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一跳上车,直奔畔柳家。畔柳的住宅在田鹤见子爵的宅邸内,从后门进出,外面围了木栅,是一幢长方形的两层楼建筑,仿古的式样非常幽雅,虽不惹眼,但木材很讲究,听说是子爵公馆改建时换下来的旧料。
凭贯一和他老板的身份,是不能随意进出这座宅子的。每次来访,他们都是从大门旁的格子门出入的。走到门口,贯一看看地上,没有鳄渊的鞋子。他是来了又走了,还是不曾来过?贯一一面想,一面朝屋里叫唤,但无人应答。他正准备再次开口,听到里面传来女主人熟悉的声音。女主人先是连连唤丫鬟,许久没人答应,才自己出来开门:“哦,是您呀!请进吧,来得正是时候。”
女主人一双眼睛睁得出奇的大,瘦骨如柴的身子如灯芯般摇摇晃晃,但声音很是清脆有力,使人不禁感叹,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贯一觉得她就像怪物。她刚满五十,头发花白,比她丈夫更显老。
贯一学着上流社会的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我还有些急事,就不麻烦了。今日来府上打扰,是想问一下,我家主人来过吗?”
“他没来过。其实正好我家老爷有些话要跟你说。他这会儿去子爵殿下那儿了,我马上叫人请他回来,您先进来吧。”
贯一只好随她进了客厅。女主人吩咐女仆去通知主人,自己则拿来烟盘,端出清茶,然后走进里屋,许久都不出来。贯一思量着怎么圆满完成这次“侦探”任务。过了一会儿,女仆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女主人回到客厅,用她那特有的声音道:“我家老爷现在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还是劳驾您到那里去一趟吧?反正也不远,我让仆人给您带路。阿丰!”
贯一告辞,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女仆在厨房门口的矮墙边候着。她一面给贯一带路,一面整理着束带。他们沿着矮墙,转了个弯,穿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便到了子爵的公馆。三栋并列的仓库背后,有一排高高的梧桐,树荫下的小路扫得干干净净。小路尽头有一道木栅栏,中间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几间平房,炊烟袅袅。正巧,老爷的轿子从大门进来。贯一走进小门,经过厨房,从里面飘来美酒和菜肴的香味。厨房里人声嘈杂,想来是有贵客到了。贯一在女仆的陪同下,来到畔柳的办公间。
畔柳元卫的女儿静绪在公馆里做女仆,今天负责招待女宾。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换了一套新衣,化了淡妆,殷勤地招待着宾客。有客人想参观子爵的公馆,她带她们到三层楼顶上去。在盘旋楼梯的半腰处,静绪看到一位女宾的背影。她头上的圆髻梳得很光滑,就像是一个发套,上面还装饰着珊瑚发簪;她身穿一件绣有五个家纹的华丽白襟绉绸单衣,腰上系着一条青松色锦缎带,背上高高地打了个蝴蝶结;她莲步轻移,粉色的下摆微微掀动,散发着芬芳,那双绸袜仿佛是盛开的山茶花——从穿着打扮来看,她显然是贵族。
静绪想看看这位贵妇人的芳容,靠着墙壁往前赶了几步。那贵妇人头上插着一只泥金画木梳,静绪只顾看那木梳,一不留神踏了个空,差点儿摔下楼梯。在客人面前出了这样的洋相,又让贵宾受惊,静绪顾不得想自己是否受伤,满面羞愧地说:“真对不起,不知怎么的……”
“没关系,倒是您,伤到哪儿了吗?”
“没有。让您受惊了,请您见谅。”静绪如履薄冰,往上走了一步。
这时,贵妇人看到她的束带散开了,连忙喊住她:“请等一等。”
她走上前,想为静绪系束带,静绪吓得惊慌失措:“哎呀,这怎么使得!”
“您客气了,别动。”
“哎呀,真是太不敢当了!”
静绪无法推辞,只好接受贵妇人的盛情,内心感激不尽。贵妇人温柔可亲的样子,就像樱花香,使人难以忘怀。静绪想起父亲常讲给她听的《女四书》中的《内训》,书里有这么一句话:“五彩盛服,不足为贵;贞顺守道,是为妇德。”这位贵妇人,不就是书中所说的有德女子吗?静绪在心里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可敬之人。
到了三楼,静绪走到西北面的窗户边,撩起绿窗幔,拉开玻璃窗。
“请上这边来吧,这里看风景最好了。”
“啊,真是好景致呀!连富士山也看得这么清楚。咦?好香的桂花!是府上种的吗?”
秋高气爽,风景如画,贵妇人觉得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梦中,伫立在那里看得出神。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她身上,她衣襟上那只珍珠别针,燃烧一般闪着耀眼的光。她那身姿婀娜,仿佛插在玉壶里的白色的花,娇嫩脱俗,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静绪虽然也是女孩子,但这样一位德貌双全的贵妇人,依然使她看得出了神。
她眼神含情,弯弯的柳叶眉仿佛是描画出来的一般;她嘴边散发着花蕾特有的清香,鼻梁高得恰到好处;她的肌肤光洁如玉;她的头发美丽而有光泽,却梳着一个沉重的发髻,鬓角处有些凌乱,稍稍有些美中不足;她那窈窕的身姿过于纤细,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她的脸颊特别瘦削,心底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哀愁,细弱的脖颈仿佛一碰就会折。
静绪第一次看到如此完美的容貌,心里早已被惊讶填满,将刚才在楼梯上的小失态忘得一干二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仿佛要把这位贵妇人吞下去。静绪想,自己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但同这个贵妇人一比,真是相形见绌。她就像国色天香的牡丹,又岂是自己这株无名野草所能比得上的呢?静绪不知道自己迟钝,只一心想着别人的命运。这位贵夫人,手上戴的是金表,衣服上别的是珍珠,五个手指上都戴着戒指,进出都乘坐马车。她花容玉貌,妇德兼备,再加上这等荣华富贵,天赐的恩德与世间的好运似乎都集于她一身,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有福之人呢?身为女人,能得到命运的这般垂青,其幸运比起男子,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静绪的心里,既怀着对这位贵妇人深深的敬畏,也怀着年轻女子强烈的羡慕和嫉妒。
静绪沉溺在贵妇人的美貌中,竟忘了自己特地带来的望远镜。这是少爷从法国带回来的宝物,让她随身带着招待客人。她忙取出来,介绍给贵客。别看这宝物小,一只手便可握住,但本事大着呢。就算很远的东西,它也可看得一清二楚。望远镜的镜筒是白玉做的,上面还有一些精巧的黄金做的零部件。
贵妇人对这个宝物爱不释手。她拿着望远镜,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不停地眺望。在它的帮助下,那些遥远的风景也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中。不过是一片薄薄的玻璃,怎么能这么神通广大呢?她对这个精巧的东西感到非常惊讶:“你看,很远的地方不是有一根细得像是牙签一样的东西吗?原来是旗杆呀,连旗也看得清清楚楚……黄底红条的,旗杆顶上还有一只风筝,真是一目了然呢!”
“是吗?这种望远镜,听说就是在西洋也很少见呢。据说神社举行祭典时,连烟火中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每当我这样看时,心里总忍不住在想:要是连说话声也能听清的话,那该有多好啊!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近在眼前,所以总觉得说话声也应该听得见的。”
“要是声音也听得见,那这里那里的声音都揉杂在一起,岂不是闹哄哄的!”
这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静绪虽然带着些少女的羞涩,可是她常常招待客人,因此在应酬谈话上很有一套。
“我第一次看到望远镜的时候,倒真上了少爷的一个大当呢。他问我是不是看到的东西如同在眼前一样,我说确是这样的。他又对我说,看到东西后立刻把望远镜按到耳朵上,动作一定要够快,这样的话,连声音也能听得到哦……”
贵妇人笑嘻嘻地听着静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我看了一会儿,便赶忙把望远镜移过来按在耳朵上。”
“是吗?”
“哎呀,哪里听得到什么声音啊。听我这样说,少爷就说是我的移动方法不对,于是他亲自给我示范了一遍。我又一连试了好几次,可还是什么也没听见。我一这样说,少爷又说:‘你太不行啦!’于是他又叫陪在一起的亲戚管家们挨个试了个遍。”
听到这里,贵妇人禁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啊呀,可不是嘛!于是,少爷一口咬定我们的方法不对,必须再快一些。可怜了我们公馆里的速水先生,因为移动得实在太急了,结果望远镜重重地打到了耳朵上,血都碰出来了!”
静绪看到贵妇人饶有兴趣地听着,便去搬来了一张椅子,请她坐下,又接下去说:
“就这样,大家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少爷又亲自试了一番,确实,果然什么也没有听见。为什么会这样呢,少爷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苦苦思索着,最后他说,这恐怕是气候的缘故吧。在法国的时候,的确是听得到的,一定是因为日本的空气状况不利于声音的传
播。大家却都还信以为真呢,这个骗局整整一年居然都没有被拆穿!”
贵妇人手里拿着这个宝物,兴致勃勃地听着静绪讲故事,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少爷那恶作剧的样子。
“你们少爷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常常会开这种玩笑的吧?”
“不过,最近两三年来,他的心情可不太好啊,老是板着脸。”
贵妇人知道,病根一定是书房里的那幅半身肖像。想到这里,她自己也不由得茫然若失起来,脸上又重新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这回,她把望远镜的焦点定在较近的地方,随意眺望着。她的视线偶然落在一处茂密的交让木林上,树上结着一粒粒罕见的珍果。这到底是什么树呢?她正在看个究竟,忽然发现枝叶后面还有一张人脸,再仔细一看,这张脸似曾相识,难道是他吗?
贵妇人慌忙拭了拭眼睛,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望远镜,屏息凝神地往那边望着。可惜有些枝叶挡住了视线,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着急地左右移动着,总算找到了一处空隙,看清楚了那张脸。那里有两个人相对站着,其中一个是刚才出来应酬过的畔柳总管,他的头发乌黑,但发顶已经光秃;另一个男的大概三十来岁,浓浓的眉毛,微微上翘的眼角。这张脸,不就是时时出现在自己梦中,让自己无法忘怀的那张脸吗?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她不由得惊呆了,她那拿着望远镜的手,也不由震颤起来了。
四年的流光转瞬即逝,然而对我而言,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是比镜中花水中月更为虚幻的梦境。日日思君不见君,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每一个朝朝暮暮,我无时无刻不沉溺在对你无止境的相思之中。那个月色朦胧的热海之夜,那张满是泪痕的面影,是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伤痛。我每日为你祈祷,祈祷你平安,祈祷你健康,深信重逢的日子定会来到。这份情谊,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会改变。你知不知道,你所深深怨恨的阿宫,今天也在这里啊!自从那日热海一别,你我从此天涯。你的脸色是这么的憔悴,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了吗?四年不见,岁月已经改变了你昔日的容颜,你看起来是这么的苍老,身上穿着这样的粗布衣裳,是因为生活过得艰难吗?虽然还带着些书生的模样,但你的眼神是那么的茫然,好像无所寄托似的。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百感交集,心痛如绞。那个男子似乎和对方聊得正欢,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而贵妇人的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她难以掩饰内心的悲伤,甚至想放声大哭。她忽然意识到旁边有人,只能强忍内心痛楚,取出手绢来紧紧地掩住了脸。
一旁的静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得目瞪口呆。
“啊呀,您这是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的脑子有病,不能长时间看东西,否则就会感到头眩,不知怎么的连眼泪也会流出来。”
“那么请您先坐下来,我给您在额角处按摩一下好吗?”
“不,不用啦。我只要休息片刻,就会好的。麻烦您给我一杯冷水吧。”
静绪急忙转身要去倒水,那贵妇人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噢,刚才的事,还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只是一点小事,我不要紧的。你千万别告诉人家,就说是我想漱口,所以要一杯冷水。”
“是,遵命!”
等静绪一下楼,贵妇人立刻又拿起望远镜,望着那被树叶所掩隐的面影。她一看到对方的脸,抑制不住的泪水就涌上了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瘫倒在椅子上,纵情啜泣起来。
这个贵妇人正是富山宫。今天她和丈夫受田鹤见子爵的邀请,前来赴宴。她趁男人们喝着香槟交谈正欢之际,独自来到庭院内游玩。
子爵和富山之前并没有什么交情,但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日本摄影协会的会员,所以近来有了些走动。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任由阿宫一个人去游玩。富山有心结交这位贵族,当然要尽力讨对方欢心,而子爵呢,心里虽然觉得对方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表面上也不好太过疏远,因而在所有的会员中,看起来倒和富山最亲密。前些日子,富山借口家中收藏着一幅据说是左乡模写的古画,以鉴定古画为名义,特地把子爵邀请到他西芝久保的公馆里来,非常殷勤地款待了一番,以表达自己对子爵的倾慕之情。今天子爵邀请他们夫妇俩到自己的公馆来,也有礼尚往来之意。
看到富山如此巴结子爵,摄影协会的会员们都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心里暗暗瞧不起他,认为他一定是有求于子爵。其实,他并非带着什么私心才这样,而是出于富山交友的习惯。富山愿意结交的朋友,至少要在地位、名声、家世,或是资产方面有一样能胜过他的,否则,他是决不愿结识的。也就是说,在他的择友标准里,必须是在这些方面中有某一方面能胜过他的。当然,他也确实有一些称得上社会精英的朋友。而且至今为止,他也从没有干出什么利用朋友的事来。这次能同福泽深厚的贵族结为朋友,他当然也没有抱利用的念头,只不过是符合他的交友条件,于是才同他结识。在他的交友名册里,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也没有。对他而言,朋友只可共享乐却不可共患难。再说了,他既不缺金钱,也没有什么事有求于人,而且他打心眼里不相信真有什么朋友能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
他从这套交友原则出发,来选择所谓的“精英”朋友,不过也尽是一群酒肉朋友罢了。他在结交朋友的时候,满足于这个原则。那么,他是否有勇气,把这个原则用在选择妻子上呢?现在,他所深爱的妻子,正背着他,在那里为卑贱无耻的放高利贷的家伙,偷偷地流着相思之泪呢。
阿宫看到身边没有别人,便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当年她在热海的沙滩上被狠狠踹了一脚的伤痛在这里发泄出来一般。这时,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故意在房子中央的桌子周围踱来踱去。她赶紧用静绪拿来的水漱了漱口,又服下随身带着的药片,总算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倚靠在窗边,往外面眺望着。
“那边的那个地方,你看,就是有两个男人在谈话的地方,也在你们老爷公馆的范围内吗?”
“哪里啊?哦,是的。那是家父办公的地方,好像还有一位客人在。”
“你们家也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就在公馆里。从这里就能看到。你看,那边库房的左侧,有一排高高的枞树,树荫下有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那就是我家了。”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从这儿到府上很近呢。”
“是的,就在公馆的后门边上。”
“这样啊。那您可以带我到院子那边走一走吗?”
“虽说都在公馆里,但是后门那边都是些肮脏的地方,不值得您去一看。”
阿宫准备离开这里,又恋恋不舍地望了望树荫后的那张面影。
“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那边和您父亲谈话的年轻人,是什么人啊?”
静绪虽然常常看到父亲和鳄渊往来,但是并不知道鳄渊是个放高利贷的人,她把自己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阿宫。
“在番町那边有一个叫鳄渊的人,听说是从事房地产行业的。正同家父交谈的那个年轻人,好像是他的伙计。”
“这样啊,不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吧?”阿宫暗自嘟囔着,心里有些怀疑,又向那边看去。
“住在番町的哪一处呢?”
“听说是五番町。”
“他常常到您府上来吗?”
“是的,时常来呢。”
从静绪的口中,阿宫打听到了贯一现在寄身于五番町的鳄渊家。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真是如获至宝。这样一来,相逢之日不就指日可待了吗?不过世事难料,也不知错过今日,何时才能相见。既然天赐良机,又怎能不紧紧抓住呢?这不就是她一直所期待的事吗?哪怕是他用那仇恨的眼睛盯着我,哪怕他对我冷冰冰地不理不睬,但是能见上一面也好啊!四年来埋藏在她心里的那颗爱情的火种,如今燃成了熊熊大火。
不过,若是他仍记着旧日仇恨,这样贸然相见,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受邀到公馆做客,身边又有女仆陪同,而他又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伙计,万一狭路相逢,激起了他昔日的仇恨,发生了什么不测,岂不是让我们夫妻俩颜面扫地吗?若是没有别人在场,就算他把口水吐到我脸上,百般羞辱我,我也毫无怨言。放弃这次来之不易的偶遇,实在可惜,眼看今日就要相逢,却要白白错失大好良机。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焦躁不安,心乱如麻。尽管内心备受煎熬,她还是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假说想看看静绪的家,让静绪陪她去走一走。
于是,她们出了洋房的后门,来到了子爵和静绪家通用的门边,穿过那铺着鹅卵石的小路,静绪斜指着父亲办公的房子说:“那边就是刚才客人所到的地方。”
放眼望去,尽是高高的交让木,一只小鸟飞来,停在树枝上叫着,阿宫觉得胸口堵得慌。
出了洋房,来到这里不过片刻而已。或许他还没有离开吧,如果是正巧从这出来,那该如何是好呢?阿宫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着。静绪同她说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走着。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门口。
她低着头,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似的,什么风景也没有看,好像并不是来游览的样子。静绪于是担心地问道:“您还觉得身子不舒服吗?”
“没什么,已经好多了,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
“那怎么能行呢!我扶您回客厅休息一会儿吧?”
“比起屋子里,还是在外头散散心,更觉得心里舒畅呢。再走走就好了。对了,这是你们家吗?”
“是的,带您到这种寒酸的地方来,真是失礼了。”
“啊,真漂亮呢。木槿花开得正好呢!这样素雅的白色,真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从畔柳的住宅往前走,虽然前面还有小路,但并非值得贵宾一去。在围墙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杂货房、水井和晒东西的场地,在围墙的这一边,地上散落着橡树的果实,几只鸡在水井边的小路上跑来跑去,一只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打着盹儿。静绪生怕这种沉闷的乡土气息会让贵妇人感到不快,急急地想要赶紧回去。一说要回去,贵妇人的心里又不禁充满了恐惧。
要是沿着这条路回去,若是他正巧出来,那真是无处可逃,非见面不可了。虽然这是一直以来期盼的事情,可是静绪那双眼睛还在边上看着呢,这该如何是好。就算我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又怎么能保证他见到我不会大吃一惊呢?就算他心里再恨我,甚至不想和我说一句话,可也不能装成像路人一般吧?在这里遇到我,他该有多么惊讶啊!那仿佛遇到仇人般的愤怒心情,又将如何抑制得了?静绪若是看到他那暴怒的样子,一定会在心里暗暗怀疑我。阿宫这样想着,心里就像是火烧一样,身上却冒着冷汗,双脚像是紧紧地吸在了地上一样,纤弱的身子缩成一团,怕得再也不敢想下去。
她想走其他岔路避开贯一,可是一问静绪,才知道这里只有一条路。她心里后悔万分,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吗,现在真是插翅也难逃了。阿宫不知道如何是好,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她发现静绪在一旁悄悄地看着自己,心里更加慌乱。她心神不宁,脚下却健步如飞。只要能过了那个杂货房的拐角,就能万事大吉了。她加快了步子,急匆匆地向拐角走去。这时,在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阿宫吓得两腿发软,顿时头晕目眩。
贯一心想,回到家后,不管怎样先编一套谎话哄骗住老板娘再说。把话说得圆滑漂亮一些,先安安她的心。他一面思考着,一面把黑呢帽的帽沿往下压了压,用上学时训练出来的步速走着。他拐过了杂货房,又斜穿过一排梧桐树,走到来时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上。
四周没有什么人,贯一远远就看到了她们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是畔柳的女儿,而另一个侧转着脸的贵妇人,衣着华丽,一定是子爵家的贵客。他们越走越近,在相距不到两米的地方,贯一向静绪恭敬地行了个礼。一旁的阿宫那瘦弱的身子,紧紧地缩在一边,那双眼睛,偷偷地凝望着贯一。她那吓得惨白的脸,如同凄冷月夜下的牵牛花一样,没有一丝血色,惨淡如霜。她的脚不住地打着冷战,胸口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她越想掩饰自己的心情,却越是颤抖不止。此时此刻,连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了,她的眼里,只有贯一那清晰的面影。当贯一从她们身边经过,抬帽行礼之际,目光不经意地从这位子爵的贵宾脸上扫过,就这样意想不到地打了个照面。
是阿宫!这个荡妇!满身铜臭的贱货!
贯一的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愤怒,他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宫看,止不住的泪水涌上了双眼。他恨不得一把把阿宫抓过来,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地咬着嘴唇。阿宫的心里百感交集,怀念,恐惧,羞愧,一时涌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静绪跟在身边,她真想放纵自己,冲上去把贯一抱在怀里。但如今,她已为人妇,又怎能向贯一随意表达她对他的无尽懊悔,对他的无穷思念。只希望他能从自己的眼中,读懂这片心思。
贯一突然踏出了一步,像原来一样从她们身边快步走开。阿宫对静绪背过脸去,咬着嘴唇向前走着。静绪的心里感到非常惊讶,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她暗暗推想着其中的秘密,可是看到脸色发青、痛苦万分的阿宫,又犹豫着该不该问出口,只能先小心翼翼地陪着阿宫,总算走到了花园的入口处。
“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呢!不如先回客厅里休息一下吧?”
“我的脸色看起来那样难看吗?”
“不太好呢,非常苍白。”
“是吗?那可就麻烦了。如果这时候回去的话,让大家为我担心,扫了宴会的雅兴。还不如先上花园里走一圈吧,等脸色恢复了再回去。说起来,今天还多亏了有你的照顾,要不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
“您快别这么说,这些都只是我分内的事。”
贵妇人从无名指上脱下了一枚金戒指,戒指上雕着两只嬉戏的绣眼鸟。她把戒指包在纸里,递给静绪说:“今天给你添麻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静绪一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只是略表我的心意,你就快收下吧!不过,你不要把它给任何人看,哪怕是对父母也不要提起,可以吗?”
阿宫把戒指硬塞在静绪的手里,两人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往树林的泉水边走去。当她们走近粗木桥时,听到安静的书房里,传来了阿宫的丈夫那高亢的笑声。
阿宫想趁散步的时候,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脸色慢慢恢复,至少不要在人前露出什么破绽。这就像是一个偷喝了酒的人,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没有喝醉一样。
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已经深深地铭刻在阿宫的心里,让她无法释怀。她那生命力顽强的爱情的种子,又重新萌出芽来,让她觉得心烦意乱,痛苦得无以复加。每走一步,就觉得胸口仿佛快要窒息了一般,身体内所有的血液都注入到心头,让她生不如死,备受煎熬。这时候,如果能一个人待在家里该有多么好啊!那样,就可以任凭心中的痛苦泛滥。而现在,却必须掩饰住内心的悲痛,在人前强颜欢笑,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烦的事。她又像之前一样,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穿过庭院里的假山,来到了一条小路上。这路上杂草丛生,简直没有可落脚的地方,形形色色的草藤、金丝草、紫茉莉,长得到处都是,落满露水的芦苇和茅草湿漉漉的。在泉水尽头的池塘边,生长着茂密的斑竹,竹林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不太高的石砌凉亭。好不容易才走到凉亭,贵妇人累得气喘吁吁的,坐下来休息。
她看到静绪还站在亭柱的边上,便对她说:
“你也累了吧,先坐下来休息吧。我的脸色,现在还是很难看吗?”
她的脸色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是惨白惨白的,而且下嘴唇还好像受了伤,在淌着血。静绪惊慌失措地说:
“哎呀,您的嘴唇在流血呢。这可怎么好啊!”
阿宫把手帕摁在嘴唇上,白色的手帕上立时渗入鲜红的血,形成了一片石榴花的花瓣。阿宫从怀里拿出了小小的梳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这才知道刚才咬得太重了。
阿宫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是那么苍白,知道就算再在花园里走上几圈,也无法掩盖这种脸色。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嘲笑着自己。
忽然,从假山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呼喊声。
“静绪!静绪!”
静绪一边拍手应答着,一边赶紧走过去。她们两人在树荫下小声地说着什么,又一齐回来对贵妇人说:“少爷他们在客厅已经等您好一会儿了,请您现在先回去吧!”
“是吗?我只顾着四处闲逛,一时忘了时间。”
静绪带着阿宫,往云带桥的方向走去。过了这座桥,就能看到书房的正门。只见屋子里觥筹交错,丈夫早已列席而坐。
子爵看到阿宫,立刻走到外廊边,对她挥手示意说:“走过那座桥,能看到一个石灯笼,您能先到那边等一会儿吗?我想请您照一张相。”
照相机早已架好在适当的地方,一起都准备就绪。子爵一到花园,就钻到了覆盖在照相机的黑布下面,四处地对着镜头说:“今天的光线可棒极了!”
富山唯继优哉游哉地从屋子里踱着步子走出来,也想看看拍得怎么样了。他一手夹着一支吸了一半的雪茄,另一只胳膊缩在绣着五朵家纹的短褂里。他脸上笑得就像开了花似的说:“你怎么还往这边走呢?站在那儿不动就好啦!”
这时,从黑布下面探出了子爵那张发黑的脸,着急地对阿宫喊道:“别往这走了!待在那儿不动就可以了。什么?‘对不起?’——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好了,请您过去吧!”
“哎呀,您用词可真是精妙呢!‘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真是太妙了!”
“不这样请求的话,就照不成了。我四处请人家让我拍照,很少有人来请我呢!夫人,再往那边走几步。静绪,快带夫人过去。”
唯继向阿宫使了个眼色说:“阿宫,你快过去啊!承蒙子爵看得起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请你拍照,你应该好好表现一番嘛。对,对,就站在那个石灯笼边上。这可是上好的照相机呢,你就赶紧拍一张吧。哎,我说,你何必那样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不着那么难为情。平时在家里,我不也常常给你拍照吗?就和在家里时的一样。至于摆什么姿势好,我帮你看着呢。啊,对了,你倚在灯笼边上,双手托着腮,装着好像在眺望着天空。对,对,就是这样,好极了!您看,这样可以吗?”
子爵连连点头说:“妙极啦!”
尽管阿宫的心里有千万个不情愿,但她还是拖着步子,无奈地来到了石灯笼边。唯继看了看,又说:“这样呆呆地站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啊,对了,手上拿点东西应该能不错。”
他这样嘟囔着,急急忙忙穿上了木屐,飞奔到阿宫身边,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倚在石灯笼边上,托着腮望着天空。又给她拉平了和服的褶皱,整理好了裙子的下摆。他还是不放心,又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端详着阿宫的样子。这时,他才注意到阿宫的脸色和平时不太一样,看起来是那么的痛苦。他走到阿宫身边,问她说:“这是怎么了?阿宫,你的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只是有点头疼。”
“头疼?那这样站着,一定很辛苦吧。”
“没关系,还没有那么严重。”
“你这样硬撑着也不行。我还是去和子爵赔个不是,谢绝他的好意吧!”
“不用了,忍一忍就好了。”
“可以吗?真的没关系吗?强忍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没关系的。”
“这样啊。但是你的脸色很难看。”
他多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不愿离开阿宫。这时,在一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子爵大声喊道:“准备好了吗?”
唯继慌忙闪开身子说:“好啦好啦!您看,这个姿势怎么样?”
子爵又对着镜头,细心地调整了两三处,这才把底片夹插到照相机里。唯继心领神会地避开了镜头。
阿宫仰望着天空,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又瞬间被茫然空洞的眼神填满。这并不是为了拍照而装出来的,她那纤细的身子,已经无法承受太多的忧愁。
她那华丽的衣裳,在青松翠柏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漂亮。那片秋高气爽的远空,那座四根柱子的石灯笼,那盛开在裙摆处的杜鹃花,还有那池塘上悠闲觅食的白天鹅,所有的一切,都美得如同一幅画。子爵满心欢喜地来到了镜头前面,正当他要按快门的时候,只见贵妇人那撑着腮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石灯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