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下午三时车到伊尔库次克,站长命令教把中国专车摘下来,停在车站尽头。随即上来了几个人,口称得到边境来电,中国专车带有秘密文件,须得扣留检验,扰扰半天,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刘守清又骂了他们一顿,才算掩旗息鼓的下去了。那副领事刘守清气狠狠坐下说道:“他们现在那里来这许多犹太人,真歪缠得很!这还不是那天要白兰地没要着的小子弄的鬼么?今天一闹又闹晚了。明天非得去找当地的外交当局不可。”我听了才想起那天晚上听见的谈话,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在内呢。车离车站足有四分之一里远,我只听得他们来来往往的上车站打电话。到晚上十二句钟才听说,电话打通了,那边认错,答应好好接待,一有通车,就可以挂车前进,只待明天当面再谈一谈罢了。大家的疑虑才烟消云散。
冷清清漫天的雪色,镇着死神似的沉寂,清早的严寒,掩没了熹微的晨光,云影滞凝,死也不愿开展,反令人觉着死沉沉的暮气。只有那疏疏密密的枯枝,时时战颤,忍着百般痛心切骨的苦恼,静待遥远未来的春意呢;偶然残酷的北风拂拭簌簌的雪响,好一似力尽声嘶,耐不住疼痛,突然漏出一些畏怯的呻吟。车站外长河已经冰冻着一半,架着木板的码头,满盖着冰雪。从此桥渡河进伊尔库次克城,一走尽桥端,上“苏维埃渡船”,一只小小的火轮,也已征收公用,不费渡钱,可是不但桥上冰滑,再三再四几乎滑下冰里,就是船上也是污泥痰秽,烟气迷闷。站出船头,宁任寒战风侵,也比闷闷的站在舱里好些。回看阴阴凄凉的天色,近车站高岗上的树影,还远远的含笑点头致意呢。我同刘守清渡河,经此二十分钟就到“彼岸”。刘君想找西伯利亚外交委员,我也得去验一验我们来俄的种种文件,——得知道知道他们招待的态度。上岸之后,只见荒凉的街市,一片雪影,足迹都非常之少,可怜的店铺掩着双扉,从外面看去,好像都是没人住的。沿着道旁慢慢的走,偶然遇着行人,问一问街道,大概都不能清楚回答,走得精疲力尽,想找一辆马车,也找不着。转过三四个弯,远远一条长街只看见三四个人,蹀躞着,缩头缩颈歪斜着走;却有一辆冰橇停在路旁,我们赶紧去问一问,要的价钱贵得可怕,不能坐,又往前走。好容易问着一人同到外交委员家里。我们一进院子,看见一女郎穿得很整齐华丽(那一天是希腊教耶稣降生节),自己捧着木柴拿斧子在那里劈呢,院子东角上两间小屋前站着两个人,远远的看不清楚。忽然听着中国话的声音,抬头一看,那两人已经走近,原来是中国人。我们正在谈话,听得那女郎高声叫道:“华西里(中国人的俄国名字),唉!帮一帮我,radi boga?(意为‘看上帝面上’——俄国俗语)”那一中国人就去帮他劈柴;还剩一个,拼命的拖我们到他屋子里去,他媳妇也是俄国人,出来见我们,彼此问长问短。他们同外交委员住一院子里;外交委员住“上房”,他们住“下房”。那天外交委员不在家,只得留话便走出来,同着那中国人,找到留伊的副领事薛君处。
现在已经进了俄乡了。俄乡的滋味却还没尝着。可是,在伊尔库次克,赤军刚刚占领不到半年,兵燹之后,余烬还没全熄,一切建设都还在草草初创,或者一毫都没动手呢。那地经济状况,在那时为全国最窘急的地方。他们在薛君处第一次吃着“苏维埃的黑面包”,其苦其酸,泥草臭味,中国没有一人尝过的,也没有一人能想象的。可是那天席间还有些鸡鱼。据他们说,布尔塞维克来了之后,商业一概禁止,这是乡下有熟人偷买上来的。我们因问起工人职员(官吏)的生活,据说口粮分好几等:从每月十五斤(俄一斤抵中国一斤之四分之三)到每月四十五斤黑面包。薪水最多的不过八千卢布,依那时卢布的行市只抵到中国的八角钱。吃完了饭之后,觉着身体轻松了好些,冷风里跑了三四个钟头,得在软椅上躺着,又饱又暖,听着桌上“自暖壶”细细的私语,随意谈话,听来都感新奇的奇闻,这也是饥寒之国的一瞬间的乐趣。薛君所住的房屋,还有一工程师及一中国医生;电灯房费都很便宜,房子是后来简直完全免费了。他们介绍我见那工程师,走进屋子,只见烟沉沉的依稀映着一老瘦的人面。旁边还坐着他几个亲戚——女人,工程师恭恭谨谨的请我们坐,我心上想:今天第一天进赤色的苏维埃俄国的城市——饿乡,怎能不知他们主张“饿”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生观,因问工程师是不是共产党。工程师放下烟斗,破壳的喉咙里发出嘲笑的声音,而又带着愁惨的声调,说道:“我?共产党!咦!”旁边有人插嘴,指着一女郎道:“他是共产党。”我就回身问他共产党的党纲;并看他脸上涂脂抹粉的,很可笑的形容。那女郎楞着,只是笑,勉强说着一两个字,又顿着不说,似乎害羞不好意思。工程师抢着说:“党纲好极了!好极了!可惜梦想,幻想;枪,监狱,监狱……”老工程师在铁道局办事,屡次怠工,唾骂布尔塞维克,下狱三四次,依旧如此,劳农政府没有技师,也只能听他。他又说:“乡下人的鸡鱼鸭肉一概都行集权制,怎么办得了,又不准做生意。办事的人才有饭吃,不办事的,——也许他不高兴,——可不行了。好罢,看着罢!究竟怎样…”可惜他所说都是零星片断,不能给我一明晰的观念。那天谈着,不觉得已经是晚上八九句钟了,辞了主人就回车上。
九日上午八时,一切都已接洽妥贴,开车。在伊不过两日,只得一闪烁的印象,一切还留在我幻想中。社会的实际生活,卖书买面,极普通极平常,不如理论的深奥万倍,粗看虽只见“黑面包”一极具体的事实,而意味深长,要了解他须费无限的心灵之努力。——反不如社会主义深奥理论的书籍容易呵。冻澈的轮机声随着我的幻想颤动,从此又西去了,渐渐的入欧俄了。
十一日过乌客(uk),砦木沙尔(zamzor),十二日晚过克腊斯诺雅尔斯克(krasnoyarsk),十四晚过新尼各拉叶斯克(novo nikolaevsk)——正是俄历新年,在车里亦没能看一看俄国旧俗,十五日过发腊宾斯克(farabinsk),十六日到沃木斯克(omsk)。沿路车行甚慢,只有漫漫的雪色,阵阵的风声。到沃木斯克又要办交涉,因此再停顿。
车站上行人很多。我们上站走了一走,离站不远一荒场上聚着许多人,似乎是市场,我买一盒俄国烟,价值倒要一千七百五十卢布。市场上的俄国人都穿得褴褛不堪,看见中国人来都围着兜卖。遇见一中国工人,谈起来,说是:一九二〇年春天那地方还可以做小买卖,后来全充公了,强逼做工,一天一斤半黑面包,现在商业禁止,这市场上的小买卖还可以做,可是从前每每因为工人缺乏,全市场都赶进工厂做工,这两天才稍为松些。中国人有二千多,新尼各拉叶斯克有四五百,做工还好,不做工的很苦,也只得偷做些生意。华工会发的护照勉强可以保护工人,可是非钱不行。我听着有无限的感触;极目荒凉,黯黯的夕阳,投着散乱的人影,寒气浸浸,回头一看,已经满身都是霜了。
在伊尔库次克时外交委员答应打电到沃木斯克可以领些食物,到此交涉好久才出官价二千多卢布买了面包牛肉鸡子等。可是当天(十六日)晚上,车停在车站尽头,我们货车上的锁被人扭断,偷去面十铺德,陈广平咆哮大怒,噪了半天,也就无法可想了。
十天以来我的生活一发无味枯燥。西伯利亚快过完了。生活上的感想,只觉得全宇宙盖满了阴沉沉的肃气。我主观的人格抑郁到极处,应当豁然醒悟:请看恬静可爱的“俄国乡下人”百年来奋斗争取自由……到现在不容他口口声声否认,不得不承认外围的社会力。梦想!幻想!离社会求个性,个性在什么地方呢!
社会是整个的具体的,假使了解他,或者还嫌“社会”一字,抽象的名词为多事呢。西伯利亚中世纪的社会,半封建的经济组织,离共产主义有多远!俄国的所谓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力竟渐渐的侵犯蚕食他。我只见实际生活:俄皇政治,欧洲大战,国内战争,在宇宙的大海内涌起巨波,震荡西伯利亚的小舟。社会革命,俄国的社会革命,不是社会思想的狂澜,而是社会心理,——实际生活“心”的一方面,——及经济生活,——实际生活物的一方面,——和合而映成的蜃楼。来俄之前,往往想:俄罗斯现在是“共产主义的实验室”,仿佛是他们“布尔塞维克的化学家”依着“社会主义理论的公式”,用“俄罗斯民族的原素”,在“苏维埃的玻璃管里”,颠之倒之试验两下,就即刻可以显出“社会主义的化合物”。西伯利亚旅行的教训,才使人知道大谬不然。
“只有实际生活中可以学习,只有实际生活能教训人,只有实际生活能产出社会思想,——社会思想不过是副产物,是极粗的现象。”西伯利亚的人民在严厉的教师之下,自然的学习呵。
主观的我在客观的物之中,何容你呓语连篇的求解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