、忍耐点。”

这是自己的力量所无法抑制的恶鬼。而这是个相对悲伤的事情,我是一个无法自制的爱哭鬼。“忍耐点,好吗?至少,声音低些,好吗?”

“不是我的错啊,全都如神所想所思!我一点都没有不好的地方!但是,或许前生是骂了丈夫的女子一类脏到不能再脏的东西,现在我才在这边受罚吧!只要一静下来、竖起耳朵,我就好像能够听到我那前世的女子的哭喊,从地底深处的深处传到这里来的啊!爱就是话语。我们是如此软弱无能,所以用话语来让它看起来好一点!除了这之外,我们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别人快乐吗?虽然说不出口,但我是很诚实的,对吗?你从牧野君那里听说了吗?在生命的死路和深渊中,我只剩下诚实不需怀疑,而无论到哪,都拼命展现并诉说自己的诚实,但最后还是成了流浪汉,得住在路边的大水管里。睁着眼不眠不休地想了三天三夜后终于明白了:毫不怀疑自己的诚实,这种主观的盲目高傲,正是把那个好人赶进大水管深处的元凶。我呢,连一点可以看的地方都没有,只有日夜不安、严酷的反省才是真正的诚实。啊!果然,爱就是话语!我为了安慰生病的友人,于是我一心一意地想着,也一起病了!但是,就算这么做也是不行的,全都不行。没有人相信。差不多同一时间,送了一个友人相当程度的金钱,真心地告诉对方自己这个月的零用钱刚好有剩,结果完全失败。友人似乎反而觉得我居心不良,接下来一定会有什么麻烦事拜托——这个推想后来也问了本人并得到证实。虽然他确实把那笔钱拿去喝酒游兴,但心底十分不安,所以也玩得不甚痛快。这样那样地,那之后,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朋友们当作笑柄。连那位生病的朋友,都不能理解我那如火焰般的爱情。无语的爱情表现什么的,是不是依然在这个世界不允许被证实呢?在那光荣的失败后又过了五年,果然我的朋友因为那病而入院,但那时的我信奉着巧言令色的德行,于是大概柔抚了他的背一个小时左右,还帮他处理他的夜壶,还甚至试图为他的未来点起一点微光。我的肉体完全不动一分一厘,全都以话语,将那粥一口一口用银汤匙让他啜饮下,将那浮在羹汤上的三叶菜掬起,这些全都是我趴在床上边看着天花板边进行的巧言令色。那位朋友打从心底感谢我,而这件事转瞬之间就成了团体内的美谈。这真是令人感到烦躁。这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不甘心、可惜,这些都说给你听。知道吗?真相可不是像这样子只说好事,要知道故意搞砸也有他的乐趣。“祝你能美美地失败!真的!”把那只自觉羞耻而终日不快,无法见光,不知明日何在的瘦狗的生命拖到那太阳金灿灿地发着光的野外剧场上的那种全能!没有迟疑、更无羞耻,就以自己那趣味的权杖来决定年轻人生涯的行路,且罚、且赏,像这样只有姿势的怪物,即便是偷盗,在跟这大人物的恶一比较之下,也淡如无痕。在这世上就算是杀人也会被宽恕,但那到底是毫无悔改的可能、横行于白昼的大盗,就算将那十万百万的纸币放在他眼前,他也会说着,喔?还真多啊,是香油钱吗?还是要献给党的资金呢?哈哈哈!——就这样子发出令人悚然的大笑而离开。大概这家伙生来就是个只练习了在法院摆出堂而皇之的态度的老人吧。将水至清则无鱼为绢布,唉,这洁癖!边说着“万岁”边握住阵笠的手,边虚步着,最后跟他拥抱,连泪水都泛在眼眶,“万、万岁!”这还真让人笑不出来,完全轮不到你来笑这位阵笠。这位阵笠是如此光明正大,在理智、算计或策略之中,这让爱无所遁形!就让我告诉你吧!爱,就是话语!山内一丰 [13] 的十两,我一点都不想要。再说一次,无法用话语表现的爱情,就不是真正的深爱。这一点都不困难,困难的东西才不是爱。只有在盲目、战斗与狂乱之中才能找到更多的珍珠。“我——什么都——”即使是像这样温淑地做出招呼,也可以传递相当的思念。现在这个世上的人呢,对温柔的话语非常饥渴。特别是异性对自己的柔情话!就算根本明摆着是假话,还是会想被骗一次呀。这种悄悄的奇愿,正是大慈大悲的帝王的祷告啊。已经睡了。穿着那一件布料有点硬的黑色裤子,脚就像海草般晃来晃去。突然,正像是那石井漠先生所设计的海滨乱舞少女的姿势,突然双腿张开,一个大跳跃,或许是在做那样的梦吧?在蚊帐中,也不用担心蚊群袭击,随心所欲地活跃着。作家的妻子,就让你看看我头脑清楚的样子吧!加了一句话,便是失败的根底。回过神来也已经太迟了,被狠揍了一番。那上唇肿了整整一两厘米,比那低低小小的鼻子肿得还高了。但阿岩女士睡得好好的,跟昨天晚上一样熟睡着。看着她的睡脸,毋庸置疑地是个善人。白日喧嚣的她,确实也是佛性的愚妻之一了。

* * *

[1] 这一段文字一直到后面的“山上的私语”为止,除了中间空开的三句话以外,皆是以二战前常见的公开文体:片假名和汉字写成。

[2] 安打是棒球及垒球运动中的一个名词,指打击手把投手投出来的球击出到界内,使打者本身能至少安全上到一垒的情形。安打可分为一垒安打、二垒安打、三垒安打和全垒打。

[3] 林房雄,活跃于日本昭和期的小说家和文艺评论家。

[4] 石坂洋次郎,作家。

[5] 此处指石坂洋次郎的老师葛西善藏。

[6] 男性的和服用腰带,较短。

[7] 鹤见祐辅,日本官僚、政治家与著述家。

[8] 即尼采。

[9] 字面上不同,但原典即为《孟子》公孙丑篇的“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10] 布朗德斯(georg morris cohen brandes,1842—1927),丹麦的文学史家、文艺评论家。

[11] 原文作ゴオルデン ,也就是golden。

[12] 此处,作者混了两个典故,日谚“富者万灯不如穷者一灯”和“万灯祭”——这边指的是青森的ねぷた 祭。

[13] 山内一丰(1545—1605),是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和江户时代初期的武将,土佐山内氏、土佐藩初代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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