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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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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人论诗长函,信笔所及,故以琐语名之。

我向来对新诗的前途不抱悲观,人类存在一日,诗歌也必定仍由存在,(虽然有人主张在科学力控制一切的世界中,将来诗歌或渐趋消灭。)形式上纵有多端的变化,诗之质素却不会消没失散。“新的与旧的”只是时间上思想上方法上不同的表现而已。即就有新文学运动以来看,到现在,旧体诗歌并不曾大见减少,在文艺的一角落里仍有其相当的力量。由此一端可以证明“新的与旧的”并非像一般人武断地想法是一刀两段的清爽;若只用笼统说法,——只加以迷恋骸骨的批评,实是浅薄之见。(我并不为旧诗辩护,只是取例证明“新旧”嬗变,绝非十分简单的事。)但由此,你可对新诗的未来有更远大的希望,有坦然达观的心胸。

新诗为人诟病处,往往听到说:为写诗而写诗,无病呻吟,于是成为普通的评论。其实这何止限于新诗,在八音七律长篇古风的体裁中,居心作态,勉强凑数的真比比皆是,又何止诗歌,其他文艺作品不一样有这等情形?以此归罪新诗,还是浅见的风凉话。

当然喽,写写分行白话诗的多数是时代的青年,生当现在的中国,他们那能无感于中。愤懑抑郁,压不住真诚的感触,希求,受不了生活上的冲突,心情的苦闷,一股劲在他们心中跳动。大声唱几句皮簧,凄婉地哼几句小调,中听不中听,合调不合调另是一回事,但这现象我们却不好轻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稍具敏感者都有诗的轮廓映在他的日常生活的意识内,不过有的画得出或画得美观,有的是模糊一团,深浅不分而已。

“图懒,省事,无聊,不好用心”,新诗的作者也很容易受到这类的断语(以此评多数旧诗,也是一例。)诚然,有的作诗为凑热闹,但以我的经验说,却有多数的诗作者是真要借此抒发他的感怀。“黑字画在白纸上”,传达于他人,自然不是口头上哼几句,——有腔无调或有调无辞那样松散自己感情的简单方法。它需要更有声调,更有色彩,更活泼,流动,使读者耳目的快感陶醉其间,而后意象与情调合成一面明镜,映现出作者的真心。——那心的跳击立刻引起读者意感的共同活动。必如此才能实现传达的效果。作者先具备了忠情,达意(自己的)的文字技巧。他不止有直觉的诗感,更需善于传布与他人的方法,使读者对作品不厌;使读者与作者心意融和;使情感与理智打成一片;使欣赏与激动泯没了界限,于是艺术活动的目的方能达到,而诗的真正力量也在读者心中扎住了根。

何必斤斤于新旧的形式,拘拘于“言志载道”的称名,写实与象征的争执。如果他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每当写诗时“念兹在兹”,不敢离开意象中的绳墨,把原有的创造力在这些东西上分化,溶解,这是他的有意的损失。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读诗者,看一句,想一节,把定型的理论硬向作品上套定,把欣感的快乐全变做分析的冷静,不是一样的无谓?

因为,根本上诗人与读者都不是专为批评才与作品发生关系,都不需要定型的比论,测量。虽然他们各有理想,各有生活味的辨别,有偏向的感动,对世法,人情,风物也有种种的分别相,不过这不是在临阵磨枪的工夫上能够现出,陶冶于平日的经历中,观察中,读书与用思中,偶然用相称的文字写成诗歌,自会真确地表现出作者的理想与风格。善读诗者亦然,他有什么素养才能分享什么样诗歌的趣味与感动。对朴质的农夫谈《古诗十九首》的情理,与持筹握算的商人解析“窗外雨潺潺,……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妙境,怎样能收传达的效果?

俗语说,“一份玩艺有一样的人看”,何尝错来。就是有相等智识的,因个性不同,对文艺的欣赏便相距甚远。讲考据的与词章容易隔膜,习科学者鲜能了解艺术的趣味,(普通说,当然有例外。)囿于所习,拘于所爱,同有耳,目,心思,触感的力量已经不同,若想把诗歌纳入一种模式:你要这般这般地工作,他要如此如此地欣赏,这岂只是“味同嚼蜡,”势非连口舌都化成蜡做的不可。

“鸳鸯绣出凭君看”,但至少是得像鸳鸯,用花线或绒线,用中国针或外国针,用单色或杂色,都无关系,各有各的材料,各有各的工具。……至于或单,或双,或浮水上,或飞空中,绣者有自己安排的自由。若要悬一呆鸟,榜之国门曰:“此乃真鸳。绣者俱宜仿此,否则看不得!”即像鸳鸯,又待如何?

诗人总不必居心趋于“功利”化。(其实何止是诗人如此。)关心“恫瘝”,感在“胞与”,诗人应分有这等的深感;应分有这样的歌唱。但他可不能忘记了他是在“写诗”而不是“说教”。感时之极花亦溅泪,恨别之苦鸟自惊心,由“折臂老翁”画出军旅的苦况,由“阴崖义鹘”激动急难的壮心,真情在胸,美辞脱口,诗人有此等作品,何止使人“一唱三叹”。否则随人步趋,照例写应时诗,已不免有点儿不真切,何况文辞不适,专重意象,理论纵是一个“写实”,再一个“现代化”,但是诗呢?……被意象硬化了,知之或知之,在感动上却差得多了。

另一方,居心对阴影追逐,居心在幽暗朦胧里过日子,居心避开“功利”化的字眼。结果也适得其反。(请注意“居心”二字。)“别有天地非人间”,作者尽管高唱:此乃诗人境界,汝何所知,“汝不知”,方见诗人的用思独到处。(自然,好诗自非人人皆易一目了然,不过这要看是不是出于自然还是故弄虚炫,此中界限须要分别。)……那就只好借英国诗人的话来解说:“烟雾迷濛的山系,……大概是用水汽或日光幻成的”。

不离开人间,却不可沾泥带水的把人间来糟蹋了。

不能打碎了浑然的情感,却也不能把这只是浑然的东西和盘托出来,便以为尽了写诗的能事。

诗味各有“酸咸”,都得使人味觉上真尝得出,方易受感。

诗,形式像是简单,内涵比小说戏剧都复杂。愈无方法表达的文艺便愈不易着手。

偶然得之,或“俯拾即是”,(这四个字并不是容易得的意思。)写于不得不写,止于不得不止……是抒情诗。

有精密的组织,有均匀的配搭,有宏富的想象与对人生的理解,有画巨幅壁画与写长篇小说的本领,再加以相当的韵律,节奏等,……是纪史诗。

用笔轻倩,用意深沉,以少许胜人多许,作侧面,反面的轻锐的击动,使人读去不觉多也不觉少。不松散也不滑脱,如明利的刀锋,着物即靡,如峭冷的霜风,掠面生寒,……是讽刺诗。

略抒所见,绝不是敢给各类诗下定义,——那是多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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