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
现在,我的腿把我拴住了……我的腿呀!好上帝啊,要是我的呻吟使你开心,难道你不可以摔断我一根肋骨或者一条胳膊,而留下我的两根柱子吗?我并不会因此就不呻吟,但不至于垮在地上呻吟啊。哎呀!这个坏蛋,这个该死的!(祝福我主的圣明!)人会以为他只想设法折磨我们。他晓得对我比世上一切财宝都更贵重的,比工作,比酒肉,比爱情和友谊都更贵重的,是我自己争取得来的自由,自由不是神的女儿,而是人的。所以,在我窝里(上帝该笑了,这个调皮鬼),他绑住了我的脚。我现在只能像一只翻了身的甲虫似的仰卧着,静观着顶楼的屋梁和蜘蛛网。这就是我的自由!……哈,不过你还是没有逮住我,我的好先生。你能绑住我的身子,捆住,系紧,缠起,再缠一圈,好像把鸡缠在烤rou棍上一样!……你真逮住我了吗?但我的心呢,你拿它怎么办?瞧,它已经跟着我的幻想跑啦!快去追赶它们吧。那你得有飞毛腿才行。我的幻想并没有摔断腿呀。跑吧,快,我的朋友!……
我得承认,开头,我的脾气很坏。趁着舌头还在嘴里,我就用它来发脾气。这几天,接近我的就活该倒霉。其实我也知道,摔这一跤,只能怪我自己。嘿!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所有来看我的人都像吹喇叭似的对着我的耳朵说:
“人家早就对你说了!你有什么必要像只猫似的爬上爬下呢?这么一把年纪!人家早就告诉了你。但是你什么话也不肯听。总要东奔西走。好了,现在奔走去吧!你这叫作罪有应得……”
多好的安慰!当你倒霉的时候,为了使你快活,还要火上浇油,多方证明你是一个傻瓜!玛玎,我的女婿,朋友们,不关痛痒的人,所有来看我的人都仿佛沟通了似的。而我却得忍受他们的责备,动也不动,好像落在陷阱里,尽管心里气得要死。连格洛蒂这只小鬼也对我说:
“你不听话,爷爷,这是活该!”
我把帽子向她扔过去,叫道:
“给我滚开!”
于是,我只剩下了一个人,这也并不见得愉快。玛玎,不愧为好女儿,坚持要把我的床搬到楼下店铺后面去。但是我(我承认在楼下要舒服得多),但是我既然说过一次不行,管他妈的,那就是不行!此外,一个人瘸了也不喜欢出乖露丑。永远不知疲倦的玛玎又来纠缠我了:只有女人和苍蝇一样,真会纠缠不完。要是她不那么说了又说,我想我倒可能让步。但是她太坚持了:如果我一同意,她会从早到晚都吹喇叭似的宣扬她的胜利。所以我也把她撵走。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被撵走了,当然,除了我自己以外;他们就把我丢在顶楼里头,让我烦闷无聊。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哥拉,你这是自作自受!……
但是我坚持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我并没说出来。一个人没有了家,住在别人家里,总怕打搅别人,总想不欠别人的人情。这个计算并不精明,如果你还想要别人爱你。而最蠢的蠢事,就是使自己被人忘记……他们很容易就把我忘了。他们再也看不见我,就也不再来看我。连格洛蒂都把我撇在一边。我听见她在楼下笑;一听见她笑,我心里也笑了;但是我也叹息:因为我倒想知道她为什么笑……“忘恩负义的小家伙!”我责备她,而心里却想:如果我是她,我也会一样笑的……“快活快活吧,我的小淘气!”……不过,当一个人不能动弹的时候,要想消磨时间,必须学学在贫困中赌咒发誓的约伯[2]。
一天,我也在贫困中闷闷不乐地躺着,帕亚来了。老实说,我没有好好接待他。他坐在我面前,坐在床脚下,十分当心地拿着一本包好的书。他尽量找话说,试试这个题目,试试那个题目,都没成功。我粗暴地用一句话就把每个话题都扭断了脖子。他不晓得再说什么才好,只好轻轻咳嗽,轻轻敲我的木床。我又请他住手。于是他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待着。我呢,我在暗笑,心里想:
“我的老表,你现在该后悔了。假如你当初借了钱给我,我就不会被逼得去做泥水匠。我摔坏了腿,你也得吃苦头!活该!因为就是你的吝啬才使我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因此,他不敢再冒险对我说话;我呢,我也抑制自己不动舌头,心里想说话想得要死,我到底忍不住了。
“喂,说话呀,”我对他说,“你以为你面前是一个死人吗?一个人到别人家里来,不是来静坐的,真是岂有此理!说话吧,要不然就走你的!不要转眼珠。不要老摸那本书。你拿着的是什么书?”
可怜的家伙站了起来:
“我晓得我只会使你生气,哥拉。我还是走吧。我带了这本书来……你看,这是一本普鲁塔克的《名人传》,是奥瑟尔主教,雅克·阿米奥神甫译成法文的。我想……
(他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也许你会找到……
(天呀!这话他是多难出口!)……
“……快乐,我的意思是说安慰,如果有它做伴……”
我晓得这个老守财奴爱惜书超过爱钱,他借书给人多么心痛(要是有人碰碰他书架上的书,他会惊慌失色,好像一个情郎看见一个丘八扼住了他情人的脖子),我被他伟大的牺牲感动了,就说:
“老朋友,你比我好,我是一只畜生;我亏待你了。得了,吻我吧。”
我吻他。我把书留下。他似乎又想把书拿回去。
“你会好好爱护这本书?”
“放心,”我对他说,“我会拿它做枕头。”
他怅怅地走了,神气不太放心。
* * *
我就此和歇罗内人普鲁塔克做了伙伴,这是一本小小的,厚度超过宽度,肚子里密密层层地挤着一千三百页的书:这里面的字堆在一起,好像袋子里堆着的麦子一样。我对自己说:
“这里面的东西够三条笨驴不停地吃上三年。”
首先,我当作消遣,瞧瞧每章前面的插图,在圆形的框子里,画着这些名人的头,都齐脖子给切断了,还用桂花叶子包着前额,就是鼻孔里少穿一根芹菜[3]。我想:
“我和这些希腊人、罗马人打什么交道?他们都是死人,他们都是死人,我们却是活人。他们讲得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呢?难道我知道的不和他们一样清楚:人是非常坏的,但也是很滑稽的动物;酒越老越好,女人却越老越糟;在各个地方都是弱肉强食,吃人的也被人吃,小百姓总爱嘲笑大人物?这些罗马的牛皮大王说起话来总是长篇大论。我也喜欢滔滔不绝的口才;但是我预先关照他们,他们不要只顾自己吹牛;我会闭住他们的鸟嘴……”
想到这里,我就翻起书来,带着迁就的神气,心不在焉地让我无聊的眼光像钓丝一般顺着河岸随便掉下去。但从第一眼起,我就钓着了,朋友们……朋友们,我钓着了多好的鱼啊!……浮漂刚落到水面上就沉下去,我钓起了多好的鲤鱼,多好的竹签鱼!一些没人见过的好鱼,金的,银的,五色缤纷,穿珍戴宝,在它们周围洒下了一阵星光灿烂的小雨……而它们都活泼新鲜,蹦蹦跳跳,鼓鳃摆尾!……我还以为它们是死的呢!……从这时起,哪怕世界崩溃我也不管;我只瞧着我的钓竿:上钩了,上钩了!这一次,波浪里会钓出什么怪鱼来呢?……“咚”的一声!美丽的鱼在竿头飞舞,肚皮雪白,鳞甲青得像麦穗,或者绿得像李子,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我在这里过的这些日子(是日子呢还是星期?)是我一生中的珍珠。感谢我的疾病吧!
也得感谢我的眼睛,通过它们,藏在书里的美妙景象才渗入了我心里!我的眼睛在密密丛丛地交织着的字里行间,在每页的两道空白中间,仿佛看见一群黑色的动物在两条白色的壕沟之间走着,我的魔术家的眼睛使这些字句涌现成为消灭了的军队,坍塌了的城市,罗马的文雅的演说家和粗野的赌博者,英雄和牵着英雄鼻子走的美人,平原上的大风,阳光照耀着的大海,东方的天空,还有古代的积雪!……
我看见人家抬着恺撒走过,他脸色苍白,又瘦又弱,躺在担架上,后面跟着一些哼哼的老丘八;我看见这个贪吃爱喝的安东尼[4],他走过田野,带着所有的橱柜、杯盘、妓女,要随便到一个油绿的树林边上去大吃大喝,他喝了又吐,吐了又喝,一顿饭吃了八只烤野猪,并且用钓竿钓起了一条咸鱼;我看见假装正经的庞培[5],芙洛拉爱他爱得要咬他一口;还有攻城王[6]戴着大帽子,披着金黄的斗篷,斗篷上面画着世界和天体的形象;伟大的亚塔克塞斯[7]像头公牛似的驾驭着他四百个白、黑皮色的嫔妃;俊伟的亚历山大[8]打扮成酒神巴古斯的模样,从印度回来,站在八匹马拉的台子上,台上铺着鲜嫩的绿树枝和紫红的地毯,他在提琴和短笛声中,和将军们狂欢痛饮,将军们帽子上都插了鲜花,军队跟在后面碰杯,女人也快活得像蹦蹦跳跳的小山羊……难道这不是个奇迹?克丽奥佩特拉女王,吹笛子的拉米娅[9],还有美丽得使人不敢正视的斯塔蒂拉[10],我却当着安东尼、亚历山大和亚塔克塞斯的面占有了她们,要是我高兴,我还可以享受她们。我走到埃巴旦[11],和泰伊丝[12]一同饮酒,和罗渗[13]同床睡觉,我用一包衣服裹着克丽奥佩特拉把她背走[14];我和安提奥居士[15]一样热恋我的母后斯达唐尼丝,脸上羞得通红,心里给爱情咬得发烧(古怪的事情!);我歼灭了高卢人,我来了,看见了,战胜了[16],而(这真使我高兴)我做这一切,并没有要我流一滴血。
我很有钱。每篇传记都是一艘商船,从印度或从巴巴里给我运来了贵重的金属,皮袋装的老酒,珍禽异兽,俘虏来的奴隶……这些好汉子!多强壮的胸部!多肥美的臀部!……这一切都是我的。帝国的兴衰存亡,似乎都只是为了供我玩赏……
这真是狂欢节啊!似乎我在轮流戴这些名人的面具。我钻进了他们的皮囊,指挥他们的手脚和他们的情欲;我在跳舞。我同时又是跳舞教师,正在指挥音乐,我就是这位好普鲁塔克;就是我,对的,就是我用文字记下了(那天,我真得了灵感,对不对?)这些小小的滑稽故事……这多美啊!感到这些字句的音乐和语言的舞蹈把你带到九霄云外去跳呀,笑呀,同时还不受身体、疾病、年龄的限制!……心灵,你就是好上帝!赞美圣灵吧!……
有时,传记读了一半,我停住了,来想象后事如何;然后,再来比较我幻想的作品和生活或艺术雕塑出来的作品。如果这是艺术创作的,常常我能猜中谜底:因为我是一只老狐狸,知道各种诡计,并且因为识破了诡计而心里暗喜。如果这是生活的创作,那我就常常猜错。因为生活的鬼主意比我们还多,生活的想象力也远超过了我们的。啊!生活这个疯婆子!……只有一点,连生活也不能改变:那就是传记的结尾。战争,爱情,玩笑,一切,你们知道,结果都要沉入死亡的无底洞里。在那里,它弹的永远是老调。这就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玩具玩够了就要把它打碎。我很生气,对他喊道:“野蛮的坏东西,你不,你不把它给我留下!……”我把它从他手上抢过来……太迟了!已经打破了……我却像格洛蒂一样,摇着这个破碎的玩偶睡觉,尝到一种甜蜜的滋味。死神来临的时候,正如时针在钟面上走了一圈之后,时钟总要重复美妙的歌声。唱吧,钟呀,铃呀,鸣吧,嘀嗒,叮当!
“我是征服过亚洲的西流士[17],波斯人的皇帝,但是我请求你,朋友,不用羡慕我这一块葬身之地……”
我重读亚历山大坟旁的墓碑,亚历山大也在他的肉体内发抖,他的肉体已经准备离开他,因为他似乎听见自己的声音上升到地面上来了。啊,西流士,亚历山大,你们和我多么接近,当我看见你们死了的时候!……
是我看见他们,还是在做梦呢?……我捏捏自己,说道:“得了,哥拉,你睡着了吗?”于是,我在床头的木架边缘上,拿起两块铜牌来(这是我去年在葡萄田里挖出来的),一块上面是满脸长毛的罗马皇帝康莫德[18],他打扮成赫鸠力士的模样;另外一块是克里斯平·奥居斯塔,他长着肥胖的下巴和凶恶的鼻子。我就说道:“这不是在做梦,我的眼睛张得挺大,手里还掌握着罗马……”
沉思默想,乐而忘我,自争自辩,重新研究武力已经解决了的世界问题,渡过鲁必攻河[19]呢……不,还是待在河边……我们过河还是不过?跟布鲁图斯[20]打仗呢,还是跟恺撒?先同意他的意见,后来又同意相反的意见,并且如此能言善辩,思想如此混乱,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边!最有趣的是:居然头头是道地发表讲演,证明自己的论点,再来证明一遍,答辩,反驳;肉搏,用头来撞,挥剑,看剑!……最后吃了一剑……却是被自己打伤!我吓了一跳……这是普鲁塔克的过错。他用花言巧语,用好好先生的神气对你说“我的朋友”,使你永远,永远同意他的意见;他叙述下一位名人时也是一样。总而言之,在他叙述过的英雄之中,我最喜欢的必然是最后读到的那一位。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都服从同一位女英雄,都被系在她的车轮上……凯旋的庞培比起她来,又算得上什么呢?……都是她在领着历史前进。她就是命运之神,她的轮子转着,转着,永远不停,“好像圆缺无常的月亮”,这是索福克勒斯[21]剧中墨涅拉斯[22]这个王八说的话。而这句话还很能给人鼓励——至少对于那些有如新月初升的人。
有时,我对自己说:“泼泥翁,我的朋友,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告诉我,你管这些罗马人的荣华富贵干吗?更不消说这些大强盗的疯狂行为了?你自己疯疯癫癫还不够吗?你的疯癫倒还适合你的身份。何必无事生非,把死了一千八百年的人的罪过和痛苦,都加到你自己身上!因为,到底,我的孩子(这是有条有理、知情明理的泼泥翁先生,克拉默西的大老板,又在谆谆劝诫自己),同意了吧,你的恺撒,你的安东尼,和他们的烂货克丽奥,还有杀儿子、娶女儿的波斯王爷,都是些大混蛋。他们活着没有干过好事:现在已经死了。那就让他们的骨灰安息吧。怎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还会对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感到乐趣呢?瞧瞧你的亚历山大,你看见他为了埋葬他的宠臣埃费斯提荣[23],就消耗了一个国家的财富,难道不起反感吗?杀人倒还可以!人的种子,本来是坏种。还要浪费金钱!你早知道这些坏蛋不曾耕种,田里就会长钱。你觉得事情有趣吗?你张开了两只大眼睛,得意扬扬,仿佛这些钱是你的手指头赚来的!如果真是你的手指头赚来的,那你可是一个大傻瓜。如果你看见别人干了傻事,自己没有干,而你感到快乐,那更是一个双料的傻瓜。”
我回答说:“泼泥翁,你的话真是金玉良言,千古不易。但是为了这些蠢事,我的屁股还不免要挨打,这些两千年来就没有了肉体的阴魂,也还是比活人更有生气。我认识他们,我爱他们。只要亚历山大能像哭克利塔斯[24]一样哭我,我也心甘情愿让他杀死。我的喉咙都哽住了,当我看见恺撒在元老院,在刀锋下作最后的挣扎,就像被猎狗和猎人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我目瞪口呆,瞧着克丽奥佩特拉经过,她坐着金色的画舫,她的侍女像海神的女儿似的倚着缆索,她的漂亮的小男仆赤身露体,好像爱神一般;我张大了鼻孔,好吸进芬芳的香气。我哭得泪如雨下,当我最后看见安东尼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他的美人靠着陵墓高塔的天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绳子把他吊起(只要……他身体是这样沉重!……只要她能不让他掉下去!),可怜的安东尼还向她伸着两只胳臂……”
什么事情感动了我,把我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好像一家人似的?——哎!他们是我一家人,他们就是我,因为他们都是人。
我多么怜悯那些不要遗产的可怜虫啊,他们不知道读书的乐趣!有一些人满足于现在,就傲慢地瞧不起过去。眼光短浅的井底蛙!……不错,现在很好。其实,天啦,一切都好,我要用双手来拿,我绝不对着丰盛的酒席噘嘴生气。如果你尝尝这酒席,你也不会说坏话的。否则,我的朋友,那就是你的胃口太坏了。我知道一个人应该紧紧抱住他抱在怀里的东西。但是你抱得不紧,因为你要抱的情人也太瘦小了。好而少,这还不够。我喜欢又多又好……满足于现在,我的朋友们,在老亚当的时代是好的,他没有衣服,只好赤身露体,他没有看见过什么人,只好爱他自己的肋骨造成的女人。但是我们更幸福,我们在他之后出世,生在一个富足之家,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已经在家里堆满了他们累积起来的东西,如果我们把仓库烧掉;借口说我们田里还会长麦子,那岂不是发疯!……老亚当,他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我就是今天的老亚当:因为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不过从那时起,我已经长大了。我们是同一棵树,不过我长得更高。每一斧劈在这棵树的枝丫上使它受伤流血的,都叫我的枝叶震惊。全宇宙的痛苦和欢乐都是我的痛苦和欢乐。有谁受苦,我也难过;有谁高兴,我也快活。我在生活中不如在书本中更能感到我们大家的联系,更能感到背篮子的穷人和戴皇冠的国王之间的情谊;因为穷人和国王到头来都是一样,只剩下一把骨灰和一股火,这股火吸收了我们灵魂的精华,向天空上升,像一张血口,用成千条舌头,万众一心地歌颂着全能的上帝的光荣……
* * *
我就是这样在顶楼上出神地想着。风熄了。光亮收敛了。雪用翅膀的尖端擦着玻璃窗。黑暗溜了进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伏在书上,跟着故事走,故事逃进了黑夜。我的鼻子碰着纸:好像一只猎狗在嗅人的足迹,我也在嗅人的气息。夜来了。夜已经来了。我的猎物却逃走了,消失在林荫道上。于是我在林荫中站住,心脏因为追赶而扑扑地跳,我倾听猎物往哪里逃走。为了在黑暗中看清楚,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幻想。我并没有睡,我在思索玩味;有时从窗口望望天空。我一伸直胳膊,就碰着了窗户;我看见漆黑的苍穹被一滴鲜血似的流星划破……还有别的流星……在十一月的夜里,天在下火……我想起了恺撒的陨星。也许就是他的血在天上流……
白天来了。我还在幻想着。这是星期天。钟在唱歌。我的幻想沉醉在叮当的钟声里。它弥漫了全屋,从地窖到顶楼。它在我的书上(啊!倒霉的帕亚)写满了字。我的房间里震荡着隆隆的车轮声,喇喇的战号声,士兵的喧哗和战马的嘶鸣。玻璃窗在索索抖,我的耳朵在嗡嗡叫,我的心要开裂了,我正想叫道:
“敬礼,恺撒皇帝!”
我的女婿佛洛里蒙上楼来看我,他瞧瞧窗外,大声打呵欠,并且说道:
“今天街上连只猫也没有呀。”
* * *
[1] 普鲁塔克(46—120),古希腊大历史学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传》。
[2] 《旧约》,约伯是上帝的忠仆,以虔诚和忍耐著名。魔鬼要考验他,使他变得又穷又病;他却在贫困中祝福上帝,诅咒自己的生日。
[3] 傻子鼻孔里穿一根芹菜。
[4] 安东尼(前83—前30),古罗马的大将,贪酒好色,迷恋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两人寻欢作乐,穷奢极欲。有一天两人钓鱼,安东尼毫无所获,就暗中叫渔夫潜水把鱼挂在他钩上;不料给女王看破了,她暗中叫渔夫在他钩上挂条咸鱼;钓起来时,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后来安东尼兵败自杀,女王逃入陵墓的高塔内,把垂死的安东尼吊上塔来后,用毒蛇咬死自己。
[5] 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的大将,迷恋名妓芙洛拉,每次寻欢,她不咬他一口不肯分手。
[6] 攻城王,指马其顿国王德梅特里奥(前337—前283)。
[7] 亚塔克塞斯(前405—前359),波斯国王。
[8] 亚历山大(前356—前323),马其顿国王,征服了欧洲的希腊,非洲的埃及,亚洲的波斯、印度等国。
[9] 拉米娅,马其顿攻城王德梅特里奥迷恋的名妓。
[10] 斯塔蒂拉,波斯国王大流士的女儿,亚历山大的妻子。
[11] 埃巴旦,波斯城名。
[12] 泰伊丝,公元前四世纪希腊名妓,她鼓动亚历山大烧毁波斯王宫。
[13] 罗渗,亚历山大的王后。
[14] 克丽奥佩特拉第一次见恺撒,因为怕被她的敌人知道,就请她的朋友用毯子把她包起,背进宫去。
[15] 安提奥居士,叙利亚国王塞勒科斯的儿子,他热爱塞勒科斯的妻子斯达唐尼丝,爱得生了重病,国王就把斯达唐尼丝嫁给他。
[16] 恺撒歼灭了高卢人;他打败法纳斯时,写信给元老院,只写了三句话:“我来了,看见了,战胜了。”
[17] 西流士(前590—前530),波斯帝国的建立者。
[18] 康莫德(161—192),罗马皇帝。
[19] 鲁必攻河,意大利和高卢交界的小河。元老院为了保证罗马不受高卢军队的侵略,宣布任何从高卢带领一个军团渡过鲁必攻河的人,就是祖国的叛徒。公元前49年,恺撒带领一个军团,在鲁必攻河边迟疑很久,最后决定渡河,占领罗马。
[20] 布鲁图斯(前85—前42),密谋刺死恺撒的罗马元老院议员。
[21] 索福克勒斯(前496—前406),希腊大悲剧家。
[22] 墨涅拉斯,古代斯巴达的国王,他的妻子美丽的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巴里斯抢走,引起特洛伊战争。
[23] 亚历山大建造埃费斯提荣的坟墓,花了一万金币。
[24] 克利塔斯在波希战争中救过亚历山大的命,亚历山大酒醉把他杀死,酒醒后曾痛哭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