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带着邻室蔷薇的浓烈芬芳,吹进了贯一的房间,落在这封长长的书信上。信纸在风中翩翩起舞,萦绕在贯一的身旁,翻飞着,飘动着。贯一慢慢摊开了信纸,用臂肘压在了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表情慵懒。看到这个让自己深深厌恶的女人寄来的书信,贯一觉得简直是玷污了自己眼睛,因此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的信件全部烧毁,一次也没有打开看过。可是这次,他没有忍住读了这封来信。自始自终,他一直在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拆开这封信,为什么要读它。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羞愧。
他不好容易挺直了蜷缩着的身子,可又觉得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似的,瘫倒在了桌子边上。
院子里绿意正浓,枝繁叶茂,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初夏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闷热的气息,混着近处花草的香味,给人一种沉闷之感。燕子带着清朗的鸣叫声,在草木间轻快地飞过,盘旋了好一会儿,又向墙边的石榴树飞去。石榴花开得正盛,如燃烧的火焰般耀眼。下午四点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耀眼的余晖落在通红的石榴花上。贯一此时心烦意乱,将目光快速地从石榴花上移开,眺望着凉爽清寂的梧桐树。
这封书信的主人,不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诚心诚意向上天祷告,连神佛也受到了感动,才执笔写信的吗?贯一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鬼使神差地拆开了这封本不该读的信。漫长的信纸至今还散落在地上,如同悬崖上的飞瀑悬挂在他的身上。
贯一陷入沉思之中,又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他转身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已读过了这封来信,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惊慌。他把垂挂在左肩的信纸拉下来,随手撕成两片,又卷起其中一条如丝带般长的信纸,把它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叠得像一本书一样厚。
手上不由自主地这样做着,心里却仍在不停地思考。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已经被撕为碎片的信纸上,后悔着是否应该在撕裂前再细细读一遍。所有的信纸都被撕成了碎片,他忽然松懈下来,就像是辛苦劳作之后感到极度倦乏一般,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子,低低地垂下了头。
过了良久,像是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似的,他忽然站起身,拿着那叠碎纸,朝院子里的阴暗处走去,每走一步,都要撕一下手中的纸。他穿过了树林,绕过花坛,无论是举步向前,还是驻足停留,都要把手中的信纸重新撕一遍,就这样把信纸撕成了小纸条,又把信纸捻成
一个长条。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总算在一排冬青树旁停下了脚步。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走廊那边过来了。她头上刚梳好的圆髻,衬得她特别精神,一条细带子把两边的袖子高高吊起,露出了两只洁白如玉的胳膊,手上的水迹还没完全干。她先向起居室里张望,又来到庭院里寻找,一见到贯一,脸上就浮现出了笑容。
“老爷,洗澡水给您热好了。”
这个面容姣好、善良淳朴的阿静,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唯一能给贯一带来些许安慰的人了。伺候贯一入浴,热洗澡水,沐浴更衣,端镜子,这些事都由阿静一手照料。从早到晚,阿静都不闲着,细心照顾着贯一。但是,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还有她需要时时惦记的狭山。狭山是和她生死相依的唯一亲人,而贯一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主人和丈夫,不分孰轻孰重,都要精心照顾。因此阿静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就像是新年和盂兰盆节同时到来一样,一刻也空不出手来。但是她对这种忙碌的生活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觉得至今的一切都如同在做梦一般,无论什么困难都无法再将她压垮。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勇敢、满足和骄傲,觉得无比的快乐。她那美丽的脸庞,总是闪耀着幸福的光彩,看起来越发地娇艳动人。
沐浴后,贯一靠在走廊的柱子边乘凉,阿静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她看到贯一一言不发,面色疲倦,不禁开口问道:“老爷,您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呢!”
听了阿静的话,贯一这才回过神来,挪了挪慵懒的身子,懒洋洋地回答说:“噢,是吗?”
“当然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也没什么事,只是胸口有点闷,有点迷糊罢了。”
“您就放宽心吧。您不喝点麦酒吗?不如来一杯吧!”
“麦酒?不太想喝。”
“您先别急着说不想喝,喝一杯就知道啦!我已经帮您把麦酒冰镇起来啦!”
“那是预备着给狭山回来喝的吧?”
“哎呀,老爷您就别开玩笑了!”
“这并不是在开玩笑,是这样的吧?”
“狭山啊,他现在的身份还不能喝麦酒呢!”
“何必这么拘泥,不都是自己人嘛,你们要总是分得这样清楚,我也觉得很为难呀!”
阿静偷偷地拭去了眼中的泪水,说:“我们现在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既然是你特意准备的麦酒,喜欢的话就随意喝吧。你的酒量还行吧?”
“是,我也陪您喝一杯吧。我现在就去取冰来,再剥几个蜜橘,对了,还有苹果呢。”
“你喝吗?”
“我也喝。”
“不,你一个人喝吧。”
“在老爷面前我一个人喝酒?那您呢?”
“我就不喝了。”
“那您看着我喝?哎呀,这怎么成体统啊!我一定陪您喝上一杯,好不好。我这就去拿酒来,您先稍等一会儿。”
阿静迈着轻快的步子去拿酒,不一会儿就和老仆人把酒杯什么的一齐端了过来。
贯一看到摆放在面前的这些东西,心情多少和过去有所不同。以前只有老仆人一个人服侍他,他也就像在完成任务般地吃饭,而现在善良的阿静是这样诚心诚意地服侍自己,因此也不好多加拒绝。阿静动作娴熟地为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一层厚厚的泡沫从杯子里溢了出来。
“那么,就请您一饮而尽吧!”
贯一只喝了一半,放下杯子嘘了一口气。这时,阿静已经把苹果削好了,麻利地挑了两片送到他面前。
“给您下酒。”
“再给您倒一杯吧!哎呀,您啊——不行,就这样不喝了可不行。您再喝上个两三杯的,等待会儿脸色红润起来,心情就畅快啦!”
“这样喝下去的话,恐怕要醉倒了。”
“喝醉了难道不好吗?今天您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很不好呢。为了消除这种脸色,您应该多喝几杯才是。”
贯一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
“就算是药,也没有这么快见效吧。”
“您究竟是怎么了,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要是这样,您就不要勉强多喝了。”
“我的身体向来不太好,所以也无须特别吃惊……那么,就再喝一杯吧。”
“来,我给您斟酒。哎呀,您这次答应得真是太爽快了!”
“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是的,您这样爽快我自然非常高兴,只是……又觉得有点担当不起。”
“仔细想来,人这一辈子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呢。你我虽然曾经素不相识,非亲非故,但是却因为那次在深山里的偶然相遇结识,你们还搬到我的家中居住。狭山是那样一个刚正的人,而你又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我,我也绝没有把你们当成外人来看待。如果不是一次偶遇,我们至今还是陌生人,不知道世界上有彼此的存在,也决不会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缘分真是太奇妙了!我心里也希望能和你们永远地待在一起,只不过我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人,这本来就是一件为世人所不齿的行业。你们要为我这样一个不光彩的人服务,心里一定也感到非常痛苦吧!而且,一个视财如命、穷凶极恶的高利贷者,怎么会把好不容易榨取来的不义之财——虽然数目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来帮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且还把他们带回家中,这些怎么看也有悖常理,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你们心里,多少也觉得有点害怕吧?来,你把这半杯干了吧,把杯子给我。”
“您还要喝吗?”
“喝。”
酒劲上来,他的脸上已经露出微微的醉意。
“阿静,你是怎么想的?”
“要不是您出手相救,我们两个本来已经命丧黄泉,又怎么能有今天呢?我们的命是您救的,身子也是您的了,只要您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狭山也是这样想的呢!”
“你们的心意,我非常感谢。可是,我既然是一个高利贷者,赚钱的方法自然也非常凶残,所谓‘借款不出三月,利息先扣三成’,从来不用什么迂回的办法。先对别人略施小恩小惠,再设法从他身上榨取更大的利益,这就是高利贷者的一贯作风。但是,希望你们对我不要怀抱这种想法。当时我只是一时兴起,为帮助你们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只是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好好生活下去。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也就不再有什么赚钱的想法了。可是这毕竟是个见不得人的行业,在你们看来,我就像是个念佛经的小鬼一样,假心假意地帮助你们吧!唉,真是可悲啊!你们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实在是太遗憾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狼终究是狼啊!”
“老爷,我们做梦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啊!不过,您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因为我们什么方面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吗?我们不过是些见识浅短的愚笨之人,自己也找不出原因。”
“不是……”
“狭山也常常说我,让我做事要认真周全。所以,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您多见谅。”
“不,不是的。你或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觉得实在是太愚蠢,所以才一时发起了牢骚,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您过去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今天既然说出了口,那一定是我们近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没能让您满意。”
“不不,这都是我的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这样亲切地对待我,万事都考虑得那么周全,把我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我怎么还会有什么不满意,心里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呢!过去我也曾和你们提起过,我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没有亲戚朋友,有时身体不适,身边也没个照顾我的人,更别提什么嘘寒问暖了,也难免时常觉得凄凉。今天,你看到我郁郁寡欢,便亲切地关心我,还准备了麦酒为我解闷,这对我来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觉得无比的舒畅。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啊!为了证明我说的句句属实,你就再给我斟上一杯,我一饮而尽以表心迹。”
“对啦!您一定得再喝上一杯。”
“哎呀,杯里已经没有酒啦!”
“既然没有酒,那就说明您刚才说的不是真话。”
“不是还有半打的酒吗,都把它拿来喝了吧!”
“真是太好啦!”
贯一正要唤老仆人,阿静早已站起身去拿了。
阿静给贯一斟满了酒,两人换了个话题又聊了起来。
“仔细想来,所谓的高利贷者,向来不顾主人的情分,不顾朋友的交情,只要有利可图,那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我同样身为一个高利贷者,又怎么会一时兴起,救别人——即便是受害者一方,于水深火热之中呢?一个高利贷者怎么会有这样的风度?不管怎么想都是件值得怀疑的事情,对吧?
“不过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也终会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只要你们把这一点弄清楚,那么我散尽家财来帮助别人,施惠于他人,哪怕是十人、二十人之多,你们也会觉得不足为奇。这些话乍听之下或许觉得刺耳,也许自视过高,但我们既然是知己,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所以我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心话。还是别再想这些事为好。这样想下去的话,恐怕心情就更糟了呢!就到此为止。你再喝一杯吧,给。”
“您先搁着吧!请您今天一定要让我听听您的心里话。”
“要是能当下酒小菜的话,那倒也可以。”
“狭山也常常说,看老爷的样子,也不像是身体上有什么毛病。可是为什么总是一副无精打采、愁容满面的样子呢?私底下,我们都暗暗为您担心呢!”
“嗯,自从你们搬过来一起住,家里也比以前热闹了不少,我也变得高兴多了。”
“那么,您过去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呢?”
“简直是心如死灰啊!”
“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说到底,我也是个病人。”
“究竟是什么病呢?”
“就是说不出的忧郁,真是麻烦啊!”
“您为什么会觉得忧郁呢?”
贯一自嘲似的苦笑着说:“就是因为有病啊!”
“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抑制不住的忧郁。”
“哎呀,真是莫名其妙呢!您说因为忧郁成疾,可是问您原因,您又说因为有病才忧郁。说了半天,就像在兜圈子一样,不又回到了原点嘛!”
“嗯,是啊!”
“您别总是这样,请振作一点吧!”
“嗯,好像有点喝醉了。”
“哎呀,喝醉了也不太好啊!您这么躺着,很容易睡熟的,还是快点起来吧!哎呀,看您!”
贯一用胳膊肘撑着脑袋,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了。阿静赶紧来到他的身边,从背后把他扶起来。贯一垂头丧气地靠在柱子上,望着阿静说:“真想让富山唯继看看现在的一切!”
“哎呀,您快别提这个名字了!一听到就觉得毛骨悚然的。”
“一听到就觉得毛骨悚然?没错,就是这样!不过再想一想,他也未必就一定有罪,所以也不应该这样恨他。”
“哪里!本来就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这样说恐怕太武断了吧!”
“那个家伙简直是一无是处。这种人还活在世上,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讨厌的家伙呢!您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说起人口数,也有三四千万之多吧,可是为什么讨厌的家伙却占了绝大多数,而那些头脑聪明、品德高尚、性格开朗的人却难得一见。您说是不是?”
“对!对!太对了!”
“可是,像富山这样的家伙却多得很呢!感觉随处可见。正因为有很多这样的人渣存在,所以这个世界才永无宁日。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尽是这般让人心情不快、心生厌烦的人活在这世上。”
“是啊,富山唯继也算得上是个人渣了。”
“哎呀,真是一提到那个家伙就来气,老爷,您别说了。”
“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依你看来,男人和女人,到底哪一个用情更深?”
“哎呀,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你先别问为什么,你是怎么看的?”
“这个嘛,我觉得应该是女的……”
“……用情更深?”
“是的。”
“恐怕不太可信。”
“怎么会呢?您有什么证据吗?”
“话虽如此,比如你的情况就应另当别论。”
“您别打趣我了。”
“不是的,说到用情更深,世界上的女子并非全都如此。换句话说,有一些女子考虑问题比较肤浅,很容易变心。只要心不在这儿了,那么虚虚实实,自然无法区分,反而把那些水中月、镜中花看得如同真的一样。”
“女人容易被事物的表面迷惑,这也是实情。不过说到变心,一定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吧。如果是真心相爱的话,那是绝不会变心的。虽然有人说女人的心如同海底针,难以捉摸,但是如果她真正爱上一个男人,那痴情的程度,绝不亚于男人呢!”
“这种情形虽然也不在少数,可是,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产生真正的爱情,那应该归咎于男人呢,还是女人?”
“真是个非常深奥的话题呢!是啊,这到底该归咎于谁呢?当然,这和女人的品行也有一定关系,不过总的来说,首先有最大关系的,当数这个女人的年龄了。”
“什么?和年龄也有关系吗?”
“我们干这一行的有这样一种说法,女人的爱情有眼睛爱、兴趣爱、心底爱这三种类型。所谓的眼睛爱,也有点像一见钟情,单凭外表的感觉就喜欢上了,这多半发生在豆蔻年华的少女中。她们并不知道去辨别这份爱情是苦是甜,只看对方的外表就产生了好感,坠入了爱河。而等她们的年龄到了十七八岁或是二十岁左右,便不再迷恋于外表,而是更看中所谓的兴趣,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什么气度才华啊、言谈举止的方面去了。不过这个年龄段,毕竟还比较轻浮,在她们眼里,合适的人选似乎不止一个,心里还是很多变的。所以,一个女人要真正尝到爱情的滋味,不等到二十三四岁是很难的。这时候起,她才能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同时她已经懂得人情世故,有了自己的主见,即便在爱情的途中遇到什么挫折,也能认真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因此,不论别人的打扮多么光鲜亮丽,满嘴花言巧语,恐怕也不能骗取她的芳心了。也只有被这种女人爱上,才能体验到爱情的甜蜜和浓浓的人情味。所以,只有这种女人是十之八九不会变心的啦!年轻女子心思不稳,因为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所以她们的喜好,对待爱情的态度,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过要是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那恐怕又成了老爷您的灾难啦!”
阿静笑着举起了酒杯,贯一也连连点头应和道:“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啦!眼睛爱,兴趣爱,心底爱,这些都由年龄来决定,真是太正确了。关键在于年龄!太贴切了!”
“让您深感佩服吧?”
“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那么,我一定猜中了您的什么心事了吧!”
“哈哈……为什么呢?”
“要不然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的话感到佩服呢?”
“哈哈哈哈,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哎呀,猜中了吧!”
她故意睁大了眼睛,仿佛若有所思似的凝视着贯一那醉得通红、笑得起了皱纹的脸。
“猜中了又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这样说来,确实是猜中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您一直笑个不停,这是什么意思嘛!”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