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台的栅栏边向荒尾挥帽致意的,的确是间贯一。四年来,贯一生死不明、音信全无,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他不跟亲戚朋友见面,也没有书信往来,但在暗中却时刻关心着荒尾,丝毫没有懈怠。他得知荒尾荣任参事官的事,并将搭乘下午四点的火车去赴任。他之所以到这里来,一是想默默地和这位朋友道别,二是想一睹他荣耀的样子。
为什么四年来贯一杳无音信?为什么他见到了一直挂念的昔日好友却又不上前道别?只要了解他今时今日的处境,这个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站在栅栏外面目送列车远去的,当然不止贯一一个人。聚集在这里的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目的都是送人,心情却各不相同。他们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焦虑,有的却目无表情。经过几分钟的混乱之后,列车开动了,来送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贯一伫立着。当他总算回过神来准备离开时,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聚集在栅栏附近的人们已悉数散去,只剩三四个车夫拿着扫帚在清扫站台。
贯一拭去泪水。当他发觉站台上已没有人时,不免有些吃惊。他急忙往外走去,出了蓬莱桥口,正要走上石阶,忽听见从中等候车室传来叫他的声音:“间先生!”
他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请留步!”
一个盘着秀发的女人一边喊,一边弯腰从候车室里探出身子。她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镯子,手中的丝绢掩在唇边,娇艳的脸蛋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
“啊,是赤樫夫人啊!”贯一冷冷地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和笑脸相迎的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能在这个地方遇见您,真是太巧了。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和您谈一谈呢。您能上这边来吗?”女人回到候车室,贯一不情愿地跟她进去。她在长沙发上坐下,贯一只能无奈地坐在她身边。
“其实我想跟您谈谈保险建筑公司的小车梅一事。”她从黑花绸腰带里掏出一只金手表来,看了一眼又收起来。
“还没有吃饭吧?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不如找个好地方,边吃边聊吧?您觉得呢?”她拿起那只镶着金扣的紫绸皮包,从容地站起身来。
贯一满脸疑惑:“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对这些不太了解,就到您喜欢的地方去吧。”
“我也不熟。”
“哎呀,别客气!我去哪儿都成。”
贯一抱起膝盖上那只粗革制的手提包,心里还在思量着。他不是在考虑去哪儿,而是在犹豫要不要跟她去。
“哎呀,不管怎么样,先出了站再说吧。”
“嗯。”
贯一不得已,跟着女人走出候车室。这时,一个人迎头撞来,差点儿把贯一的脚尖给踩断。贯一吃惊地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绅士。他连声说:“对不起,没留神!”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却紧盯着她不放,显然已经被赤樫满枝的美色迷住了。贯一和赤樫已经走远了,他却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目送着那曼妙的身影。
贯一和赤樫出了车站,朝新桥的方向随意走着。
“您想去什么地方?”
“哪儿都行。”
“瞧您,总是这么客气。干脆点儿,决定个地方,先坐下来再说吧。”
“嗯。”
满枝察觉到贯一对她没有意思,但为了达到目的,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冷冰冰的待遇。
“您喜欢吃鳗鱼吗?”
“鳗鱼吗?可以。”
“鸡肉和鳗鱼,您更喜欢哪一样?”
“都可以。”
“您能不能别这么客气?”
“为什么?”
这时,贯一才正眼瞧了一眼满枝。她那娇媚的双眸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满枝没有回答——此时又何必多说呢?这双明眸已经诉尽了她的心思。贯一了解满枝的为人,觉得她连畜生都不如。可看到满枝那娇媚的样子,贯一还是有些心动。
满枝莞尔一笑,露出贝壳般的门牙和一颗金牙:“既然您说吃什么都行,那我们就吃鸡肉吧?”
“也行。”
出了三十间堀,走二百多米,向西一拐,在小路口能看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店面,玻璃门的房檐上挂着印有鸡肉店标志的灯笼。他们走进去,伙计一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知道不是普通顾客,就把他们领到最里面的一间雅座。那个房间足有六叠,与大堂隔开,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贯一的神情,既不是恐惧,也谈不上困惑,可是又似乎两者兼有。此时此地,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他一直沉默着,小心谨慎。满枝安排好了酒菜,两人却又无言以对,只有放在他们中间的百合香飘起了袅袅轻烟。
“间先生,请您随意一些吧。”
“哦,这样就行了。”
“哎呀,您快别这样说,来,别客气。”
“平时我在家也是这样的。”
“您说谎!”
贯一还是正襟危坐,丝毫不敢大意。他伸手摸出卷烟盒,可不巧的是一支烟也没有了。正想喊女仆,满枝赶忙递上烟说:“您就凑合一下,先抽我的吧?”
那烟袋的头上装着金烟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是位高权重的官老爷用的。金牙、金腰带扣子、金戒指、金手镯、金怀表,连这个烟袋也是金的!黄金啊黄金,无处不在的黄金!她的心也一定是金子做的吧?想到这里,贯一不由得暗自发笑。
“不用了,我不抽旱烟。”
话未说完,满枝就抬起脸来凝视着他:“这绝不是什么脏东西。哎,也怪我一时疏忽。”
她从怀里掏出纸来,仔仔细细地把烟嘴擦了个遍。贯一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我不抽旱烟。”
满枝又凝视着他:“您啊,要想说谎的话,可得先熟悉自己的记性。”
“什么?”
“前几日在鳄渊先生家里,您不是也抽的旱烟吗?”
“是吗?”
“您拿着一个瓢箪般的烟袋,烟管上还卷着纸呢。”
“哦……”
贯一叫了一声,顿时说不出话来。满枝却一副不记仇的样子,掩嘴笑着。贯一被迫吸了三袋满枝给他点的烟,作为说谎的惩罚。谈笑之间,酒菜都已上齐。贯一和满枝的酒量相当,都喝不到三杯。
满枝拿起一只洗净了的酒杯放在贯一面前:“您先请吧。”
“我不行。”
“怎么又说这种话啦?”
“这是真话。”
“那来点儿啤酒吧?”
“不行了,不管是清酒还是洋酒,我喝不了。您随意吧。”
喝酒本来就有许多繁文缛节,就算自己不喝,也一定要为他人斟酒。贯一却只说了句“你随意”,便两手抱胸,什么也没做,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满枝不仅没有不快,反而觉得贯一很有情趣。
“我也不会喝酒。既然人家诚心诚意地敬您,您就赏脸喝一杯吧?”
贯一没办法,只得接过酒杯。酒已下肚,可满枝所说的非常重要的事,怎么还不说?
“你刚才提到的小车梅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先喝了这杯,我们再说吧。哎呀,您酒量不错嘛!再来一杯吧?”
贯一马上就皱着眉头说:“真的不行……”
“那就由我来喝吧,麻烦您给我满上。”
“那么,小车梅一事?”
“除了那件事,我还有一些话要跟您说。”
“看来事情还不少啊。”
“要是不喝醉的话,有的话恐怕难以启齿。带点醉意不是更好吗?真对不起,您再给我满一杯吧?”
“要是喝醉了就麻烦了,还是趁清醒的时候,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今晚要一醉方休呢。”
她的眼角边渐渐泛起了桃红色,眼含媚态,身上散发着阵阵香气,风情万种。酒劲上来,她感到有些热,脱下藏青绣花的斜纹外衣,里面没穿短褂,只有一件绣着家纹的夹袄,那黑花绸的腰带上,又系了一条华丽的红花细带。她举起左手,轻轻地撩了撩耳后的鬓发,那
只雕有蝴蝶图样的金镯子,在她手腕上闪着耀眼的光芒。贯一平时最讨厌这些明晃晃的东西。他不悦地皱着眉,偷偷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贯一和满身贵气的满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黑绸的纹章短褂、细条的花棉绸夹衣,以及腰上那条用了很久的白束带。
认识贯一的人,如果见到现在的贯一,一定会非常吃惊。短短几年,他怎么会变化这么大?四年的辛酸和痛苦将他可爱的一面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愁眉不展的脸。虽然他的脸上还留着几分坚忍,可他眼中对阿宫含情脉脉的温柔,却再也看不到了。现在的贯一,冷淡而谨慎,没有人敢冒犯他,他自己也不愿和人亲近。同行都觉得他性格古怪,对他敬而远之。贯一的心,是因为失去深爱的恋人而变得脆弱不堪、千疮百孔了吗?
贯一一脸严肃,而满枝却兴致勃勃地喝着酒。
“再给我满上吧?”满枝脸上荡漾着笑,微带醉意的双眸有些发红,别有一番风情。
“就喝到这里吧。”
“只要您说不要喝,我就不喝。”
“我不敢叫你不喝。”
“那么,我是要醉了。”
贯一没有回答,满枝便自斟自饮起来。喝到一半,她脸上的红晕愈发明艳了。她用手掩着脸:“哎呀,真醉了!”
贯一就像没有听见似的,顾自吸着烟。
“间先生……”
“嗯?”
“我今晚有几句心里话一定要跟您说,您愿意听吗?”
“我跟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听你说话吗?”
满枝自嘲似的微微一笑:“我喝醉了,说话或许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当然,也不是醉话,希望您能理解。”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别这样说啊。我不过是一介女流,不会说话。”
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贯一低头不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想着该如何脱身。满枝挨近他:“就再喝一杯吧?喝了这杯,我就不再请您喝了,您就喝了吧?”
贯一没有回答,接过酒杯。
“您是答应了?”
“小事罢了。”贯一忍着笑似的咬住嘴唇,只是苦笑了一下。
“间先生。”
“嗯?”
“这样问可能很失礼,您别往心里去。您真的准备在鳄渊先生那里长期做下去吗?恐怕迟早还是要独立的吧?”
“当然。”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自立门户?”
“总要等手头上的资金够运转吧?”
满枝忽然不说话了。她低着头,用手中的烟管拨弄着烟盘里的烟丝,像在思考什么。正在这时,电灯突然暗了一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屋子里又恢复了光明。
她把烟管搁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很失礼,但是,与其在他那儿一直这样待下去,不如早些开创自己的事业。只要您明天一决定,我……这样说有点儿唐突……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大忙,但只要是您的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助您一臂之力。您觉得怎么样?”
听了满枝的话,贯一感到非常意外。他放下筷子,盯着满枝的脸。
“您就这么做吧?”
“原因呢?”贯一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这样问。
“原因?”满枝有所顾虑似的顿了一下,接着说,“就算不多说,您也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赤樫家里,这就是原因。”
“我不知道。”
“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满枝恨恨地说完便不再开口,一个劲儿地捻着烟丝。
“不好意思,我先吃饭了。”
贯一正要去拿饭桶,满枝一手抢了过去。
“吃饭这种小事,让我伺候您吧?”
“不敢当。”
满枝把饭桶拿到自己这边,把碗倒盖在饭桶盖上,又把它推到角落里。
“时间还早呢,再喝一杯吧。”
“太饿了,头都痛了,你就放过我吧。”
“腹中空空如也,却不给您饭吃,您一定觉得很痛苦吧?”
“当然。”
“您也知道这个道理呀!我告诉您自己的心中所想,您却不理不睬,我的心情,比饿着肚子却吃不到饭更痛苦。既然您饿了,我给您盛饭吧。但
刚才我提出的要求,您也该给我一个答复吧?”
“我不了解你的本意,又怎么能给出答复呢?”
“您怎么会不了解呢?”满枝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凝视着贯一。
贯一也用责问的表情看着她说:“叫我怎么理解呢?我们非亲非故,可是你却说要为我提供资金。我问你原因,你只说是想离开赤樫家。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理解,你还是先把饭给我吧。”
“怎么会不了解呢?您这样说,太过分了吧?我看,恐怕是不合您的心意吧?”
“这不是合不合心意的问题。你我交情尚浅,你却愿意为我出资,这太不合常理。”
“哎呀,我并不是指这件事。”
“唉,我真的饿得受不了了!”
“我是说,您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对方步步紧逼,但贯一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你怎么说到这个问题上了?”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满枝生怕他岔开话题,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如果您没有意中人的话,我……我有一个请求。”
这时候,贯一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嗯,了解啦!”
“是吗,您真的了解了吗?”
满枝喜形于色,端起酒杯,喝得滴酒不剩,又把这只杯子递到贯一面前:“您也要来一杯吗?”
“当然!”贯一顺势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让满枝斟满,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满枝望着他,满心欢喜地说:“这只杯子可不干净呢。”
贯一知道这个女人句句话中有话,烦恼着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既然已经了解,那么您的回答呢?”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请你到此为止吧。”
贯一冷冷地说了一句,又严肃地默不作声了。这时,满枝的醉意已经
下去了大半,她观察着贯一的神色,不想再这样沉默下去,便说:“既然我厚着脸皮把话说出口了,那就表示,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贯一轻轻地点了点头:“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这些话,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不过你到底在盘算什么,应该向我说明,让我心中有数。这可不是酒桌上的玩笑,请你再考虑考虑吧。你能对我说出这番情深意切的话,我当然不会不高兴。不过,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就当是报答你这份情谊。你应该知道,我性格乖僻,想法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第一,我早已下了决心,终生不娶。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是个读书人,中途辍学,才开始从事这一行业。但是,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务正业,挥霍无度,也不是因为穷得无以为生,只能靠此度日。如果说是因为想做生意而不愿读书,那正当的好生意多得是,我又何必选择这一行呢?走上高利贷这条路,就等于走上了自毁名誉的不归路。强取豪夺,为了钱,什么坏事都得干,否则就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听贯一这么一说,满枝更加清醒了。
“与其说它不正当,不如说它十恶不赦。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我是明知它如此,却甘愿堕落。当时,我受了极大的打击,万念俱灰,一心想杀死对方,然后自尽。我那么信赖他们,以为他们也是真心对我的。没想到他们居然为利益所惑,背信弃义,彻底出卖了我!”
贯一的眼中忽然闪现出怒火般的怨气。他尽量避开灯光,不愿让满枝看到。可是,昔日的仇恨霎时浮上心头,泪水不禁涌上来。
“这个世界,人情真是淡漠,有谁是可以真正相信的呢?我没有错,可他们却丝毫不念往日的情意,把我活生生地卖了!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钱!我堂堂男子汉,竟像玩偶一样被人随意抛弃了!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我此生此世,永……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这个世界充斥着轻薄、欺诈、利欲、冷酷。也许你会问,既然如此痛恨这个世界,为何不一死了之呢?那样岂不是更痛快?我并非没有想死的心,我苟且偷生,只是因为有些事情还放心不下。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把自己受过的痛加倍奉还给他们,而是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消除心中的恨。我靠着这一丝念想支撑到现在。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都要忍受仇恨的煎熬,恐怕会发狂。而高利贷这一行,视财如命,冷血无情,穷凶极恶,尽是杀人的勾当。如果不是精神失常的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所以这是最适合疯子的行业。
“在这个疯子的世界里,钱主导着一切。只要有钱,出卖、羞辱算得了什么!没钱就像下地狱,只要有钱,什么新愁旧恨都会烟消云散,什么仁义道德也都可以抛弃。现在对我来说,名誉、爱情,都没有意义,只有金钱才是我的追求。人心难测,根本无须相信别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最可靠的!人心是最不可靠的!
“我是先有了这样的觉悟才进入这一行的。老实说,你说要为我出资,我当然很欢迎你的钱,但你的人,对我毫无用处!”
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
满枝相信贯一说的是心里话。他性格孤僻,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满枝想:“他或许没有尝过恋爱的甜蜜,所以才会偏执地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不知道,在谎言、薄情、利欲之外,还有一个快乐的世界。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明白的。”这样一想,满枝更不愿意放弃期望。
“这么说,您觉得我也不可信赖?”
“信不信只是其次,自从那次打击以来,我厌恶这个世界,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感。”
“如果真的有一个愿意以生命做赌注的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您,您也不会改变心意吗?”
“不错!我讨厌向往、迷恋!”
“甚至您知道对方在用生命爱您?”
“高利贷者的眼里没有泪水。”
满枝满腔爱意受到冷待,她感到怅然若失。
“请把饭给我。”
满枝满脸失落,低着头给他盛了一碗饭。
“谢谢!”
贯一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满枝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但已无醉意,她独自思量着。
“你不吃吗?”
贯一已经给自己添了三回饭,正当他嘴里塞满饭时,满枝唤了一声:“间先生!”
贯一一时无法答应,只好睁大眼睛望着她。
“今天这些话,在我心里压了好久。我怕您拒绝,一直犹豫着没敢说。我这么慎重,却还是被您拒绝得干干净净,我觉得很丢脸……我很后悔!”
满枝说了几句,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慌忙掏出手帕,掩住噙满了泪水的眼睛。
“发生这么丢脸的事,我真是连走出大门的力气都没有了。间先生,您体谅体谅我的心情吧?”
贯一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只是讨厌你一个人,你这样难过,我能理解。但我讨厌的是所有的人!所以,请你不要往心里去。吃饭吧……哦,对了,你所说的小车梅一事……”
满枝拭着通红的眼睛,没有回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好说的。间先生,我是不会死心的,希望您能记住这一点。既然您不喜欢,那就算了吧,只希望您不要忘记,我的心一直向着您。无论何时,请您一定要记在心里啊!”
“知道了。”
“您跟我说话的时候就不能温柔一点儿吗?”
“这个我也记住了。”
“难道就没有更温柔的话了吗?”
“你的心意,我绝不会忘记。这样可以了吧?”
满枝一言不发,蓦地站起身,挨到贯一身边:“不要忘记我啊!”又在他的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
贯一被她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了一跳,用力撇开她的手,正想转过身,却发现满枝已闪到一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拍着手呼唤女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