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缅塔尔让沙利克夫出丑的承诺最终没能兑现。因为吓破了胆的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第二天一大早就从家里溜了出去。盛怒之下,博尔缅塔尔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怪自己没有把大门钥匙藏好,还大声斥责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最后,只好诅咒沙利克夫被公共汽车轧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则坐在办公室里,两手挠着头发,喃喃自语:
“不敢想啊,这下外面可要热闹了……真不敢——想啊。‘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上帝呀。”
“他也许还在房管委。”博尔缅塔尔暴跳如雷,转身跑了出去。
他在房管委和施翁德尔大吵了一架,施翁德尔立刻坐下来给哈莫沃区级法院写了一份起诉书,一边还大叫着说,他没有责任看管被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领养的人,更何况,这个被领养人波利格拉夫还是个下流货,就在昨天,他以去合作社购买教科书的借口,从房管委骗走了7卢布。
为了这件事,费奥多尔楼上楼下找了个遍,还赚了3卢布。但沙利克夫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波利格拉夫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走掉的,他头戴鸭舌帽,系着围巾,披着大衣,还从酒柜里带走一瓶花楸露酒,而且顺手拿走了博尔缅塔尔大夫的手套和自己的所有证件。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和季娜都兴高采烈,毫不掩饰内心的狂喜,并希望沙利克夫再也不要回来了。就在出走的当晚,沙利克夫问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借了3卢布50戈比。
“您活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晃着拳头大叫。电话铃声一整天都没停过,第二天仍然响个不停,两位大夫接待的病人数量难以想象。可到了第三天,这个问题拖不下去了,他们必须马上报警了。在莫斯科的茫茫人海中找到沙利克夫对警察局来说是责无旁贷的。
两个人刚说到“警察局”的时候,奥布赫夫胡同美好的宁静就被一辆载重卡车的嘶吼打破了,楼里的窗户也猛地震动了一下。接着,一阵神气十足的门铃响过,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颐指气使地走了进来,他一句话不说,脱下鸭舌帽,把大衣挂到鹿角上,浑身装束一新。只见他穿一件皮夹克,肩膀显得不太合身,裤子虽是皮革的,但有些磨损,脚蹬一双英式高筒靴,鞋带一直绑到膝盖。一股刺鼻的猫骚味立刻在前厅弥漫开来。
就像是听到有人一声令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和博尔缅塔尔同时在胸前画起了十字,他们立在门框边,静候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发布头条新闻。只见他理了理僵直的头发,咳嗽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看便知,波利格拉夫想用这些放肆的举止来掩盖他的心虚。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他终于开口了,“找到一份工作。”
两位医生的喉咙里同时含糊而又冷漠地应了一声,晃了晃身体。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首先缓过神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把文件拿来。”
那是一张打印的文件,上面写着:“兹证明,该证件持有者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沙利克夫同志为莫斯科市流浪动物(猫及其他)清理科科长。隶属于莫斯科公用事业局。”
“原来是这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情绪又不好了,“谁给你找的这份差事?唉,其实不说我也猜到了。”
“对啊,就是施翁德尔。”沙利克夫回答。
“再请问——您身上的味道怎么那么难闻?”
沙利克夫神色慌张地闻了闻衣服。
“嗯,怎么了,是有味道……这还不明白:专职工作啊。昨天我们处理了一批猫,掐死一只又一只……”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由打了个冷战,看了看博尔缅塔尔,大夫的两只眼睛像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正死死瞪着沙利克夫。只见他没有任何废话,一个箭步冲上前,轻巧而又准确地掐住了沙利克夫的脖子。
“救命!”一脸惨白的沙利克夫尖叫起来。
“大夫!”
“我不会干蠢事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放心。”博尔缅塔尔斩钉截铁地说,回身喊道,
“季娜,达莉娅·彼得洛夫娜!”
两人闻声跑来前厅。
“来,跟着我说,”博尔缅塔尔稍一用力就把沙利克夫的脖子推到了墙上的大衣上,“请你们原谅……”
“好吧,我说。”失魂落魄的沙利克夫嗓子都哑了,可他突然纵身一跳,挣扎着想要喊“救命”,却没能喊出来,脑袋反而陷进了大衣里。
“大夫,我求求您。”
沙利克夫拼命点着头,表示他一定会屈服,听话照着说。
“……请你们原谅我,最尊敬的达莉娅·彼得洛夫娜,还有季娜伊达(1)?……”
“普罗科菲耶夫娜(2)。”季娜慌张地小声提醒。
“哦,普罗科菲耶夫娜……”沙利克夫急促地喘着气,扯着嗓门嘶叫着,“……我做了……
“我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做出了下流的举动。
“酩酊大醉……
“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敢……”
“快放了他,放了他吧,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两个女人也替他求情了,“您会把他掐死的。”
博尔缅塔尔这才放开了沙利克夫,问道:
“载重卡车是在等您吗?”
“不是。”波利格拉夫一脸讨好,“它只是送我回来。”
“季娜,让卡车开走。现在您听好了:您现在又回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家里来了?”
“我还能去哪里?”沙利克夫慌乱地两眼四处乱转。
“知道就好。那您就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待着。要是再敢闯祸,我就让您知道厉害。明白了吗?”
“明白了……”沙利克夫回答。
在沙利克夫遭受暴力胁迫的时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始终没有说话。
他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弓着背扶着门框,啃着手指,两眼直愣愣盯着地板。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眼睛望着沙利克夫,沉闷而又毫无表情地问道:
“那些死猫……你们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送去做大衣了。”沙利克夫回答,“他们还要申请工业贷款,用猫肉做蛋白质。”
打那以后,公寓里安静了整整两个昼夜。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早上坐着载重卡车去上班,晚上回家,闷声不吭地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博尔缅塔尔一起用晚餐。
虽然博尔缅塔尔和沙利克夫一起睡在检查室,但彼此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这一来,博尔缅塔尔倒先开始觉得无聊了。
两天后,公寓里来了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子,她抹了眼影,穿着肉色的裤袜。看到公寓里奢华的摆设,她立刻变得局促不安。她披着一件破旧的廉价大衣,跟在沙利克夫身后,却在前厅就被教授撞见了。
教授一时慌张起来,他皱起眉头问道:
“请问这位是?”
“我和她要登记结婚了,这位是我们的打字员,以后和我住在一起。博尔缅塔尔该搬出检查室。他自己有房子。”沙利克夫一脸阴险,给出的解释也充满敌意。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想,又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女子,便非常礼貌地邀请她:
“我想请您去我的办公室稍坐片刻。”
“我要和她一起去。”沙利克夫立刻起了疑心。
这时,博尔缅塔尔就像一下子从地下冒了出来。
“对不起。”他说,“教授要和这位女士单独谈谈,您和我就在这里待着。”
“我不要。”沙利克夫恶狠狠地抗拒,便要跟着满脸羞愧的女士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去。
“抱歉,这可不行。”博尔缅塔尔一把扭住沙利克夫的手腕,拉着他进了检查室。
办公室里足足有五分钟听不到任何动静,可随后便传出了女士压抑的嚎啕声。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站在桌边,那女子正用肮脏的花边手帕擦着眼泪。
“这个混蛋,他说,是在打仗的时候负了伤。”女士大哭。
“一派谎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坚决否认。他摇了摇头,又接着说,“我真心为您感到遗憾,可是总不能因为职位的关系就轻信一个刚认识的人吧……孩子,这也太不像话了。这样吧……”他说着拉开了写字台抽屉,取出三张30卢布的钞票。
“我快被毒死了。”那女子边说边哭,“食堂里天天都是咸肉……他威胁我……说他是红军指挥官……‘跟我在一起,’他说,‘能住上豪华的公寓……每天都会事先付款……他脾气很好,’他说,‘就是恨透了猫……’他还拿走一枚我的戒指留作纪念……”
“呵,呵,呵——脾气好……‘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嘟囔着,“得有点耐心啊——您还那么年轻呢……”
“真的就是那个门洞里的?”
“唉,您把钱收下吧,就当是我借您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说。
接着,他忽地把房门推开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让博尔缅塔尔把沙利克夫带了进来。只见沙利克夫两眼滴溜溜直转,头上的毛发竟像刷子一样根根竖了起来。
“下流坯。”那女子见到他脱口便骂,她哭肿的眼睛闪着泪光,眼影抹了一脸,鼻子上也流了一道道粉底印。
“您额头的伤疤哪来的?请您劳驾为这位女士解释清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语气很亲切。
沙利克夫孤注一掷了:
“我是在高尔查克前线受的伤。”他吠道。
那女子站起身,痛哭着跑了出去。
“您别这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请等一下,把戒指给我。”他转过脸对沙利克夫说。
沙利克夫顺从地从手指上摘下一枚绿宝石空心戒指。
“哼,好吧。”他突然恶狠狠地威胁,“你可别后悔。我明天就把你裁员裁掉。”
“您别怕他。”博尔缅塔尔赶紧大声安慰,“我什么都不会允许他做的。”他转过身,瞪着沙利克夫,看得他步步倒退,后脑勺撞到了柜子上。
“她姓什么?”博尔缅塔尔质问,“姓什么!”他一声大吼,表情突然变得既野蛮又可怕。
“瓦斯涅佐娃。”沙利克夫回答,一边两眼四处寻着空隙要溜之大吉。
“我每天,”博尔缅塔尔揪住沙利克夫夹克衫的衣领,一字一句说,“会亲自向清理科查询——有没有把瓦斯涅佐娃女士裁掉。要是您敢……只要让我知道,把她裁员了,我就把您……亲手就地枪毙。沙利克夫,您可要当心了——我说话算话!”
沙利克夫盯着博尔缅塔尔的鼻子看。
“我们自己也有手枪……”波利格拉夫不服气地嘟囔着,彻底泄了气。突然,他瞅准了机会,猛地冲出了门外。
“您等着瞧!”博尔缅塔尔在他身后大喊。
当天深夜和第二天的白天,寂静犹如雷雨前的乌云,笼罩了公寓。大家都一言不发。可是第二天,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一大早便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闷闷不乐地坐上载重卡车去上班了。而教授却在非门诊时间接待了一位他以前的病人。这位病人身形肥硕而且魁伟,穿着军人的制服。
之前他坚持要约见教授,这次终于见到了。他一走进办公室,便两脚啪的一声立正,礼貌地向教授行礼。
“亲爱的,您的伤口又疼了?”面容消瘦的教授问道,“您请坐下吧。”
“多谢。不用了,教授。”来客说着把头盔放到桌子的一角,“我很感激您……嗯……我来找您是为了别的事情,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因为我十分尊重您……嗯……所以来给您通风报信。他说的都是胡扯,这家伙就是个无赖……”病人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幸亏是直接向我汇报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在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夹鼻眼镜,拿过纸读了起来。他久久地低声念着,脸色也走马灯似的变个不停。
“……他还威胁要杀死房管委主任施翁德尔同志。由此可知,他一定还私藏枪械。他更宣扬反动言论,甚至命令家中女仆季娜伊达·普罗科菲耶夫娜·布宁娜将恩格斯的著作扔进炉子烧掉,此人实为张扬的孟什维克。其助手博尔缅塔尔·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不但与之沆瀣一气,还秘密住在他家,且未申报户口。清理科科长波·波·沙利克夫签字。所述情况属实。房管委主任施翁德尔,秘书佩斯特鲁辛。”
“您能把这个留在我这里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上像是开了染坊,已经变得五颜六色,“不过,对不起,也许,您还需要这个,要履行法律程序?”
“您说什么呢,教授。”病人这下不高兴了,连鼻孔都鼓了起来,“您还真是小看我们啊。我……”他一脸气鼓鼓的样子,活像一只雄火鸡。
“好吧,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连声道歉,“很抱歉,我真的,没想惹您生气。亲爱的,您别发火,只是那个家伙让我烦透了……”
“我也这么想。”病人不再生气了,“他的的确确是个恶棍!我倒是想好好看看他那副德行。莫斯科到处都在议论您非凡的传奇故事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听了,无奈而又绝望地摆了摆手。于是病人仔细观察了一下教授,这才发现,这段时间来,他的背已经驼了,甚至连白发也增多了。
* * *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统统报销——这是常识。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坐着载重卡车惴惴不安地回家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声召唤,把他请进了检查室。沙利克夫暗自惊讶,他怀着莫名的恐惧看了看博尔缅塔尔脸上那一双枪口,随即又看了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只见医生助手的身体周围萦绕着一圈烟雾,他捏着卷烟的左手搁在锃亮的产科座椅扶手上,正微微颤抖。
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则平静地宣布了一个噩耗:
“请您马上收拾好东西:裤子、大衣和您的日用品——滚出我的家!”
“这是怎么啦?”沙利克夫深感诧异。
“今天——就滚出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保持着不变的语调,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甲。
这一瞬间,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被魔鬼附体了。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大祸临头,死期到了。面对无可挽回的厄运,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凶狠而又结结巴巴地吠道: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干吗,我拿你们,怎么着,还没办法了?我在这里有16平方米的权利,我就是不走。”
“请您滚出我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声音很低,但没有商量余地。
于是沙利克夫自己招来了阎王。只见他抬起满是伤疤、散发着猫骚恶臭的左手,冲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竖起了中指。随即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了危险的博尔缅塔尔。博尔缅塔尔手里的卷烟像陨星一样砸到了地上。才过了几秒钟,只见惊慌失措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踩着碎玻璃一蹦一跳地从柜子边冲向了沙发。而此时,清理科科长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外科大夫博尔缅塔尔则骑在他的胸口,用一个白色的小枕头堵住了他的嘴。
又过了几分钟,杀气腾腾的博尔缅塔尔大夫穿过前厅过道,在门铃旁贴上一张小字条:
“因教授抱恙,今日门诊取消。恳请勿按门铃,以免打扰。”
接着,他用一把锃亮的折叠小刀割断了门铃电线,又在镜子里查看了一下自己被挠出了血的脸,又看了看正微微颤抖的受了伤的双手。然后,他来到厨房门口,神色紧张地向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交待:
“教授请你们现在不要出门。”
“好的。”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心惊胆战地答应。
“请允许我把消防出口也锁上,钥匙我拿走。”博尔缅塔尔躲在门背后的墙影里,用手掌遮住脸,“这都是临时的,不是不相信你们。如果有人来,怕万一你们忍不住,就会去开门,但是我们不能受干扰。我们现在很忙。”
“好的。”两个女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博尔缅塔尔锁上了消防出口,把正门锁了,又把通往前厅的过道门也锁上了,随后,他的脚步声便消失在了检查室里。
寂静吞没了整个公寓,渐渐蔓延到所有的角落里。暮色钻进了屋子,既令人厌恶,又让人不安,周围已是一片昏暗。确实,后来据院子对面的邻居们说,似乎那天晚上,教授家检查室面朝院子的窗户里灯火通明,甚至还有人似乎看到了戴着白帽子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本人……不过这些都很难确认了。还有,这件事过去以后,有一次听季娜提到说,博尔缅塔尔和教授离开检查室后,她又在办公室的壁炉旁见到过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把她吓了个半死。那一刻,他似乎正蹲在办公室的壁炉旁焚烧自己的蓝皮笔记本,而那个本子正是从教授病人成堆的病历记录中抽出来的!大夫似乎还铁青着脸。只有这些了,嗯,就只有这些了……还有满脸的抓痕。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那天晚上似乎也全然变了个人。还有一些别的……不过,也许,住在普列奇斯坚卡公寓里的这个纯真的女孩子也会说胡话呢……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无误:那天晚上,公寓里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 * *
(1) 季娜伊达是季娜的大名。
(2) 季娜的父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